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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懼(Fear)

我認識到,懷有勇氣并非因為沒有恐懼,而是戰(zhàn)勝了恐懼,勇敢的人并不是感覺不到恐懼,而是征服了那種感覺。

——尼爾遜·曼德拉(Nelson Rolihlahla Mandela)[1]

當你是手推床上一位“可能要命不久矣的病人”時,我想告訴你,我是勇敢的,站在床頭的醫(yī)生是勇敢的。我希望能告訴你這些,但是對我來說,忘記這種勇敢的幻象,承認恐懼,反倒更合適些。

我著實沒有想到,自己第一次在工作中感到恐懼時,當時的情景荒謬得像是一部喜劇。如果有人在我讀醫(yī)學院的時候,問我覺得當上醫(yī)生之后最害怕什么,我覺得死人根本都不會出現(xiàn)在清單上。確實,我所處的環(huán)境并不忌諱死亡。在我自己的家庭中,我們會在親戚家為逝者守喪,而棺材通常是打開的。我第一次看到遺體是在祖母去世的時候,她穿著自己最好的衣服,躺在羽絨被上。我記得那時自己11歲,坐在表姐的旁邊,一邊聊著與死亡和葬禮無關的事情,一邊心不在焉地在祖母冰冷、僵死的手指旁重新排列那些念珠。

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在老年護理病房,顯而易見,沒過多久就遇到了病人的死亡。在第一次面對這一機遇之前,我從來沒想到過,我的工作可能是“證實”死亡。(你必須原諒我使用“機遇”這個詞——作為一名醫(yī)生,學習的機會常常出現(xiàn)在不那么美好的情況下。)我去找主治醫(yī)師,告訴他,我不知道該怎么做。他把我?guī)У讲∪说拇策叄覀円黄鹜瓿闪藥醉椆ぷ鳌H欢斣僖淮闻龅竭@種事情的時候,我只能靠自己了。我獨自走進病房,隨手把門關上,戴上了手套。回想起來似乎很奇怪,因為我不會在病人還活著的時候戴上手套去做常規(guī)的外部檢查,但現(xiàn)在他們去世了,我已經采取了不同的行動。

我走到床邊,當意識到這個病人仍然有體溫時,我感到特別害怕。把聽診器放在病人的胸前,我能聽到從胸腔里發(fā)出的空洞聲音——這種聲音難免讓一個新入行的醫(yī)生胡思亂想:如果她根本沒死呢?會不會我說她死了,然后親屬走進病房,病人又能動了?這些聲音不由得讓人希望,可以等到病人身體更冰冷的時候再來做這種檢查。

確認死亡的過程包括觀察瞳孔,檢查病人對疼痛的反應,并確認沒有呼吸活動,沒有可觸及的脈搏,也沒有心音。最后3項要花些時間,我把聽診器放在她的胸前,手放在她的脖子上,站了足足2分鐘,在她的脖子上,你可以看到跟常人一樣的頸動脈。我盯著她。我越是盯著那個病人看,就越確信她要睜開眼睛了。我想象著她突然睜開眼睛,兩手摸到脖子,然后用一種她這輩子可能從未有過的力量,緊緊地抓住我的手腕。我想象著這個可怕的場景,難以自抑;剛滿2分鐘時,我就快步跑出了房間,心怦怦直跳。

這讓我想起了兒時在家里的經歷。我們的房子建于20世紀70年代,有一道近乎直上直下的樓梯,前7級臺階在踏板之間留有空隙。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總覺得什么時候會有一只手從那些縫隙里伸出來,抓住我的腳踝。那不是真的,我知道那不是真的,但我讓自己相信了,我總是飛快地跑上樓梯。也許,我們所經歷的大部分恐懼都源于我們自身。

回想第一次證實死亡的經歷,我仍然對當時的感受感到驚訝。為什么以前在遺體周圍的時候沒有這種感覺?也許是面對陌生人的遺體造成了這種差別;也許是因為宣布死亡成了我的工作。(如果他們沒有死呢?)

我不知道,從那之后我是否再次經歷過這種純粹的恐懼,不過我確實認為,至少完成某些事情是需要一定勇氣的。如果我不能承認自己仍然感到恐懼,又怎么能說自己勇敢呢?

一天傍晚,我在急診科等一位因心肌梗死送來搶救的中年男子,那是我成為重癥監(jiān)護病房主治醫(yī)師的頭一年,我還算是位新手。我們事先接到了通報,那天的工作就像等公共汽車一樣:好幾個小時都沒有心臟病患者出現(xiàn),然后,就在夜班剛開始的時候,兩個病人同時來了。我們根據(jù)情況分配了團隊,變得忙碌起來。

馬丁(Martin)被推了進來,臉漲得通紅,渾身是汗,這是典型的心源性休克癥狀。這種情況會在心臟突然無法工作時出現(xiàn)。在正常情況下,心臟的工作由兩個部分完成:心臟右側接收缺氧血,并將血液輸送到肺部充氧,之后血液回到心臟左側,再次由心臟回到身體。從醫(yī)學意義上講,休克可以指一系列身體遭受的突然傷害,這些傷害會導致人體無法為其組織和器官提供充分的血液循環(huán),也就無法支持這些器官活動。就馬丁的情況來說,罪魁禍首被稱為心肌梗死,或我們常說的“心臟病”,冠狀動脈供血中斷意味著他心肌死亡的時間越來越長。心臟病學家喜歡說,“時間就是肌肉(Time is muscle)”。因此,當馬丁來到醫(yī)院時,其實伴隨著一種宣示,一刻也不能耽誤了。

