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呂氏春秋》類思維研究
- 蔣開天
- 6231字
- 2021-10-30 01:59:26
第一節(jié) 類的基本內(nèi)涵
有關類的內(nèi)涵的問題,吳建國、陳夢麟、周山、張曉芒、吾淳等前輩學人從邏輯(理性)與概念的角度出發(fā)已做過相關研究,且取得了較大進展。具體言之,吳建國、陳夢麟、周山、張曉芒主要是從邏輯的角度對“類”的含義進行了考察[1],吾淳主要是從概念的角度進行考察,特別是集中于春秋時期及以前。[2]這里,筆者試圖就思維的角度對類的基本內(nèi)涵再作一考察。
一 從具體到抽象:獸名、祭名與“善”義
“類”的本義應與獸名有關。《說文解字·犬部》中說:“類:種類相似,唯犬為甚。從犬頪聲。”《玉篇》中也說:“類,獸名,種類也,法也,蓋本許書。”其實,約自中石器時代始,犬已經(jīng)是人類最早馴養(yǎng)的動物之一,經(jīng)過長期觀察、分辨,人類逐步發(fā)現(xiàn)了犬與犬之間的類似性或相似性,因此,將犬自覺地看作“類”也便順理成章了。此外,《山海經(jīng)》中記載有“類”獸,雖不是犬,但也為獸:“有獸焉,其狀如貍而有髦,其名曰類,自為牝牡,食者不妒。”(《南山經(jīng)》)《列子·天瑞》中也說:“亶爰之獸,自孕而生,曰類。”我們雖無法判定這種身形像“貍”(野貓)卻頭上長有頭發(fā)的自孕生崽的“類”究竟為哪種動物,但可以肯定的是,它是一種獸。
“類”由獸名轉(zhuǎn)變?yōu)榧烂木唧w過程今人已無從考證,但從一些考古發(fā)掘的動物形狀的玉器等物件,可以推測,“類”這種獸可能曾被某個部落作為祭祀活動中的祭品,經(jīng)長期演變,發(fā)展成為一種普通的、成熟的祭祀形式。無論其作為祭名的來源為何,及至殷周時期,“類”作為一種祭名形式已是不爭的事實。《詩經(jīng)·大雅·皇矣》中便說:
臨沖閑閑,崇墉言言。執(zhí)訊連連,攸馘安安。是類是祃,是致是附。四方以無侮。
其中,“類”是指出師前祭祀上帝即“天”的一種儀式,“祃”是指出師后軍中祭天。此外,先秦其他諸多文獻中也有對于類祭的記載,如《尚書·堯典》:“肆類于上帝,禋于六宗,望于山川,遍于群神”;《周禮·春官宗伯·肆師》:“凡師甸,用牲于社宗,則為位。類造上帝,封于大神,祭兵于山川,亦如之”;《周禮·春官宗伯·大祝》:“大師,宜于社,造于祖,設軍社,類上帝,國將有事于四望,及軍歸獻于社,則前祝。”通過對這幾則材料的分析可見,“類”祭的主要對象為上帝(天),是一種層次很高且極為隆重的祭祀形式。這一點,從《禮記·王制》中的表述也可窺見一二:
天子將出,類乎上帝,宜乎社,造乎禰。諸侯將出,宜乎社,造乎禰。[3]
可見,“類”祭實為天子的專利,特別是在天子登基或出征時才能舉行,諸侯是沒有進行“類”祭的資格的。
那么,這種情況有沒有變通呢?《周禮·春官宗伯·小宗伯》:“凡王之會同、軍旅、甸役之禱祠,肄儀為位。國有禍災,則亦如之。凡天地之大災,類社稷、宗廟,則為位。”孫詒讓考證這段話時說:“《大祝》六祈一曰類,是類亦禱祈之祭。依正禮者,據(jù)《大祝》注,類亦用牲,蓋依放祭社稷宗廟之正禮而略殺,亦取象類正祭之義,故謂之類。”[4]可見,如遇大災特別如“日月食,四鎮(zhèn)五岳崩”(《周禮·春官宗伯·大司樂》)之時,常祭可上升為“類”祭,“類”祭的范圍也就相應擴大了。
“類”不論是作為具有動物屬性的獸名,還是作為具有宗教屬性的祭名,都絲毫沒有分類、比類之義,二者都具有具象性與個別性。而“善”義,則是“類”從動物屬性到宗教屬性再到道德屬性的演進過程中所形成的。“善”,是一個抽象的道德觀念,“類”之含義之所以會由“祭”上升為“善”,實則是因為祭祀本身是一個揚善以求上帝庇佑的過程。這一過程,同時開啟了由具象的、個別的“類”向抽象的、一般的“類”的進展之路,對于“類”進一步具有分類、比類的意蘊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
