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世界歷史視野中的歷史唯物主義
- 葉險明
- 10076字
- 2021-10-20 19:51:32
二 對“西方中心主義”的結構性分析與超越“東方社會停滯”說
從一定的意義上說,弗蘭克的“挑戰”在客觀上為我們重新認識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乃至整個馬克思學說,提供了一個重要契機,即:從發展著的歷史唯物主義,其科學批判第四種意義上“西方中心主義”的歷史和邏輯的視域,來把握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乃至整個馬克思學說的整體性及其科學性。為了敘述的方便,筆者認為,可把上述“歷史和邏輯的視域”分為四個相互聯系的構成部分:一是,基于對“西方中心主義”的結構性分析,昭示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徹底擺脫具有“西方中心主義”成分的歷史敘述材料影響,以及超越“東方社會停滯”說的過程;二是,基于對馬克思歷史學批判方法論的把握,科學詮釋馬克思對殖民主義認識的過程;三是,基于對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方法論的認知,揭示馬克思把對資本主義的一般與特殊及其相互關系的科學認識,有條件地由西歐推及到整個世界,從而實現超越“歐洲獨特”說的過程;四是,基于對超越“東方社會停滯”說和“歐洲獨特”說的考察,昭示馬克思對世界歷史認識拓展和深化的過程[15]。本節重點闡釋“第一個構成部分”方面的問題。
從文化上看,作為歷史唯物主義創始人的馬克思,其學說創立和發展的時代,也是“西方中心主義”在西方社會的思想文化觀念中開始占絕對統治地位的時代[16],因此,歷史唯物主義的創立和發展,必然離不開馬克思對“西方中心主義”的科學批判(既包括“理論批判”,也包括“實踐批判”)[17]。可以說,對“西方中心主義”的科學批判,是貫穿于作為歷史唯物主義創始人的馬克思,其理論著述的一條主線,雖然,在“創立”和“發展”時期,其“科學批判”的過程和側重點有所不同。關于馬克思創立歷史唯物主義時期如何科學批判“西方中心主義”的問題,筆者在本書第一章已做了詳盡的闡釋,故不贅述。這里需要強調的是:在作為歷史唯物主義創始人的馬克思一生的著述活動中,對“西方中心主義”的科學批判,是一個有階段性的復雜過程。而要全面、正確地認識和把握這一復雜過程,就必須對“西方中心主義”加以結構性分析。這是全面、正確地認識和把握歷史唯物主義科學批判“西方中心主義”復雜過程,特別是發展著的歷史唯物主義科學批判“西方中心主義”復雜過程的邏輯前提。不清楚這一點,不僅會把馬克思對“西方中心主義”的科學批判過程簡單化,而且也會在方法論上曲解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乃至整個馬克思學說。實際上,弗蘭克就是這方面的一個典型代表。
迄今為止,由于種種原因,作為一種術語的“西方中心主義”在國內外學界使用得比較混亂。不同的學者,出于不同的目的、價值理念甚至立場,對“西方中心主義”有不同的理解和界定,故這一術語有或多或少被濫用的傾向。這顯然不利于對“西方中心主義”的科學認識和批判,當然也不利于對歷史唯物主義科學批判“西方中心主義”復雜過程的正確把握。一般說來,“西方中心主義”有四個既相互聯系又相互區別的層次。一是種族主義(和自然地理環境主義)意義上的“西方中心主義”[18]。