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戰后英國英屬撒哈拉以南非洲政策研究(1945—1980)
- 杭聰
- 5396字
- 2021-10-20 20:02:21
第四節 兩黨帝國意識與政府政策
戰后英國政治的顯著特點之一就是“共識政治”,各黨政見趨同。這一點在殖民地問題上也是適用的。通過對1945—1959年英國主要政黨競選政綱的分析,可以發現英國三大主要政黨在競選政綱中關于殖民問題的態度是大同小異的。[126]大同在于主要政黨往往都承認帝國和聯邦對英國的極度重要性,都主張利用殖民地資源擺脫英國的經濟困境;小異在于不同的政黨對于民族解放運動的反應速度不同,工黨[127]和保守黨相比對殖民地人民的反抗活動更敏感一些。在競選綱領中,工黨在政治上聲稱自己促成老帝國向新帝國的轉變,在經濟上聲稱十年殖民地經濟開發計劃“以自由代替了剝削”,認為保守黨懷有維多利亞時代的帝國情結,破壞了英國的“道德感召力”,而將自己標榜為唯一適應殖民地新形勢的政黨。實際上,處于“共識政治”中的兩黨對保有帝國具有較廣泛的共識。[128]不僅丘吉爾不想主持英帝國的衰亡,而且工黨首相艾德禮甚至哈羅德·威爾遜也是如此。如一位保守黨政治家所說的:“殖民地政策幾乎是兩黨在目標和宗旨存在廣泛認同的僅有領域。”[129]工黨彌漫著費邊主義思想,認為經過勞工運動和殖民地開發能建立起一個新的“道德”帝國,仍將擁有殖民地視為捍衛英國世界地位的必由之路。從1945年到1964年,工黨代表大會僅有7次討論英國所從事的殖民戰爭,在對戰爭表示支持之余,表達了一點對殖民地社會苦難的關切。在1945—1951年工黨執政時期,艾德禮在承認亞洲民族解放運動是“浪潮而非泡沫”的同時,認為非洲“文明并不發達”,在這里太快交權是危險的。[130]甚至,工黨政府承擔了更多的“直接義務”,駐軍遍布歐亞非。在1951—1964年工黨在野時期,工黨在英國議會中并沒有扮演反殖政黨的角色,即使個別議員表現出對殖民問題的關注,也難以形成有影響的力量。工黨左翼發起的殖民地自由運動組織在工黨內部也屬于少數派組織。在事實上,由于兩黨政治體制,議會在理論上對于英國海外領地特別是皇家殖民地所具有的權威已經喪失,政策制定的主動權掌握在占據政府部門職位的人手中。至于議會之外所存在的政治活動和組織,更不能影響到非殖民化的主要進程。可以說,整個英國的反殖力量無論是對政策決策過程還是對公眾的影響都是極其有限的。[131]毫無疑問,就英國國內政治而言,英國政府在非殖民化政策的制定過程中占據著絕對的主導地位。
如果說英國政府受到什么國內政治力量的直接影響,那便是兩黨黨內帝國意識的影響。如果以兩黨政府執政時間來看,保守黨的帝國意識對自1945—1964年英國的非殖民化政策制定發揮了更多的影響。之所以將時間下限定在1964年是由于那一年英屬撒哈拉以南非洲的大多數殖民地已經獨立。在這19年間工黨執政6年,保守黨執政13年,特別是麥克米倫保守黨政府執政的近7年時間內,英屬撒哈拉以南非洲地區紛紛獨立。前文中已對其意識形態對其政府政策的影響作了一定說明。下文我們將重點分析麥克米倫保守黨政府時期保守黨大臣對政府政策制定的影響。