《爾雅·釋詁》中將諸多具有“善”義的字輯于一處:“儀,若,祥,淑,鮮,省,臧,嘉,令,類,,彀,攻,谷,介,徽,善也。”清代古文字學家朱駿聲在《說文通訓定聲》中也說:“類者,肖也。《周語》‘類也者,不忝前哲之謂也’,故又轉(zhuǎn)為善。”[5]可見,“類”的“善”義與其“肖似”義密切相關,凡是與父輩相似的為善、為賢,反之則為不善、不賢。“不肖”一詞的出現(xiàn)便是明證。因此,“類”即為善,“不類”則為不善,正如《逸周書·官人解》中所載:“六曰言行不類,終始相悖,外內(nèi)不合,雖有假節(jié)見行,曰非誠質(zhì)者也。”其中,“言行不類”即言行不善。
那么,具體到“類”的“善”義,它的具體表現(xiàn)是什么呢?對此,《左傳·昭公二十八年》中有一段經(jīng)典的論述:
心能制義曰度,德正應和曰莫,照臨四方曰明,勤施無私曰類,教誨不倦曰長,賞慶刑威曰君,慈和遍服曰順,擇善而從之曰比,經(jīng)緯天地曰文。
這里,成鱄在回答魏獻子的問話時講到如上九種德行,其中,指明了“類”之為“善”的具體表現(xiàn),即要勤于施舍且無私心。這雖不能涵蘊“善”的全部,但就今天來看,也算是抓住“善”的核心了,這種對“類”的道德屬性的準確把握在當時是難能可貴的。
綜上可見,類作為獸名、祭名與“善”義,尚未有明確的分類、比類意蘊,然而,“類”正是經(jīng)由“獸名→祭名→善”這一邏輯演變與進展的過程,才為后來能夠遷延出分類、比類等思維意蘊的“類”打下了堅實的基礎。至此,具有思維意義的分類、比類已呼之欲出。
二 分類:“族類”“事類”“物類”,具有區(qū)分、歸類的意義
至春秋時期,隨著知識不斷擴增和人們對周圍事物樸素分類能力的提高,“類”的“分類”義逐漸產(chǎn)生、發(fā)展并定型。《左傳·襄公九年》:“晉君類能而使之,舉不失選,官不易方。”這里,“能”是指有才能的人,“類能”則是“將能人分成不同類型”[6]之義,故可以判定,“類”在此處具有“分類”的意蘊。再如,《國語·晉語四》:“舉善援能,官方定物,正名育類。”這一段講的是晉文公即位為君后,采取的一系列富國強兵措施中的一部分。當時晉文公初平晉亂,為了維護國家權力的至尊地位,辨正上下尊卑的“正名”措施便受到了重視。同時,如何分辨與舉薦賢臣在當時也是格外重要的,因此,“育類”是指培養(yǎng)區(qū)分善惡的能力,而“區(qū)分”的過程本身就屬于“分類”的過程。
“類”的“分類”義確定之后,“族類”“事類”“物類”義便應運而生。對“族”的分類就形成了“族類”,對“事”“物”的分類就形成了“事類”“物類”,換句話說,“族類”“事類”“物類”都與分類有關且是以分類為基礎的。
首先講“族類”[7]。在先秦文獻的表述中,我們可將其分為三種情況。第一,一條文獻記載中僅出現(xiàn)“類”字,且表示“族類”之義。如《詩經(jīng)·大雅·既醉》:
孝子不匱,永錫爾類。其類維何,室家之壸。
這里,兩個“類”字都是表示“族類”。當然,“同類”則為同族:“彼無亦置其同類以服東夷,而大攘諸夏,將天下是王,而何德于君,其予君也?”(《國語·魯語下》)“異類”則指異族:“異姓則異德,異德則異類。”(《國語·晉語四》)
第二,在同一條文獻記載中既出現(xiàn)“族”又出現(xiàn)“類”,但二字未連用。如《左傳·僖公十年》:
神不歆非類,民不祀非族。
此處,“類”即是“族”,“族”亦為“類”。
第三,在同一條文獻記載中“族”“類”連用,形成“族類”一詞。這樣的例子非常普遍,如:
(1)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左傳·成公四年》)
(2)鬼神非其族類,不歆其祀。(《左傳·僖公三十一年》)
(3)教之《訓典》,使知族類,行比義焉。(《國語·楚語上》)
(4)夫鬼神之所及,非其族類,則紹其同位,是故天子祀上帝,公侯祀百辟,自卿以下不過其族。(《國語·晉語八》)
……
綜上可見,“類”在先秦時期確有“族類”之義,侯外廬等人就指出:“在古代文字中,‘類’字與‘族’字同義。”[8]