寬泛地講,種族主義是這樣一種信仰,即:“它相信政治的和社會的結論都能夠從‘人類劃分為在生物學上有差異的許多種族’這個觀念中推導出來。可見,種族主義理論得以建立的基礎假定有兩個:其一,在世界各民族中存在著根本性的基因或種類差異——種族差異是有意義的;其二,這些基因分化,反映在文化、智力和(或)道德差異中,就有著政治的和社會的重要性。種族主義在政治上主張實行種族隔離政策(如南非的種族隔離制);在理論原則上,則鼓吹血統優越論或血統卑劣論(如亞利安主義或反猶太主義)。”[19]當然,嚴格地說,“西方中心主義”并不等于種族主義,但它的確又與種族主義有“扯不清”的聯系。如“西方中心主義”的早期主要代表人物孔德,就把作為其歷史研究對象的“人類的精華或先鋒隊”,視為“白色種族的大部分,即歐洲諸民族”。筆者正是據此而提出“種族主義意義上的‘西方中心主義’”這一概念的。種族主義意義上的“西方中心主義”,是最原始的“西方中心主義”。不過,這里需要說明的是:種族主義也有“野蠻”與“溫和”之分。筆者所說的“溫和”的種族主義也稱“新種族主義”。“新種族主義”不提人種的優劣和種族奴役,而是強調種族文化的優劣,把對非西方文化的歧視編碼到對其的描述中,制造和崇尚話語及符號暴力。在當代,在種族主義意義的“西方中心主義”中,“新種族主義”意義上的“西方中心主義”占主導地位。
二是政治立場和價值觀念意義上的“西方中心主義”。這種意義上的“西方中心主義”,一般不再簡單提及種族文化的優劣,雖然,其基本原則蘊含著“新種族主義”所強調的種族文化差異。政治立場和價值觀念意義上的“西方中心主義”,其主旨在于直接為歐美或西方發達資本主義國家,全球政治、經濟、文化統治和擴張的合理性及永恒性做論證。它把西方視為現代世界的本源和現代世界進步的引領者,認為,世界文明的意義與價值都必須由歐洲或西方界定,因為,西方是世界文明的主動創造者。在世界文明的發展過程中,只有西方具有發出行動的能力,而世界其他地區只能做出反應(即世界其他民族只能亦步亦趨地追隨西方社會發展的軌跡)。所以,西方承擔向世界傳播由其所創造出來的文明的責任,故它自然就一直處于世界歷史的中心,而世界其他民族國家和地區則一直處于邊緣或外圍。如果說,世界其他民族國家和地區也能有所發展的話,那么,這種發展也只能是西方文明在世界上的擴展。
三是歷史觀意義上的“西方中心主義”。這種意義上的“西方中心主義”,主要是從純粹意識(如“世界精神”等)的角度,來為地域的“西方中心主義”作論證。具體說來就是:以西方啟蒙思想和進步理念為絕對尺度,把地方或地域性的利益全球化或世界歷史化,以致“西方”成為世界歷史發展的頂點,而非西方成為西方世界發展的手段,或成為西方最終發展成為世界歷史中心的環節;西方一旦成為世界歷史的中心,世界歷史的結構就不再有變動,這是由“世界精神”復歸到了“絕對‘真理’成為‘自由’的無限制的自我確定”的那種狀態決定的。在歷史觀意義上的“西方中心主義”看來,世界歷史是各個時期占統治地位的“精神”(思想、理念)所取的形式。所以,“歷史是精神的形態”,它無非采取了“事故的形式”,世界歷史的每一個階段,都保持著世界精神的理念的那個必然環節,而那個環節就在它的那個階段獲得它的絕對權利,至于生活在那個環節中的民族則獲得幸運與光榮,其事業則獲得成功。但只有那種“把握住神的本性(世界精神的本性——引者注)與人的本性統一的原則”,且“客觀真理與自由的調和”的世界[20],才是世界歷史的最后階段。這個世界就是西方世界。
