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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朱子學研究不僅是當前中國哲學研究之顯學,也是近800年來中國思想學術研究之中心。在朱子廣大精微的學術體系中,作為“朱子全部學術之中心或其結穴”(錢穆語)的四書學尤具特別之地位。可以說,自朱子四書學行世以來,對它的研究、闡釋即為歷代學者不可回避的課題。《四庫全書》在經學下特立“四書”一目,言“《論語》《孟子》舊各為帙,《大學》、《中庸》舊《禮記》之二篇,其編為《四書》,自宋淳熙始,其懸為令甲,則自延祐復科舉始,古來無是名也”。[1]即此可見朱子四書學意義之重大和影響之深遠。本稿即是筆者多年笨讀朱子《四書》的一些體會。

本稿寫作,恪守以朱子解釋朱子的立場,力求以朱子四書文本研讀為依托,從其固有的論題出發,采用朱子的治學方式,以忠實闡明朱子《四書》本意為宗旨,可謂一“述朱”之作。這自然是一個很低級的目標,但于筆者而言,已是力有不逮了。一方面,從詮釋學的立場而言,求朱子之意絕非易事,甚或不可能。朱子一生的治學目標,即是求圣賢本意。他反復倡導“求本意”的原則,然而從實踐效果看,朱子的經典闡發是在重視經文文本之義的同時,在義理解釋上卻多出己意。但朱子堅持認為,只有經過其闡發(甚或調整)的文本才是符合經文本來面目的。他甚至以對天發誓的形式來指證自己的解釋必合圣賢原意,否則“天厭之!”在這個意義上,創造性的闡發與具體文本的訓釋同為實現“求本意”的應有之方。朱子無疑是這方面最有心得和成就者。另一方面,朱子在《四書》詮釋上傾盡所有,晚年引杜子美“更覺良工心獨苦”以自況解經用心之苦與解人難遇之嘆,非常擔心學者無法真正理解《集注》看似簡易實則精微的注文之妙,發出“不用某許多工夫,亦看某底不出”的警示。這句話給筆者以振聾發聵之感。魯鈍如我既無朱子之智慧,又缺朱子之工夫,有何資格來闡述朱子呢?這也使我覺得,理解朱子、闡發朱子是一個應竭盡畢生愚鈍去追求的學術目標。

在寫作旨趣上,本稿以文本分析為主。文本是一個思想者思想的結晶,離開了對文本的深入解讀,就不可能真正走入思想者的生命世界;離開了對文本的真切體悟,一切宏大敘述都不過是造塔于沙。而朱子的思想建構尤為倚重經典文本的詮釋,他曾直言,“某后刻意經學,推見實理,始信前日諸人之誤也”。認為自己對義理的洞徹乃源自對經典的深入鉆研,最終形成了一種經學與理學渾然如一的經學哲學。而程門之誤即在于脫離經文,借經典之文抒自家之意,已非解經而是自作文字。朱子可謂一個“文本主義者”,他不厭其煩地教導弟子應重視文本、忠實文本,再三提醒對文本的“咀嚼”與“涵泳”。對文本的重視,不僅沒有束縛朱子的思想,反而使他在經學上提出了諸多富有創見的獨到之解,作出了對前輩的超越。比如,對《周易》文本的重視,使他得出“易本卜筮之書”的卓然之見,指出如不從卜筮的角度理解,而一味以義理解釋,則《周易》一書在文義上將捍格不通。朱子還認為對文本本意的把握,是一件極其嚴肅和神圣的任務,它承擔了真切探知圣賢原意所在的使命。由此提出了“不多說”“不少說”的原則,倡導一種平實簡易的解釋風格,反對前輩及同時學人務為高遠、險怪、驚奇、深幽的解經風格,為后世經典注釋樹立了一種既簡明又深刻的風格典范。