我很快地瞥了他一眼,發(fā)現(xiàn)他處于清醒和昏迷之間。他的呼吸道部分阻塞,呼嚕呼嚕地響個不停。他很胖,體重指數(shù)(即BMI)至少有50。即使在身體狀態(tài)好的時候,馬丁也不適合平躺,很明顯,他需要接受麻醉并插入導氣管來保護呼吸道。這是我第一次在急診科獨自進行緊急插管,我看著他,慢慢地呼氣,心中一直在思考。教科書總以70千克標準體重作為案例,但現(xiàn)實中,我見到的標準體重的病人少之又少。

心臟科的顧問醫(yī)師在床邊徘徊,急于盡快讓馬丁進入心臟導管室進行手術,他已經召集了正在值班的手術小組的其他成員。“我們得繼續(xù)了,”他告訴我,“你對他的氣道滿意嗎?”

我當然不喜歡他的氣道。在冠狀動脈導管室里,馬丁平躺在一張桌子上,身體非常不舒服,無法支撐自己的呼吸。我為插管做了準備:藥物、喉鏡、導氣管;心里演練了方案A、方案B和方案C。一位資深同事就在我旁邊的隔間里,為另一位即將到來的病人做準備。我注意到了這一點,并向自己確認,如果遇到麻煩,我會得到幫助。

我低頭看著躺在手推床上的病人。他塊頭很大,渾身濕透,鼾聲陣陣,但他在鼾聲中努力維持著自己的呼吸。我看著手中的肌肉麻痹藥物,想著該如何中止他的自主動作。在麻醉藥物注射之后大約45秒時,他會停止呼吸,然后,有幾秒鐘,他的生命會在生存和死亡之間危險地徘徊,我希望自己能阻止他去往彼岸。

導氣管、呼吸、循環(huán):在面對緊急情況時,我們希望能夠對這些急救中的常規(guī)工作熟稔于心。所以,我們有一個預先構建的處理計劃:首先是氣道(A),其次是呼吸(B),最后是循環(huán)(C)。我接受過技術操作方面的訓練,它可以像念出ABC3個字母一樣簡單,但如果我不能駕馭A和B,馬丁將在幾分鐘內死去。即使我完美地完成了A和B,如果我沒有正確地判斷藥物劑量,也可能會導致他已經衰弱的心肺循環(huán)徹底停止。

如果當時你走到我的面前,問我:“你害怕嗎?”我會對你說“不”,并告訴你,從臨床角度來說,我能勝任這個職位,這是我的工作。我會說自己有所計劃,也確實因敬畏生命而產生了些許憂慮,但我并不害怕。恐懼往往源于事態(tài)的失控,感到恐懼對我毫無幫助。

但是,我確實害怕了。

我最后調整了一下手推床,試圖給馬丁的頭轉個角度,讓他的頭與高聳的腹部和胸腔相比,不至于向后歪得那么明顯。這時,我抬頭看了看,看見一位至少2年未曾謀面的外科顧問醫(yī)師,他記得我的名字。“你還好嗎?”他問。在當時的情況下開始聊天顯得很奇怪,后來我知道,聊天并不是他接近我的目的。

我告訴他氣道插管的計劃,我的“A計劃”和我的備用方案,然后他問我,是否想讓他參與,還是想讓他安靜地站在我身后的角落里。我選擇了后者。我們拉上周圍的圍簾,開始給馬丁注射藥物。我等待著那幾十秒鐘,等著他開始麻痹,停止呼吸,這場等待如同幾個小時一樣漫長。在這段時間里,我的手像鉗子一樣,握緊他的下頜骨,拉開他的下頜,保持呼吸道打開,同時把氧氣面罩壓在他的臉上。

我們等待著,我的目光從他逐漸平靜的胸口移向我身旁的顯示器,來回掃視,直到45秒過去,他停止了呼吸。在開始緊急插管之前,我總是對團隊中的某個護士或醫(yī)生說同樣的話:“如果血氧飽和度低于90%,告訴我。如果我沒回答,就是我沒有聽見,請再跟我說一遍。”

我拿起喉鏡,把它引到馬丁的嘴里,保持他的嘴張開,然后更用力地拉開。我看到了聲帶,也看到了通向氣管和肺部的通道。這是一個非常合適的觀察角度,我把管子塞進氣道,給管口充氣,連上便攜式呼吸機,這樣就完成了。馬丁已經為導管室手術做好了準備,他的冠狀動脈將會重新通暢。

顧問醫(yī)師在整個過程中只發(fā)表了2條評論,他說得很小聲,只有我能聽到他的聲音:“很好”“你做得很好”。

在那一刻,我需要相信自己,而不是屈服于隨時可能出現(xiàn)的恐懼。現(xiàn)在回想起來,顧問醫(yī)師的稱贊清楚地表明,他非常了解,我所需要的就是這種信心。作為醫(yī)生,我們經常選擇把恐懼隱藏起來,稱之為其他的東西:比如憂慮、驚訝、承認事態(tài)很嚴重、緊張、缺乏自信。我們可以坦率地承認這些感覺中的任何一種,但“恐懼”不是我們經常使用的一個詞。我常參與病人的心肺復蘇搶救,我感到害怕的唯一外在信號,是一兩顆汗珠慢慢地從后背淌下來。有時候,當我脫下手套,真的很驚訝自己的手掌竟然變得這么濕。有時我會欺騙自己,假裝并不害怕。