四是思維方式和話語系統意義上的“西方中心主義”。這種意義上的“西方中心主義”與上述三種“西方中心主義”有所區別,即:前者是在思維的習慣性范式和長期的文化偏見積淀的基礎上,形成的思維定式和話語環境,而這與自覺或不自覺接受,或認可這種思維范式和話語系統影響的人的政治立場和價值觀念,無直接的關系。其主要特征是:以“東方停滯”說和“歐洲獨特”說為兩大支撐點,把歷史上的進步和落后絕對化。至少就目前而言,無論在西方還是在東方,思維方式和話語系統意義上的“西方中心主義”,比前三種意義上的“西方中心主義”的影響都要大得多。之所以如此,就在于這種意義上的“西方中心主義”,更容易滲透到人們的文化和情感中。在西方和東方的知識界,許多知識分子雖然旗幟鮮明地反對前三種意義上的“西方中心主義”,但卻難以擺脫思維方式和話語系統意義上的“西方中心主義”的束縛,其主要表現是:他們或用思維方式和話語系統意義上的“西方中心主義”,來反對前三種意義上的“西方中心主義”;或在思維方式和話語系統意義上的“西方中心主義”的框架中,反對思維方式和話語系統意義上的“西方中心主義”[21]。
這里有必要提及的是:“西方中心主義”的某些詞語和其所論及的一些問題,以及人們暫時受具有“西方中心主義”成分的歷史敘述材料的影響,與第四種意義上的“西方中心主義”也是有區別的。這兩者不能相提并論。抑或說,不能把前者簡單地稱之為“西方中心主義”。筆者認為,正確把握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超越“西方中心主義”邏輯及其發展的復雜過程,必須要以對上述四種意義上的“西方中心主義”,和它們相互關系的辨析為其邏輯前提。否則,不僅對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超越“西方中心主義”邏輯及其發展的復雜過程,無從把握,而且也會把“西方中心主義”泛化。這樣一來,就在方法論上把“西方中心主義”抬高到類似于“上帝”的地位,即它“無所不在”。實際上,“西方中心主義”只是一種文化思潮。從社會認識論角度看,它是對近現代世界歷史演變發展的一種扭曲的反映,其影響范圍主要限于東西方知識界和文化界,故它不等于也不可能等于現實的世界歷史及其演變發展。同時,即便對它在東西方知識界和文化界的影響也要做具體分析,不能把其對東西方知識界和文化界的影響,也一概視為“西方中心主義”本身,正如不能把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乃至整個馬克思學說對現代西方學界的影響,一概視為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乃至整個馬克思學說本身一樣。這既不符合邏輯,也不符合現實的歷史。因此,我們既不能把馬克思,其對資本主義世界歷史時代演變發展所呈現的某些特點的客觀描述,歸之于“西方中心主義”;也不能把馬克思在一定的時期內暫時受具有“西方中心主義”成分的歷史敘述材料的影響,稱之為“西方中心主義”[22]。
毋庸置疑,在歷史唯物主義超越“西方中心主義”邏輯構建過程中,馬克思不僅在方法論上深刻批判了前三種意義上的“西方中心主義”[23],而且也在邏輯上涉及了對第四種意義上的“西方中心主義”的批判[24]。這是由歷史唯物主義的科學本性和馬克思人類徹底解放的旨趣所致。不過,這里需要指出的是:從方法論上看,在這個時期,馬克思雖然在邏輯上涉及了對第四種意義上的“西方中心主義”的科學批判即理論批判,然他還尚未完成對其的理論批判。自19世紀50年代初以來,東方社會及其與西方社會的關系問題(特別是東方社會的變化對西方社會發展的影響),越來越多地納入了馬克思的視野,故也越來越成為其歷史唯物主義所關注的對象。可以認為,這是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發展的一個重要標志,也是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其逐漸展開對作為思維方式和話語系統的“西方中心主義”理論批判的第一個階段。