這里先分析要求不顧一切保有帝國的頑固派,其代表人物是索爾茲伯里勛爵。作為首相的麥克米倫和索爾茲伯里勛爵在政策制定上頗有矛盾,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保守黨內帝國政策靈活派和頑固派之間的對立。政府首相麥克米倫以1960年2月3日在開普敦發表“變革之風”演講而著稱。在該演講中,他具有代表性地提出非洲民族主義浪潮是時代的潮流。但很難說他有什么反殖傾向。他的所作所為似乎更多地表現出他對時局的精確判斷力和隨機應變的能力。這一點在他處理蘇伊士運河危機的態度上表現得較為明顯。他最初極力主張以武力解決問題,當世界輿論反對聲高漲和蘇聯進行了武力威懾后,作為財政大臣的他瞬時轉變了態度,主張積極撤軍。在對帝國問題的處理上,他的這一性格特征同樣發揮了作用。當他判斷難以阻擋民族解放的浪潮,便較為迅速地順勢而為,以便為英國贏得更多的利益。他也是一個善于維護英國和保守黨尊嚴的人,堅持認為用武力處理蘇伊士運河危機的決定并沒有錯,最后不良的結果僅僅是由于時局的變化。因而,我們不難理解他始終聲稱是英國盡到自己的責任后,自愿放棄了帝國。
麥克米倫在經歷了蘇伊士運河危機之后,認為應該對殖民地采取柔和的撫慰政策,以便平息世界輿論、挽救英國的“世界威望”。這一新動向的表現之一就是釋放塞浦路斯的民族領導人馬卡里奧斯大主教(ArchbishopMakarios)。盡管麥克米倫知曉索爾茲伯里勛爵會因此辭職,但仍然堅持了自己的想法。可能他知道索爾茲伯里勛爵的辭職并不反映保守黨內的普遍傾向。當辭職發生后,時任殖民大臣的倫諾伊德-博伊德(Lennox-Boyd)在黨的聯邦事務委員會會見了120名后座議員,調查證明黨內并不存在不可調和的矛盾,“因而,我們的政治環境是好的,沒有理由不安”[132]。給麥克米倫帶來問題的是如何處理蘇伊士運河通航費的事情。在這個問題上,政府面對一群死硬的下議員,這些議員堅持英國船只不應為通過蘇伊士運河而付費。這引起了麥克米倫的擔心。他估計會有16—30名的反對派議員,“后一個數字將會帶來嚴重的后果,難以使我們(政府)走得更遠”[133]。經過保守黨督導員的努力,持反對態度的議員數目下降到14個。索爾茲伯里雖有所不滿,但也承認麥克米倫可能在蘇伊士運河的問題上有很少的選擇空間,確實需要快速地撫慰第三世界。[134]
在做完了上述兩件事之后,麥克米倫不再有什么具體的舉措,而是督促政府各機構審視英國在英聯邦中的地位,特別對未來民族解放浪潮的沖擊力,以及英國的應對舉措做出研究,所以在1957—1959年,麥克米倫政府出臺了一系列的報告。一般認為,麥克米倫擔心政府的地位會因大幅度轉變帝國政策而動搖。麥克米倫在處理帝國問題時,必須顧及蘇伊士運河危機對保守黨造成的傷害,并使新問題不會分裂保守黨。麥克米倫對斯溫頓勛爵(Lord Swinton)說:“我們首要的目標必須是保持黨的團結,在所不惜的團結。就如同時保持五個球在空中,掉下任何一個來都是不行的。”[135]他的這種心態和保守黨整體的帝國意識是分不開的。
現代保守黨的帝國意識源自保守黨的意識形態,后者繼承自19世紀保守黨領袖迪斯累里,可以歸為三條原則:尊重傳統、社會立法和民族主義。如果要實行新的帝國政策必須證明符合這三條原則。民族主義原則是和帝國緊緊相連的。帝國意識作為消弭黨內階級分野的方法,是黨形成跨階級聯合、維護黨內團結的重要因素。具體表現為英國的世界大國地位、反對共產主義和排斥歐洲聯合等。保守黨前黨魁丘吉爾所提出的三環外交政策,實際上將帝國的存廢與英國的興盛緊緊相連,成為維護另兩環的基礎。尊重傳統的原則有兩重理解。第一重理解經常被稱作“保守的原則”,信奉既有的制度、象征和觀念是必要的存在,不可變更[136],這一點被頑固派所利用。第二重理解是指保守哲學或保守的政治觀點,是更富柔性和重視實效的。