在寫作方法上,本稿采用了問題分析法,而非純粹哲學概念的處理。這或許更契合朱子四書作為經學哲學的特點和朱子的學術抱負。朱子當然是一個偉大的哲學家,但朱子決不止是哲學家,在《四書集注》中,深深凝聚著朱子作為經學家、教育家、宗教學家的特質。故從朱子四書學具體章節、具體問題的分析入手,而不是純粹形式化的概念分析入手,可能更符合朱子著述之意與著述之體。朱子治學,從來都是文本與義理并重,經學與哲學一體。他對二程的純義理路數頗有反思和不滿,認為脫離了解經的義理甚至并不是好的義理,詮釋者根本無法擺脫經文而徑直進入經典所承載的圣賢生命世界。而且在具體章節和論題的闡發中,朱子始終著眼的是形上義理與實踐工夫的契合,即下學而上達。一方面,本稿選取了具有重要哲理意味的章節命題加以論述,如忠恕一貫、浩然之氣等,以顯示朱子四書的哲學思維;另一面,本稿對朱子的章句訓釋頗為留意,以顯示朱子四書的經學面貌。朱子多次強調章句之學的重要,直言“人多因章句不明,而看不成道理”!

在具體論述上,本稿取法陳來先生《朱子哲學研究》所樹立的典范,根據朱子《四書》詮釋反復修改的客觀情況,注重從歷時發展、動態演變的眼光判定朱子論述的階段性、矛盾性和統一性;根據朱子四書文本眾多、前后不一的情況,注重采用比較對照、綜合分析的方法,來探求其思想錯綜復雜的來源和理路。據朱子“銖積寸累”的治學風格,本稿同樣采用“銖積寸累”的方式,摒棄宏大敘述,力戒穿鑿附會,以盡量細致的考察,來進入朱子由“銖積寸累”而構成的宏闊學術世界,以顯朱子“唯其精微,方見廣大”的融高明與精微為一體的學術特色。這也許是符合朱子意愿的。

在研究內容上,本稿從朱子四書學的構成與形成、道統論、經學與實理、圣賢人格、寓作于述、文本考辨、傳承發展七個方面對朱子四書學作了極為初步的考察與梳理,試圖闡明朱子四書學的若干哲理內涵及經學詮釋。

第一章概論朱子四書學。回顧了朱子四書學研究史,闡發了朱子四書學系統的構成,對朱子四書學的形成作出了新的考察。首節對朱子四書學研究史作了必要梳理,指出近800年中國思想史,可謂是一部《四書集注》詮釋史,著重從發展階段、詮釋樣式、詮釋體裁、研究態度、詮釋目的等角度對其異彩紛呈的研究史加以概述。展望未來朱子四書研究,應融合經學詮釋與哲學分析兩種方式,以求朱子四書之是為根基,實現朱子四書學與現代思想的對接與轉化。次節對《四書》與四書學、《四書》與五經、《四書》內部構成、《集注》的核心地位等作出了闡發,指出朱子四書學是融思想與學術創新為一體的新經學典范。第三節對朱子四書學的形成作出了新的考察,提出應注意朱子《四書》撰述刊刻既齊頭并進又分合有度的特點。朱子于《四書》各書或單刻,或《學庸章句》合刻,或《論孟集注》合刻,但并未合刻《四書集注》。并厘清了對《四書或問》認識的困惑,指出今通行本《四書或問》雖編為一帙,而實由丁酉1177年《論孟或問》與晚年《學庸或問》兩部分構成,二者性質、地位皆有所差別。辨析《論孟精義》實為前后修訂之著作,名稱、刊刻皆多變,最后定本當為庚子1180年版,而今流傳通行本卻不屬任一版本,似為盜本。

第二章為朱子道統論。道統是朱子四書學一個富有創造性的重要論題,其內涵深刻豐富,體現了朱子學的鮮明特征。第一節討論了《中庸章句序》“道心惟微,人心惟危。惟精惟一,允執厥中”十六字心傳的道統內涵,著重分析了其中人欲與人心的關系。第二節討論了《論語》“克己復禮”章對顏子傳道地位的闡發,朱子《中庸章句序》言當時傳孔子之道者“惟顏氏、曾氏之傳得其宗”,盛贊孔顏“克復心法”乃“傳授心法切要之言”,將之視為與“精一心法”相并列者,顯示了儒家道統以工夫論為核心,由工夫貫穿本體的下學上達路線。第三節討論了朱子《論語》“忠恕一貫”對曾子傳道地位的肯定與闡發,朱子對“忠恕一貫”章給予了極高評價,視之為“《論語》中第一章”和“圣門末后親傳密旨”,具有“提綱挈領,統宗會元”的地位。分析了朱子忠恕說所具有的天地之忠恕、圣人之忠恕、學者之忠恕三層不同含義,闡明朱子以道之體用,理一分殊思想詮釋“忠恕一貫”,最終落實為對佛學、象山心學有體無用,浙江功利學有用無體的雙向批判。第四節從一個更宏闊的視野來看待朱子道統世界。認為朱子道統在《四書》孔曾思孟及二程工夫道統之外,還有一個以周敦頤為道統傳人,以《太極圖說》為傳道經典,以太極本體為道統核心的道統新譜系,故朱子道統世界實由《四書》譜系和《太極圖說》譜系兩方面構成。第五節則從反面立論,指出在正面闡揚道統的同時,朱子很早即留心對儒家道統的“門戶清理”。典型的見諸《雜學辨》對南宋心學代表張無垢“始學于龜山之門而逃儒以歸釋”的批評,駁斥其《中庸解》“皆陽儒而陰釋”,具有以佛解儒的佞佛傾向,實乃“洪水猛獸”。這種對儒學內部的“異己”清理,恐直接影響了后世《宋史》對宋儒所作出的道學與儒林之分。