但在19世紀70年代以前,由于種種原因(見下文),馬克思有時關于印度和中國看法的一些詞語表述[25],還受具有“西方中心主義”成分的歷史敘述材料的影響,從而也使得他在詮釋東西方關系的問題方面,有時使用“西方中心主義”的某些詞語。這也說明,雖然,在上述“第一階段”,從邏輯上看,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已經涉及到了對第四種意義上的“西方中心主義”的理論批判,但這種理論批判尚未最終完成。不過,這絲毫不意味著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也屬于第四種意義上的“西方中心主義”。所以,我們對這方面問題的正確認識的獲得,是不能脫離對發展著的歷史唯物主義,其批判“西方中心主義”階段性的考察的,否則,就會陷入誤區,得出模糊的、不科學的結論。
對馬克思來說,要徹底擺脫具有“西方中心主義”成分的歷史敘述材料的影響,至少要有兩個不可或缺的前提條件,即:對東方國家社會歷史發展的第一手資料的直接把握,以及全面展開對人類學新成果的研究。而歷史唯物主義超越“西方中心主義”邏輯的構建時期,馬克思僅在邏輯上涉及對第四種意義上的“西方中心主義”的科學批判,是不能替代他這方面的缺憾的。在19世紀50年代初期以前,馬克思主要是通過一些中世紀西方傳教士和旅行者關于東方的著述、18世紀法德啟蒙學者關于東方國家的著述、18世紀法國重農學派關于東方國家的著述,以及19世紀德國古典哲學家特別是黑格爾關于東方國家的著述,來了解東方社會的;而在19世紀50年代初至60年代末期,馬克思除了受詹姆斯·穆勒、理查·瓊斯以及法國醫生和旅行家弗朗斯瓦·貝爾尼埃等人的相關著述的影響外,還受英國官方和外交官員所提供的相關材料的影響。雖然,上述這些著述和相關歷史敘述材料也有其合理之處,對馬克思認識東方國家的某些特點有一定的啟示意義,但在其中也有相當的部分含有“西方中心主義”的成分。這就使得當時尚未直接把握關于東方國家社會歷史發展的第一手歷史資料,同時也尚未全面展開對人類學新成果研究的馬克思,自然會在描述資本主義世界歷史時代的東西方關系的過程中,對“西方中心主義”的某些詞語或詞語表述,加以“有條件地使用”。但即便如此,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也不是作為思維方式和話語系統的“西方中心主義”。筆者之所以這樣認為,其具體原由如下。
第一,馬克思將“西方中心主義”的某些詞語納入他當時所特有的話語系統,其主要目的之一是為了構建和發展他的危機理論。例如,19世紀70年代初以前,處于西歐資本主義上升期的馬克思,在批判性地汲取西斯蒙第等人的危機理論合理成分的基礎上,開始構建和發展自己的危機理論,以揭示資本邏輯發展在全球范圍內所表現出來的規律性。值此,他自然把東方國家的落后方面作為主要考察對象,否則,就不可能解釋不少東方國家,何以被西方資本主義殖民地化,以及他們在資本主義經濟危機中的地位和作用。與西方國家工業革命以來日新月異的巨大變化相比較,東方國家當時的社會狀況也的確凸顯了其進步緩慢、整體上的相對落后。如何描述這種“相對落后”呢?對當時的馬克思來說,借用類似“西方中心主義”的某些詞語,是可以理解的。不過,這些詞語所直接表達的意思是不準確的。當時東方國家是相對落后,但其內部存在著發展動力,故并非是處于“停滯的社會生活”狀態,只不過與當時的西方社會相比變化得緩慢罷了(關于這方面的問題,詳見本章第三節)。
