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世界歷史視野中的歷史唯物主義
- 葉險明
- 8910字
- 2021-10-20 19:51:32
三 對英國殖民主義作用評價符合“批判邏輯”的變化
馬克思在19世紀50年代初關于殖民主義的一些論述(如關于英國與印度關系的論述),是包括弗蘭克在內的一些國內外學者,把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乃至整個馬克思學說,斷定為“西方中心主義”的主要論據之一。不過,與弗蘭克等國外學者相比,我國的一些學者相關看法似乎較為“緩和”或“折中”,認為,馬克思19世紀50年代初還沒有擺脫“西方中心主義”的束縛,而在他晚年則清理了其以往所受的“西方中心主義”的影響。筆者認為,這種觀點割裂了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超越“西方中心主義”邏輯發展的過程,撇開了馬克思提出英國殖民主義“雙重使命”思想的具體話語背景和歷史背景,同時也在客觀上誘發了人們對弗蘭克的相關觀點的模糊認識,故這里有必要對這方面的問題加以辨析。本節這里從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發展研究中的一個“問題源”談起。
在國內外學界關于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發展研究中,存在著不少爭議較大的問題,而這些問題大都直接涉及,對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乃至馬克思整個學說及其特性的整體認識。筆者將這類問題稱之為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發展研究中的“問題源”。其中有一個不少學者寧愿選擇回避,也不愿做深入探討的棘手的“問題源”,即:馬克思關于英國殖民主義作用的看法,特別是其變化的過程和深層原因的問題。筆者認為,迄今為止,至少在我國學界,對這一“問題源”的研究在整體上還只是浮在“表層”。其主要表現有三。一是,把馬克思19世紀50年代初關于英國殖民主義作用的看法,與馬克思晚年關于英國殖民主義作用的看法分割開來,孤立地看待他關于英國殖民主義“雙重使命”的思想及其意義。二是,抽象地、非歷史地看待馬克思晚年關于英國殖民主義作用的看法,與其在19世紀50年代初所提出的英國殖民主義“雙重使命”思想的不同,輕率地得出所謂馬克思世界觀和歷史觀的巨大轉變的結論。三是,雖然反對關于馬克思晚年世界觀和歷史觀的巨大轉變的觀點,但對馬克思關于英國殖民主義作用看法特別是其變化的過程和深層原因,或是采取視而不見的態度,或是不能做出令人信服的解釋。筆者認為,對馬克思關于英國殖民主義作用的看法及其變化的過程和深層原因,不能做出符合歷史和邏輯的解釋,不僅會使我們對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發展的研究難以深入下去,而且還會對整個馬克思學說的整體及其發展產生一系列的誤判,遑論對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超越“西方中心主義”邏輯發展過程的把握。如果把這方面的問題搞清楚了,對由此引發的相關不同看法正確與否的評價,自然也就有了可靠的依據。
1.馬克思提出“雙重使命”思想有其特定的話語背景和歷史背景
