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布羅岱克的報告(一〇)
- 世界反法西斯戰爭文學經典精選集(套裝共8冊)
- (澳大利亞)托馬斯·基尼利等
- 3653字
- 2021-09-24 16:05:18
我一直待在貯藏室里。我很難平靜下來。約莫半個鐘頭之前,我覺得我聽到房門附近有一種奇怪的聲音,一種摩擦聲。我停止打字,側耳細聽。什么也沒有。聲音已經停止了。我屏住呼吸待了好長時間。但我可以肯定我聽見了某種聲音。我不是在做夢,稍后,那聲音又響了起來,但已經不是在房門附近,而是沿著墻壁慢慢在移動,非常慢,仿佛有誰在匍匐前行。我把燈吹滅,把紙從打字機上退下來,貼身放在襯衫里,然后躲進一個角落,藏在堆放起來的工具后面,旁邊是一個裝著卷心菜和蘿卜的舊柳條筐。聲音一直沒有停止,它順著貯藏室的墻壁慢慢往前滑行。
這情況延續了很久。聲音時而停下,時而又起。它是在圍著貯藏室繞圈。節奏始終極為緩慢。聽見這個聲音如此這般圍著我轉,我感覺自己被一個看不見的鉗子鉗住了,一只同樣看不見的手正在漸漸合攏。
聲音轉了一整圈。它又重新來到我門前。我看見金屬門閂在動,門閂彎了下來,一切進行得鴉雀無聲。我想起費多琳留在記憶里的所有神話故事,在那些故事里,東西會說話,城堡在一夜之間穿過了平原和高山,王后一睡睡了一千年,樹木變成了貴族老爺,樹根直立起來纏住人的喉嚨,讓他們窒息,某些泉水能治愈創傷和巨大的悲傷。
門開了,開了一條縫,但門并沒有出聲。我設法把身子往角落里縮得更深,讓那里的黑暗將我包裹起來。我始終看不見任何東西,我再也聽不見自己的心跳。好像我的心臟已經停止了跳動,也跟我自己一樣在等著發生什么事情。一只手抓住了房門,把房門推開。月亮在兩朵云間露出了尊容。戈布勒的身子和他那雞籠樣的頭顯現在門洞里,他的側影活像“首都”阿爾貝格廣場大市場旁邊那些沿街叫賣的小販用熏黑的紙剪出的護財土地神或魔鬼。
從房門撲進來的風帶來了凍雪的味道。戈布勒站定之后開始在黑暗中搜尋。我沒有動。我知道,我躲藏的地方,他看不見我,不過我也看不見他,但我能聞到他的氣味,一股濕家禽和雞窩味。
“還沒睡,布羅岱克?你不答話?我可知道你在這兒,你沒吹燈前我在你門底下看見有亮光,我還聽見了打字的聲音……”
在黑暗中,他說話的音調聽起來怪怪的。
“我在守夜呢,布羅岱克……你可要當心!”
門又關上了,戈布勒的側影也隨即消失。幾秒鐘內我還能聽見他的腳步聲。我這才想到他那雙擦了油的皮靴,鞋底的污泥在薄薄的積雪上一定留下了又黑又臟的印跡。
有好一陣子我還一直待在我那個角落一動不動。我盡量延緩呼吸,叫我的心臟平靜下來。我對我的心臟說話,就像有人對牲畜說話一樣。
屋外,風刮得更歡了。貯藏室開始晃動起來。我感到寒冷。突然,我的恐懼讓位給了憤怒。這雞販子到底想要我干什么?再說,他究竟攙和些什么?我個人監視過他或偷看過他的胖女人嗎?他有什么權利闖進我的家,還不敲門,還含蓄地威脅我?他伙同別的人干盡了壞事,可也沒當上法官呀!在他們所有那些人當中,只有我才是真正無辜的人!只有我!唯一的!唯一的……
唯一的。
沒錯,我是唯一的。
我在對自己說這些話時,猛然明白了這是多么危險的信號;在罪犯當中唯我無罪,這與在無罪者當中唯我犯罪歸根結底是一回事。我同時想到為什么在那眾所周知的晚上,“發生過的事”那天晚上,小鎮里所有的男人都在同一時間聚集在施羅斯的客棧里,唯獨我沒有去。在此之前我從沒有想到過這一點。我之所以從沒有想到過這一點,是因為此前我想得十分天真,自認為我沒有去是我走運,我并沒有更深入地想下去。然而,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在同一時間偶然決定去那里喝杯葡萄酒或喝一大杯啤酒。如果說他們全都去了那里,那是因為他們曾事先相約。我當時是被排除在約會之外的。為什么?究竟為什么?