第三章經學與實理。朱子對自身治學有一反思和轉變,早年解經受二程學派求其大義的影響,導致脫離經文,只說己意。后則領悟漢唐古注之妙處,提出應重新擺正經文與注者之主客關系,義理闡釋須服務于經文,受經文制約而不可憑己意妄發之。反思哲理的闡發只有通過對經文原意的深入研讀才可能真正獲得,即“刻意經學”,方才“推見實理”。故本章以朱子對《四書》具體章節命題的詮釋為中心,呈現朱子如何緊扣《四書》經文闡發理學思想,從而做到經學與哲學的融洽如一。首節討論了朱子對《論語》“學而時習”章的別開生面之解,指出本章詮釋實具有奠基朱子四書學的意義。朱子圍繞何為學、如何學、學何樂、學何成四個中心問題展開詮釋。并從工夫實踐著眼,有意摒棄前人以“覺”釋“學”說,代之以“效”釋“學”。拈出“明善復初”為學之宗旨,以此綰合四書。突出了先知先覺的示范意義,認為朋來而樂非因講習切磋之助,乃基于自身“明善復性”效用基礎上“善信及人”的教化之樂,彰顯了教、學的雙向一體和大公無私之精神。第二節討論了朱子對《論語》“克己復禮”章的解讀,朱子基于工夫論立場對本章作了前所未有的深度闡發。朱子的工夫論詮釋首先體現于對“克”“為”“一日”“歸”等詞數易其說的曲折解讀,導致后世議論紛紜;為凸顯工夫的心性和事為兩面,又以“本心之全德”“天理之節文”對“仁、禮”作出了獨特揭示。由此,朱子創造性揭示了克復工夫篤實、親切、健勇、精細、徹上徹下的“切要”特點,尤其對“理”與“禮”、“克己”與“復禮”、徹上與徹下等問題反復其說,極易誘發爭議、誤讀。本節還在已有成果基礎上對朱子、張栻的《仁說》加以了新的考察,認為二賢各自著有《仁說》,且在此問題上始終相互切磋,互相受益。第三節討論了《論語》中管仲的評價問題,以朱子四書對管仲的辨析為中心,并與孔、孟、程頤、王夫之等人的評析相對照,顯示其中所折射出的儒家義利價值觀。孔子認為管仲功業澤被天下,具有仁的效果,故稱得上仁;同時亦從德行上批評了管仲的僭越無禮。孟子身處霸道功利之說極為盛行的時代,為推行王道主張,不惜與孔子相異,竭力貶低管仲的功業和德行。程頤、朱熹從尋求一種能為所有人遵守的普遍天理著眼,對管仲不死子糾之難從倫常之義上進行了新的解釋;同時嚴厲批評了不死建成之難的魏征,凸現了儒家義以至上的道德標準。然在對待魏征上,朱子較程頤更顯寬容,提出“功罪不相掩”說。王夫之以國家民族之義替代了程朱以長幼之序替管仲的辯護,在高度稱贊管仲的大仁和大業的同時,嚴厲斥責了魏征的不仁不義。據此跨越兩千年之久的對同一管仲的不同評論,見出儒家在堅持道義、重視出處的道德操守。第四節討論了朱子對《孟子》“浩然之氣”章的解釋,朱子以本末內外之說闡釋了心氣、心言、志氣的含義及其關聯,剖析了“浩然之氣”神秘、剛大、先天、創生等特點,將“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視為“浩然之氣”的主旨,突出其義理性。在養氣工夫上,朱子將“知言”視為養氣前提,直養、配義、集義為養氣根本,“有事而勿忘勿正勿助”為節目,強調道德修養工夫的實踐性、徹底性和一貫性。本章詮釋亦充分體現了朱子四書學的詮釋理念、方法及特點。第五節討論朱子對《大學》格物說的理解,朱子“格物”乃成圣之學而非知識之學,它融理性、信仰、存心、實踐、境界、道德、覺悟為一體,具有深刻復雜的內涵。“至極”為朱子格物根本點,朱子將“決定是要做圣賢”視為格物“第一義”。故格物既非知識化學問,而是“見得親切自然信得及”的理性信仰之學;亦非形式化學問,而是“若實見得自然行處無差”的真知實踐之學。格物不僅是“觀理”之方,還是“所以明此心”的存心之法;不僅是為學之始,還是“凡圣之關”的標尺。格物無需窮盡知識,“知至只是到脫然貫通處”,它遵循本末、合為、理事、貫通等原則。格物作為朱子四書學之樞紐范疇,是朱子批判佛老的利器。從圣賢之學而非認識論的角度,方能真切把握朱子格物的蘊含,這也是理解整個宋明理學的立足點。第六節討論了《大學》誠意之說。朱子易簀前尚在修改“誠意”章注解,其修改內容演變為后世朱子學一段公案。以元代陳櫟為代表的學者認為朱子易簀前將“一于善”改為“必自慊”,其最強有力的證據是此說乃朱子嫡孫所記,故亦為代表官學的《四書大全》采用。以胡炳文為代表的學者則主張“一于善”是對“欲自慊”的修改,此說頗為南宋學者及當代學界所認可。全面考察朱子誠意之論述,尤其是對其前后“誠意”“自欺”修改痕跡之比較,可證“一于善”說更合朱子本意。朱子易簀前念念不忘者是對“自欺”及“誠意與致知”關系之修改。朱子對“誠意”章頻繁打磨、死而后已的修改歷程,實為朱子數十年經典詮釋所罕見。領會誠意在朱子學術生命中的獨特地位,對于進一步實現對朱子思想之契合開拓具有重要意義。第七節討論朱子對《中庸》首章的解釋。朱子將《中庸》定位為儒家傳心之書,這一心法要義在《中庸》首章中得到充分體現。朱子認為首章乃是“全書之體要”,依次論述了“道之本原”“存養省察”“圣神功化”三個涉及儒學根本宗旨的核心話題,揭示了《中庸》乃是集儒家以理(中、誠)為本體、存養省察為功夫、天人合一為境界于一身的成德系統,此一成德系統,通天人,合內外,安人我,即內在而超越,最精微地濃縮了儒學的根本要義。

