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變形記:卡夫卡中短篇小說全集(譯文40)
- 卡夫卡
- 10152字
- 2021-09-03 20:06:43
3.鄉村教師(巨鼴)(1)
那些像我這樣見了一只普普通通的小鼴鼠都感到討厭的人,倘若見到那只大鼴鼠,一定會厭惡死的。幾年前曾有人在一個小村子的附近見到過那只大鼴鼠,而那個小村子也就此一度出了名。現在那個村子當然早已又為人們所遺忘,和那整個現象一樣湮沒無聞了。那個現象根本就沒有弄清楚,而人們也沒有怎么費勁去搞清楚它。當初那些本應過問這件事的人卻令人不解地疏忽了它。沒有人比較透徹地研究過它,因此它也就被人們忘卻了。可是,那些人對無足輕重得多的事情倒是非常操心的。那個村子離鐵路線很遠,但這無論如何也不能成為他們可以疏忽的理由。許多人出于好奇心遠道而來,甚至從外國來到這里,而那些不只應該有好奇心的人反倒不來。是啊,要不是個別的普通老百姓,即那些忙于日常工作而沒有喘息機會的人,要不是那些人無私地關心這件事情的話,有關那個現象的傳聞很可能就不會傳播開去。必須承認,大凡傳聞,平常幾乎是不脛而走的,這一次簡直是凝滯不動了,若不是人們使勁推動了一下,它是不會傳播開來的。但是這肯定也不是不去探索這件事情的理由,恰恰是這個現象不也需要加以研究嗎?可是人們不去研究它,卻讓那位上年紀的鄉村教師寫了僅有的那么一篇論述那件事情的文章,那位鄉村教師固然是個很稱職的人,但畢竟學識有限,根基淺薄,無法對那個現象作出徹底而又適當的描述,更不用說提供說明了。那篇小文章印出來,大批出售給了當初來參觀那個村子的人,并且獲得了某些好評,但是那位教師心中有數,他知道自己在沒有得到任何人支持的情況下所作出的一星半點的努力終究是毫無價值的。如果說他仍然不放松努力,并把這件按其性質看一年比一年更難有結果的工作當作他畢生的事業,那么,這一方面證明了那個現象產生的影響有多么巨大,另一方面也證明了一個不起眼的鄉村老教師是多么有毅力,多么忠實于他的信念。但是他卻曾遭到過權威人士的非難。他給自己的那篇文章所做的一個小小的增補便是這方面的一個證明。當然,那個增補是幾年以后才做的,那時候幾乎誰也記不得文中涉及的事情的始末根由了。在那個增補里,鄉村教師也許不是用巧妙的言詞,而是用誠實的態度,令人信服地控訴了他在那些最不應該不明事理的人身上所見到的那種懵懂無知。他一語中的地數落那些人道:“不是我,而是他們說話像鄉村老教師。”他曾專程登門拜訪過一位學者,在增補中他援引了那位學者的話。他沒有寫明那位學者的姓名,但有種種蛛絲馬跡,讓別人能猜得著那位學者是誰。幾個星期前教師就提出要拜會那位學者,并克服了很大的困難,總算可以同那位學者見面了。可是剛一見面他就發現,在他這件事情上,學者囿于一種無法克服的成見。鄉村教師按照文章的內容提要作長篇報告,可是,那位學者聽的時候卻是那么心不在焉。這表現在他假裝思索片刻后所說的那番話里:“您那個地方,泥土黑油油的特別肥。嗯,所以那泥土也就給鼴鼠提供了特別豐富的養料,于是鼴鼠就長得出奇的大。”“但總不至于有這么大呀!”教師大聲說道,一邊用手在墻上比劃了兩米長;他出于憤慨未免有點兒夸張。“哦,有這么大呀!”學者答道,顯然他覺得這件事整個兒都非常滑稽。教師帶回家去的就是這樣一個答復。他講到,晚上他的妻子以及六個孩子怎樣冒著雪在公路上等候他,他怎樣不得不向他們承認,他的希望已經徹底成了泡影。
