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布羅岱克的報告(一二)
- 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文學經典精選集(套裝共8冊)
- (澳大利亞)托馬斯·基尼利等
- 3761字
- 2021-09-24 16:05:18
我起碼有五天沒有繼續(xù)寫這個故事了。此外,當我取出我放在貯藏室一個角落里的那包稿紙時,我發(fā)現有些紙已經蓋了一層像花粉一樣的黃色灰塵和些許泥土。我必須給它們找一個更適宜的藏身之處。
別的人什么也沒有覺察。他們相信我正在寫他們要求我寫的“報告”,我正在全力以赴完成任務。戈布勒在那天夜里發(fā)現我在貯藏室熬到很晚,這對我反而有利。第二天清晨,純粹出于偶然,我在街上遇見了奧施威爾,他把手放在我肩上,說:“你好像在艱苦工作,布羅岱克。繼續(xù)干吧?!闭f罷,他走他的路。當時天還很早,我不禁思忖起來,盡管天還未大亮,奧施威爾卻已經得知昨天半夜我還在貯藏室打字!這時,他的聲音又在黎明的凍霧中響了起來:“不過,說到這兒,你究竟提著口袋去哪兒呀,布羅岱克,而且還這么早?”我停下腳步。奧施威爾一邊觀察著我,一邊用雙手將他的無邊軟帽往下拉,讓它保護腦袋更嚴實些。他還兩只腳相互碰著取暖。他嘴里吐出大股大股的白氣朝空中散發(fā)。
“我今后是不是必須回答別人提出的所有問題?”
奧施威爾淺淺地笑了笑,但微笑在他那里就幾乎變成了鬼臉。他搖搖頭,搖得很慢,非常慢,就像“發(fā)生過的事”第二天我去他家見他時他說話那么慢。
“布羅岱克,你讓我感到難受。我不過是友好地問問,為什么你那么戒備呢?”
我感到喘不過氣。不過我總算聳了聳肩,而且盡量做得自然。
“我想去弄弄明白狐貍發(fā)生的狀況,我必須把這事作個記錄?!?
奧施威爾把我說的話掂量一番,同時瞅一瞅我的口袋,似乎想看出里面藏的是什么。
“狐貍?當然……狐貍……好吧,祝你一天走運,布羅岱克,不過也別走得太遠,還有……把情況告訴我?!彼S即轉過身去,繼續(xù)走他的路。
這件事還是兩個禮拜之前一些獵人和我們的護林員們提醒我的。由于那些人開始胡亂拍打樹林以趕出獵物,也由于砍伐木材,人來人往,許多人發(fā)現狐貍在大批死亡,無論老小、雌雄。一開始,人人都想到了狂犬病,這個病經常有規(guī)律地來到我們大山里,也會殺死少許狐貍,然后便銷聲匿跡。然而,我們發(fā)現已死的狐貍中,沒有一只呈現狂犬病的病象特點:舌頭因唾液而變白,身體格外消瘦,眼睛翻白,毛色暗淡且粘成一片一片。恰恰相反,這邊的狐貍簡直就是極漂亮的標本,表面看上去十分健康,營養(yǎng)充足——應我之邀,屠夫布羅希爾特給三只死狐貍開了膛:它們肚子里裝滿了可食用的漿果、小老鼠、鳥兒、紅色的蟲子——而它們似乎并非因暴力而死,因為它們身上沒有任何創(chuàng)傷和打斗的痕跡。所有發(fā)現過死狐貍的人都為它們死亡時的姿勢感到吃驚:側躺著,甚至仰臥著,前爪舉起,仿佛死前曾試圖抓什么東西。死者雙眼緊閉,好像正在安睡。
