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變形記:卡夫卡中短篇小說全集(譯文40)
- 卡夫卡
- 16924字
- 2021-09-03 20:06:43
4.布魯姆費爾德,一個上了年紀的單身漢(1)
一天晚上,布魯姆費爾德,一個上了年紀的單身漢,上樓到他的寓所去。這可是一件辛苦事兒,因為他住在七樓。他一邊爬樓梯一邊想——近來他經常如此,這種孤寂冷清的日子真難捱,現在他簡直是偷偷摸摸地爬上這六層樓梯,爬到樓上他那幾間空落落的房間里,在那兒又簡直是偷偷摸摸地穿上睡衣,點上煙斗,稍稍翻閱一下那份他幾年來一直放著的法國雜志,邊看邊飲一種他自己配制的櫻桃酒,半個小時以后終于上床睡覺,上床前還得重新把被子徹底鋪過一遍,那個怎么教她也不改的女用人總是隨心所欲地把被子往床上一扔就算了事。如果隨便有個什么人來做伴,來看看他的這些活動,布魯姆費爾德一定會非常歡迎。他曾經考慮過他要不要弄一只小狗來養養。這種動物惹人喜歡,尤其是它感恩圖報而且忠實;布魯姆費爾德的一個同事就有一只這樣的狗,除了它的主人以外,它跟誰也不親近,只要有一會兒工夫沒看見它的主人,再見到他時它便會立刻大聲汪汪叫著迎接他,顯然它是以此來表示重新見到它的主人,這位特殊的恩人時的喜悅。養狗當然也有壞處。即使很注意讓它保持清潔,它也會把房間弄臟。這是完全不可避免的,因為不能每次帶它進房間來以前都用熱水給它洗澡,何況這于狗的健康也不利。而房間里不干凈,布魯姆費爾德又受不了,對他來說,房間的干凈整潔是某種生活的必需,他每周都要跟在這一點上可惜不很講究的女用人爭吵好幾回。由于她耳背,他通常都是一把拽住她的胳臂,把她拉到房間里他認為沒有收拾干凈的那些地方去。多虧這樣嚴格地要求,他才使他的房間整理得接近于符合他的愿望。可是弄一只狗來,這簡直就等于是自愿把迄今為止一直被小心翼翼地抵擋著的污穢引進他的房間里來。跳蚤,那些狗常有的伴侶,也會跟著來了。一旦有了跳蚤,那么,布魯姆費爾德把他的那間舒適的房間讓給那只狗、自己再另找一間的時刻也就不遠了。而不干凈只不過是狗的一個壞處。狗也會犯病,而且狗病說實在的沒有一個人會瞧。狗一生病,便蜷縮在一個角落里,或者一瘸一拐地走來走去,哀鳴,不斷地輕咳,疼得喉嚨哽噎,你用一條毯子裹住它,對它吹吹口哨,把牛奶罐推到它跟前,簡單一句話,你一邊照料它一邊希望這是一場很快便會見好的小病,而且也確實存在著這種可能,可實際上又往往是一種嚴重而可惡的傳染病。即使那條狗一直沒有病,那么將來有朝一日它會衰老,而你又未能拿定主意,及時把那條忠實的狗送掉,于是會有那么一天,你一看到那對淚汪汪的狗眼,便會顧影自憐,想到自己也老了。可是隨后你便不得不同那只眼睛半瞎、肺部虛弱、因肥胖而行動遲鈍的動物一道受罪,不得不為那只狗從前所帶來的快樂而付出高昂的代價。不管布魯姆費爾德現在多么盼望有一只狗,他還是寧愿再獨自一個人爬三十年的樓梯,也不愿意以后受這么一條老狗的連累,這條老狗喘氣的聲音會比他自己的還要粗,并在他的身邊艱難地一級一級往上爬。