第四章論朱子《四書》對儒家圣賢人格的認識。第一節圣人論。朱子在繼承周、程圣人觀的基礎上,分析了圣人與理合一、大、全、通、化的超凡特質和同于常人這兩個向度,突出了大成至圣和偏至之圣、堯舜性之和湯武反之的圣圣之別,剖析了圣人所衍伸出的圣王、圣師、圣徒人格,但朱子所堅持的偏圣說,也造成圣、賢、君子概念之間的紊亂。第二節論朱子《四書集注》對孔門弟子的批評及其引發的爭議。《論語集注》根據“察病救失”的詮釋原則揭發孔門弟子病痛,被清儒扣以“貶抑圣門”之罪名,清毛奇齡《四書改錯》辟有“貶抑圣門”兩卷,舉出朱子否定孔門弟子之四十七條逐一駁斥,認為“若《集注》貶抑,節節有之,名為補救而實所以顯正夫子之失。”朱子實以“造道之極致”為標準判定孔門弟子客觀存在“高下淺深”之別,并以理學概念作為孔門弟子參照,根據“對號入座”“列舉史實”“針砭學弊”三種方法,論證孔子曾以“察病”“救失”“警告”方式糾正弟子為學之病。此顯示出朱子理學思想與經典詮釋的相融的特色。第三節論“學顏子之所學”,學界通常認為理學的興起與推尊孟子緊密相連。但孟子卻非理學家心目中的完美人格,顏回才是他們理想人格的典范。故在“尊孟”之外,宋明理學的發展實是以“學顏”為主線的。可以說,整個宋明理學的發展是一個仰慕、效仿顏回的過程,朱子采用對比方式,精心闡發了顏子“具體圣人”“賢之大成”的崇高形象,從工夫論角度指出顏子克己復禮是工夫全體,博文約禮是工夫兩面,不遷不貳是工夫效驗,安貧樂道是工夫境界。陸王心學通過顏、曾比較,尤為突出了顏子“盡傳圣人之學”“見圣道之全”的獨特性。