1853年6—7月間,馬克思在其撰寫的《不列顛在印度的統治》《東印度公司,它的歷史與結果》和《不列顛在印度統治的未來結果》三篇文章中,提出了英國殖民主義在印度的“雙重使命”的思想。在最后一篇文章中馬克思對他的這一思想做了集中的闡述:“英國在印度要完成雙重使命:一個是破壞性的使命,即消滅舊的亞洲式社會;另一個是重建的使命,即在亞洲為西方式的社會奠定物質基礎。”[42]這說明,馬克思在憤怒地譴責英國殖民主義在印度的惡行的同時,也在某種意義上肯定了它所造成的“革命”(指經濟方面的變化),在印度“充當了歷史的不自覺的工具”[43]。而馬克思在其晚年對英國殖民主義在印度的作用,則只有否定意義上的評價。這主要體現在“人類學筆記”和馬克思給維·伊·查蘇利奇復信的草稿中。這種變化到底說明了什么?[44]筆者認為,這里首先要搞清楚的是,馬克思提出“雙重使命”思想的特定的話語背景和歷史背景。這種話語背景和歷史背景,構成了馬克思把歷史唯物主義運用于對當時英國與印度關系考察的基礎。其主要構成大體有以下三個相互聯系的環節。
第一,資本主義大工業在整體上尚處于發展時期。在19世紀50年代初,工業革命也就是在英國剛剛完成[45];在美國和法國正在蓬勃展開;而在德國,工業革命在19世紀50—60年代才“進入了有決定意義的階段”[46]。馬克思1873年為《資本論》第二版寫下了“跋”,在其中他進一步確認了這一點。他認為:1820—1830年間,“大工業本身剛剛脫離幼年時期”[47],而德國資本主義生產自1848年以來才開始獲得迅速發展[48]。因此,作為制度的資本主義的最終確立在當時的西歐尚未完成,故資本主義在世界歷史范圍內的進步性仍然以對抗、沖突的形式繼續著,雖然這種對抗、沖突的形式不僅給本國人民帶來苦難,而且更給其他民族國家的人民帶來無盡的苦難。在《不列顛在印度統治的未來結果》一文中,馬克思明確地提到了這一點,他說:“資產階級歷史時期負有為新世界創造物質基礎的使命:一方面要造成以全人類互相依賴為基礎的普遍交往,以及進行這種交往的工具;另一方面要發展人的生產力,把物質生產變成對自然力的科學支配。資產階級的工業和商業正為新世界創造這些物質條件……只有在偉大的社會革命支配了資產階級時代的成果,支配了世界市場和現代生產力,并且使這一切都服從于最先進的民族的共同監督的時候,人類的進步才會不再像可怕的異教神怪那樣,只有用被殺害者的頭顱做酒杯才能喝下甜美的酒漿。”[49]筆者認為,馬克思的以上論述,與他在《哲學的貧困》,和《經濟學手稿(1857—1858年)》中關于資本主義歷史進步作用及其表現形式的論述[50],是一脈相承的,在其精神實質上是相一致的。這就是說,馬克思在19世紀50年代初提出“雙重使命”的思想與他思想發展的邏輯是相符的,并非是“突發奇想”。所以,從相關文本看,馬克思在集中地闡釋“雙重使命”思想前,提出了這樣一個前提就是容易被我們理解的了,即:既然印度這樣一個國家,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占統治地位的世界歷史中,不可避免地會成為“侵略者的戰利品”,那么,問題就“不在于英國人是否有權征服印度,而在于我們是否寧愿讓印度被土耳其人、波斯人或俄國人征服而不愿讓它被大不列顛人征服”[51]。相比之下,馬克思當然認為當時的印度被代表著先進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英國征服,要好些。
第二,在19世紀70年代以前,西歐社會本身沒有發動社會主義革命(或多或少帶有社會主義性質的革命)的因素和條件,因此,馬克思自19世紀50年代初,就寄希望于世界交往中非西歐社會的變革對西歐社會的影響。之所以如此,這也與馬克思在這個期間,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占統治地位的世界歷史中東西方社會的相互關系問題,作了進一步的探討,從而對作為整體的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占統治地位的世界歷史有了更加具體的認識,息息相關。在19世紀50年代初以前,馬克思強調得更多的是,西方資本主義國家對非資本主義的落后國家社會發展的作用和影響的一面,而對被強行納入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占統治地位的世界歷史中的東方落后國家,對西方資本主義國家乃至整個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占統治地位的世界歷史,其演變發展的作用和影響的一面,卻沒有給予應有的注意。