- 東歐:草原邊疆1500—1800
- (美)威廉·麥克尼爾
- 3063字
- 2021-09-24 18:08:18
第三章 混亂時期
(1570—1650)
1566年,立法者蘇萊曼死于匈牙利戰場一次毫無收獲的戰役,這表明,縱使集合奧斯曼帝國全部軍隊,也不足以在帝國邊疆贏得大規模的勝利。行軍到多瑙河中游花費了太長時間;沿途涌現了太多防御工事;當敵方恰好由一位勇敢、果決的首領統率時,在巧妙建造的防御工事后,縱使只有幾個人,也能抵抗奧斯曼土耳其人的進攻,時間長到讓奧斯曼土耳其人顏面盡失。由于不可能不保護補給線,這種阻礙足以讓整個帝國軍隊停頓幾天,甚至要幾周。
在東方,邊疆是開放的,因為在龐廷歐洲,幾乎不存在匈牙利那樣阻擋敵人挺進的密集堡壘。遼闊且可能肥沃的土地向第一個能建立起有利于定居的條件的統治政權開放。但是,奧斯曼帝國在這一地區依賴與其共生的克里米亞韃靼,他們劫掠奴隸的行徑,不但遠不能鼓勵定居,實際上還在許多地區制造出一片沙漠。一些奧斯曼政治家和戰略家不滿意黑海北部地區成為未開發之地。因此,1569—1570年,奧斯曼遠征軍突進至阿斯特拉罕(當時才被羅斯從欽察汗手中奪來),開始在頓河與伏爾加河之間修建一條運河,以便黑海和里海變成一片連續的水域。但這一宏圖使奧斯曼土耳其人遭受慘重的失敗,因為俄羅斯人在阿斯特拉罕抵制這一企圖,克里米亞韃靼人也不情愿與奧斯曼土耳其正規軍合作進行這項規劃,因為如果運河挖掘成功,韃靼人將會前所未有地四面受困,他們只能依靠那些沙漠化的鄉村生存,那完全不具有現實可行性。1569年,三萬奧斯曼土耳其子弟從君士坦丁堡渡海前往阿斯特拉罕,第二年,只有七千人還鄉,兩手空空。(1)遭遇如此慘敗之后,奧斯曼帝國再未重啟這項宏圖。
因此,1570年除了是一個方便記憶的整數外,也適合用來標志奧斯曼帝國面向多瑙河和龐廷歐洲擴張能力的衰竭。奧斯曼帝國早期的優勢不再,1570年后出現軍事僵局,原先,歐洲戰場的勝利是對奧斯曼軍事機器及統治精英的試煉,并且其勝利成果足以支撐這一體系,而在歐洲戰場出現僵局之后,帝國的其他邊疆地區未能提供足夠的勝利成果來彌補。在其他邊疆的擴張并未停止,紅海的海軍和遠征軍于1571年宣稱控制了南阿拉伯的赫賈茲(Hejaz),1571—1581年間和威尼斯及其他基督教海軍力量的戰爭,為奧斯曼土耳其人取得了塞浦路斯這一有用的中轉站。(2)更令人印象深刻的是,至少在地圖上如此,奧斯曼帝國在格魯吉亞、阿塞拜疆、希爾凡取得了領土,那是奧斯曼帝國與波斯之間長期戰爭(1577—1590年)的結果。然而,奧斯曼帝國對這些地區的實際控制,始終令人存疑。阿塞拜疆和希爾凡已經是穆斯林地區;因而,當地地主和部落首領沒有被替換;格魯吉亞則仍由其基督教統治者控制,這情形與特蘭西瓦尼亞公國類似。因而,除了塞浦路斯這一特例,這些新獲得的省份實際上并未為奧斯曼戰士提供那些通常由勝利者瓜分的新封地。
由于沒有新的領地被納入帝國版圖,特定的戰士往往作為某個特定產業的租戶而安頓下來。因而,早期奧斯曼土耳其社會和軍事機構曾具有的機動及靈活性也發生了急劇的轉變。富有冒險精神和無根的戰士,作為常勝軍的一部分,生活在馬鞍上,不太在意他們的孩子(如果有的話),如今成為懶洋洋的土地所有者,定居于某些省份的城鎮,在那兒,分配給他們保護的農民,也可以為他們帶來生存所需。勇于冒險的戰士和懶洋洋的領主,一直是奧斯曼土耳其騎兵們的合適角色,每一角色都是在特定的時期扮演。因此,一開始,這一變化不過是在某個特定民房冬季駐地的穆斯林軍事階層意識到了個人身份的不斷變化而已。