我讀到有關學者對教師的態度的消息時,還根本沒有讀過教師的那篇主要文章。但是我馬上決定自己動手去收集、整理我能查明的有關那件事情的全部資料。我不能拿拳頭去威嚇那個學者,我至少可以用我的文章為教師辯護吧,說得更確切些,我將不過分強調教師是一個正直的人,但要突出教師是個無權無勢的人,懷著善良的意愿。我承認,后來我為這個決定而后悔了,因為隨后不久我便感覺到,實施這個決定必然會使我陷入一種特殊的境地。一方面,我的影響力也不大,遠不足以促使學者改變看法,甚或扭轉公眾輿論,使之有利于教師。而另一方面,教師準保會看出,我關心的不是他的那個主要的意圖,即證實那只大鼴鼠確曾出現過,我關心的是為他的正直的品性辯護,而他卻又覺得,他人正直,這是不言而喻的,不需要任何辯護。到頭來,我這個本想聲援教師的人便會為他所不解,很可能非但幫不了他的忙,自己反倒需要一個新的幫助者,而這樣的幫助者多半是不會有的。此外,我下的這個決心,是自告奮勇寫一篇有分量的文章。我要讓人心服口服,那我就不能援引教師的文章,因為教師本人都未能讓人信服嘛。他那篇文章只會使我受到迷惑,所以在我自己的文章完成以前我避免去讀它。甚至,我連一次招呼都沒跟教師打過。不過,通過中間人他對我所從事的研究也有所耳聞,可是他不知道,我是在順著他的思路干還是在和他對著干。是啊,他甚至多半還以為是后者呢,盡管后來他矢口否認,我卻有證據,證明他曾給我設置過種種障礙。他設置起障礙來很容易,因為我是被迫去重復他已經進行過的研究,因此他總是可以先我一著。不過,這卻是對我的研究方法所能作出的惟一公正的指責了,而且是一種不可避免的指責。但是由于我立論嚴謹,敢于自我否認,那種指責也就顯得非常軟弱無力了。除此以外,我的文章卻沒有受到過教師的任何影響,在這一點上我也許甚至過于吹毛求疵,簡直就好像迄今為止還沒有人研究過這件事情似的,似乎我是第一個聽目擊者作證的人,是第一個整理那些材料的人,是第一個從中得出結論來的人。后來我在讀教師的那篇文章時——那文章的標題很冗長:《一只鼴鼠,其身體之大,前所未見》——我果真發現,在一些關鍵問題上我們的意見并不一致,盡管我們兩人都自以為已經證明了那件主要的事情,即證明了那只鼴鼠的存在。不管怎么說,因為那些意見分歧,我未能建立起我曾竭力希望建立的那種同教師的友好關系。從他那方面幾乎產生了某種敵意。他雖然始終對我謙遜而恭順,但是人們卻可以越發明顯地覺察出他的真實的心情。因為他認為,我已經完全損害了他和那件事情的利益,我自以為幫了他的忙或者可能幫了他的忙,這說得好聽點是天真,其實多半還是自負或詭計呢。尤其是,他不時地指出,迄今為止他所有的反對者不是根本不表示反對就是僅僅在私下或者至少也只是在口頭上表示反對,而我竟認為有必要將我全部的反對意見立刻付印。此外,那些盡管只是粗略地、但卻是真正研究過那件事情的為數不多的反對者倒是起碼要先聽聽他的,也就是教師的意見,即在這個問題上的權威意見,然后才發表自己的看法,而我卻從毫無系統地收集起來的、部分是以訛傳訛的資料里引出了結論,這些結論即便基本上是正確的,但必然是既不能令民眾信服,也不能令有教養的人信服。可是,在這方面,只要有那么一點不能令人信服的地方,就會帶來最嚴重的后果。