但19世紀50年代初這種狀況發生了根本性變化。由于眾所周知的種種原因,馬克思開始思考后一方面的問題。例如,1853年5月,馬克思為《紐約每日論壇報》寫下了《中國革命和歐洲革命》一文。在該文中,馬克思既考察了英國的掠奪政策對中國國內狀況所產生的影響,又深刻地指出了中國的變化將對英國和整個歐洲社會的作用。在他看來,中國在第一次掠奪性鴉片戰爭失敗后,由于被迫支付英國賠款而使捐稅大大增加,這與中國國內的社會原因一起,在中國引發了一場廣泛的反對本國封建統治和外國侵略者的農民革命,即歷史上著名的太平天國起義。這場革命將會影響英國,并通過英國影響全歐洲。因為,它使英國商品在中國的市場縮小,而國外市場的縮小將會加速英國國內,進而整個歐洲工業危機的到來。所以,馬克思說:“當英國引起了中國革命的時候,便發生一個問題,即這場革命將來會對英國并且通過英國對歐洲發生什么影響?這個問題是不難解答的。”[52]據此,馬克思昭示了中國革命的世界歷史意義。雖然,形勢的發展并沒有像馬克思所預料的那樣,不過,這卻說明馬克思當時研究思路的一個重要特點,即:在強調西方資本主義國家,對非資本主義的東方落后國家社會發展的作用和影響的同時,也注重被強行納入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占統治地位的世界歷史的東方落后國家,對西方資本主義國家乃至整個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統治地位的世界歷史,其演變發展的作用和影響[53]。當然,這種“雙向作用和影響”過程的邏輯起點與歷史起點,是西方資本主義國家對非資本主義的東方落后國家社會發展的作用和影響,其主要表現之一就是“殖民化”。從方法論上看,馬克思提出英國殖民主義在印度的“雙重使命”思想,就是這種“雙向作用和影響”的思路,在當時英國與印度關系研究中的體現。
在馬克思看來,先進的、仍然處于積極向上階段的資產階級及其國家對落后的印度的殖民化,是一種殘酷的破壞與建設的雙重運動的過程(這一雙重運動是不平衡的,其中破壞占據主體地位)。這一運動過程必然會最終導致印度民族意識的覺醒,以及反對專制統治和殖民統治雙重斗爭的興起。在殖民化的過程中,由于英國對印度在經濟上的愈來愈大的依賴程度,一旦印度人民擺脫英國殖民枷鎖,必將危機英國資產階級的統治。進而言之,無論英國殖民主義的“破壞使命”還是“建設使命”,都是馬克思在資產階級還處于上升時期,對東西方社會相互作用關系的一個重要構成部分——英國與印度相互作用關系進行世界歷史思考的重要環節。這也是發展著的歷史唯物主義,其對“西方中心主義”第一個階段理論批判的重要構成之一。
第三,在19世紀70年代以前,馬克思尚未認識到“農村公社”的內部矛盾。如在19世紀50年代初,他從社會發展的意義上對印度村社的徹底否定,就比較集中地體現了這一點。在他看來,印度村社“這種制度使每一個這樣的小結合體都成為獨立的組織,過著自己獨特的生活”[54]。“在這種情況下,公社就一直處在既有的很低的生活水平上,同其他村莊幾乎沒有來往,沒有推動社會進步所必需的愿望和行動。現在,大不列顛人把村莊的這種自給自足的惰性打破了,鐵路將造成互相交往和來往的新的需要。”[55]可見,在當時的馬克思看來,農村公社,是一種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占統治地位的世界歷史中必然被淘汰的、落后的制度,其自身沒有任何進步的可能。這時,社會的發展就必須借助于外力。而這種外力當時只能來自資本邏輯的力量。應當承認,馬克思這時對印度村社的看法確有不準確的地方,如認為印度村社內部沒有自我否定的內在動因等,但這與當時印度村社的這種內在動因沒有凸顯出來有關,從而也與印度村社的這種內在動因,還尚未在馬克思當時所搜集的相關研究材料中體現出來有關。
