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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布羅岱克的報告(一一)

老人把我帶進他的住宅,住宅里有一種涼爽的石頭和干草的味道。他讓我把包袱放在一個漂亮的油漆大箱子上,說實在的,我那包袱里并沒有多少東西,兩三件破衣爛衫還是有一天早晨我從一個被焚毀的谷倉灰燼里拖出來的,還有一塊聞得出火味的被子。

第一個房間鋪的是冷杉木的天花板,非常低,房里有一張圓桌,圓桌上已經準備齊全,就好像有人在等我吃飯似的。在純棉的桌布上面對面擺放了兩套餐具,一個陶土花瓶里放了一束田野上的花,花顯得楚楚動人,稍有風吹便顫動起來,發出一種令我想起昔日花香的氣味。

這時,我想起了大學生克爾瑪,內心里悲喜交集,但老人卻把他的手放在我的肩上,下巴微微一動示意我坐下。

“您需要好好吃頓飯,好好睡一覺。我的女仆在出門前做好了一份蔬菜兔肉和一個奶油木瓜餡餅。這些飯菜就等著您呢?!?

他走進廚房,然后端著一個綠彩陶盤子回來,盤子里,一只兔子待在胡蘿卜、紅蔥頭和幾根百里香當中。我既不能動彈,也說不出一句話。老人來到我身邊,撥了許多菜在我盤子里,又切了一大塊白面包給我。他還在我杯子里倒了一種清亮的水。我真不知道我的確是在這個住宅里還是在我的某一個愉快的睡夢里,我在集中營里做過許多這樣愉快的夢。

他在我的對面坐下來。

“原諒我不能陪您吃飯,在我這樣的年齡,幾乎不吃什么東西了,但您得開始吃呀,請吧?!?

好久以來,他是第一個把我當人來對待的人。眼淚從我眼里涌了出來。這也是好久以來我第一次流淚。我使勁抓住椅子的扶手,仿佛生怕掉進真空里。我張開嘴,很想說點什么,但我沒有做到。

“您別說話,”他又說,“我什么也不問您。我并不確切知道您從哪里來,但我想我能夠猜出來。”

我感覺自己是個孩子。我的動作笨拙,急促,不連貫。他慈祥地看著我。我忘記自己的牙齒被打缺了,我朝食物撲過去,跟我在集中營做的一樣,每當看守扔給我一個卷心菜梗、一個土豆或一塊吃剩的面包時,我都會撲過去。我吃完了整只兔子,吃光了所有的面包,我舔盤子,一口氣吞掉了餡餅。我心里還殘存著那種恐懼,生怕我吃得太慢,食物會被別人搶走。我感覺我的肚子填滿了,多少個月以來我的肚子從沒有這么滿過,這反倒讓我很不舒服。我覺得肚子快要脹破了,我馬上就要死在這個漂亮的住宅里,死在我這位主人慈祥的眼光注視下,我會在餓得半死之后死于吃得過飽。

我用舌頭清掃了杯盤碗盞,把手指頭揀拾的飯桌上所有的面包屑收入口中后,老人將我帶到另一間房里。在那里等待我的是一個盛滿肥皂熱水的大木桶。老人幫我脫掉衣服,讓我坐到木桶里,然后給我洗澡。熱水在我已經沒有顏色的皮膚上流過,這又臭又臟的皮膚承載過多少苦痛啊,而老人卻洗著我的身子,沒有流露出任何厭惡之情,像一位充滿愛心的父親。

翌日,我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一張很高的桃花心木床上,洗后上過漿的繡花被褥床單散發著風的香味。房間四周的墻壁上都有雕刻的男人畫像,畫中的男人都蓄著小胡子,戴著襟飾,有的還掛著軍人飾品。所有的畫像都瞧著我卻并沒有看見我。溫軟的床讓我渾身疼痛。我連起床都感到困難。從一個窗戶望出去,可以看到圍繞著城鎮的田野,那都是些管理得不錯的農田,有些農田已經播種了糧食,其余的地也正在耕種,只見牲口拖著釘耙耙著泥土,將泥土揚起來,泥土又黑又松,跟我們那里的泥土判若云泥,我們的泥土是紅色,黏得像膠。太陽離地平線還很近,楊樹和白樺樹點綴著天際。其實,我是把黃昏的夕陽當成了黎明的曙光。我足足睡了一天一夜,睡得實在,沒有做夢,沒有中斷,也沒有間歇。我感到既沉重又輕松,我放下了我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的包袱。