我在第一時間訪問了恩斯特—彼得·利馬特,他曾是我的學校老師,也是全鎮(zhèn)兩代人的老師。他已經年過八旬,再也不能離家遠行,然而時間在他腦海里流逝卻既沒有侵蝕它也沒有損壞它。大多數時間他都坐在一把很高的椅子上,面對著壁爐,爐膛里常年燃燒著千金榆和冷杉樹的混合燃料,發(fā)出陣陣香味。他凝視著火苗,或讀讀自己書架上的書,吸著煙草,烤些栗子,然后用他優(yōu)美的長手指剝著烤熟的栗子。他給我一大把栗子,我們倆吹吹燙手的栗子便一小塊一小塊地吃起來,細細品嘗又熱又肥厚的栗子肉,與此同時,我濡濕了的外衣也掛在爐邊烘烤。
恩斯特—彼得·利馬特除了教會幾百個小孩閱讀和寫字,還曾當之無愧地成為我們地區(qū)最優(yōu)秀的獵手和設陷阱捕捉走獸的獵人。他閉上眼睛都能描畫出每一片森林、每一塊巖石、每一個山脊、每一條山溪,而且毫無差錯地把它們放在地圖上。
昔日,他一講完課,就出發(fā)去山里行走,他很不喜歡人的陪伴,卻酷愛與高大的冷杉、小鳥、山泉為伴。在狩獵季節(jié),學校放假時,他時不時會好幾天不見蹤影,等我們看見他回來時,他總是目光炯炯,神清氣爽,小獵袋里裝滿了大松雞、野雞、斑鶇和田鶇,或者,一旦沒有獵獲巖羚羊,肩上準會搭一頭狍子,他追捕巖羚羊能追到赫爾尼山的懸崖峭壁上,往日,不只一個獵人在那里折斷了骨頭。
最奇怪的是,利馬特本人從不吃他殺死的獵物。他老把獵物分給最需要的人們。我小時候,多虧了他,費多琳和我才得以時不時吃點肉食。至于利馬特本人,他只進食蔬菜、原汁清湯、蛋類、鱒魚和蘑菇,尤其偏愛喇叭蘑菇。有一天,他對我說,喇叭蘑菇是菇中之王,這種蘑菇陰郁的樣子只會讓蠢人棄之如敝屣,只會讓無知的人垂頭喪氣。此外,利馬特還用喇叭蘑菇來裝飾他的住宅,里面到處都懸掛著一串一串的喇叭蘑菇,蘑菇干了以后使住宅里充滿甘草和肥料的芳香。利馬特終生未娶。有一個名叫默格麗特的女傭一直住在他家,默格麗特幾乎跟他同齡,一些喜歡惡語中傷的人過去往往拿她說事,說那女人除了替他洗滌衣被,給家具打蠟,顯然還做了更多的事。
我給他講述了狐貍的故事,發(fā)現的許多狐貍尸體以及它們平靜的模樣。他絞盡腦汁搜索記憶,卻沒有找到先例,但他答應再為我鉆鉆故紙堆,如果在書本里或者我們地區(qū)以外的地方或者別的時代發(fā)現相同的情況,他一定通知我。隨后,我們的話題轉到闊步走近我們的冬天,大雪一天天朝我們小鎮(zhèn)襲來,目前已下到山腰和背斜谷,很快就要光臨我們的住宅。
“發(fā)生過的事”那天夜里,利馬特與所有老人一樣沒有去施羅斯客棧。不過我在想,他是否對事件的始末略知一二。我甚至考慮他是否對“另外那個人”曾逗留我們小鎮(zhèn)也略微知情,或者聽人說起過。我倒非常愿意與他談及此事,跟他敞開心扉,竹筒倒豆子。
“你還能想起你的老教師,布羅岱克,這讓我感動,我真高興。你還記得你剛到班里的情景嗎?我可記得很清楚,我。你當時瘦得像條瘦狗,眼睛又格外的大,很不相稱。你說的是亂七八糟的語言,只有你自己和費多琳能懂,不過,你學得很快,布羅岱克,非常快,無論是我們的語言還是別的?!?
默格麗特給我們一人端來一杯熱酒,熱酒散發(fā)著胡椒、橙子、干丁香花苞和八角茴香味。她給壁爐加進兩塊木柴,等木柴在黑暗中吐出金色火苗,她便消失了。
“你跟別的人不一樣,布羅岱克,”老教師又說,“我說這話不是因為你不是我們家鄉(xiāng)人,不是因為你來自遠方。你與眾不同,是因為你看得總比鼻子底下的事情遠……你總想看清楚當前還不存在的事情?!?