更重要的是這一原則使保守黨不能通過直接改變意識形態來獲得對政策的支持,而是依靠轉換舊有概念的內涵。即便是全新的政策也要將之解釋為對傳統的遵循。這種態度在帝國問題上表現為所謂的“埃德蒙·伯克傳統”。伯克通過總結北美13個殖民地的獨立提出,當時代的變化不可阻擋時,就接受時代變化,所以起碼在語言表述中,帝國政策應該是“調整的、包容的和漸進的”。后來,麥克米倫宣揚非殖民化是“文明使命”完成的表現正是遵循了這種傳統。戰后這種傳統有了新的變化,保守黨內信奉它的主要是知識分子、專業精英和戰后不斷壯大的中產階級群體,他們在英國社會的地位和權力依賴于“專家治國”和“機會平等”觀念的擴展,而非依賴于傳統地位和權力背景。他們將“傳統”的和“現代”的權力基礎之間的對立,應用到非洲的非殖民化過程中,與生俱來的歐洲人特權同“傳統”基礎相聯系,自治政府和多數人統治同“現代”基礎相聯系。所以在英國的帝國政策話語中應用了“英國責任、托管義務、伙伴關系、自由聯合和自治政府”等詞語。
帝國意識的調整主要圍繞著中非聯邦展開,而中非聯邦的問題又和東非問題緊密相連。大約30萬名在中非聯邦的歐洲移民和6萬名在肯尼亞的歐洲移民喚起了保守黨內甚至英國國內普遍的“姑表兄弟”之情。種族平等在這片地區遭到頑強的抵抗。“伙伴關系”曾被用來作為解決非洲種族沖突的方式。但是在歐洲移民眼里,伙伴關系的含義是不同的,南羅得西亞首席部長說那是“馬和騎手的關系”;最好的說法也就像塞西爾·羅得斯(Cecil Rhodes)的聲明,即“所有文明人權利平等”,文明的標準則自然由歐洲移民訂立。[137]于是,實踐所謂“伙伴關系”的中非聯邦成為抵制非洲多數統治的堡壘,而該堡壘正是1953年在保守黨手中誕生的。在1959年之后,保守黨內對非洲多數統治的一致抵制開始改變。1959年發生在尼亞薩蘭的暴力活動導致52名非洲人死亡,未經審判拘留了超過1000人,這些情況突然將移民殖民地的未來帶入了英國的政治議題中。中非聯邦的存廢成為帝國政策爭論的中心。
主張堅守中非聯邦(包括南羅得西亞、北羅得西亞和尼亞薩蘭)的頑固派以索爾茲伯里勛爵為喉舌。自他從內閣辭職之后,索爾茲伯里失去了自己作為保守黨內中心人物的地位,成為托利黨右翼關于帝國和外交政策問題最主要的發言者。索爾茲伯里勛爵卷入非洲事務有個人因素也有思想背景。他的家族和羅得西亞有長久的聯系,他自己在20世紀40年代就在南羅得西亞購買了農場。在他從政府辭職之后,進入了南非公司的董事會,這個公司以前統治著南羅得西亞,當時控制著南羅得西亞的經濟。他是1953年中非聯邦的構建者之一,和南羅得西亞的首席部長韋倫斯基有很好的關系。1956年1月,他對在南羅得西亞的歐洲人講,羅得西亞是種族伙伴關系的樣板:“該模式將可能最終成為整個撒哈拉以南大陸的唯一形式。”[138]在索爾茲伯里的觀點中“英國對海外世界的使命”體現在保存非洲的歐洲人社區,“那里傳承有廣為人知的英國生活方式”。[139]因而他關注“英國政府和海外人群之間的關系”[140];反對“遺棄我們帝國的前哨”和“收縮英國影響范圍”[141]。堅守傳統觀念的托利黨人如索爾茲伯里勛爵一樣,認為非殖民化意味著“我們在大聲喝彩聲中退出一個接一個的國家,最后摧毀了聯合王國國旗”[142]。羅得西亞的游說者因而能夠依賴這一傳統,動員英國政府支持中非地區的歐洲移民。