雖然他的這種指責遮遮掩掩,但我很容易就能對此作出答復——譬如我可以說,他的那篇文章才是不可靠到了頂點,但要消除他在其他方面提出的懷疑,這就不容易了,這也就是為什么我一般對他采取克制態度的原因。這就是說,他在心底里認為,我是想毀壞他的名譽,使他當不成第一個公開宣布存在大鼴鼠的人。現在就他個人來說根本沒有什么榮譽可言,人家只覺得他可笑罷了,而且覺得這種可笑的人也越來越少了,我當然是不想去爭當這種可笑的人。可是另外我曾在我那篇文章的序言里明確宣稱過,任何時候教師都應該被認為是那只鼴鼠的發現者——其實他才不是那個發現鼴鼠的人呢;我還聲明,只是那種對教師命運的同情心理才促使我撰寫了那篇文章。“這篇文章的目的是”——我就是這樣過于激昂慷慨地結束我的文章的,但這符合我當時的激動心情——“設法使教師的文章得到應有的傳播。這個目的一經達到,我的名字便應該立刻從這件事情中抹掉,因為我只是短暫地、而且僅僅表面地被卷入到這件事情中去的。”所以說,我是直截了當地拒絕更多地參與此事的;仿佛我有什么本事,預先料到了教師的那個令人難以置信的責難似的。盡管如此,他卻恰巧在這段文字里找到了為難我的把柄,我不否認,他在所說的話里,說得更確切一點,在他所作的暗示里,似乎有那么一點根據,這是我好幾次都已經注意到了的。我也不否認,在有些方面他對我比在他的文章里表現出了更為敏銳的洞察力。他聲稱,我的序言是口是心非。如果我果真旨在傳播他的文章,那為什么不一心一意去研究他和他的文章?為什么我不指出那篇文章的長處,即它的雄辯的說服力?為什么我不局限于強調指出這個發現的意義并加以闡述?為什么我完全置那篇文章于不顧,硬是自己去發現什么新東西?不是都已經發現過了嗎?難道在這方面還有什么需要發現的嗎?可是如果我果真以為必須再作一次發現,那么為什么我在序言里那么鄭重其事地宣布我不曾作過什么發現呢?本來把這說成是假謙虛也就可以了,可是不行,這件事性質更為惡劣。他說我貶低這一發現,我讓人注意它,目的只是為了貶低它,我研究過它以后便將它擱在一邊了。圍繞著這件事的紛爭也許已經稍稍平靜一點了,如今我又在興風作浪,但同時使教師的處境變得比任何時候都更加困難。為他正直的品性辯護,這對教師有什么意義呢!他關心的是那件事情,僅僅是那件事情而已。可是那件事情卻讓我給出賣了,因為我不理解它,因為我對它估計得不對,因為我不懂得它。它遠遠超出我的理解力。他坐在我面前望著我,那張年老有皺紋的臉上現出安詳的神色,然而只有上述那些意見才是他的真實想法。不過,說他只關心那件事情,這不對,他甚至相當貪圖虛榮而且也想撈錢。考慮到他家里人口眾多,這也是很可以理解的。盡管如此,他覺得我對那件事情相對來說興趣極其微小,因此他相信,他不用說什么過分離奇的假話便可以把自己說成是毫無私心的人。果不其然,我在心里對自己說,這個人的這些指責根本上只能歸因于他在某種程序上是用雙手緊緊抱住他那只鼴鼠,將每一個只是伸著手指頭想挨近他的人都說成是叛徒,我這么想的時候,內心一點自我滿足的感覺也沒有。不是那么回事,他的態度不是用慳吝,至少不是單單用慳吝所能解釋得了的,倒不如說那是一種憤慨,是他所作出的巨大努力以及那些努力的毫無成效在他心中激起的那種憤慨。但是也不能一切都用憤慨來解釋。也許我對這件事情的興趣確實太小了。一般人不感興趣,對此教員已經習以為常,一般來說他對此是感到難過的,但已不再事事都往心里去了。但這里卻終于出現了一個用不尋常的方式關心這件事情的人,而居然連這個人也不了解那件事。這一點我根本就不想否認,我這是趕鴨子上架的嘛。我不是動物學家,如果是我自己發現了那只鼴鼠,那么也許我會從內心深處感到振奮,可是那只鼴鼠不是我發現的。一只那么大的鼴鼠肯定是件稀罕事,不過人們也不能要求全世界的人老是把注意力集中在它上面,更何況鼴鼠的存在未曾用確鑿的證據加以證實過,人們無法把那只鼴鼠拿出來給人看。我也承認,即使我是那個發現鼴鼠的人,我也決不會像我這樣心甘情愿為教師效勞似的去為那只鼴鼠奔走呼喊的。