第五章寓作于述。討論了朱子《四書》文本詮釋的方法、態度、理念。第一節論《四書集注》引文的改易現象。《四書集注》雖引諸說為注而朱子卻多以己意改之,“增損改易本文”(“改文”)成為《集注》注文的一個基本特點,卻常被忽略而罕見討論。此“改文”大致有兩類:一為古人所慣用的引其意而改其文,以求簡要、典雅、完備、準確,此可謂“述而不作”。二是因不滿被引之說而改之以就己意,甚至改為對立看法,此可謂“寓述于作”。在增、刪、調、并的過程中,朱子采用數字簡化、副詞指代、語序調整、文本對應、突出虛詞、化俗為雅、引文雜糅、概念修改等方法,以實現精密稱等之效。朱子既引其文復改其說之做法,既反映了朱子與二程學派之異同,亦體現了其經典詮釋精神上既述作兼具,同時方法上又融漢宋一體的綜合性與創新性,展現了經典詮釋與思想建構的內在一體性,于當前處理中國哲學之傳承與創新、哲學與經學之關系等仍具深刻啟示意義。第二節論朱子《四書》詮釋的三個原則:一是力求切合文本原義,只有建立在理解文本內在之義的基礎上才可能把握文本的言外之意,詮釋才能真正有益于初學者,才能扭轉“六經注我”的詮釋風氣。二是發明圣賢之旨,由圣賢之言,傳圣賢之心。為此要求詮釋主體保持虛心狀態,尊重詮釋文本的制約性。朱子極反感脫離文本而自立己說闡發己意的做法,認為這種由述為作、反客為主的方式背離了詮釋本質,體現出對經典的不尊重。也反對為了維護、偏袒某人之說而扭曲、遮蔽文本原意。三是在尊重、切合圣賢之旨的基礎上,力求將詮釋指向現實,就學者為學所暴露的問題,進行有針對性的批判矯正,“因病發藥”,以實現詮釋的實用性和指導性,使注本真正成為學者的良師益友。第三節論朱子與黃榦的《論語精義》之辨。《精義》作為《集注》之藍本,被朱子視為進入《集注》的必備階梯,非研讀此書,則不足以領會《集注》之精髓與良苦用心。然《論孟精義》又因所收程門之說多而不粹,諸說時有沖突,學者需要具備相當的理論辨析能力,方能見其得失,故更適合上根之人學習。朱子曾指導高足黃榦學習該書,現存《語類》保留了黃榦與朱子關于《論語》學而、雍也兩篇《精義》的討論。朱子師徒《精義》之辨,生動體現了朱子學“虛心、熟讀而審擇”的治學方法,“讀書不可不仔細”的治學理念,“盡精微”的治學特色,提供了理解朱子、勉齋思想演變的切實參考,尤彰顯了朱子學長于分析、善于繼承、勇于批判的治學精神。顯出朱子學實具現代學術理念之精華,是“略一綽過”浮淺學風之“天敵”。第四節論朱子與南軒《癸巳論語說》之辨。朱子曾就南軒《癸巳論語說》提出120處修改建議,充分體現了二賢在為學宗旨、詮釋理念上的差異。四庫館臣卻認為南軒僅修改23處,且認為其余“栻不復改朱子亦不復爭”,故朱張“始異而終同”,考諸材料,此看法皆不合事實。今據《論語集注》、《論語或問》、《四書集編》、《西山讀書記》等書引用,可證《南軒論語解》存在癸巳初本與淳熙改本之別,改本主要據朱子意見修改而成,體現出朱張“早異晚同”的趨勢。學者在論述南軒《論語》思想時,如僅據今《論語解》立論,則難得周全。《論語》之辨反映了朱、張二賢在繼承與突破洛學上的差距,南軒尚固守洛學謝、楊之矩步,局于以理學解經;朱子則突破洛學,會通漢學,建構了融理學、經學為一體、漢宋兼具的經學詮釋新典范。第五節論《中庸章句》的章句學,《中庸章句》在詮釋上實現了文韻與玄理的圓融無間。它以“理一分殊”這一核心思想來統率全篇,將散漫文字凝聚起來,賦予文本自身全新的邏輯性和韻律感。《中庸章句》據中庸、體用、誠明三個范疇將全篇三十三章分為三大語義群,這三個大語義群既相互關聯,聯系緊密,又有各自的重點和獨立性,最大程度體現了《中庸》實現了文本與義理的和諧統一,標志著《中庸》之學進入了“章句”時代,是朱子中庸之學的一個重要貢獻。第六節論述朱子《四書》的三重批判精神。“知得它是非,方是自己所得處”是朱子所倡導的反思批判精神,構成朱子學自我更新的不竭動力。初成于丁酉的《論孟或問》對《精義》所收程門之說作了毫厘必顯的辨析,對《集注》取舍用心加以詳盡闡明,充分體現了朱子對程門學派的某種“決裂”與超越,堪稱朱子思想之“獨立宣言”。然《論孟或問》反映朱子中年看法,“原多未定之論”,朱子晚年對此多有否定與更改,終在對自我之批判與超越中達至圓熟。以勉齋學為代表的朱子后學得朱子批判精神之三昧,雙峰學派與北山學派分別從義理與考據兩面批判朱子。朱子學此一固有之批判精神綿延于明之陽明學、清之樸學,二者對朱子所展開的辯難,實不外乎朱子之藩籬,可謂朱子學內在演變之勢所至。從此三重批判的視野看待800余年的朱子學,可明乎朱子學對于后朱子學時代思想學術實具定盤之意義。