羅得西亞問題使索爾茲伯里和麥克米倫之間的關系從互不信任到公開憎恨。索爾茲伯里認為不能拋棄肯尼亞和中非聯邦的歐洲移民和忠誠的非洲人。[143]索爾茲伯里認為權力轉交給非洲領導人之后,將不再存在伙伴關系與和諧,只會帶來恐怖主義與殘酷的經濟災難。[144]然而,麥克米倫認為非洲人是“有力的、轉變中的和強大的野蠻人”,即使他們有著“孩童”的思想。[145]麥克米倫認為英國的托管義務不可想象地彌漫于殖民地管理機構衰落的精神之中。[146]于是,他任命了一名年輕激進的殖民大臣麥克勞德(IainMacleod)。麥克米倫相信麥克勞德認同他的“迪斯雷利式托利黨激進主義”。
麥克勞德知道殖民地和帝國政策在保守黨右翼眼中是最敏感的問題,也認識到沒有什么比價值或意識形態的爭論對黨更具有分裂作用了。因此,為了讓傳統的保守黨人接受自己的政策,他準備了大段的說辭。1960年在斯卡伯勒(Scarborough)[147]召開的保守黨人大會上,他將自己對待殖民問題的態度表達為遵循托利黨人家長傳統,認為“人的責任”不應該放在“人的權利”前面。所以歐洲移民的特權不具有合法性。但他沒有使他的批評者信服,他的批評者要么像索爾茲伯里勛爵一樣控訴他努力蒙騙非洲的歐洲移民,要么懷疑麥克勞德的用心。麥克勞德所反映的是柔性理解尊重傳統原則群體的觀點。該群體不承認被麥克勞德稱為“老沙文主義的習語”,即“英國不僅是頭而且是帝國擁有者”的論調。[148]由保守黨知識分子組成的弓集團(The Bow Group)中的成員都相信柔性的第二重理解。他們認為保守黨不僅應該對環境的變化做出反應而且應該期望新的反應,他們格外關注非洲多種族地區的問題,支持麥克勞德的政策。他們和麥克勞德的其他支持者一起努力避免保守黨聯邦委員會(Conservative Commonwealth Council)被頑固派所左右。[149]該會議對政府的影響能力源于政府當選對黨的組織和經費的依賴,它成為保守黨內熱衷于殖民帝國者的港灣,是一個反對在非洲殖民地實行新政策的源頭。星期一俱樂部(The Monday Club)也是黨內不滿麥克米倫國內外政策的小群體,在麥克米倫政府任期內一直作為議會外組織存在。帝國忠誠者同盟(The League of Empire Loyalists)甚至提出了“列寧—麥克米倫路線”的說法,但該組織作為極右翼,沒有多少影響力。在保守黨年會上,非洲的非殖民化問題相對來說沒有激起什么波浪。在麥克勞德擔任殖民大臣的1960年和1961年也是如此。麥克米倫的反共產主義邏輯——向殖民地讓步能夠避免殖民地提出更加激進和更多違背英國利益的要求,能夠防止共產主義滲透進殖民地——在黨員之間的談話中很流行。實際上,大會對國外事務的關注度是很低的,只有移民問題和加入共同市場引起了較大的回應。顯然,政府在帝國事務上握有很大的主動權。
除了首相之外,麥克米倫政府中最富爭議的成員無疑是右翼的索爾茲伯里勛爵和左翼的殖民大臣麥克勞德。這兩位大臣代表著保守黨內的新老兩代,前者在英帝國鼎盛的愛德華時代步入政壇,后者在英帝國屢受沖擊的“二戰”后崛起。這兩位大臣也代表著對保守黨意識形態的不同理解,前者代表著對尊重傳統原則的僵化理解,后者則代表著更富柔性和重視實效的理解。但是,在現實政策的制定中,兩種理解是相互交織的,索爾茲伯里也認可某種程度的退讓,麥克勞德同樣致力于維護帝國。后者認識到民族解放運動的時代浪潮難以阻擋,力圖以政治讓步保有英國的利益。麥克米倫則努力協調兩代人和兩種傳統。雖然,他想保有既有的帝國利益,但民族解放運動的時代浪潮卻讓他不得不變得柔性和重視實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