就這樣,布魯姆費爾德將繼續過獨身生活。他倒是沒有老處女常有的那種欲望。老處女希望身邊有一個隸屬于自己的有生命的東西,她可以保護這個生命,她可以對這個生命表示溫存,她愿意一直侍候這個生命,因此一只貓、一只金絲鳥或者幾條金魚便能滿足她的欲望,使她如愿以償。如果不能這樣,那么侍弄侍弄窗前的花卉她們也會心滿意足的。可是布魯姆費爾德卻只愿意要一個做伴的,一頭動物,他用不著為這頭動物操多少心,偶爾踢它一腳也沒什么關系,在不得已的情況下它也可以在胡同里過夜,可是如果布魯姆費爾德想它了,它便會立刻又吠又跳,搖尾乞憐,過來聽候使喚。布魯姆費爾德要的就是這樣的玩意兒。可是他看出,不蒙受巨大的損失他是養不了它的,所以他只好打消了這個念頭,可是他舊習不改,不時地會轉悠起這個念頭來,今晚也是如此。
他來到樓上,站在他的房門口,從口袋里摸鑰匙,這時房間里傳出來一陣響聲,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一種古怪的吧嗒吧嗒的聲音,不過很清晰,很有規則。由于布魯姆費爾德剛才還想到過狗,因此這聲響使他聯想起狗的兩個前爪輪流拍打地面所發出的那種響聲。但前爪不會吧嗒吧嗒響的,那不是前爪。他急忙打開房門,扭開電燈。萬沒想到他看到的竟是這樣一副景象。這簡直是變魔術,兩個白底藍條紋小賽璐珞球在鑲木地板上交替地跳上跳下;一個球著地,另一個就在高處,它們不知疲倦地玩著這樣的游戲。有一回中學做一次有名的電學實驗時,布魯姆費爾德曾看見一些小球類似這樣地跳動,這可不是做電學實驗。布魯姆費爾德朝小球俯下身去,想把它們看個真切。毫無疑問,這是普普通通的球,多半球體內部還有幾個更小的球,是它們發出了吧嗒吧嗒的聲音。布魯姆費爾德朝空中抓了一把,看看小球是否吊在什么線上,沒有,它們完全是在獨立運動。可惜,布魯姆費爾德不是小孩,否則看到兩個這樣的球他一定會喜出望外的,而眼下,這件事卻給他一種不愉快的印象。作為一個不起眼的光棍無聲無息地活著,并不是毫無價值的,現在有人——不管他是誰——打破了這個無聲無息的狀況,給他送來了這兩個滑稽的球。
他想抓住一個,但兩個球都避開他向后退去并引誘他在房間里跟著球跑。他尋思道,這樣跟著球跑實在太蠢了。于是他便站住,在一邊望著球,而球在追逐似乎已經停止的時候也在原地停住了。他又想,我還是得設法逮住它們,便又急忙向它們奔過去。它們立刻避開,但布魯姆費爾德叉開兩條腿將它們逼進一個墻角,在墻角那只箱子跟前,他成功地逮住了一個球。那是一個涼絲絲的小球,在他的手心里旋轉著,顯然渴望逃脫。另外那個球仿佛看到了它的同伴處于困境似的,跳得比原先更高了,但放慢了跳躍的速度,直至它碰著了布魯姆費爾德的手。它撞擊那只手,越跳越快地撞擊著,改變著攻擊點,由于它對那只能一把將它握住的手無可奈何,于是它便又往高處跳起來,多半是想夠著布魯姆費爾德的臉。布魯姆費爾德也完全可以把這個球逮住,把兩個球都禁錮在某個地方,但此刻他覺得對兩個小球采取這樣的措施未免太過分。占有這樣的兩個球,也是件開心的事兒嘛,況且過不了一會兒它們就會疲憊不堪,滾到一個柜子下面安靜下來的。可是盡管有這樣的考慮,布魯姆費爾德心里還是在冒火,不由將那只球往地上一扔,真奇怪,那個脆弱、幾乎透明的小球竟然沒有碎。那兩個球隨即又做起先前那種低矮的、協調一致的跳躍動作來。