在一張椅子上等著我的是一些干凈的衣服和一雙適宜走路的皮鞋,皮子很軟但很結實,是一雙沒有穿過的鞋子,在我寫東西這一刻我還穿著這雙鞋子。我穿好衣服時,看見一個男人在鏡子里看著我,一個我好像在上一輩子認識的男人。

主人坐在外邊的一張凳子上,就在他的住宅外面,跟昨天一樣。他抽著煙斗,朝夜空吐出一縷縷白煙,白煙散發出蜂蜜和蕨類植物好聞的味道。他請我坐到他身邊。到這一刻我才意識到此前我還沒有同他說過一句話。

“我叫布羅岱克?!?

他抽煙略微用力一些,他的臉有一會兒消失在芳香的煙霧里,然后他非常輕聲地重復說:

“布羅岱克……布羅岱克……您接受我的邀請,我非常高興。我猜想您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才能到達您的家……”

我不知道該對他說些什么。我已經失去了說話的習慣和思維的習慣。

“您別誤解我的話,”老人又說,“但有時候最好別回到原來離開的地方。人都能記住自己留下的一切,但卻永遠不知道他會再看見些什么,尤其在人們持續發瘋了這么久之后。您還年輕……想想我說的吧?!?

為了再點燃已經熄滅的煙斗,他在石凳上劃一根火柴。太陽已經徹底落到世界的另一邊,在塊塊土地之間留下了淡淡的紅色,紅色慢慢散開,有如一團團微火,最后在田野間劈啪作響。在我們頭頂,一朵朵黑云在發白的天空涌動,幾顆星星開始在最后幾行雨燕和最初幾行蝙蝠之間閃爍。

“有人等我。”

我好不容易說出了這一句話。

老人慢慢搖搖頭。我又成功地把這句話重復了一遍,卻并沒有說出誰在等我,沒有提艾梅莉亞的名字。我把她的名字深深地藏在我心里,藏得那么深,我真怕讓它從我心里冒出來,仿佛它一出來就有迷失的危險。

我在老人家里住了四天。睡得像睡鼠,吃得像老爺。老人慈祥地看著我,侍候我吃飯,但他自己從不吃東西。他有時沉默不語,有時與我聊天。那是單聲聊天,永遠是他一個人說話,不過這樣的獨白似乎并不讓他感到不高興,奇怪的是,我自己也饒有興趣地聽他在我身邊說出的每一句話。由于那些話,我感覺自己逐漸回到了語言里,在語言的背后,人性,雖然還很淡薄、虛弱,還處于疾病狀態,卻站住了腳,而且渴望著痊愈。

一天清晨,天還很早,曙光初現,嫩草和露水香味也隨著曙光進入了住宅。我已經恢復了些許體力,所以決定啟程。我的頭發也一片一片長起來,讓我看上去像一個大病初愈的人,而醫生卻說不明白這病人得的是什么病。我的臉色仍舊灰黑有如淤泥,眼睛也還深陷在眼眶里。

我昨晚已經告訴老人我準備繼續我回鄉的路程,所以他在門前等著我。他送給我一個灰毛呢皮背帶的口袋??诖镅b了兩個偌大的圓形面包、一長條肥肉、一根粗大的紅腸,還有一些衣物。

“帶上這些東西,”他說,“正合您的身材。是我兒子過去的東西,但兒子不會回來了。這樣處理無疑更好些。”

我好像一下子感覺到我剛拿過來的口袋變得沉甸甸的。老人向我伸出手。

“一路平安,布羅岱克?!?

他的嗓音第一次顫抖起來。我抓住他那黑斑點點的手,手很干,很涼,在我手心里蜷縮起來。他的手也在顫抖。

“我請您,”他補充說,“原諒他……原諒他們……”他的聲音在喃喃的話語中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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