但是,對特定地點的不斷加強的依戀,帶來了額外的復雜性。想將產業和地位傳給子嗣的天性,嚴重到損害法律準則——按這一準則,產業僅授予戰斗人員,以補償其為國家提供的服務。父親去世時,兒子可能還沒成年。即使在蘇萊曼的時代,這種情況也帶來了麻煩,1530年,蘇丹頒布了詳盡的規定,規定了已故戰士的收入應該分配給他那未成年兒子的比例,死于戰場的戰士,其收入能分配給兒子的比例,高于那些自然死亡的戰士。隨后的幾十年和幾代人里,帝國軍事精英趨向世襲繼承的動力不斷加強,不斷蠶食蘇萊曼因襲并完善的官僚理性。其結果是17世紀上半葉,蘇丹自身的權威也受到嚴重削弱。奧斯曼帝國行政機構和軍事機器受到繼承權之爭帶來的壓力,帝國財政緊縮的情形更加劇了這種混亂,蘇萊曼之后那些蘇丹大多功業平平無奇,這使高層改革舉步維艱。
因此我們看到,不管多么鋒利的刀刃,盡管曾經效果顯著,由奧斯曼征服者戰士團體使用很久后,仍自然而然且不可避免地變鈍。但奧斯曼社會和政府結構仍保持宏偉與莊重;并且,1570年后很長一段時間,奧斯曼帝國的文化仍保持著吸引陌生人的力量,仍對外敞開大門。奧斯曼帝國沒有衰?。凰鼉H僅是下降到正常的財政水準和管理混亂,以及被各種混雜的目標所拖累,對于這種情況,西歐早已習見,信仰伊斯蘭教的印度和北非長久以來已經面對。
傳統上這種變化被稱為“腐朽”。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所有的變化都是一種腐朽;奧斯曼帝國統治軍事階層精神面貌的變化,的確弱化了個人在戰斗中的勇武精神和后方行政管理的靈活性。蘇丹個人可支配的有效權力也因而被削弱。但這些變化也可被同等描述為一種適應過程——不受拘束的權力被奧斯曼社會內部的反制力量所限制,同時,粗魯和暴力的戰士群體至少表面上熟知軍營外平民生活的種種便利——包括宗教、詩歌,以及與女孩跳舞和享用煙草。
無論以何種方式來描述奧斯曼社會的變遷,我們最好都記住一點:直到17世紀末期,奧斯曼帝國仍是世界大國。面對正在擴張的歐洲諸帝國,直到1699年,奧斯曼帝國的撤退才成為定數。從帝國的擴張期到領土開始退縮之間,在奧斯曼土耳其戰役技術極限所能達到的遙遠邊疆范圍內,奧斯曼帝國政府統治了一個多世紀。同時,經過最初在官僚體系和世襲原則之間的搖擺后,奧斯曼的政治體制也在兩者之間達到了一種令人困惑的折中。
隨著普遍的混亂和分歧出現,穆斯林和基督教統治者開始面臨類似的權力限制。官僚理性和世襲特權之間的沖突,在奧斯曼帝國統治圈子里表現得淋漓盡致,在基督教世界也平行出現。在基督教西方世界,這種沖突與宗教改革及反宗教改革密不可分,在俄羅斯,則與東正教抑制拉丁派系的沖突糾纏在一起。如果我們認為人們為之奮斗的原因、他們的用詞、他們宣稱的理念沒有影響到人們的行為,也沒有影響到他們陷入的各種沖突的后果,那這種認知是錯誤的。然而,歷史事實的這一面不應該遮蔽我們的雙眼,使我們看不到事實:在西方、東正教和奧斯曼社群的政治斗爭中,到處都有擁有土地的世襲精英反對王權和官僚專制主義,因為官僚是沒有世襲權的、服務于王權和專制體制的選定官員。
在俄羅斯,這種斗爭體現出特別激烈和戲劇化的形式,傳統上,這段時期被稱為“混亂時期”。用同樣的術語去描述1570—1650年間的哈布斯堡、波蘭和奧斯曼王權內部的政治困難,似乎是個特別稱手的工具,因為它強調了這幾十年間每個社會體制演化的共同要素。這一術語也適用于我們在此特別關注的多瑙河和龐廷歐洲,因為在特蘭西瓦尼亞、瓦拉幾亞、摩爾多瓦、克里米亞韃靼,或是在扎波羅熱哥薩克,當地統治者和政治實體為維護事實上的獨立而做出的努力,與上述斗爭具有同樣的特征。這些相鄰的帝國由于長期的內部危機而部分癱瘓,使得多瑙河和龐廷歐洲當地首領和大公們反對帝國領土要求的行動有一些進展;各獨立政治實體之間為了真正的統治權和獨立而努力達成政治團結的過程,不管是多么短暫或不確定,仍具體而微(in parvo)地概括了貴族和王權之間的斗爭——同時在這一地區側翼的各大政治實體之間進行。
為了將這種復雜性簡單到可理解的程度,在試圖總結1570—1650年間多瑙河和龐廷歐洲的人們與政權之間的互動之前,我們最后總結一下這段“混亂時期”在各相鄰帝國內部的體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