假如我的文章取得成功,那么我和教師之間的不一致可能很快就消除了。但是文章偏偏又沒有獲得成功。也許文章寫得不夠好,說服力不夠,我是個商人,撰寫這樣一篇文章,我力不從心,比教師寫一篇文章還感到吃力,盡管就掌握這個領域全部必要的知識而言我遠比教師強。對于文章的不成功也還可以另作解釋,也許文章發表的時機不利。發現那只鼴鼠這件事,當時都未能引起廣泛的重視,如今這件事一方面時間還不算離得太遠,人們還不至于完全忘記,所以也不會對我的文章感到十分驚異,可是另一方面,時間卻又隔得夠久了,原先曾有過的那種淡漠的興趣已經全然消失。那些壓根兒就對我的文章感到擔心的人,心想現在大概又該開始為這件枯燥乏味的事情枉費唇舌了,而有些人甚至把我的文章誤看成是教師的文章。在一份有分量的農業雜志上登了如下一段話,幸而這一段話登在雜志的末尾并且是用小號字刊印的:“又給我們寄來了關于那只大鼴鼠的那篇文章。我們記得,幾年前我們就曾對它捧腹大笑過。自那以后,文章的作者沒有變聰明,我們也沒有變愚蠢。不過,要我們第二回笑,我們可是笑不出來了。我們倒是要問一問我們的教師聯合會,一個鄉村教師除了追求大鼴鼠以外,是否就沒有更有益的事可做的了。”一場不可原諒的誤會!人們既沒有讀過那第一篇,也沒有讀過這第二篇文章,那些先生只是匆忙間偶然看到大鼴鼠和鄉村教師這兩個可憐巴巴的詞兒,便站出來儼然以公眾利益代表的身份講話了。按理說,有許多事情本來是完全可以辦好的,但是由于和教師互相缺乏了解,我竟沒有辦成。我反而試圖盡量對他隱瞞那份雜志的事。但是那件事他很快就發現了,他給我寄來一封信,表示愿意在圣誕節期間來看我,我從那封信的一段話里就看出了苗頭。信中他寫道:“世界上的人品質惡劣,而有人卻在推波助瀾。”他的意思是說,我屬于這個品質惡劣的世界,但是我不安于我身上固有的惡劣品質,竟還去給這個世界推波助瀾,這就是說,從事活動,把那種普遍的惡劣品質誘發出來,使其得逞于一時。好吧,既然已經作出了必要的決定,現在我就可以心平氣和地等待,心平氣和地看著他怎樣到來,看他怎樣比平素更不講禮貌地默不作聲地坐在我的對面,小心翼翼地從他那件古里古怪的棉襖的胸袋里掏出那份雜志,并把它翻開,推到我面前。“我讀過了。”我說,一邊將那份雜志原封未動地推了回去。“您讀過了!”他嘆口氣說道,他有教師的重復別人答話的老習慣。“我當然不會甘愿忍受這種事情的。”他繼續說道,憤激地用指頭敲敲那份雜志,一邊直愣愣望著我,仿佛我持著相反的意見似的;我想說什么話,對此他大概有所預感;我以為,沒有他這話,從其他的跡象上我也一樣會看出,他對我的意圖常常有一種非常正確的感覺,但不對它讓步、不受它迷惑。當時我對他說的話,現在我幾乎可以逐字逐句復述出來,因為談話完畢后我曾馬上把談話內容記了下來。“您請便吧,”我說,“從今天起我們分道揚鑣。我相信,對此您既不會感到意外,也不會感到不合時宜。眼前這份雜志上的這段評論不是我作出這個決定的原因,它只不過是最終堅定了我的這個決心罷了;真正的原因在于,我本來以為我出面會對您有利,可是現在我認識到我在各方面都使您受到了損失。為什么會變成這樣,這我不知道,對于成功和失敗的原因總是可以作多種解釋的,不要只尋找那些于我不利的解釋。想想您自己吧,把這件事情通盤地細細觀察一下,您也是懷著一片好心,但卻遭到了失敗。這話我不是說著玩的,我說可惜您與我的聯系也可算作是您的一個失敗,我這話是針對我自己說的。我現在退出這件事,這既不是怯懦也不是背叛。甚至可以說,這樣做不是沒有內心斗爭的;我非常尊敬您的人格,這從我的文章中就可以看出,在某些方面您已經成了我的教師,我都快要喜歡上那只鼴鼠了。盡管如此,我還是往旁邊靠靠,您是發現者嘛,不管我怎么做,我都是在妨礙您獲得可能獲得的榮譽,我在吸引失敗并將失敗轉嫁到您的身上。至少您是這樣認為的吧。夠啦。我可以接受的惟一處罰,就是我請求您原諒,我在這里向您作的這一番自白,我也可以在公開的場合,譬如說在這份雜志上再作一遍,如果您要求這樣做的話。”