為了使人們不至于對筆者的上述觀點產生誤解,這里需要對四個方面的事實,從經濟學和歷史學意義加以認定。其一,我們反對的是作為思維方式和話語系統的“西方中心主義”,把一定的世界歷史時期內東西方的先進與落后絕對化,而不是否定在一定的世界歷史時期內東方各國相對落后的事實[26]。其二,在資本主義世界歷史時代,東方各國是因為落后才被殖民地化(或半殖民地化)的,而不是被殖民地化(或半殖民地化)后才落后的。至于如果評價在東方各國被殖民地化的過程中所出現的社會變化,這是另外一個問題。我們不能因為否定作為思維方式和話語系統意義上的“西方中心主義”把進步與落后絕對化,就認為區分一定的世界歷史時期內的“先進與落后”沒有意義。其三,“停滯的社會生活”“活的化石”等,只是馬克思有時用于描述資本主義世界歷史時代發展的一定階段上東方國家(如中國),其社會狀態的形容詞,不是嚴格的學術用語,而“形容詞”自然就有夸張和“漫畫”的成分。其四,雖然,在19世紀70年代以前,馬克思有時對東方國家社會狀況的看法中,明顯地夾雜著“西方中心主義”某些詞語,但不能否認這一看法本身有相當程度的合理性,其中所包含的不少觀點迄今仍然值得我們深思。
第二,馬克思將“西方中心主義”的某些詞語,納入了他當時所特有的話語系統,也是與他當時在世界歷史認識方面的局限,以及對西歐社會革命的渴望息息相關的。在19世紀 70年代以前,馬克思往往把對原始公社的認識與對東方國家特性的認識混在一起,如“亞細亞生產方式或亞細亞所有制形式”這一術語,在他那里的“雙重作用”及其局限性就是這方面的典型例證(關于這方面的問題,見本章第五節)。這就使得馬克思把當時東方國家,在資本主義世界歷史時代所存在的原始社會遺跡的某些特征(如不存在土地私有制),在一定程度上等同于當時東方社會在資本主義世界歷史時代所表現出來的一般特征,雖然這對他來說是認識世界歷史的必經階段。所以,在當時他的視野中,“不存在土地私有制”[27]→以手工業和農業構成的自給自足村社為基礎的專制制度自古以來就存在→“社會狀況卻始終沒有改變”,就是印度和中國等東方國家處于“停滯的社會生活”“活的化石”狀態的成因。不過,這里需要說明的是:馬克思對東方社會特征的這種看法,其基點與第四種意義上的“西方中心主義”有根本的區別,即:超越狹隘的“進步觀”,寄希望于東方國家被強行納入世界資本主義體系后,其所發生的巨大變革對西方社會產生革命性的影響。他如是說:“當我們歐洲的反動分子不久的將來在亞洲逃難,到達萬里長城,到達最反動最保守的堡壘的大門的時候,他們說不定就會看見上面寫著:中華人民共和國〔自由,平等,博愛〕。”[28]“中國革命將把火星拋到現今工業體系這個火藥裝得足而又足的地雷上,把醞釀已久的普遍危機引爆,這個普遍危機一擴展到國外,緊接而來的將是歐洲大陸的政治革命。”[29]“我們想起了,當世界其他一切地方好像靜止的時候(指歐洲1848年革命后的反動時期——引者注),中國和桌子開始跳起舞來(指太平天國運動的爆發——引者注),以激勵別人。”[30]
我們可以從馬克思以上論述得出這樣兩個結論:馬克思希望東方國家如中國在世界歷史資本主義體系中所發生的巨大變革,成為西歐社會革命的先導(他對印度人民反殖民主義運動也寄予這樣的期望);在馬克思寬宏的世界歷史視野中,東方國家并非會永遠落后和依附于西方。由此可見,在不同的話語系統和思維方式中,某些類似或相同的詞語,其功能是全然不同的。筆者這樣認為,其主旨是要強調:雖然,馬克思在描述資本主義世界歷史時代的東西方關系的過程中,“有條件地”使用類似于“西方中心主義”的某些詞語,的確是受具有“西方中心主義”成分的歷史敘述材料的影響,但不能把這種影響“孤立化”。這就是說,應當把對上述這種“影響”的認定,置于馬克思歷史唯物超越“西方中心主義”邏輯的發展過程中,以及馬克思當時的話語系統或語境中來把握,否則,就會以偏概全,得出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乃至馬克思整個學說,是作為思維方式和話語系統的“西方中心主義”的結論。