綜上所述,從特定話語背景和歷史背景來看,馬克思關于英國殖民主義“雙重使命”思想的提出,是其發展著的歷史唯物主義,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占統治地位的世界歷史發展的一定階段上,對在英國與印度關系考察中的具體運用。只有在這一特定的話語背景和歷史背景中,我們才能正確理解馬克思“雙重使命”思想由以提出的世界歷史根據和合理性[56]。這當然與作為思維方式和話語系統的“西方中心主義”無關。
2.既然“雙重使命”思想,是馬克思發展著的歷史唯物主義,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占統治地位的世界歷史發展的一定階段上,對在英國與印度關系考察中的具體運用,那么,就應對其做具體的歷史的分析,而不能一概而論
馬克思除了對英國殖民主義在印度的破壞作用,以及英國殖民者在印度的罪行進行了充分的批判和譴責外,還對英國殖民主義的“建設使命”加以了一系列的“限制”。從方法論上看,這種“限制”,就是在邏輯上,對包括作為思維方式和話語系統的“西方中心主義”的直接批判。首先,所謂“建設使命”只是出于英國資本主義發展的需要,對印度并非是一種“福音”。對此,他如是說:“英國工業界越是依靠印度市場,他們就越是感到在他們摧毀了印度本國的工業之后必須在印度造成新的生產力。一味向某個國家傾銷自己的工業品,而不讓它也能夠向你銷售一些它的產品,那是不行的。英國工業界發現,他們的生意沒有增加,反而衰退了。”[57]“英國的工業巨頭們之所以愿意在印度修筑鐵路,完全是為了要降低他們的工廠所需要的棉花和其他原料的價格。但是,你一旦把機器應用于一個有鐵、有煤的國家的交通運輸,你就無法阻止這個國家自己去制造這些機器了。如果你想要在一個幅員遼闊的國家里維持一個鐵路網,那你就不能不把鐵路交通日常急需的各種必要的生產過程都建立起來,而這樣一來,也必然要在那些與鐵路沒有直接關系的工業部門應用機器。”[58]其次,所謂“建設使命”只是一種可能和趨勢,它不等于“重建印度社會”。正因為如此,馬克思說,英國“摧毀了印度社會的整個結構,而且至今還沒有任何重新改建的跡象”[59],它“在印度進行統治的歷史,除破壞以外很難說還有別的什么內容。他們的重建工作在這大堆大堆的廢墟里使人很難看得出來”[60]。最后,“建設使命”只是指為印度的新生提供“物質基礎”,而“物質基礎”的建設并不等于改善印度人民的生活,更不等于印度社會的進步。進而言之,英國殖民者所播下的“新社會的因素”并不能直接或自發地給印度帶來進步,除非進行人民革命,推翻英國殖民者的統治。正如馬克思所言:“在大不列顛本國現在的統治階級還沒有被工業無產階級取代以前,或者在印度人自己還沒有強大到能夠完全擺脫英國的枷鎖以前,印度人是不會收獲到大不列顛資產階級在他們中間播下的新的社會因素所結的果實的。”[61]
后來歷史發展的史實,也進一步印證了馬克思上述關于英國殖民主義在英國的“建設使命”的看法,即:英國殖民主義只是在印度完成了“破壞使命”,而其“建設使命”卻幾乎沒有怎么顯示出來。這也從一個側面說明:雖然,“雙重使命”思想是馬克思發展著的歷史唯物主義,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占統治地位的世界歷史發展的一定階段上,對在英國與印度關系考察中的具體運用,有其合理性,但要對其做具體的歷史的分析,不能將其泛化,正如不能將馬克思關于俄國農村公社,在一定的歷史條件下“不通過資本主義卡夫定峽谷”的設想,泛化為“東方社會發展道路”說一樣。這里所說的“具體的歷史的分析”包括三層含義。一是,馬克思“雙重使命”只適用于19世紀60年代末期以前的英國與印度的關系,而不適用于英國與所有其他殖民地國家的關系,更不適用于其他宗主國與殖民地的關系。二是,資本主義殖民者在某個殖民地播下“新社會的因素”的程度,取決于該殖民地能夠為其提供所需要的經濟資源的程度。三是,不同時期的殖民主義的作用也是有區別的。目前我國學界有的學者提出要對早期殖民主義、中期殖民主義和晚期殖民主義的作用,做具體的歷史的分析。對此,筆者表示贊同。
