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哲學知識體系建設文選
- 王立勝主編
- 5477字
- 2021-09-28 15:57:45
中國知識體系問題的一個分析提綱
趙汀陽
背景:
中國現代學界關于中國知識體系的探索始于清末民初,尤其是五四以來。但過去一般不稱“知識體系”,這是近數十年來社會學和人類學喜歡用的一個概念,是對一種文化的所有的智力產品的總稱。以前更常用的是“思想體系”或“觀念體系”或“精神世界”之類。其實,幾個傳統說法都更為準確,因為并非所有的觀念、思想和信念都能夠歸入“知識”。“知識體系”的概念有著現代觀念的特點,現代以自然科學為準,認為相當于知識的觀念才是合格的觀念。但這個概念很難概括所有的有意義的觀念。與此配套還有一個概念是“知識生產”,更加典型地說明了把智力產品都歸屬為流水線生產的當代錯誤理解,類似的還有“文化產業”,都是把精神產品降低為市場或工業產品的誤導性概念。“知識體系”這個概念至少不太適合用來概括文史哲這些經典學科的思想和精神。
不過,出于方便和習慣,也可以在廣義上使用“知識體系”這個概念。
1.知識體系的基因問題
每個文明都有自發形成的知識體系。可以肯定的是:(1)這些知識體系各有不同,但也有各自的落地合理性,就是說,所有以自發方式自然而然形成的事物都有其天然的合理性,一種自發的知識體系與其得以產生的歷史、地理、自然環境、人文條件、生活方式、生產方式、交往方式、社會組織方式之間存在著互相適應的關系,都有著經過長期實踐而獲得優化的合適模式;(2)因此可以推論,每種文明的知識體系為了形成可持續的優化模式,就需要在不斷演化的生活和生產條件下不斷自我修正,以便能夠保有對世界和事物的充分解釋能力和具有充分活力的知識生產能力;(3)同時,一種文明對自身的任何修正都有一個限度,或一個生存閾限,即不能破壞此種文明由其基因所決定的生存延續能力,因此,一種文明在吸取外來資源時,必須按照其消化能力來進行逐步內化,尤其是需要保證此種文明的核心基因始終具有當代性的活力,否則,一種文明對自身的修正就會變成自我解構而消亡。這類似于,人的基因的適度修改可能有益,但過度修改則可能導致人的生命系統失衡而崩潰。
2.中國知識體系的現代困境和當代處境
清末以來,西方文明的強大挑戰使中國決定選擇中西結合方式來重新建構中國現代文明。除了激進的“全盤西化”派,大多數學者都選擇了中西結合的模式。其中,典型方案是“中體西用”(馮桂芬、張之洞等),其他中西結合的方案都是不同側重的派生說法,在本質上沒有超出中體西用的模式,其要義是以中國精神(四書五經)為本體,以西方科學技術為致用。80年代李澤厚曾經提出調和“全盤西化”與“中體西用”的新方案,稱為“西體中用”,即以西方科學技術為本體,而以中國國情為致用條件。另外,自毛澤東以來,中國共產黨進行了馬克思主義的“中國化”實驗,其中,毛澤東的“實踐論”和“矛盾論”等思想既包含了馬克思主義也包含了中國傳統的“知行合一”和“變易”思想。最新的動態是,在90年代中后期開始而持續至今的關于中國的新敘事(我稱之為“重思中國”),以中國政治哲學、思想史、考古學、文化史、社會史以及法學等方面的反思為主,在思想格局上以中國思想為本,以西方科學方法論為用。總之,所有中西結合模式都必定會遇到中西思想的相容性、兼容性以及比例和偏重的問題。
在中西結合的模式上,應該為中國引入哪些西方知識?或者說,西方哪些知識是中國所需要的?是一個關鍵問題和爭論點。五四運動提出的“賽先生”和“德先生”是一個最簡練的版本。五四運動所追求的科學與民主意味著要求兩種知識改革,即器物知識(科學)和制度知識(民主)的改革。其中,關于科學的理解基本無異議,但關于民主的理解卻有分歧。
就科學問題而言,中國傳統里本來沒有科學,只有技術(關于這一點有微弱爭議),于是,在科學上的全盤引入沒有困難,只是為中國文明增加了一個積極而非常有用的知識維度。但也會出現某些局部性的沖突,典型案例是民國時期的中醫存廢事件。民國曾經激進地要求廢除中醫,甚至一度法律禁止中醫行醫,但遇到民間的強烈反對,最后是溫和派勝利,即以西醫為主,保留中醫。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以西醫為主,中醫為輔,同時創造性地推行中西醫結合,是為現狀。簡單地說,科學與中國文明沒有沖突,只是增加了新知識,完全可以相容。