第三,在19世紀70年代以前,在描述資本主義世界歷史時代東西方關系的過程中,馬克思之所以“有條件地使用”類似于“西方中心主義”的某些詞語,在一定程度上也取決于他發表關于東方國家看法的特定情境。這里所說的“特定情境”是指:馬克思發表上述這些看法的直接動因及其所滿足的對象。只要我們細微觀之,就會發現:在公開發表的著述中,他描述資本主義世界歷史時代東西方關系時,“有條件地使用”的“西方中心主義”的某些詞語,主要見于他給兩家報紙的撰稿中,即:《紐約每日論壇報》和《新聞報》。而馬克思給這兩家報紙撰稿的直接動因是為了謀生需要。為了滿足這種需要,他不得不在一定程度上迎合當時報紙和讀者的“口味”。1853年9月15日,馬克思在給阿·克路斯的信中抱怨道:“無論如何,運動比我期待和希望的來得早(我認為,商業蕭條將在春季開始,象1847年那樣)。我總是希望,在這個時間到來以前我能隱居幾個月,搞我的《政治經濟學》。但是看來辦不到了。經常給報紙寫亂七八糟的東西已經使我厭煩。這占去我許多時間,分散注意力,而到頭來一事無成。不管你怎樣力求不受限制,總還是被報紙及其讀者捆住了手腳,特別是象我這樣需要拿現金的人。純粹的科學工作完全是另外一回事。”[31]馬克思這里講的“報紙”就是《紐約每日論壇報》。1861年6月10日,在給恩格斯的信中,馬克思以無可奈何的口吻談及他與《新聞報》簽訂的報酬合同:“我每篇文章可得一英鎊,每篇普通的通訊可得十先令。按照德國的標準,這算是優厚的稿酬,我只得同意,因為必須生活下去。”[32]當然,馬克思的“謀生需要”也蘊含著為其進一步進行科學研究創造必要的條件,但這畢竟從一個側面說明,他在這兩家報紙上發表的文章,至少其中關于東方國家看法的一些詞語,還不屬于嚴謹的學術研究成果。對此,人們沒有必要“大做文章”。
由上可見,馬克思是“有條件地使用”類似于“西方中心主義”的某些詞語,來表達他當時對東方國家的看法的。所謂“有條件地使用”旨在強調兩點。一是,馬克思使用的上述詞語已經有了功能上的轉換,從而使其脫離了“西方中心主義”的話語系統和思維方式,雖然這些詞語所直接表達的意思是不準確的。進而言之,這些詞語已經轉化成為馬克思所要表達的主題話語,即:資本主義在全球中的擴張本性和其最終滅亡的必然性的一個構成部分,而不再具有表達把“進步和落后”絕對化的功能。所以,我們不能孤立地看待馬克思使用類似于“西方中心主義”的某些詞語,而要把他所使用的這些詞語置于其特定的話語系統或語境中來認識。唯其如此,才能明了:對馬克思來說,在描述資本主義世界歷史時代的東西方關系的過程中,“有條件地使用”類似于“西方中心主義”的某些詞語,并非是第四種意義上的“西方中心主義”。二是,馬克思使用的上述詞語不是出于嚴格的學術研究的需要。正因為如此,一旦特定的主客觀條件發生變化,馬克思就必然會徹底擺脫具有“西方中心主義”成分的歷史敘述材料的影響。