幾天后,上夜班時,我把馬丁的插管拔了出來。他度過了一段艱難的日子,但后來恢復得很好,回歸了自己的生活,回到了他的妻子和兩條拉布拉多獵犬身邊,他準備每天都去陪狗狗散步。當一個病人“準備好”要把插管取出來的時候,他們往往早就求之不得了。在他們的喉嚨里,這種塑料物品變成一種不受歡迎的刺激物,因為他們沒有服用鎮(zhèn)靜劑,異物會讓人感到不適,眼睛也會因為不舒服而流眼淚。我記得自己向馬丁俯下身去,讓他能夠看清我的臉,對他說:“別擔心,我們現(xiàn)在就要把管子取出來了。”他的大眼睛懇求般地盯著我,那一刻我意識到他對我的信任,也意識到自己所掌握的這種特權。我記得把管子取出來后,聽到他當時沙啞、濃重的西南部地區(qū)的口音,心里覺得這聽起來很美妙。說來有些奇怪,因為各自不同的原因,我們共同經歷了這些對彼此都很重要的過程,但卻沒有共享某種真正的關系。直到那一刻,我才第一次聽到馬丁的聲音。

有些時候,我在面對恐懼時甚至更加手足無措。喬治·艾略特(George Eliot)曾說過:“我們靠死記硬背來記單詞,但卻記不住它們的意思;要記住它們的意思,必須付出我們的生命之血,必須將它們印在我們神經的細微纖維上。”[2]從開始當醫(yī)生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不要嘗試心肺復蘇”(DNACPR)的要求是什么意思。我知道這意味著什么,知道它的適用情況和含義。但在工作到第四年時,我遇到了一位病人和她放棄心肺復蘇的要求,恐懼讓我質疑自己所知道的一切。

那是凌晨4點,我需要趕去腫瘤科病房,一位50多歲的女病人出現(xiàn)了呼吸急促和心率過快的情況,她的護士很擔心,給病人做了心電圖并呼叫了我。那個時候,我正在值班待命,為病人提供緊急檢查,并解決夜間出現(xiàn)的任何問題。和以往的值班一樣,絕大多數(shù)病人并不是我日間接診的病人,我并不“認識”他們。

我走到病房,一個坐在床邊的女人迎了上來。她和我母親年齡相仿,呼吸急促。我估計她每分鐘呼吸超過30次。她的血氧飽和度低于90%,我仍然記得自己當時的印象——對于一個明顯在掙扎的人來說,她看起來是那么的平靜、鎮(zhèn)定。護士去換氧氣面罩,我問病人是否感到疼痛。

她搖搖頭,回答說:“不疼。”她的語氣沒有緊迫感,就好像我在問她茶里要不要加糖一樣。

“你確定嗎?”我反復問道,“你的胸口沒有任何疼痛感嗎?”

“沒有,”她說,“我剛剛從衛(wèi)生間回來,感到有點喘不過氣。”

“你能讓自己的呼吸慢下來嗎?”

“我覺得我控制不了。”

護士帶著新的氧氣面罩回來了。我把聽診器放在病人的背上,聽她的呼吸聲:空氣在她的肺里進進出出,聽起來很清晰,非常清晰。

“我這就回來。”我說,隨即出門去看心電圖結果,心電圖已經放在外面的護士站了。右心病變的情況很明顯,驗證了我的懷疑:她有一個巨大的肺栓塞 [3]。我還從來沒有獨自診斷過會立即危及生命的肺栓塞,在之前的治療中也從未見過。盡管如此,我還是對自己的診斷很有把握。我拿起病人的病歷本,封面上標注著放棄心肺復蘇的要求。兩天前醫(yī)生和病人討論了這一問題,并確認了這一要求,病歷上還記錄了就癌細胞轉移和搶救等問題與病人的討論。我只記得兩天前的那一刻,我就在現(xiàn)場。

也就是說,我面對著一位女患者,確定她有一個巨大的肺栓塞,可能會出現(xiàn)心臟驟停,但目前還沒有。限制治療的表格要求我們,在心臟驟停之后不再繼續(xù)搶救,沒有提供其他的建議。我知道絕不應該進行溶栓治療——她腫瘤出血的風險很高——但我又不確定,作為一名級別較低的初級醫(yī)生,面對并不熟悉的病人時,是否可以獨自一人在深夜值班時做出決定。我正要拿起電話,打給病人的主治醫(yī)師,這時護士從病人床邊打來電話:“醫(yī)生,你最好回病房看一下。”

病人現(xiàn)在平躺在床上,有呼吸和心跳,但身體沒有任何反應。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我無可奈何地站在那里,心想這樣袖手旁觀是否對她有所虧欠,但我不知道到底虧欠了什么。她本來是走著去廁所的,但現(xiàn)在她突然就要死了,床邊的護士和我是僅有的知道這件事的兩個人。還有誰需要知道這一情況?護士說,她會給病人家屬打電話,然而我意識到,病人可能撐不到家屬趕來了。我不能就這么丟下這個女人不管,于是跑去給主治醫(yī)師打電話。

當你讀到這個故事的時候,可以暫停一下,考慮一下,如果是你,你會怎么做。但是,就在那一刻,時間的緊迫感像軍隊一樣包圍了我:一步,一步,沉重的靴子踩在地上,帶著刺刀的萊福槍指向我。時間貼著我的脖子喘息,離我那么近,我?guī)缀鯚o法思考,也根本來不及思考。我讓護士打了搶救電話。