3.馬克思晚年對英國殖民主義在印度的作用只有否定意義上的評價,是緣于特定的話語背景和時代背景的變化
馬克思晚年對英國殖民主義在印度的作用只有否定意義上的評價,是緣于特定的話語背景和時代背景的變化,同樣是馬克思發展的歷史唯物主義,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占統治地位的世界歷史發展的一定階段上,對在英國與印度關系考察中的具體運用[62]。這也是發展著的歷史唯物主義對“西方中心主義”理論批判,其第二個階段的一個重要構成內容。
在世界近代史上,19世紀70年代前后,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占統治地位的世界歷史發展的一個轉折點:資本主義由競爭階段開始向壟斷階段過渡;以電和內燃機為核心的第二次工業技術革命開始興起;德國社會民主工黨的成立和巴黎公社的出現與失敗;民族解放運動特別是非歐國家的民族解放運動(如拉美等國的民族解放運動)達到了一個新的高潮。筆者認為,在這個時期,構成馬克思上述思想變化的特定的話語背景和時代背景的主要因素有五點:第一國際的成立、巴黎公社的出現與失敗、西歐資產階級革命基本完成,以及對“人類學”新成果的深入研究和對農村公社的新的認識。不過,需要在這里提及一下的是:在19世紀50年代末,即1857—1859年間發生的印度民族起義,對馬克思改變上述看法也起著一定的潛移默化的影響。這次民族起義是印度歷史上規模最大、持續時間最長的民族起義。如果說,馬克思在19世紀50年代初認為摧毀印度社會基礎最根本的是英國的機器的話[63],那么,這次印度起義促使馬克思重新研究了這個問題,認為摧毀印度社會基礎最根本的不是英國的機器,而是“破壞民族的原則”。“這一原則是通過強行消滅土著王公的權力,破壞繼承關系和干涉人民的宗教來實現的。”[64]這就預示著馬克思上述關于英國與印度關系的看法必將發生轉變。在馬克思關于“印度起義”的十幾篇文章中,就沒有再出現過“雙重使命”的思想。當然,這還不足以說明馬克思上述思想轉變的必然性。
1864年,無產階級的國際組織——國際工人協會成立了。它是在19世紀50年代末、60年代初歐洲工人運動、民主運動以及民族解放運動重新高漲的形勢下產生的。馬克思在1864年10月《國際工人協會成立宣言》中明確指出:“奪取政權已成為工人階級的偉大使命。工人們似乎已經了解到這一點,因為英國、德國、意大利和法國都同時活躍起來了,并且同時都在努力從政治上改組工人政黨。”[65]當然,“奪取政權已成為工人階級的偉大使命”這句話,并不意味著馬克思當時認為社會主義革命發動的條件已經具備,但至少表明他在19世紀60年代中期已經開始考慮真正的社會主義革命的可能性問題。而19世紀70—90年代社會主義工人階級政黨,在歐美主要資本主義國家普遍建立,也的確印證了這種可能性。不僅如此,馬克思在第一國際的活動中,還始終強調社會主義運動與民族解放運動的關系,在“波蘭問題”“愛爾蘭問題”“泛斯拉夫主義問題”上,批判了工人運動內部的各種錯誤思潮。這就更進一步促使馬克思在新的形勢下思考英國與印度間的關系[66]。進而言之,對馬克思來說,改變他在19世紀50年代初關于“雙重使命”思想的重要認識前提之一的,就是他關于工人階級已經開始為奪取政權而斗爭的認識。在總結巴黎公社的經驗和教訓的過程中,馬克思進一步深化了這方面認識。巴黎公社雖然失敗了,但作為社會主義運動史上第一個工人階級政權,在國際共產主義運動史上占有里程碑性質的重要地位。在1871年4月給庫格曼的信中,馬克思對巴黎公社的意義如是說:“工人階級反對資本家階級及其國家的斗爭,由于巴黎人的斗爭而進入了一個新階段。不管這件事情的直接結果怎樣,具有世界歷史意義的新起點畢竟是已經取得了。”[67]