制度問題則比較復雜,因為制度不僅是生活中的一個維度,而是整個生活所有問題的集中表達,就是說,生活中的每個問題都“映射”在制度安排中。自民國放棄兩千多年的傳統制度以來,人們一直在探索什么是適合中國的現代制度。除了全盤西化派,試圖在制度上中西結合的思想家們如孫中山、費孝通、吳文藻、瞿同祖、梁漱溟等眾多學者都有創見。最具創造性的制度想象來自毛澤東,成功地創造了中國特色的共和國制度,即“人民當家作主”的社會以及“為人民服務”的政府,試圖以人民利益來解釋民主。但仍然留下兩個問題:民生并不完全等于民主;還有官僚主義。毛澤東試圖通過不斷繼續革命的方式來解決官僚主義問題,但繼續革命思想過于激進而有破壞社會結構和經濟發展的負面后果,事實證明,不是一種可持續的運動。鄧小平以來開始了新的制度探索,鄧小平創造性地把市場經濟與社會主義加以結合,基于中國傳統的“變通”方法以靈活多變的“政策”來調節制度,試圖通過制造動態均衡來保證發展。這種“以政策補制度”的方法雖然很有成效,卻并非穩定制度,因此,能夠保證發展效率最大化同時保證公正和利益普遍化的新制度至今尚未完成。總的來說,以民生代民主、以政策補制度的方法取得很大成功,但尚未完成最佳的制度設置。可以說,百年來的制度改革在目前落實為一種混合政體,試圖在多種政治因素中尋求一個平衡模式。自1980年以來,中國的混合政體逐步顯示出穩定持續的力量。但制度問題仍然沒有最后解決,因此中國的制度仍然具有改革的余地和潛力,而改革的方向仍然有待探索。特別是,民主與中國條件雖然不矛盾但難以形成直接而全面的相容,這個問題極其復雜,很可能需要對民主概念本身的探索和創新。
隨著西方知識以及生活方式在1980年后大量進入中國,中西文化在中國形成了事關價值觀的當代問題。可以說,當代中國已經成為一個跨文化的文明,西方的知識和價值觀已經在中國落地生根,變成中國的一個內部問題。這個需要解決的內部問題就是,西方知識和價值觀與中國的知識和價值觀之間目前仍然缺乏足夠的一致性,甚至在某些事情上缺乏兼容性(即弱一致性)。因此,中國當代的知識和價值觀狀態處于高度活躍、不穩定也不確定的動態之中。這并非壞狀態,因為很有活力,但確實也是一個混亂狀態。
3.知識分類
知識體系的基本裝備是分類學。
正如福柯所分析的,分類學決定了知識的類型和方向,因此定義了萬物的秩序(the order of things)。中國古代的知識分類最早為“六藝”,后來定型于“經史子集”。這種分類的特點是知識分類而不分科,在很大程度上保留了對事物的整體性和關聯性的認識。西方古代的知識具有初步的分科傾向,但不成體系也不全面,主要包括有:哲學、物理學、幾何學、數學、神學、文法學、詩學。西方在現代建立了嚴格的分科知識,一方面與大學的興起有關(院系分工),另一方面與自然科學的推進有關。自然科學建立了對事物在各個有限方面的細化精確研究,這種細化分科的研究優勢類似于生產的分工能夠提高生產效率。知識被限定在有限范圍內才能夠建立起精確性和確定性的因果模型,而自然科學的基礎就是關于因果關系的認識,對因果關系的分門別類研究顯然提高了知識的效率。于是,這種限定性的精確知識就成為了知識的榜樣,后來,人文領域也模仿自然科學而建立了多種細化的人文學科以及社會科學,如歷史學、文學、哲學、語言學、經濟學、社會學、人類學等。但是,分科制導致人文知識失去整體理解或完整視野,也導致了人文知識與生活原本問題的脫節,即人文知識解釋不了也更解決不了生活問題,這意味著,人文知識與生活問題發生了錯位,人文知識雖然制造了許多話語,對于真實問題卻文不對題。
隨著現代知識的不斷細化,當知識基本上解決了簡單問題而推進到有關復雜性的問題(problems of complexity),就發現了現代分科知識缺乏解釋復雜性的能力,其原因就在于缺乏理解整體的能力,因為復雜性總是存在于整體性之中,于是,當代學術又出現了向整體知識的回歸運動。早在20世紀初,自然科學就已走向物理學、數學、化學、生物學等知識的合作,人文社會科學的動作晚一些,大約在20世紀60年代從法國學術開始要求建立跨學科的知識,后來進一步要求跨文化的知識。在此背景下,中國的不分科的知識傳統重新獲得活力和合理性。
不過,當代所需要的整體性知識并不等于古代的不分科知識,只是在基本精神上存在著一致性,然而在方法論和分析模型上卻有著粗細之分。簡單地說,當代要求的整體性知識是包含細節的整體,是基于嚴格分析、論證和解釋模型的整體知識,并非古代的直觀式的整體理解。而且,當代的整體性知識是系統性,即能夠對復雜問題建立具有內部一致性的理解,并非古代的單純猜想性的詩化觀念。因此,古代的整體性知識必須在當代方法論中能夠得到合理化的解釋才是有意義的,才能夠被復活。當下出現了一些對古代整體性知識的濫用,比如把佛學與量子力學混為一談。