他停止說話,慢慢吃著一只栗子,喝一口酒,把栗子殼扔進火爐。
“我又想到了你說的那些狐貍。狐貍是一種奇怪的動物,這你知道。大家都說狐貍狡猾,其實,它們遠不只是狡猾。人類憎惡它們,顯然是因為它們太像人類。狐貍狩獵是為了養(yǎng)活自己,但它們也能只為快活而殺戮。”
利馬特停歇片刻,然后沉思著繼續(xù)說道:“前段時間,在戰(zhàn)爭里死了那么多人,你,唉,你比這里的任何人都清楚這一點。誰知道呢,也許狐貍們這么干只是在模仿人類?”
我不敢對我的老教師說,我不能把這類事情寫進我的記錄和概述里。行政當局那些讀我的報告的人——假如還有人讀我的報告——根本不可能理解,他們也許會認為我變成了瘋子,也可能因此而徹底擺脫我,要是那樣,我平時還能拿到的那幾個子兒——雖然非常不準時,卻是養(yǎng)活我們全家的錢——恐怕會干脆停止發(fā)放給我。
我還跟他在一起待了一會兒。我們再沒有談論狐貍,談的是樵夫們剛在伯森塔爾山背后砍倒的一棵山毛櫸,砍倒它是因為它生病了,據他們說,這棵大樹應該有四百歲了。利馬特提醒我說,在別的遙遠的大陸,那里的氣候與我們不同,長著一些壽命可以長達兩千年的樹木。這一點,他曾在我童年時跟我談到過。于是,我想到,上帝,如果他還存在,真算得上是一位古怪的人物,他寧愿讓一些樹木安安穩(wěn)穩(wěn)活上許多世紀,卻讓人的生命如此短暫如此艱辛。
恩斯特—彼得·利馬特給了我兩掛喇叭蘑菇后把我送到他的住宅門外,他問我費多琳情況如何,然后,神情變得更加凝重更加溫和,問起了艾梅莉亞和波樸切特的近況。
外面的細雨還沒有停下來,但已經混雜著一片片融化著的雪花。在大街中央流出一條小溪,溪水使路上的砂巖鋪塊閃閃發(fā)光。寒冷的空氣讓炊煙、青苔和樹下的灌木馨香撲鼻。我把干蘑菇塞進我的外衣里,隨即回家。
關于狐貍之死,我向皮茨大媽提了同樣的問題。皮茨大媽的記性可沒有老教師的記性好,而且她在野味和害蟲方面顯然沒有他那么專業(yè),然而,她曾趕著她的眾多牲畜走過周邊所有的大小道路和山頂牧場,所以我對她有可能啟發(fā)我抱著一線希望。我將眾說紛紜的材料加以印證后,得出的數目是所發(fā)現的死狐貍一共二十四只,細想起來,這個數字應該說相當可觀??上а?,皮茨大媽在記憶里根本沒有聽說過這種現象,這一下我明白了,她壓根兒就沒有把狐貍之死放在眼里。
“讓那些狐貍死光我才高興呢!去年,它們把我的三只母雞和母雞的雞崽叼了個空。而且它們并沒有吃掉那些家禽,只把雞子們咬碎就溜了。你那些狐貍,都是些‘龜兒子’,它們的價錢連宰它們的刀都買不了?!?
為跟我說話,她中斷了先前與弗里達·尼格爾的閑聊,弗里達·尼格爾是一個長著喜鵲樣眼睛的駝背女人,身上總有股牲畜棚的味道,皮茨大媽喜歡與她仔細盤點我們小鎮(zhèn)和附近的小村莊所有的孤男寡女,以考慮他們再婚的可能性。她們將那些人的名字寫在一個個小紙板上,像玩牌時洗牌一樣,將兩個兩個的紙板疊在一起,推算著可能的婚嫁以及兩人命運的組合,這樣的操作可以長達幾個鐘頭。與此同時,她倆還用小酒杯喝著黑莓飲料,時間一點一點過去,她倆全身也暖和起來。我明白,我這是在打擾她們。
我得出結論,也許唯一能對我稍加啟發(fā)的,是馬庫斯·施特恩。他單身居住在森林深處,離我們家有步行一個鐘頭的路程。我迎面遇到奧施威爾那天清晨就是去拜訪這位施特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