再來談“事類”“物類”。“族類”是人類對自身分類的結果,當將這一范圍抽離人本身,而擴充到“事”“物”時,則有了“事類”“物類”的意蘊。吳建國說:“一旦把類與人群的分類掛起鉤來,那就會不僅限于此,事實上,與族類概念出現(xiàn)的同時,標示同一抽象思維發(fā)展高度的一系列物類、事類的概念也隨之產(chǎn)生了。”[9]《左傳·文公十八年》中記載了一則典型事例:
昔帝鴻氏有不才子,掩義隱賊,好行兇德,丑類惡物,頑嚚不友,是與比周,天下之民,謂之渾敦。
其中,“丑類惡物”一句著實令人費解,前輩學人針對此句的釋義,也是注解不一。李夢生的《左傳譯注》對這一句未作任何注釋,只是在文后將全句意譯為“愛和壞東西在一起”[10]。楊伯峻解釋為:“丑,類也。丑類,同義詞連用,以作動詞,惡物為其賓語,言與惡物相比類也。”[11]楊先生將全句解釋為“與惡物相比類”,抓住了此句的核心,但說“丑”與“類”同義,卻有待商榷。在筆者看來,“丑類惡物”一詞不應為楊先生所說的動賓結構,而應為并列結構,即“丑”與“惡”同義,“類”與“物”同義,有兩條注解為證。其一,孔穎達對“丑類惡物”所作的正義為:“丑亦惡也,物亦類也,指謂惡人等輩,重復而言之耳。”[12]其二,洪亮吉對此句所做的訓詁為:“《詩》毛《傳》:丑,惡也。”[13]在此基礎上,筆者再列舉“比物丑類”一詞,以與“丑類惡物”相對照。《禮記·學記》中說:“古之學者,比物丑類。”此處,“丑,猶比”[14],“丑”與“比”同義,故可推知,“物”與“類”也同義。假若如上看法正確,那么,此處的“類”即指某一類“事”“物”,“類”即為“事類”“物類”之義。
此外,如《國語·鄭語》:“夏禹能單平水土,以品處庶類者也。”《左傳·昭公七年》:“六物不同,民心不壹,事序不類,官職不則,同始異終,胡可常也?”兩處“類”也是“物類”“事類”之義。前一句中,“庶”“類”連用,“類”當指“事類”“物類”,因此,“庶類”應為“萬事萬物”之義。那么,全句可譯為:“禹除水災,使萬物高下各得其所。”[15]后一句中,從晉平公與士文伯的對答可知,“事序”也有不可混淆的“類”,此“類”也應為“事類”“物類”義無疑。
三 比類:“肖似”“好像”,具有比較、推理的意義
眾所周知,“分類”或“歸類”的過程本身就是異中求同的過程,在此過程中,人們將某類事物歸并在一起,其依據(jù)就是這類事物之間具有相似性或類似性。因此,大約“類”具有“分類”義的同時,“類”的“比類”義也發(fā)展起來,“類”又具有了“肖似”“相像”“類似”的意蘊。當然,由于早期先民對事物類種關系的意識比較淡薄,他們所注意到的“完全是一種表象上的‘類’似,而不是一種本質(zhì)上的類屬關系”[16]。盡管如此,這一過程具有比較的意義是毋庸置疑的。而且,據(jù)筆者考察,對于中國思維史上的“比類”而言,比較的特性是更為基本的,在產(chǎn)生時間上是在先的;推理的特性是在比較的基礎上完成與展現(xiàn)出來的,在產(chǎn)生時間上是在后的。
首先,在《呂氏春秋》之前,“類”作為“比類”義時,所表現(xiàn)出的比較的特性,主要涵容“肖似”“好像”等多重含義。這在先秦文獻中多有闡述,如《左傳·桓公六年》中說:
公問名于申,對曰:“名有五,有信,有義,有象,有假,有類。以名生為信,以德命為義,以類命為象,取于物為假,取于父為類。”
這里,齊桓公向魯大夫申請教如何給太子起名,申
講述了5種方式,其中3次提到“類”字,涉及2種命名方法。第1種,“以類命為象”,是指用相似的事物來命名,如《史記·孔子世家》中說孔子“生而首上圩頂,故因名曰丘云”,也就是說,孔子由于頭頂是凹陷的,才取象命名為丘的。這里的“類”明顯是“肖似”“相像”之義。第2種,“取于父為類”,是指用與父親相類似的意思來命名,后文齊桓公所說“是其生也,與吾同物,命之曰同”(《左傳·桓公六年》),就是采用了這種取名方式,對此,東漢王充《論衡·詰術》中也說:“取于父為類,有似類于父也。”可見,這里的“類”也是指“肖似”“相像”,即在某一方面與其父相像。
