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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二

中國思想學術有一個源遠流長的經典詮釋傳統。通過經典的詮釋,賦舊典以新義,以面對時代的問題,因應當下的生活,形成切合現實、具有當代性意義的新的思想論域和義理系統,成為中國古代思想和哲學家之“立言”或思想創造的基本途徑和方式。錢穆先生論中國傳統思想學術,特標舉孔子、朱子為其精神之象征,而謂中國思想文化“前古有孔子,近古有朱子”,“孔子集前古學術思想之大成”,朱子“乃集孔子以下學術思想之大成”,其對儒學乃至整個中國思想文化發展之創辟與發展之功,彪炳史冊,“無第三人堪與倫比”[1]。孔子與朱子的思想學說,乃集中體現了這一思想創造的方式和經典詮釋的傳統。

孔子自稱“述而不作,信而好古”。按照朱子的解釋,述是“傳舊”,作是“創始”[2]。“作”為圣人之事,“述”則賢人之業。古人講“述而不作”是孔子的謙辭,這當然沒有問題。不過,更深一層說,孔子這個“述、作”之義,實開創了中國文化和思想學術創造與發展的一種獨特的路徑和方式。

孔子言“士志于道”,自謂“朝聞道,夕死可矣”,乃終生以求道、達道為職志。又自稱“不怨天,不尤人,下學而上達,知我者其天乎”,其心已達人不知不慍,遯世無悶,誠獨對越在天的“聞道”之境[3]。是孔子所謂“述而不作”,并非無所創作。特其所謂“作”,乃寄寓于經典系統的建構與詮釋,而非獨成一套形上學的理論體系以立言。西周學在官府,經籍典章掌于官司,官守學業出于一源[4]。孔子生當周室衰微,詩書禮樂廢缺的春秋季世,乃起而論次《詩》《書》,修起《禮》《樂》,贊《易》,修《春秋》,刪定六經以為教典,開私學以教化于民間。然孔子所定六經,并非一般意義上的幾種教材,而是一個具有內在思想整體性的經典系統。孔子于六經,最重《易》與《春秋》。三代之《易》,曰《連山》《歸藏》《周易》,本皆卜筮之書。孔子晚而好《易》,作《易大傳》,“與史巫同途殊歸”而歸本于“德義”[5](哲學),轉變《周易》為一展顯天地陰陽之道的哲理系統,以寄托其“性與天道”的形上學理念。《孟子·離婁下》:“王者之跡熄而《詩》亡,《詩》亡然后《春秋》作。晉之《乘》、楚之《梼杌》、魯之《春秋》,一也。其事則齊桓、晉文,其文則史。孔子曰:‘其義則丘竊取之矣。’”孔子據魯史而作《春秋》,其所重在“義”,以寓褒貶,別善惡、正名分,寄托其倫理和價值的理念[6]。孔子以此貫通六藝,將其形上學與教化的理念寓諸一套以六經為中心的經典系統。孔子所開創的這個寓述以為作的立言方式和經典詮釋傳統,凸顯了一種歷史連續性與現實關懷相統一的哲學精神,規定了中國思想學術創造的一種根本的思想進路。