這就是我當時所說的話,這些話并不完全誠懇,但是別人卻不難從中聽出誠懇的心意來。我的這個聲音對他所產生的影響與我所預料的大致相同。大凡老年長者對小輩們來說性格上都有某種迷惑性、苦難性,別人在他們身邊過著平靜的生活,以為彼此的關系毫無問題,別人也了解那些盛行的意見,并且一再得到證實,這種平和的關系是可靠的,認為這一切都是不言而喻的,可是,如果突然間發生了某種決定性的事件而那長期存在的平靜應該發揮作用的時候,那些年老長者卻像陌生人一樣挺身而出,他們持有更加深邃、更加強烈的意見,現在才算正式亮出了他們的旗幟,于是人們懷著驚恐在那旗幟上讀到了新的至理名言。這種驚恐主要由于老人現在所說的話確實合理得多,意義更加深遠,更加合乎情理,仿佛其不言而喻的程度會增長似的。在這件事情上的極大的欺騙性恰恰在于,從根本上看來,他們現在所說的話正是他們以前一向所說的,而且一般人事先還就是料想不到會是這樣。我十之八九已經把他的性情脾氣摸透了,所以他現在說的話并不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孩子,”他說,一邊將他的手放在我的手上友好地搓著,“您怎么會想到要去參與這件事情的呢?——我頭一次聽說這件事,馬上就和我的妻子談了。”他挪動椅子,坐得離開桌子一點,張開雙臂,眼睛望著地上,就好像他的妻子身材十分矮小,在那兒下面站著,他則正在和她說話。“‘這么多年了’,我對她說道,‘我們都是孤軍作戰,可是現在城里似乎有一個有地位的贊助者在為我們辯護,城里的一個名叫某某的商人。現在我們該感到非常高興了吧,嗯?城里的一個商人非同一般;如果是一個卑微的農民相信我們,說出他的看法,這對我們不會有什么用處的,因為農民干的事總是不正派不體面的,農民說鄉村老教師說得對也罷,農民不合體統地啐一口也罷,二者所產生的效果是相同的。如果不是一個而是一萬個農民站出來說話,那么,效果可能更壞。城里的一個商人則不然,這樣的一個人有著廣泛的社會聯系,即使只不過是他隨便說說的話,也會廣為流傳,新的贊助者便會來關心這件事,譬如有一個人會說:我們也可以向鄉村教師學習學習的嘛,第二天就會有一大批人交頭接耳竊竊私語開了,看那些人的外表,決計料想不到他們會這樣的。現在有了資助這件事的資金了,一個人籌款,別人把錢交到他手里,人們認為,必須把鄉村教師從村里請出來。他們來了,并不計較我的相貌,把我接走,由于妻子和孩子們舍不得我,人家便把他們也一同接走了。你觀察過城里的人嗎?不停地嘰嘰喳喳。如果他們在一起排成一行,這嘰嘰喳喳聲便從右到左,從左到右,此起彼伏,不絕于耳。就這樣,他們嘰嘰喳喳地將我們抬上了馬車,他們簡直連向我們大家點點頭打個招呼的時間都沒有。坐在車夫座上的那位先生扶了扶夾鼻眼鏡,揮動馬鞭,我們便乘車走了。大家向那村子揮手告別,那樣子就好像我們還在那兒,就好像我們不是坐在他們中間似的。城里有幾輛馬車向我們迎面駛來,車上的人心情特別焦急。當我們相互靠近的時候,他們從座位上站起來,伸長脖子,想看我們。那個籌款的人總管一切,提醒大家保持冷靜。我們進城的時候,已是一支浩浩蕩蕩的車隊了。我們曾以為歡迎儀式已經過去,卻不料到了旅館前面歡迎儀式才剛剛開始。在城里,一人振臂高呼,響應者頓時云集。一人有了憂愁,眾人立刻前來相幫。他們互相商量,互相取長補短。并非所有這些人都能乘馬車,他們等候在旅館前面,另外有些人雖然本來是可以乘馬車的,但是他們自覺不乘。這些人也在等候。真是不可思議,那個籌款的人多么有魄力。’”