幾分鐘后,搶救小組集合了:主治醫(yī)師、重癥監(jiān)護初級醫(yī)生、另一位初級醫(yī)生和兩位值夜班的護士。我簡短地向他們介紹了情況,主治醫(yī)師給出了簡短的回答,我知道他會這樣回答:“她不進行心肺復蘇。”

“是的,我知道,”我有底氣地做著自我辯護,“但是她的心臟還在跳啊,所以我只是……”

我只是什么?我只是不知道我能不能袖手旁觀,眼看著患者死亡?我只是覺得不自在?我只是在想,這是誰的母親?我想說:“我來不及親自給你打電話,我不知道如何是好。”我只是覺得一切都來不及了,我只是感到恐懼。

我還沒來得及解釋,夜班的護士就打斷了我的話:“你做得對。”我對這句話感激不盡。幾秒鐘后,病人手腕的脈搏消失了,就在我握著的地方。然后,她就去世了。凌晨4點,在三樓走廊的盡頭,在一個我不熟悉的病房,面對著一個我剛剛才見過的病人,面對著我覺得無法挽救的情況,我需要知道自己的決定是正確的,我需要知道,自己并不孤單。

當我第一次把這段經歷寫在博客上時,一位醫(yī)生在下面發(fā)了一條匿名評論。他說:“那天晚上護士說你做得對,并不意味著你真的沒錯。你在情感上需要幫助,她給你的陳述加一個句號,以免你受到斥責。”當然,某種程度上,這位醫(yī)生的觀點是正確的——我為了一個即將死亡的、無法挽回的病人呼叫了醫(yī)療急救小組。我打電話向他們尋求支持,無論是臨床上的還是情感上的,但我都沒有為之道歉。稱贊別人“做了正確的事”只是一種主觀的贊美,這位留言的醫(yī)生,顯然很不認同我的做法,認為我不該打電話給醫(yī)療急救隊,這種看法對嗎?我的做法也許是不對的,他或她比我更有經驗,對自己更有信心。但在那一刻,我真的應該袖手旁觀嗎?對于一個沒有經驗的、從來沒有診斷過巨大肺栓塞的醫(yī)生來說,對于一個恐懼的、肩負重任的醫(yī)生來說,對于一個除了站在那里看著病人死去之外,覺得還有一線希望,可以做些事情的醫(yī)生來說,我的做法有什么錯嗎?沒錯,對我來說,我的做法是對的;當然,也許下次我會做得更好。

但對病人來說,我的做法是正確的嗎?我不能完全確信。對她來說,也許我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平靜地坐著,握著她的手,和她一起面對死亡。那天晚上,她想找的并不是醫(yī)生,但我沒有那種鎮(zhèn)定自若的精神,我并不介意承認這一點。

急救團隊幾分鐘后就離開了,但那天晚上我和護士一起在病房里等待著她的家人,告訴他們事情的經過。雖然我現(xiàn)在已經經歷了很多這樣的情況,但仍有一些談話在我的記憶中難以磨滅。我記得最清楚的是,她的丈夫問我,妻子臨終時是否痛苦。我告訴他,并不痛苦,她很快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轉眼間就去往了另一個世界。

我說過,醫(yī)生有相應的策略來排解自己的恐懼。這通常是無意識的——目標是在恐懼來襲的時候,對它進行微處理,因為醫(yī)生和病人都不能屈服于恐懼。你不可能表現(xiàn)得像只在車燈前驚慌失措的兔子——這一點幫助都沒有。作為一名重癥監(jiān)護醫(yī)生,病人的恐懼常常是我工作要面對的事情,這并不稀奇。在很多時候,他們的恐懼變成了例行的程序,而我也早有準備,我一開始就會說一句標準的、讓人安心的話:“別擔心,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們都是來保護你的。”

這并不是說,我認為每個病人的恐懼都是一樣的。當我把病人的恐懼稱為“例行程序”時,這并不是一種價值判斷,它只是我例行工作的一部分。像我這樣的工作,通常無法留出很多時間,讓我認真研究病人恐懼的根源。他們迫切需要某些東西,無論他們是否害怕,你都必須傳遞出這種信息。所以,你會發(fā)現(xiàn)自己只能專注于安慰,說出你在處理緊急情況時想到的應急的話: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們會把你救回來的。盡管我經常想知道這樣說是否真的妥當。通常情況下,我根本不知道這樣做是否可行。很多時候,其實誰也不知道。

但實際上,你還能說些什么呢?大多數(shù)情況下,當人們處于危急關頭,掙扎著呼吸、掙扎著活下去時,我都會麻醉他們,或者說,讓他們“入睡”。對我來說,病人很可能以某種方式死去,這并不鮮見;但是試圖阻止死亡并無不妥,其中確實存在著一個你可以提供幫助的機會。這是病人向你提出的請求,也是他們最大的希望。

當今社會,不少人質疑,那種“醫(yī)生最清楚”的家長式態(tài)度,是否仍應在現(xiàn)代醫(yī)學中有一席之地,一些醫(yī)生回擊了這種質疑,也招致了不少人的偏見。在很大程度上,我完全同意這些醫(yī)生的觀點,但不得不說,面對病情嚴重的病人時,醫(yī)生與之交談的時間只有幾秒鐘,醫(yī)生的誠實是有限度的。

有一天,我嘗試了一種不那么家長式的方法,雖然我說不清究竟是為什么。這是一位20多歲的年輕小伙子,在一次車禍中,他從車里被甩了出去。他體格健壯,手臂上有文身,脖子上有一條鏈子。他流了很多血,我的手一直壓在他頸部的傷口上。可想而知,我的手比較用力。他抱怨我把他弄疼了,讓我把手拿開。我友善地拒絕了他,因為我正盡力不讓他流血。

他突然問:“我要死了嗎?”