朱子集北宋以來理學之大成,構成了影響嗣后中國思想學術達數百年之久的一個宏大精深的思想系統,其思想創造之路徑,亦不外乎上述孔子所開創的這一寓作于述的精神傳統。

漢唐儒略偏重于治道與經訓,東漢佛教傳入中土,經魏晉以迄隋唐,社會人生之心性與精神皈依一面,積漸入于釋老之途轍。宋儒興起,旨在為儒家的外王事業建立其自身的形上價值根據,以接續原始儒學固有的人文傳統,“重興儒學來代替佛教作為人生之指導”[7],逐漸形成了一種以“心性義理之學”為其精神特質的儒學系統。宋儒的經典詮釋,由是一改漢唐儒因循師說,偏重章句訓詁與經義疏解的傳統,而注重于悟道傳道,據經典以抒發心得,創標新義。一時學者率以己意說經,疑經棄傳之風盛行,理學諸儒,疏于著述,類藉“語錄”以說經論道。宋代經學,遂進入皮錫瑞所謂“經學變古”的時代。儒家依經典詮釋以立言,其在經典與新說之間,常保有一種內在的平衡與張力的關系。歷代學術,所重不同,亦各有利弊,如偏執一端而不知返,不能保持此兩端之互攝平衡,則其學亦將流宕失據,而趨于衰歇。漢唐儒偏于經訓,長于因循而失之淺陋。北宋以來,理學家則重在證道,長于創說卻不免流于空疏。朱子早年亦受此種學風之影響,后則對此舍經談空。“自作一片文字”的學風之弊,有深刻的反思:“某舊日理會道理,亦有此病。后來李先生說,令去圣經中求義。某后刻意經學,推見實理,始信前日諸人之誤也”。[8]因此,朱子之學,乃自覺地兼綜融貫漢唐經學與北宋以來的理學新傳統,以極宏大的思想格局,通過對古代圣道傳承、宋代學術新統、新經典系統、心性義理思想、社會禮儀系統的重建,以及對民間學術與經典傳習的關注與推動,構建出了一個宏偉的思想藍圖和學術系統。[9]其在經學方面,則因任時代及儒學思想視域的轉變,著力構建出一個以四書為重心而輔以五經的經典系統。其對經典的詮釋,亦特別重視吸收漢唐經學之所長,本漢唐注疏以別章句、通訓詁、正音讀、考制度,在此基礎上來闡發心性義理之精微。在這里,經典與思想之間,乃顯現為一個緣生互動的動態過程:一方面,詮釋原則和思想重心的轉變引發與之相應的經典系統重構;同時,經典的詮釋又使如太極、理氣、理欲、性命、心性、性情、性氣、格致、本體工夫等觀念凸顯出來,構成為一新的話題系統和理論視域,經典由此乃以一種意義重構的方式顯現為活在當下的思想。“綰經學、理學為一途”[10]而集漢唐經學與宋代理學之大成,成為朱子思想學術的一個重要特點。朱子窮畢生之力所著《四書集注》,便是凸顯此一經典詮釋方法的典范之作。它把孔子所開創的寓作于述的經典詮釋和立言方式發揮至極致,而其所確立的“四書學”體系,亦成為影響嗣后數百年中國思想、學術、文化、教育及價值觀念的核心經典系統,其在當今社會,仍然發揮著重要的思想和教化作用。

現代以來,中國傳統思想學術的研究經歷了一個現代轉型的過程。儒家這種經由經典及其意義系統的重建以“生產”思想的立言方式,為源自西方的學科化模式所代替,包括儒學在內的中國傳統思想學術,基本上被納入到西方哲學的概念框架中來進行研究。百年來,在這種模式下,中國傳統思想學術的研究實現了現代的學術轉型,取得了很大的進步,但也出現了很多的問題。其中一個根本性的問題,就是“方法與內容的疏離”,即研究的詮釋框架和原則對于儒學及中國思想學術的外在化。這種“方法與內容的疏離”,造成了中國傳統思想學術精神特質與生命整體性的意義缺失。因此,我提出“將方法收歸內容”這一途徑來對治此弊。[11]近年來,亦頗有學者強調經學對于中國思想學術研究的基礎性意義,探討宋代四書學、經學與理學關系等,亦成為一個值得注意的研究動向。許家星教授的這部《經學與實理——朱子四書學研究》,就是近年這一研究方向上的一項重要成果。此書對朱子四書經典詮釋與義理建構之關系等問題作了深入的探討,不僅對推進朱子學和宋明理學研究的深化具有重要的作用,對我們理解中國傳統經學詮釋方法,調整中國哲學的研究方法和思路,也有很好的啟發意義。