西方資產階級革命已經結束(而“東方還沒有成熟到實現這種革命的程度”[68]),資產階級反封建意義上的歷史作用已經完成,工人階級開始為奪取政權而斗爭,這意味著包括英國殖民主義在內的殖民主義,喪失了任何一種意義上的“建設性”,此時的英國殖民主義,其所起的作用只能是使農村公社毀滅和社會倒退;此外,隨著殖民地人民反對專制統治和外部侵略的英勇斗爭的發展,其推動社會發展的進步意義越來越凸顯出來;加之,基于對“人類學”研究新成果的深入研究,以及對農村公社特別是俄國農村公社二重性及其所處歷史環境等問題的全面考察,馬克思得出了這樣的結論:由于其本身所具有的二重性,故俄國農村公社在一定的歷史條件下有可能趨于進步的方向——成為“共產主義發展的支點”。在馬克思看來,由于其自身的二重性而不在外力的干涉下也很可能逐漸解體的農村公社[69],當時面臨的是處于危機中的資本主義經濟關系,和西方工人階級政黨領導的旨在推翻資產階級統治的社會主義運動,而這就有可能使得它“不必自殺就可以獲得新的生命”[70]。至此,構成馬克思晚年對英國殖民主義在印度的作用,只有否定意義上評價的特定的話語背景和時代背景的主要因素就形成了。
在上述特定的話語背景和時代背景下,馬克思對英國殖民主義在印度作用的看法,自然會發生合乎邏輯的變化。例如,馬克思在“馬·科瓦列夫斯基《公社土地占有制》一書摘要”中說道:“英屬印度的官員們,以及以他們為依據的國際法學家亨·梅恩爵士之流,都把旁遮普公社所有制的衰落僅僅說成是經濟進步的結果(盡管英國人鐘愛古老的形式),實際上英國人自己卻是造成這種衰落的主要的(主動的)罪人,——這種衰落又使他們自己受到威脅。”[71]再如,在“約翰·菲爾爵士《印度和錫蘭的雅利安人村社》(1880年版)一書摘要”中,馬克思也說道:“祡明達爾變成為財產私有者——這是英國的惡棍和蠢驢們造成的。”[72]顯然,這與他在19世紀50年代初,對英國殖民主義在印度作用的看法有很大不同。
“人類學筆記”關于英國殖民主義對印度作用的否定性評價,也直接體現在1881年2月底到3月初,馬克思給維·伊·查蘇利奇復信的三份草稿中的兩份草稿中。初稿:“我們在閱讀資產者所寫的原始公社歷史時必須有所警惕。他們是甚至不惜偽造的。例如,亨利·梅恩爵士本來是英國政府用暴力破壞印度公社行動的熱心幫手,但他卻偽善地要我們相信:政府維護這些公社的一切崇高的努力,碰到經濟規律的自發力量都失敗了!”[73]三稿:“我之所以注意這一推論,僅僅因為它是以歐洲的經驗為根據的。至于比如說東印度,那么,大概除了亨·梅恩爵士及其同流人物之外,誰都知道,那里的土地公有制是由于英國的野蠻行為才被消滅的,這種行為不是使當地人民前進,而是使他們后退。”[74]“英國人在東印度就進行過讓公社自殺的嘗試;他們得到的結果不過是破壞了當地的農業,使荒年更加頻繁,饑饉更加嚴重。”[75]
由上可見,馬克思晚年對英國殖民主義在印度的作用只有否定意義上的評價,是緣于特定話語背景和時代背景的變化,而根本不存在所謂的衡量歷史進步尺度的變化[76],當然也不存在著所謂清理他對以往所受“西方中心主義”影響的問題。這一變化也同樣是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占統治地位的世界歷史發展的一定階段上,對在英國與印度關系考察中的具體運用。不過,這一“具體運用”,比馬克思在19世紀50年代初的“具體運用”,其所包含的方法論意義要更具有普遍性,故可以說是歷史唯物主義在馬克思對英國殖民主義作用認識過程的發展,也屬于馬克思對作為思維方式和話語系統的“西方中心主義”批判,其第二個階段的一個重要構成。
如果筆者以上對馬克思關于英國殖民主義作用的看法及其變化原因的觀點,在方法論上是可以成立的話,那么就可以獲得關于發展著的歷史唯物主義對“西方中心主義”理論批判,其第二個階段的又一重要構成的方法論啟示,即:必須要把馬克思思想發展置于特定的話語背景和歷史背景及其變化中來把握,萬萬不可“望文生義”,隨意發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