“我們正在盡一切努力幫助你。我需要你試著保持冷靜,我知道這并不容易,但只有這樣我們才能解決你的問題,把你送到手術室。”

“我要死了嗎?”他用更大的聲音問。

“你受了重傷,我們會把你送到手術室,盡我們所能保住你的生命。”

結果他開始大喊:“我要死了嗎?”

他需要一個確定的回答,是或者不是,我其實可以任選一個回答,但是不管選哪個,其實都是在說謊,我根本沒法做出保證。

這時,急救醫(yī)生站出來說:“不,你不會死的!”然后他看了我一眼,說:“你怎么回事?”病人立刻安靜下來,我們繼續(xù)做著搶救工作。事實上,我們完全知道,他可能會死,事實就是這樣。

在可控制的情況之外,提供某種保證通常是你必須要做的,我認為,那些因此 [4]而對我做出嚴厲評判的人,并不是那些在手推床上流血不止或呼吸困難的當事者。事實是,有些病人透過他們恐懼的、擴張的瞳孔看著你,他們希望聽到你說一切都會好起來。最后,要么我是對的,他們會沒事;要么我是錯的,但我仍覺得自己告訴他們的那些經過選擇的事實并無不妥:

“別擔心,一切都會好的,我們都在你身邊,保證你的生命安全。”

我在麻醉部門工作時,顧問醫(yī)師和我曾經一起給一位60多歲的病人實施手術麻醉。病人叫彼得(Peter),他身上出現(xiàn)了一個大膿腫,需要切開引流。從廣義上說,這是一場計劃外的手術,但除了你通常會聯(lián)想到的全身麻醉的風險之外,與我常做的手術相比,這場手術并沒有真正危及生命的風險。彼得很緊張,所以我安慰地笑了笑,盡量使自己的眼神顯得和藹可親。我把塑料氧氣面罩輕輕地按在他的臉上,告訴他放松,正常呼吸,而顧問醫(yī)師則配好了藥,檢查彼得手背上的插管是否正常。我站在彼得身后,猜想著他所看到的我的臉是什么樣子,估計一定是上下顛倒的。[5]

彼得頗為不安,不停地對我說,他只是想“這一切都趕緊結束”。我告訴他,一切都會過去的。

住院的病人往往表現(xiàn)出不同程度的恐懼。有些病人可能一見針就癱倒,而另一些人可能連眼皮都不眨一下,大多數(shù)病人的行為介于兩者之間。除了尖叫的孩子,我還真沒見到過比麻醉室里的彼得更緊張的病人。但作為一名醫(yī)生,你要學會設想各種各樣的行為,而病人過度的恐懼也會成為需要你盡力去控制的某種東西。

“害怕難道不正常嗎?”彼得問。

我告訴他當然正常。我記得自己還跟他說,手術并不是大家的日常經歷——如果他不覺得擔心,反而才是不正常的。

說實話,我對他的恐懼并沒有什么評判。失去對生活的控制,哪怕只是1小時,都是件可怕的事。我只做過一次全身麻醉,那是拔掉四顆智齒的時候,而那時我已經在醫(yī)學院了。在麻醉室里等待的那一刻,我在想,排在死刑犯的隊伍里,準備接受死刑注射是什么感覺。我想過極為后悔是一種什么感覺,但仍然無法控制自己如何面對即將死去的事實。我真的入戲了,我記得自己睡著前說的最后一句話,是一句驚慌失措的請求:“不,我改變主意了,我不想拔了。”

我用面罩蒙住彼得的嘴和鼻子,讓他吸了大約3分鐘的氧氣,繼續(xù)實施麻醉程序。醫(yī)生拿起準備好的注射器,開始麻醉。

第一種藥。第二種藥。觀察病人。觀察監(jiān)測儀。

“感覺不好。”在完全進入麻醉狀態(tài)之前,彼得還在昏昏欲睡地喃喃自語。

“別擔心,”我冷靜地回應著,“一切都……”我還沒說完,彼得就失去了意識。我用食指輕輕觸了觸他的睫毛,觀察他是不是完全沒有反應了。

注射第三種藥。觀察病人。觀察監(jiān)測儀。

沖插管。一切都很順利。等待。我看了看顧問醫(yī)師,他點頭示意我抬起喉鏡,然后,我找到了合適的視角,準確地置入了氣管插管。我瞥了一眼監(jiān)測儀,取下了喉鏡,把它放在彼得的枕頭邊。在這短短幾秒鐘里,我又看了眼監(jiān)測儀,沒有任何征兆或警告,彼得的心臟驟停了。

我們馬上開始做心肺復蘇。我們做了所有嘗試,試圖把一個生命拖回這個房間。參與搶救的人員越來越多,我們完成了應該完成的每一步操作,但4個小時后,彼得還是去世了。

那天的事情依然歷歷在目。我記得自己感到萬幸的是,我們完成了標準的麻醉前的病歷記錄,沒有偷工減料。我還記得當時顧問醫(yī)師的樣子,他佇立在事后的余波中。這絕對不是他的錯,但我記得他臉上那種受到了毀滅性打擊的表情,同事讓他回家,并主動接手了他當天剩下的工作。我記得那天晚上,自己久久不能入睡,忍不住去想,當彼得做完手術后,他想吃什么,他在夏天有什么計劃,他的家人中誰會最想念他。

我還記得,我曾懷疑自己是否足夠堅強,是否能夠承受告知病人病情的壓力,告訴病人會好起來的,而實際上總有一些可能性——無論多么微乎其微——他們會死。我記得我問自己,消除病人的恐懼是不是我工作的職責,也許我本來就不想承擔這種責任。通常,他們的病情并不樂觀,很有可能會死亡,而且很多時候,當我表現(xiàn)得像完全了解事實那樣,說他們會好起來的時候,嚴格來說,我是在撒謊。

但是,當你第二天去上班時,總會看到另一雙驚恐的眼睛。病人的恐懼在與你見面的那一刻爆發(fā),所以你怎么能不抓住他們的手,告訴他們一切都會好起來?