我平心靜氣地聽他說話,在聽他說話的時候,我內心變得越來越平靜。我把所有我尚還擁有的我那篇文章的文本堆在桌上。只缺了很少幾本,因為最近我發出了一封信,要求收回所有寄出去的文本,大多數文本我都收到了。順便提及,許多方面的人士彬彬有禮地給我來信說,他們完全記不得曾收到過這樣一篇文章,萬一果真曾寄來過,那么很遺憾,他們準是把它給弄丟了。這樣倒也好,歸根到底,我圖的也不是別的嘛。只有一個人請求我允許他把那篇文章當作稀世珍品留在自己身邊,保證遵照我信中的意愿,在今后二十年內不給任何人看。那封信鄉村教師根本還沒有見過。我感到高興,有他這一席話,我便可以無所掛慮地把信給他看了。不過,即使沒有他這一席話,我也大可不必為此擔憂,因為我在信中措辭十分謹慎,絲毫沒有忽視鄉村教師以及那件事情的利益。信中幾句關鍵的話是這樣寫的:“我請求收回那篇文章,并不是因為我放棄我在該文中陳述的意見或者也許認為其中有些看法錯誤或者哪怕只是認為那些看法無法加以證明。我的請求有著僅僅是個人的、然而卻是無可辯駁的理由;可是我的這個請求決不能說明我對這件事情的態度。我特請注意這一點,得便的話,也請將此意代為傳播。”
我眼下還用雙手捂住了那封信,說道:“因為沒有出現這樣的結果,您就要責怪我嗎?您為什么要這樣干呢?我們不要互相懷著怨恨分手。要看到,您雖然有了一個發現,但是這個發現并不是蓋世無雙的,因此您所遭的不公正的對待也并不是無與比擬的。我不了解學術界的章程,但是我相信,即便在最順利的情況下,您也不會受到哪怕只是稍稍近似于您向您那位可憐的妻子所描述的那種接待。如果說我期望這篇文章會有什么效果的話,那么我是以為,也許有一個教授會注意我們,他會委托某一個年輕大學生去調查那件事,這位大學生會找您并用他自己的方法答復查一遍您和我所作的調查結果,末了他會,如果他覺得復查結果值得一提的話——這里應該指出,所有的年輕大學生都疑心很重,那么他就會自己寫出一篇文章,對您所寫過的內容進行科學論述。然而,即便實現了這個希望,也還是沒有取得多大成績。大學生的那篇文章,為這樣一件奇特的事件作了辯護,也許因此就會遭到大家的嘲笑。您從這份農業雜志的這個例子上可以看出,這種事很容易發生,而且科學雜志在這方面更顯得無情。這也可以理解,教授們對自己、對科學、對后世肩負著重大責任,他們不能對每個新發現都欣喜若狂。我們這種人在這方面比他們優越。可是我現在不談這些,我愿意設想,大學生的文章取得成功了,那又會發生什么事呢?人們也許會懷著尊敬幾次提及您的名字,這多半也會有利于提高您的地位,人們會說:‘我們的鄉村教師有眼力。’這兒這份雜志,如果有記憶力和良心的話,就得向您公開道歉,也就會有一個好心的教授設法給您弄到一份獎學金,人們也確實可能會試圖調您進城,給您在一所市立國民小學安排一個工作,以便給您提供利用市里擁有的科學資料來進修的機會。但是如果要我直言不諱的話,那么我必須說明,我以為,人們僅僅是試試看而已。人們把您召喚到這里來,您也來了,以一個普通申請者的身份,這樣的申請者多著呢,不會有什么隆重的接待,人們和您交談,贊賞您的真誠的努力,可是同時卻也看到,您是一個上了年紀的人,在您這個年齡開始搞科學研究,是毫無希望的。