第六章文本考辨。第一節通過從考察陳櫟與胡炳文關于《四書集注》的版本分歧入手,認為《四書集注》實際存在流行于宋元的宋本與流行于明清的祝本兩大系列,其中以多處文本差異體現了朱子后學對朱子晚年空見的不同理解。第二節對中華書局《四書集注》點校本提出了質疑。涉及引文句讀、行文句讀、人名誤漏、校勘疏忽、分節不當等方面。蓋詮解《四書》,雖本無定則,然《集注》點校,實應以忠實朱子原意為準的,故須參照朱子思想及《語類》等相關論述。至于版本校勘,更須參照宋元以來《集注》注釋之本,又《集注》引文甚多,亦須詳加核對,方可無誤。第三節試圖對今通行本《精義》加以一定程度還原。據今通行本(《朱子全書》本)《論孟精義》與《四書集注》、《四書或問》、《朱子語類》之比照,可知今通行本較庚子本《論孟要義》當補充以下內容:周孚先《論語說》前四篇及第五篇之部分;二程、橫渠《論語》、《孟子》說數十條;程門弟子說若干條,循此可在一定程度復原庚子版《論孟要義》。此一初步推測復原工作雖有難以斷定之處,然對完善《論孟精義》版本,理解朱子《四書》思想及其演變仍具有一定意義。第四節朱子《四書》書信新考。朱子書信年代的考察對于客觀呈現朱子思想的復雜演變具有不言而喻的意義,本節將思想與事實考察方法相結合,重新考證數十封有關四書的書信年代,試圖提出幾個共性問題:一是《朱文公文集》雖為原始文獻,然經后人之手,難免存在書信的雜糅、重出;二是《朱子語類》同樣由后人刪補而成,未可全據記錄者來判定其年代;三是作為確定書信年代中心線索之一的朱子《四書》處于不斷修改過程中,將其作為判定年代依據時當采取靈活、審慎態度;四是各書信之年代應保持相洽而無矛盾。第五節重論《近思錄》與《四書》關系。朱子門人對《近思錄》與四子關系有所爭議,源于陳淳所錄“《近思錄》好看。四子,六經之階梯。《近思錄》,四子之階梯”說。今學者對“四子”所指存在“北宋四子”與“《四書》”兩種分歧意見。本文對此提出新的思考,指出《近思錄》的“好看”與“難看”說并不矛盾,而是分指文本與讀者;“階梯”之喻蘊含凸顯與不足雙重意義;“《近思錄》,四子之階梯”如為朱子之言,則“四子”當指周、張、二程四子;如為陳淳之言,則當指《四書》。通過《近思錄》有關《四書》之說與朱子《論孟精義》、《四書集注》說相較,可見《近思錄》關乎《四書》者約158條,僅占全書622條之四分之一,且常有數條就同一章節闡述者,就其所涉《四書》范圍來看,實不足以為階梯。《近思錄》反映朱子中年思想,其質量亦不足以為《四書》階梯。朱子從未將內容雜駁、二人合編的《近思錄》與《四書》關聯,而是視《精義》為《集注》之階梯,《集注》則可視為《四書》之階梯。故以《近思錄》為《四書》階梯,當是北溪早年之見,實非朱子之意。