一年多后,我在神經外科病房照料了一位病人。勞拉(Lara)和我年齡相仿,她是醫(yī)生們所說的“健康狀況良好”的病人之一,直到她在辦公室里突發(fā)癲癇,然后又一次發(fā)作。她是一位薪酬專員,但她說自己正在利用晚上的時間學習,并想成為一名律師。在勞拉等待各種檢測、大腦活組織檢查和診斷的過程中,我陪伴了她將近兩個星期。通常來說,我很愿意去看她,但在那一次,我刻意避開了她,我知道她患上了一種最為嚴重的腦腫瘤,腫瘤治療團隊正在和她談話。那天一開始,我并沒有打算避開她,但早些時候,勞拉問我是否還好,并說她覺得我表現(xiàn)得不太一樣。我假裝很累,改變了話題,然后離開了病房,直到合適的團隊向她說明情況。

當天下午晚些時候,我走進了她的房間,她坐在床邊,腳放在地上。她抬起頭,看著我的眼睛說:“我猜你已經知道了?”

“是的,”我回答道,“我很抱歉。”

我關上門,坐在勞拉床邊,我們兩人都看著前方,沒有目光交流。我并不經常像公園長椅上的老朋友那樣,坐在病人床邊。當然,我們并不是像坐在公園中那樣,望著眼前川流不息的人潮車海,而是盯著眼前正對著的病房墻邊的水池,我穿著合身的工作服,而勞拉穿著睡衣。

“那么,我應該會沒事的,是嗎?我覺得這個病不會讓我很快死去?”

勞拉的問題讓我一驚,并不是驚訝于她會問出這樣的問題,而是驚訝于她現(xiàn)在就已經把問題拋給了我。她看上去非常害怕,仿佛成了另一個人,仿佛她想要問出這個問題,但又并沒有決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想要知道答案。

我腦海中想到,這一癌癥的五年期生存概率大概是6%。她到底是如何從有關病情的對話中得出結論,認為這不會讓她英年早逝?為什么她沒有直接問腫瘤治療團隊?出于某些原因,她選擇問我,而現(xiàn)在我就坐在她身邊,周圍彌漫著她的恐懼和我的恐懼。

這種恐懼讓我感到驚慌,我停頓了一下。我并不是這方面的專家,何況我真的很了解勞拉嗎?她是想要知道全部真相,還是其中的某一種情況?什么才是她最關心的事?

她一定從我的臉色中讀出了什么信息。她重復了剛才的問題,并且說道:“即使我錯了,我也希望知道真相,這只有我一個人。”

我長出了一口氣,向她解釋說,自己并不是腫瘤學方面的專家,但是我知道她長了一個晚期腫瘤,就這一點來說,這并不是什么好消息。我告訴她,就她的個案來看,還有一些積極的方面:她還年輕,沒有什么其他的慢性病,腦部腫瘤已經切除了,并且有了明確的后續(xù)治療計劃。我認真地觀察著勞拉的臉,但是她沒有打斷我,我繼續(xù)說到,當然,我目前并不清楚其他的具體情況,比如腫瘤的邊緣是否已經被完全清除、之后會不會復發(fā),也不知道她的身體對于后期治療的反應。

“最后,確實(Yes),這種情況極有可能縮短你的生命。”

“確實”(Yes)一詞從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成為一個如此兇惡的詞匯。

我們沉默了幾秒鐘。我低頭看了看白色的壁腳板,又抬頭看了看墻邊的洗手池,然后勞拉說:“謝謝你告訴我。”我轉過身看著她,她露出一絲微笑,我只能說,她流露出了我所預料到的失望。這不是聽天由命,而是接受了這樣一個事實:通過提出這個問題,她又掌握了些許自己需要知道的信息。我沒有再做什么解釋,但又陪她坐了一會兒,她說自己感到很難過,她會給家人帶來這么多的擔心和悲傷。我提醒她,她不能阻止家人愛她,這是他們的權利。我還說,現(xiàn)在無論說什么都還為時過早,我希望她能及時擺脫這種負擔,不再為家人的痛苦感到自責。

我算得上誠實嗎?我只能說,自己沒有撒謊,但我沒有盡可能地說清楚。我沒有告訴她這一腫瘤的五年期存活率,她自己能夠在網上找到。我想告訴勞拉全部的真相,但是,當我和她交談的時候,那些話被她巨大的疑問和恐懼拖住了,這些恐懼和疑問來自那些已經覆水難收的、不得不說出的信息。

一年多后,勞拉去世了。我敢肯定,在我們那次談話之后,她與腫瘤學家和安寧療護團隊進行了多次更坦誠、更專業(yè)的討論。也許在那之后,她甚至不記得和我在一個房間里的那幾分鐘,但我卻經常想起那次談話,我不知道誰的恐懼更具真實感:是她的,還是我的?