自19世紀70年代以來,情況發生了重要變化:西歐資本主義完成了反封建主義的歷史使命,資本主義開始由自由競爭階段向壟斷階段過渡;為了全面地研究土地和地租問題(直接緣于寫作《資本論》地租一章而進行“全新的專門研究”的需要),以及對俄國的經濟形式發展作正確的了解和判斷,促使馬克思開始學習俄文[33];《資本論》俄文譯本的出版并在俄國革命運動中產生巨大影響,進一步引起馬克思對俄國革命運動的關注。可以說,19世紀70年代以來,馬克思已經能夠把握關于俄國社會和革命運動狀況的第一手資料了。馬克思“俄國的友人”時常給他提供關于俄國的歷史和現實狀況的資料,如《資本論》俄文的主要譯者之一——“羞怯的民粹主義學者”丹尼爾遜,一直給馬克思提供大量的俄國自從農奴解放以來的農業經濟學著作。而對俄國農業經濟和土地關系的研究,又徹底動搖了他以往對東方農村公社原有的一些看法,明確認識到了農村公社的兩重性(公有和私有);對新的人類學成果展開全面的深入研究,使馬克思完全把原始社會與東方社會加以區分開來(見本章第五節);巴黎公社的失敗使馬克思開始把推動西歐社會主義革命的希望,寄托于他所祈望的由俄土戰爭所引發的俄國社會的變革上。上述情況的變化,使馬克思徹底擺脫了具有“西方中心主義”成分的歷史敘述材料的影響,其主要表現是:他認定,在歷史上,一些東方國家(如中國和日本等)的某些農業生產技術水平,曾高于同期的西方國家[34];他特別提示要警惕歷史敘述材料中的“資產者”的“偽造”[35],明確意識到考察東方社會不能“以歐洲的經驗為根據”[36];他指出東方社會(如印度)在古代時期就存在著私有制[37],認為所謂“專制”制度不是自古以來就有的[38],并反對把西歐意義上的封建主義亂套于東方國家[39],等等。可以說,19世紀 70年代以來,馬克思在此以前所使用過的“西方中心主義”的某些詞語表述,再也沒有在他的著述中出現過。不僅如此,在給查蘇利奇的復信及其草稿中,馬克思明確指出,俄國村社“所固有的這種二重性能夠賦予它強大的生命力”[40],這使其具有在一定的世界歷史條件下不必自殺就獲得新的生命的可能性;在《共產黨宣言》1882俄文版序言中,馬克思(恩格斯)把以往作為“歐洲反動堡壘”的俄國,視為“歐洲革命運動的先進部隊了”[41]。當然,以上所述并不意味著馬克思已經全面、詳盡地把握住了東方各國的社會歷史發展狀況,但這與斷定馬克思,是否徹底擺脫了具有“西方中心主義”成分的歷史敘述材料的影響,是否徹底超越了“東方社會停滯”說,沒有關系。
綜上所述,在歷史唯物主義超越“西方中心主義”邏輯構建時期,馬克思從方法論角度對前三種意義上“西方中心主義”的科學批判,與其在對包括東方國家在內的世界歷史及其發展的具體研究,徹底擺脫具有“西方中心主義”成分的歷史敘述材料影響的過程,既有聯系又有區別。其區別在于:前者不等于也不能替代后者。歷史唯物主義超越“西方中心主義”邏輯構建后,對馬克思來說,仍然存在著一個在對包括東方國家在內的世界歷史及其發展的具體研究中,徹底擺脫具有“西方中心主義”成分的歷史敘述材料影響的過程。但不能把馬克思在一定的時期內,暫時受具有“西方中心主義”成分的歷史敘述材料的影響,視為是作為思維方式和話語系統的“西方中心主義”,更不能把這種“影響”歸之于馬克思所創立的歷史唯物主義。其聯系在于:歷史唯物主義超越“西方中心主義”邏輯構建,為歷史唯物主義超越“西方中心主義”邏輯的發展,從而也為馬克思對包括東方國家在內的世界歷史及其發展的具體研究中,徹底擺脫上述“影響”,奠定了邏輯基礎。前三種意義上的“西方中心主義”,其實質就是“西方資產階級中心論”或“西方資本主義制度中心論”。在歷史唯物主義超越“西方中心主義”邏輯構建過程中,馬克思只有從哲學方法論上徹底批判這三種意義上的“西方中心主義”,并在邏輯上涉及對第四種意義上的“西方中心主義”的批判,才能進而徹底擺脫具有“西方中心主義”成分的歷史敘述材料的影響。當然,要全面把握馬克思從哲學方法論角度,對第四種意義上的“西方中心主義”的科學批判過程,還必須對他關于英國殖民主義認識變化的深層機理,以及在哲學方法論上對“歐洲獨特”說的超越,加以歷史和邏輯上的考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