第七章論朱子四書學在后世之傳承發展。第一節論《四書》與朱子后學的“字義體”學。理學重范疇、講辨析,形成了以“字義”為特征的范疇之學。朱子對《四書》的精密注釋實為先導,程端蒙《性理字訓》、陳淳《北溪字義》、程若庸《增廣性理字訓》、陳普《字義》于字義體皆有所發展,而真德秀《西山讀書記》、朱公遷《四書通旨》則皆以“字義”為綱,類聚經書正文,分別形成“字義”+ 注疏、“字義”+“經疑”的綜合體。朱子門人后學發展的“字義”體,構成詮釋朱子《四書》的新樣式,推動了中國四書范疇之學的發展,顯示出朱子后學對朱子學之繼承與創新。第二節論朱子高弟黃榦以創新之精神,在《中庸》章節之分、義理建構、工夫系統上對朱子中庸學的突破。黃榦將《中庸》分為三十四章六大節,指出道之體用乃貫穿全書之主線,提煉出以戒懼慎獨、知仁勇、誠為脈絡的《中庸》工夫論系統,并深刻影響了弟子饒魯、后學吳澄的中庸學,形成了《中庸》學上獨樹一幟的勉齋學派,對宋元朱子學的《中庸》詮釋實具繼往開來之意義。第三節論美國學者賈德訥(Daniel K.Gardner)的朱子《四書》研究,試圖顯示當代英語世界《四書》研究之一斑。賈德的為當代美國朱子學者,他對朱子《四書》的研究顯示了英語世界所少見的文本翻譯、注釋和解析能力,并在朱子《四書》與理學、教化、經典詮釋等重要論題上,取得了與國內學界遙相呼應的成果,實為當代英語學界朱子《四書》研究之代表。

書稿以求朱子思想之是為宗旨,希望能夠由此理解中國傳統思想學術內涵,同時領會傳統學術的治學態度和方法。只有在進入傳統思想學術自身的基礎上,我們才有可能期待著傳統思想學術在內容和形式上融入當代中國文化的復興中,從而展現其具有永恒性的一面。在研讀朱子四書過程中,始終縈繞于懷的一個問題是:既然朱子《四書》所提出的哲學命題和思想觀念,迄今仍然具有其相應的合理性。那么,朱子所采用的“注經”形式,是否就完全不適合于當下的哲學表達需要?至少,在相關文史領域,傳統的注釋形式仍然得到認可和延續,但在哲學領域卻沒有延續。或許,來自西方的“哲學”與中華固有的傳統學術之間,在思想內容和表達形式上,確存在不易溝通之處。若就朱子《四書》所光大的經學哲學而言,如果僅僅談論研究哲學的一面,而放棄其“經學”一面,既不合乎朱子的生前努力和志向,亦大大降低了《四書集注》的學術成就和魅力。客觀而論,現代學者在研究朱子時,更喜歡采用《語類》、《文集》,而使用《四書集注》系列者甚少,這本身就說明經千錘百煉而成的《集注》,因其“渾然如經”又“簡易平淡”的特點,與當今重視推理、邏輯的學術風尚大有暌隔。其經注形式之淘汰,恐勢所必然乎!思之,能無憾乎!

要說明的是,本稿寫作始自2007年,迄于2018年。在此12年里,書稿絕大部分文字皆陸續刊諸各種學刊。作為筆者學步之作,書稿缺失謬誤所在多有,其敢斗膽公之于世者,實抱求教就正之心,而非敢以為“研究成果”也。誠懇期待諸位方家的批評指教。


[1] 永瑢等主編:《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卷35《經部三十五·四書類一》,海南出版社1999年版,第19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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