病人在面對突發(fā)疾病的壓力時,往往不是他們所認識的自己。他們周圍的世界可能會變得陌生,而在那個他們如此脆弱、孤獨無助的時刻,他們會依賴陌生人——那些即使在前一天遇到,都根本不會打招呼的陌生人。在這種時候,作為一名醫(yī)生,我感到自己不可避免地變成了一個不完全屬于我的人,一個連我自己都不太容易認出的人,我被病人的巨大需求所定義著。

有一次,我去病房巡診一位病人,他剛從重癥監(jiān)護病房轉到普通病房。

那個月的早些時候,他遭遇了一起車禍,手臂、肋骨、骨盆和鎖骨都出現(xiàn)了骨折。他還出現(xiàn)了嚴重的肺部挫傷,需要做氣管切開術,并長時間使用呼吸機。現(xiàn)在,他已經拔掉了插管,可以轉到普通病房了。我正好路過,所以就走進了病房。我們談及能再次待在一間有窗戶、有自然光的房間的美好感覺,他突然停了下來,唐突地說:“你個子這么小嗎?”

“什么?”我問。

“我不知道該怎么說,親愛的,我從來沒有意識到你個子這么矮。”

他不再那么不舒服,不再那么依賴于我給他提供的東西。我還是原來的那個醫(yī)生,但當他熬過了人生中那段病危的經歷,他也許覺得自己長高了些,而我現(xiàn)在明顯只是個5英尺又2.5英寸高 [6]的矮個子。

我曾用視頻網站上的短片和泰迪熊,分散受驚嚇的孩子們的注意力,這樣,我的同事就可以把一根套管植入他們手里。我也曾站在核磁共振成像(MRI)的機器旁,照看一位需要接受全脊柱掃描的病人。她有幽閉恐懼癥,我按摩著她的腳,這能夠幫助她完成掃描,而這次掃描是為了安排緊急的放射治療計劃,縮小長在病人脊柱內的腫瘤。我也曾答應給一位怕針刺的病人進行局部麻醉。

但有時,病人把他們的恐懼傳遞給你,而你對此完全無能為力。沒有辦法控制,無法回答病人的問題,沒有技巧,也沒有可遵照的程序。這些遭遇一直令我難以釋懷。

“我只是太害怕了——一切都變化得太快了。”這是93歲的邁克爾(Michael)說的話。盡管眼部的黃斑病變使他只能看到形狀和陰影,但邁克爾的思維依舊敏捷,仍能獨立生活。不幸的是,他最近在家里摔倒了。剎那間,日常生活的齒輪停止了轉動,他來到醫(yī)院;我們告訴他,他已經老了。人們常常抱怨醫(yī)院不適合老年人居住,對于那些為了保持健康而奮斗的人來說,醫(yī)院也的確算不上是什么友好的地方。

理療小組來看他,但邁克爾出現(xiàn)了關節(jié)疼痛。在他從跌倒中恢復的這段時間里,他的骨頭已經適應了床上的休息,所以我們給了他一塊疼痛貼片。他住在一個有6張病床的病房里,他的床在最里面。邁克爾視力不好,不能再看書了,他旁邊的病人也不適合談話。我和其他的醫(yī)生、護士盡了最大的努力陪他聊天。我們聊起了時事,我還給各種已經接不通的號碼打過電話,想給他找些有聲讀物,或是任何能活躍他思維的內容。我發(fā)現(xiàn)自己在為邁克爾辯護,當我說出他的實際年齡時,一些同事翻了翻眼珠,這讓我的自我防御屏障越筑越高,如同一堵墻。我想大喊一聲:“別把我的病人撇在一邊!”我想問他們,是否知道邁克爾畢生都在經營一個農場,是否知道他想當畫家,或者他的老師因為他用左手寫字打了他一巴掌。我想讓他們知道,邁克爾已經告訴我準備把票投給哪位候選人。

“我只是太害怕了——一切都變化得太快了。”他的話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里,他背負著恐懼求助于我,我怎么能不努力保護他的安全呢?但在我的思考中,也確實夾雜著些不吉利的順口溜:“國王的馬,國王的臣,都不能讓邁克爾變回健康的人。”[7]

邁克爾再也沒有回到自己的家——他和我們一起住了幾個星期,恢復了一些活動能力,然后去了養(yǎng)老院。他似乎更平靜了,離開醫(yī)院時很高興,也為養(yǎng)老院里有一個花園而感到興奮。在他出院前不久,我和另一位初級醫(yī)生推著輪椅帶邁克爾出去轉了轉。對我們來說,這一天很安靜,陽光明媚,而老城區(qū)綜合醫(yī)院的一個優(yōu)點是,這些醫(yī)院常常帶有戶外的活動空間,邁克爾讓我們描述一下院子里的花花草草。他的兒子也來看他,我們都坐在花園里,曬著太陽。

幾分鐘之后,邁克爾轉向我,問道:“你能給我兒子講講我們那天聊的事嗎?你知道,關于心肺復蘇的事。”

幾天前,邁克爾坐在椅子上,我坐在他的病床上,我們有過一次談話。那天我鼓起勇氣去接近邁克爾,我問他,是否想過在生命最后的時刻想要什么?他的恐懼仍然在我耳邊隱隱回響,但我想要讓他面對那些會與死亡有所聯(lián)系的情況。我們討論了心肺復蘇和這種“治療”的局限性。當我們聊完了主要內容時,他停下來想了一會兒,然后問我,上帝會不會介意他坦然接受死亡。我告訴他自己不是關于上帝問題的專家,但我認為上帝不會介意。