書稿以“經學與實理”為題,乃是取自朱子深切反思之語。朱子早年亦習染于二程學派率以己意解經,脫離文本以敷衍自家義理之風氣。后來漸認識到此詮釋風格空疏、近禪之病,而逐漸扭轉之,終走上合經學與義理為一、漢學與宋學并重的道路。書稿在朱子辨張無垢《中庸解》、辨南軒《癸巳論語說》兩節中,給我們生動呈現了朱子在詮釋理念上的具體轉變之路。朱子中晚年自覺倡導經學與實理合一之方,全篇書稿緊扣朱子如何實現“學與理合一”這一主旨展開。一方面,書稿不少章節看似是純粹的學術考辨問題,如第一章第三節“朱子四書學形成新考”重新考證朱子四書學的形成,第六章辨正通行本《四書集注》的校勘、探究《論孟精義》的復原、考察朱子四書書信的年代。此等工作其實皆非一般意義上的考辨之舉,而是蘊含著著者對朱子“以義理定訓詁”精神的揭示與遵循。茲舉一例為證。在“《四書集注》點校獻疑”一節的“行文句讀”部分,著者質疑《論語·公冶長》中夫子關于令尹子文、陳文子“未知,焉得仁”的斷句違背朱子本意。傳統上以鄭玄為代表的漢學家把“知”讀為“智”,將此“知”當作與“仁”并列的名詞,認為智是仁的前提。朱子則主張當讀“如字”,以“知”為“知道”意,據此,故當刪去此句中的逗號。此非一無關緊要之問題。蓋朱子還特別提到主張“識仁”的胡五峰亦主張鄭玄說。現代學者亦有主張此解者,認為此“知”為認識論意義上的“知”,是仁的必要條件,體現了夫子仁與智統一的思想。另一方面,書稿將對朱子之理的揭示融入朱子之學中,如對朱子道統這一習見的理學論題,書稿非泛泛而論,而是緊扣朱子對克己復禮、忠恕一貫這些《論語》中具體而重要章節的細致入微的解讀,得出了頗為新穎可信的認識,確有發前人所未發處。此外,書稿對朱子理學思想、工夫論、詮釋理念的論述等,亦皆融入于朱子對具體經典的解釋中,體現了很強的“學、理”結合的特色。

總之,著者秉持朱子“不用某許多工夫,亦看某底不出;不用圣賢許多工夫,亦看圣賢底不出”[12]的理念,采用融文本分析與義理解釋于一體的手法,使得書稿呈現出文獻扎實,分析細密,視角新意的特點,體現了著者既善于學習已有成果,又勇于獨立思考的學術精神。著者將本書定位為一哲學史的敘述,力求客觀呈現朱子四書學本來面目,應該說,在相當程度上體現了著者對朱子學的親切體會。

本書原稿,是家星隨我攻讀博士的學位論文(原名《朱子四書學研究》),該文曾獲評北京市優秀博士論文。家星2008年6月畢業,獲得哲學博士學位,回到家鄉江西南昌大學任教,轉眼已是十一年過去了。去年初,他作為引進人才從南昌大學調回北京師范大學任教,回到了我的身邊。在這十多年間,家星心無旁騖,始終專注于朱子四書學與宋明理學的研究,陸續有相關研究見諸雜志。他將這些研究成果增補入本書,使其更加完善和厚重。今日,他的這部書稿終于殺青,付梓之際,索序于我,我亦頗感欣慰,略述數語于上,并希望家星戒驕戒躁,繼續努力,爭取更好的學術成績。

李景林

2019年8月序于南戴河之海岸別苑


[1] 錢穆:《朱子新學案》第1冊,九州出版社2011年版,第1—2頁。

[2] 見朱熹《論語集注》卷4。

[3] 孔子“朝聞道”之“聞道”,即簡帛《五行》和《孟子》所說的“聞而知之者圣”意義上的“聞道”。這聞而知之的圣人,所知者為“天道”,是各種文明或思想文化新局的“作”者亦即開創者。見李景林:《孔子“聞道”說新解》,載《哲學研究》2014年第6期。

[4] 章學誠《校讎通義·原道》:“圣人為之立官分守,而文字亦從而紀焉。有官斯有法,故法具于官;有法斯有書,故官守其書;有書斯有學,故師傳其學;有學斯有業,故弟子習其業;官守學業皆出于一。”

[5] 《帛書易傳·要》:“《易》,我后其祝卜矣,我觀其德義耳也……吾與史巫同途而殊歸者也。”

[6] 《史記·太史公自序》:“周道衰廢,孔子……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為天下儀表。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紀,別嫌疑,明是非,定猶豫,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王道之大者也。”

[7] 錢穆:《宋明理學概述》,九州出版社2010年版,第26頁。

[8] 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104“自論為學工夫”,《朱子全書》第17冊,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3434頁。[按:本書所引用《朱子語類》如無特別說明,則皆為此版本]

[9] 參閱李景林、王宇豐《朱子的思想藍圖與當代中國思想的建構》,載《中原文化研究》2018年第2期。

[10] 錢穆:《朱子新學案》第1冊,第25頁。

[11] 參閱李景林、馬曉慧《將方法收歸內容》,載《天津社會科學》2019年第2期。

[12] 《語類》卷14,第42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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