人們看出,您與其說是按計劃還不如說是偶然有了您的那個發現,您根本無意于超出這個個別事件的范圍以外去作什么進一步的研究。那么,出于這些原因,人們也許會讓您留在村里。您的發現當然會有人去繼續加以研究的,因為您那個發現并不是那樣微不足道,一經受到重視便不會輕易被人忘掉。但是您再也不會聽到多少有關那個發現的情況了,您聽到的,您幾乎都理解不了。每一個新發現將立刻被納入科學寶庫的總體之中,因此在某種程度上也就不再是一種發現了,它便整個地升華了,消失了,人們得有一種經過科學訓練的眼力才能將其辨認。有人會將一個新發現同一些我們從未聽說過的原理聯系在一起,在學術爭論中,同這些原理聯系在一起的新發現又會被拋到九霄云外去。我們怎么會理解這種事呢?譬如,我們在旁聽一次學術討論會時,以為是在討論那個發現,而其實討論的完全是別的事情,下一回我們以為是討論別的事,不是討論那個發現,可是討論的卻恰巧正是那個發現。
“您明白這個道理嗎?您會留在村里,可以用您拿到的錢稍稍改善一下您家里的伙食和衣著,但是您的發現者的權利就會被剝奪,而且您還沒有任何理由對此進行反抗,因為那個發現是到了城里才發揮出真正的效力來的。人們也許決不會對您忘恩負義,人們大概會在作出那個發現的地方蓋一個小小的紀念館,它會成為村子里的一處名勝,您則是掌管鑰匙的人,一如科學工業的仆人們慣于佩戴獎章,人們也會授給您一枚佩戴在胸前的小獎章,這樣,您連榮譽勛章也有了。這一切都有可能;可是這一切是您所希望的嗎?”
他沒有正面回答,而是完全正確地反問道:“這么說,您曾力圖為我謀求過這些東西的啰?”
“也許是的。”我說,“我當時采取的行動是沒有經過認真考慮的,所以現在我也無法明確地回答您。我想幫助您,但是事情失敗了,甚至是我所干的事情中失敗得最慘的一次,因此現在我想退出,并盡力設法把我所干的事情一筆勾銷,就好像我從未插手過那樣。”
“那么好吧。”鄉村教師說道,一邊掏出煙斗裝上了一袋煙,他身上所有的衣袋里都裝著煙葉子。“您自愿關心過這件吃力不討好的事情,現在也是自愿退出。這一切都做得完全正確!”“我不是個頑固不化的人。”我說,“您覺得我的建議有什么不妥當的地方嗎?”“沒有,一點也沒有。”鄉村教師說道,這時他的煙斗已經冒起煙來。我受不了他的煙葉的那股氣味,便站起來,在房間里走來走去。從以前的幾次商談中我已經習慣了鄉村教師對我沉默寡言,他一旦來了便不想挪動身子離開我的房間。有時候這曾使我感到十分驚愕;他還想要點什么東西吧,我總是這樣以為,并且給他錢,而他通常也都接受。但是他總要待夠了才走。通常是在抽完那袋煙以后,他便晃晃悠悠繞著圈手椅轉,隨后又規規矩矩、畢恭畢敬地將那把圈手椅挪到桌子旁邊,從墻角拿起他的那根結節拐杖,熱情地握握我的手,走了。可是今天,他坐在那兒一聲不吭,我簡直討厭至極。如果一個人,如同我已經所做的那樣,一旦向另一方表示了徹底分手的意向,而且對方認為這樣完全正確,那么那個人就得盡快處理完那尚需共同一起解決的不多的事務,不要漫無目的一聲不吭坐在人家面前,惹人生厭。如果有人從背后看一眼這個固執的小老頭兒,看他怎樣坐在我的桌子旁邊,他一定會認為簡直沒有任何辦法能把這個小老頭兒從房間里弄走。
(1) 本篇作于1914年12月16日至1915年1月6日,沒有寫完。1935年首次發表在短篇小說集《一次戰斗紀實》中,由布羅德加上《巨鼴》這個標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