所以,現(xiàn)在,坐在花園里,我開始向邁克爾的兒子解釋,為什么邁克爾決定行將去世時不接受心肺復蘇搶救。然后我們又重新開始談論天氣,以及陽光照在臉上的美妙感覺。

當我想起那些恐懼的面孔時,那些不那么急迫的面孔可能在記憶中占有最重要的分量。邁克爾年紀越來越大,他對自己逐漸失能產生了恐懼,這著實令人心碎,而重新定義這種恐懼的動力幾乎勢不可當。我認為,人類有一種本能反射,想要把恐懼作為另一種東西交給他人,并重塑它。我本可以笑著說:“別擔心,你很快就會恢復的。”但是,如果不是在危及生命的緊急情況下,這樣做似乎是不對的。你要試著讓病人的恐懼呈現(xiàn)出來,即使你自己也要冒險感受他們的痛苦。

在我剛剛取得職業(yè)資格還不到一個月時,我認識了格洛麗亞(Gloria)。她90歲了,已經在醫(yī)院住了好幾個星期。她身體虛弱,肺炎使她無法動彈。她在老年護理病房的休息室里度過了最后幾周。即使有2個助聽器,格洛麗亞也聽不清楚,你必須對她大喊才能讓她明白你的意思。如果像我這樣,不是本地口音的話,你就不僅得大喊出來,而且還要放慢語速。

當格洛麗亞已經時日無多時,我們開始介入重癥監(jiān)護。記得有一天早晨,我站在她的床邊,她突然抓住我的手,絕望地看著我說:“請不要讓我死去。”

我能做什么呢?我總不能說:“你當然會死,格洛麗亞。你已經90歲了,過去幾周你都在接近死亡,我現(xiàn)在什么也改變不了。”

我試著向她解釋情況,安慰她,但她正處于極度痛苦之中,聽不到我的話,而且這種談話不適合大喊大叫。作為一個新醫(yī)生,我并不想讓老年人害怕死亡。我想,如果他們不害怕死亡,事情會簡單一些,至少對我來說比較容易。

我當然會給格洛麗亞開些合適的藥物,盡可能讓她舒適、無痛苦地死去,但這似乎還不夠,那一刻,我生出了一種自己從未預料到的無助感。我找到主治醫(yī)師,告訴他格洛麗亞所說的話,但他沒有理我,也許他也感到無助。

我無法擺脫這種壓力,所以打電話給顧問醫(yī)師。我告訴顧問醫(yī)師,格洛麗亞需要情感上的支持,并問及是否可以聯(lián)系她的家人,確認家屬是否知道格洛麗亞的感受。但我也不確定,把這種壓力轉移給家屬是否合適。我還告訴顧問醫(yī)師,我不想對格洛麗亞的家人太殘忍,但我只是接受了別讓她死的請求,不知道該怎么辦。這是我遇到的第一位顧問醫(yī)師,回顧過去,盡管他有很多招人喜歡的優(yōu)點,但對于我這樣一個第一年的新手來說,最為寶貴的是,他總是認真對待我的擔憂,給予我很大的安慰。那天,如果他不給我時間傾訴這些,我真不知道自己會做什么。

顧問醫(yī)師建議我們當天下午打電話邀請家屬來談一談。我忐忑不安地問他們,是否了解過格洛麗亞的感受。確實,他們已經猜測到,格洛麗亞心里害怕了。這種擔心已經在他們的腦海里了,他們覺得只有牧師才能給格洛麗亞帶來安慰。這似乎是一個簡單明了的答案。為什么我自己沒想到呢?面對她的恐懼,我驚慌失措,因為我沒有醫(yī)學上的解決辦法。

我們醫(yī)院的兩名專職牧師來到了病房,他們分別和格洛麗亞待了幾個小時。每次我走過她的房間,透過窗戶往里看時,都能看到她躺在床上,旁邊坐著一位牧師,牧師雙手交疊放在膝蓋上,像他們平時一樣安詳。當天晚上,格洛麗亞去世了,比我們任何人預料的都要早。我相信牧師們給了她所需要的東西——我無法給予她的東西,我想她去世時并沒有特別害怕。

當你站在病人面前時,他們的生命就掌握在你的手中,這種恐懼會促使你努力達到某個標準,滿足了這個標準之后,當你回首往事,你會知道自己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


[1]Long Walk to Freedom by Nelson Mandela,Abacus,1994. Copyright ? Nelson Rolihlahla Mandela 1994. Reprinted with the permission of Little, Brown Book Group.

[2]The Lifted Veil by George Eliot,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21.

[3]當血凝塊存在于肺血管中時,就會發(fā)生肺栓塞。如果是一個巨大的肺栓塞,血凝塊會阻塞一條或兩條肺動脈。這時右側的心臟會承受巨大的壓力,其原本的工作正是接收來自身體的缺氧血液,并將其泵入肺內充氧。

[4]指不告知病人實情,提供不可靠保證的家長式做法。——譯者注

[5]躺著的人看到正上方的臉,其實是一個倒像,作者借此說明,在彼得看來,估計根本察覺不到作者的表情有什么和藹可親的地方。——譯者注

[6]大約159厘米。——譯者注

[7]指傾盡全力,也無法讓邁克爾重回過去的生活了。(All the King's horses, and all the King's men, couldn't put Michael together again.)——譯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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