我重又哆嗦起來。我一直待在黑暗里,待在貯藏室的黑暗里,也待在這個問題的黑暗里。突然,那第一天的往事在我腦子里跳動起來,就像用鋸子鋸太濕的木頭引起振動一般。那是我回鄉的第一天。那時,我從集中營出來,經過長途跋涉后,終于來到我們小鎮的大街。
與我在途中擦肩而過的那些人的面孔又出現在我的眼前:首先是在地下通道遇見的格拉克爾的兩個女兒,大女兒的臉活像山鼠,小女兒的眼睛周圍全是脂肪;然后是在壓榨作坊胡同遇到的鐵匠格特,他雙臂戴著紅褐色的皮套;還有站在翁特拉爾胡同犄角她的咖啡店門前的菲爾塔赫大媽;在比德泉邊牽著一頭病牛的克岑威爾;正在菜市場擋風披檐下雙手捧著大肥肚子與護林員普羅薩聊天的奧托·米爾克,他遠遠看見我的鬼魂不覺張大了嘴,致使他嘴里含著的一小截雪茄煙掉到了地上。接著,其他的人也都從他們的圍墻里跑了出來,就像從他們的墳墓里跑出來一樣,他們圍在我周邊,默默地,一直把我圍到我家。尤其是有些人,他們一看見我便悉數躲進自己的家里,然后麻利地把家門關上,仿佛我是滿載著災禍或仇恨回來復仇的,仿佛我會把這一切都像播撒冷卻的骨灰一樣散播在空中。
假如我有“另外那個人”的天才,我會用顏料和畫筆把這些人的群像畫下來,尤其要畫他們的眼睛,當時,在那些眼睛里我只看到了驚異,然而到如今,我似乎更明白了,實際上在那些人眼睛里有一大堆的東西:夏天總會在特勞爾普林茨樹林空地干泥炭地上留下一些水洼,水洼里有許多浮動的腐爛物,當中有些極細小的生物,那些人的眼睛流露出來的東西,就像那些細小生物準備撕咬羈絆它們有限前途的一切時那種表情。
我剛離開了那片土地的中心。我很走運,我,竟能從“火山口”逃出來,順著它的內壁往上走,對我來說,每走完一米都似乎是一次起死回生。
不過我全身看上去仍然像一個死人。在我的長途跋涉中,每經過一個地方,孩子們都哭叫著逃掉,仿佛看見了什么鬼魂,而成年男人和女人則從家里跑出來,走到我身邊,甚至想摸摸我,圍著我轉來轉去。
有時,也有人給我一點面包、一塊奶酪、一個在火炭下燒熟的土豆,但也有人朝我扔小石子兒,吐吐沫,罵臟話,好像他們遇到的是個干壞事的人。與我剛離開的那一切相比,這一切都不算什么。我深知我離開的那地方對他們來說實在是太遠了,而且那不是以真正的公里來計算的問題。我來自一個在他們腦子里并不存在的國度,一個任何地圖都從沒有提到過的國度,一個任何文字都從沒有描述過的國度,一個在幾個月里從地下鉆出來的國度,然而,對這個國度的記憶在今后的幾個世紀里都將困擾人類。
我如何能走那么多路,如何能赤腳踏遍所有的田野小道,我還真說不清楚。也許干脆就是因為我已經死了,只是我自己并不知道而已。是的,也許因為我已經死了,跟其他人,跟其他所有人一樣,死在集中營,但我并不知道,我不愿意知道,由于我拒絕死亡,我終于騙過了地獄——真地獄——看守們的警惕性,他們眼看在那個時段如此眾多的人到達地獄的門口,便讓我先回到人間,心想,不管怎樣,我總有一天會回到那一大群人當中就位。
我走呀,走,走。我朝艾梅莉亞的方向走。我向她走去。我走在回家的路上。我不停地對自己說,我在朝她的方向往回走。在前方的地平線上有她的臉龐、她的溫柔、她的歡笑、她的皮膚、她天鵝絨般沙啞的嗓音、她的外地口音,那口音使她說每一句話都笨拙得像孩子在石子路上踉踉蹌蹌,險些絆倒,又趕緊站穩,然后大笑一樣。還有她身上蘊涵著空氣、沐浴露和陽光的香味。我與她談著話。我對她說我回來了。艾梅莉亞。我的艾梅莉亞。
我畢竟應該說,我在長途跋涉中遇到的那些人,并非每一個都待我如野狗,如得了瘟疫的乞丐。也還有這樣一位老者。
一天晚上,我來到一個奇跡般幸免于難的鄉鎮,鄉鎮坐落在邊境的那一邊,在他們——“同根兄弟”——境內,鎮里所有的房屋都挺立在那里,毫發無損,既沒有開膛破肚,也沒有屋頂不知去向,而且全鎮沒有一個農莊毀于戰火。教堂屹立如初,保存完好,它守護著腳下小小的墓地,墓地一邊是一個個精心管理的蔬果園,另一邊是椴樹林蔭道。沒有商家被搶劫,鎮政府平安無事,漂亮的棕褐色奶牛在那些偌大的水泉邊的水槽里靜靜地喝水,奶牛的眼睛顯得祥和平靜,看牛的少年在將它們趕回去擠奶之前,在它們旁邊玩一個紅色的木陀螺。
那位老人坐在房屋前面的一條長凳上,那是鎮里最后一排房屋中的一座。老人似乎睡著了,雙手放在一個枸骨葉冬青木的拐杖上,煙斗已經熄滅。他的臉被一頂氈帽遮住了一半。我聽見他叫我時,我已經在他前面走過去,他的話音很緩慢,總之,聽起來仿佛有一只充滿兄弟情誼的手放在你的肩上:“過來……來吧……”
一時間,我以為我是在夢中聽見了他的聲音。“沒錯,我是在跟您說話,年輕人!”
他叫我年輕人,這顯得滑稽,我甚至想笑。但我已經不會笑。我嘴上的肌肉、我的雙唇、我的眼睛已經不會笑,而且我被打碎的牙齒還讓我感到疼痛。
我已經不再是年輕人,我在集中營里老了幾個世紀。我曾探討過這個問題。但隨著在那邊的我們這些人奇特地學著適應新的身份,我們的身體卻在蒸發。而我,像臺球一樣順利打出去之后,我竟看見我的皮連上了我的骨頭。我們最后全都變得何其相似。我們都變成了彼此相同的影子。他們可以把我們混淆起來,也可以每天在我們當中消滅幾個,因為他們可以馬上再加進去幾個,這樣做誰也看不出來。因為待在集中營里的人永遠無一例外,都是同樣骨瘦如柴的體形,同樣瘦削的臉。我們已經不再是我們自己,我們已經不屬于我們自己,我們已經不再是人。我們只是一個抽象的種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