此外,《左傳·昭公二十五年》中也說:“為刑罰,威獄,使民畏忌,以類其震曜殺戮。”可以看出,國家制定的刑罰、牢獄與雷霆閃電在功效方面是類似的,具有相似性,即都能夠起到震懾、殺戮以使人民畏懼的作用,因此才把刑罰、牢獄與雷霆閃電歸為同類。以“類”的“肖似”義為基礎,“類”還延伸出了“好像”的意蘊,如《國語·吳語》:
董褐既致命,乃告趙鞅曰:“臣觀吳王之色,類有大憂,小則嬖妾、嫡子死,不則國有大難;大則越入?yún)恰⒍荆豢膳c戰(zhàn)。主其許之先,無以待危,然而不可徒許也。”趙鞅許諾。
此句中,“類有大憂”的“類”是指“好像”,徐元誥集解說“類,似也。《傳》曰:肉食者無墨,今吳王有墨。墨,黑氣也”[17],可為明證。“類”為“肖似”“相像”義,那么,“不類”則應指“不肖似”“不相像”。如《左傳·莊公八年》:“遂入,殺孟陽于床,曰:‘非君也,不類。'”這里,孟陽偽裝成齊襄公被刺殺后,賊人發(fā)現(xiàn)被殺之人與齊襄公“不類”,即指樣子長得不像。
在此基礎上,“比類”一詞出現(xiàn),這在中國思維史上意義重大,吾淳便說:“比類概念的出現(xiàn)為比類思維以及觀念的普及乃至泛濫提供了重要的語詞與概念基礎。”[18]有關“比類”一詞在先秦文獻中的記載,大體可分為兩類,這兩類同時也可被看作體現(xiàn)了“比類”一詞發(fā)展的邏輯進程。
第一,同一條文獻記載中既有“比”字,又有“類”字,但二字未連用。如《國語·周語下》:
度之天神,則非祥也。比之地物,則非義也。類之民則,則非仁也。方之時動,則非順也。咨之前訓,則非正也。
很明顯,這里的“比”與“類”同義,都是“比類” “比照”的意思。
第二,同一條文獻記載中“比” “類”連用,構成“比類”一詞。據(jù)統(tǒng)計,《呂氏春秋》之前的先秦文獻中共出現(xiàn)“比類”一詞2次[19],其中,《國語》1次,《荀子》1次,具體情況如下:
(1)其后伯禹念前之非度,厘改制量,象物天地,比類百則,儀之于民,而度之于群生,共之從孫四岳佐之。(《國語·周語下》)
(2)從者將論志意,比類文學邪?直將差長短,辨美惡,而相欺傲耶?(《荀子·非相》)
這里,第(1)條中的“比類百則”為“比照各種舊例”之義,第(2)條中的“比類文學”為“比較人的文才學識”之義,兩處“比類”都已作為獨立的語詞而存在,且都具有比較的意義。
其次,在《呂氏春秋》之前,“類”作為“比類”義時,也可表示推理的意蘊。據(jù)筆者考察,此義主要集中在《墨子》特別是《墨經(jīng)》中。[20]《墨子·公輸》:“義不殺少而殺眾,不可謂知類。”不殺少數(shù)人,而因此建造殺人武器——云梯以發(fā)動戰(zhàn)爭而殺死眾多的人,不可謂懂得類推。《墨經(jīng)》中也說:
止,類以行人。說在同。(《經(jīng)下》)
以類取,以類予。(《小取》)
《墨子·經(jīng)說下》對前一句解釋說:“止:彼以此其然也,說是其然也;我以此其不然也,疑是其然也。”孫詒讓據(jù)此判定“人”字當為“之”字之誤。進而,孫氏認為,“類以行之”一句“謂以然不定其是非,可以類推,所謂同也”,“說在同”一句“亦取類推之義”。[21]后一句中,“‘取’即《經(jīng)上》‘法取同’及‘取此釋彼’之‘取’,即今所謂舉例也”;“予”,《說文解字》中說:“予,相推予也”,“即今所謂斷語或斷案”。[22]將如上之義帶入原文,我們明顯可以捕捉到“類”的推理的意蘊。而且,從后文“有諸己不非諸人,無諸己不求諸人”中同樣能夠看到推理的痕跡。
從如上對于“類”的“比類”意蘊的考察,我們可以明顯看出,“比類”具有比較與推理的雙重特性,且比較的特性在先秦文獻中表現(xiàn)得更為普遍。
綜上所述,從作為獸名、祭名與“善”義的“類”到“分類”與以此為基礎所遷延出的“族類”“事類”“物類”,再到具有比較和推理雙重屬性的“比類”義,這不但符合“類”的邏輯進程,同時也是“類”的歷史進程。從文獻記載的角度來看,自春秋戰(zhàn)國之交,作為獸名、祭名與“善”義的“類”已幾近泯滅,而“類”的“分類”“比類”義在此后的中國哲學史與思維史上將起著越發(fā)重要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