中國古代資源無疑十分重要,但如何有效地利用中國傳統知識分類學,是一個需要研究的前沿課題,可以說,就目前而言,古代中國分類學的秘密及其優勢尚未得到很好的理解。
4.哲學知識體系
就哲學而言,中國的傳統定位是“形而上之道”,研究一切具有整體性的變化方式,其思想框架是“天道”與“人道”,相當于劃分為自然和人為(與古希臘的physis和nomos之分略同),前者引出世界的解釋模式,如陰陽、五行、太極之類,后者則引出關于生活的解釋模式,如仁義、道德、信任、修養之類。中國知識模式的特點在于,在天道和人道的分類下,直接就落實到不加分科的生活問題之上,具有直達生活的實踐性優勢,而其弱點是理論性不強,缺乏論證性。
民國時期引入了現代西方的分類學,建立了多種社會科學學科,其中也把西方哲學的分科應用于中國哲學(馮友蘭等),把中國哲學按照西方的格局重新劃分為本體論、知識論、倫理學、美學等等。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哲學以馬克思主義為主導,馬克思主義也是一種西方哲學,于是同樣也把中國哲學劃分為西方通行的各個分支,與民國的情況類似(張岱年等)。以西方哲學的分類學為準的學科劃分進入教育體系后被固定為標準的分類。
西式分類學的優勢是,哲學研究分別局限于某個特定邊界內的學術化的問題,從而具有清楚的針對性,能夠集中強化研究,使特定的研究具有高效的知識生產力,容易產生專業知識。其中道理類似于人工智能“阿法爾狗”,其計算能力所以十分強大,是因為圍棋是有邊界的,就是說,有限性或邊界能夠增強分析能力。確實,自從采用西方分類學以來,中國哲學的知識生產力大大提高。但特別需要注意的是,生產力的提高,或生產量的增加,不等于生產品質的提高。事實上,分科化的中國哲學研究在品質上并無明顯提高,反而在一些方面不及古人,其中一個原因就是失去了思想的整體性和多面性。同樣還是以“阿法爾狗”為比喻,“阿法爾狗”雖然精于圍棋的專用思維,卻無通用思維。
因此也要反思西式分類學的弱點。西式分類學對中國思想進行了不恰當的切割,不僅使中國哲學失去原本的整體思維優勢,而且破壞了許多問題實際發生的生活條件、結構和線索,相當于破壞了問題現場,思想的勘察工作就無從入手了。比如說,中國古代哲學所研究的“知識”概念主要是對道德的反思,并不是關于器物的科學知識,因此,知識與道德屬于同一個問題。可是如果將其切割為知識論和倫理學,就等于破壞了原本問題的意義和結構,特別是,取消了道德作為一種反思性知識的意義,于是道德就變成了教條,失去了儒家或道家的道德和知識一體化的深度;又如,中國形而上學所研究的“道”,重點在于變易(becoming)問題,而變易又以“生生”為目的,因此指向政治、倫理和生活中的和諧之道,實為一種生存論。當被歸化為西方關于“在”(being)的本體論,就變成了關于本源的解釋。可問題在于,中國的形而上學并不假定本源的超越性,道的所有證據都在生活之中,因此,道的問題要點不在于超驗的解釋,而在于實踐的優化,不在于如何理解存在的概念,而在于理解一切存在之間的關系。可見,西式本體論完全沒有回答中國形而上學提出的問題;再比如,中國傳統關于詩書畫等藝術的思想也不能簡化為作為感性經驗研究的美學,因為詩書畫的藝術經驗大于感性學(aesthetics),而且,詩書畫同時還意味著一種生活方式,而不僅是知覺方式,應該是生活問題的全息表達,所謂“詩言志”,因此,把詩性經驗化簡為美學也有削足適履之嫌。如此等等。
近年來,中國思想的研究正在回歸傳統的“經史子集”路徑而重新獲得活力,這是學界的自發行為,沒有受限于學術分科體制。不過,回歸傳統不能被理解為重新回到古代的觀念,而需要理解為對古代觀念和方法的當代再創造,因為古代思想只有能夠適合當代語境才能夠重新獲得活力。
事實上,無論是中國傳統的分類學還是以西方為準的分類學,都是中國當代重新學術研究中同時在場的現實,都不可能退場。而且,就學理而言,西方思想方式和中國思想方式并非文化的沖突,而有著互補之功,不能將其強化為文明的沖突。也許,比較合理的處理方式是在一個更開闊的思想問題框架內形成西方思想和中國思想的合力坐標系,或可稱為“中學為經,西學為緯”。
說明:
1.西方和中國各自的知識體系的性質、傾向和方法論需要長篇論述,在此暫且不論。
2.足以容納中西知識的新知識框架的建構并非一日之功,需要長期研究,留作敞開的問題。我個人的努力只是一種探索,不能代表定論。
(作者單位: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