布魯姆費爾德心平氣和地脫衣服,理了理衣箱里的衣服,他一向慣于仔細查看女用人把房間拾掇整齊了沒有。有那么一兩回,他扭過頭去望望那兩個球,它們沒受到跟蹤,現在倒好像跟蹤起他來了,它們已經向他這邊移動過來,緊靠在他的背后跳動。布魯姆費爾德穿上睡衣,想走到對面墻根前,從那兒的煙斗架上拿一個煙斗。轉身之前他情不自禁向后面踢了一腳,那兩個球卻很會躲閃,沒給踢著。當他繞著煙斗架走時,那兩個球立即跟了上來,他趿拉著拖鞋,腳步錯亂地走著,但是他每跨出一步,球便幾乎不間歇地撞擊一下,它們跟他合著腳步呢。布魯姆費爾德突然轉過身,想看看那兩個球是怎么回事。可是他剛一轉過身去,球便繞到了他的背后,他再轉身,球又繞到他的背后,這樣重復了許多次。它們像下級隨從人員,竭力避免在他面前停住。到現在為止,看來它們只是為了向他作自我介紹,才斗膽在他面前停過,但如今它們已經盡過它們的職分。
到眼前為止,他每逢遇到特殊情況而又沒有能力控制局面的時候,總是只有裝聾作啞這一個辦法。這個辦法常常很靈驗,通常起碼會使局面好轉。他現在也采取這個態度,站在煙斗架跟前,噘著嘴挑了一只煙斗,慢條斯理地用準備好的煙袋里的煙葉裝煙斗,無動于衷地任憑那兩個球在他背后跳躍。可是他還躊躇著不馬上走到桌子跟前去,聽到跳躍聲和著他自己的腳步聲發出整齊的節奏,他心里幾乎感到難過。他就這樣站著,故意磨磨蹭蹭地裝煙斗,一面估摸著他和桌子之間的距離。最后他終于鼓足了勁,狠命跺腳,走完了那一段路。他跺得地板咚咚響,根本沒有聽見球的聲音。當他坐下來時,它們在他的圈手椅后面跳躍的聲音又清晰可聞了。
桌子上方的墻上,在伸手就可以夠到的地方,安了一塊木板,木板上放著那瓶櫻桃酒,酒瓶四周擺滿了小酒杯。酒瓶旁邊有一摞法國雜志。(恰好今天來了一期新的,布魯姆費爾德把新到的雜志拿下來。那酒他全然忘了,他甚至有這種感覺,仿佛他今天只是出于自我安慰才不受干擾地干他往常所干的事,真要讀點什么他倒也不想。他一反往常一頁一頁仔細翻閱的習慣,打開雜志,隨便翻到一頁,發現有一幅很大的畫。他強迫自己仔細看那幅畫。畫上是俄國皇帝和法國總統會見的情景。會見是在一艘船上進行的。從四周到遠處還有許多別的船只,船上煙囪里吐出的煙霧在蔚藍的天空裊裊上升。兩個人,皇帝和總統,急匆匆邁著大步互相迎面走了過來,恰好相互握住了手。皇帝和總統的背后各站著兩個顯貴。與皇帝和總統的歡快的神色相比,隨員們的神色都顯得極其嚴峻,各方隨員的目光都一齊望著各自的主子。這個場面顯然發生在船只的最高層甲板上,而底下,水手們站在長長的行列里敬禮,這敬禮的水手的行列到了畫面的邊緣便被切斷了。布魯姆費爾德看著看著便對這幅畫產生了更加濃厚的興趣,隨后便把那畫挪得稍微遠一些,眨巴著眼睛仔細觀看它。對于這樣偉大壯麗的場面他始終具有很高的鑒賞能力。主要人物這樣毫不拘謹、熱烈而輕松自如地互相握手,他覺得這很符合實際情況。而隨員們——當然都是達官顯貴,下面注有他們的名字——在其舉止態度上保持著這一歷史性時刻的嚴肅性,這樣處理同樣也是對的。)
布魯姆費爾德沒有把他所需要的一切都拿下來,而是不聲不響坐著,兩眼望著那一直還沒有點燃的煙斗。他窺測著時機,驀地,他生機勃發,猛的一下連同圈手椅一道轉過身去。但球也保持著相應的警覺,或者是漫不經心地服從著那條支配它們行動的法則,在布魯姆費爾德轉身的同時,它們也換了地方,隱藏在他的背后。布魯姆費爾德就背對著桌子坐著,手里拿著那只涼煙斗。現在球在桌子下面跳躍,由于那兒有一條地毯,所以聲音很微弱。這是一大好處;只有極其輕微而低沉的響聲,要非常注意才聽得見。而布魯姆費爾德卻十分留神,聽得一清二楚。但這只是現在才如此,再過一會兒他多半就一點兒也聽不見了。它們在地毯上如此不惹人注意,這在布魯姆費爾德看來,似乎是球的一大弱點。人們只需墊上一塊或者更保險一點墊上兩塊地毯,它們便幾乎無能為力了。當然只是在一定的時間內,此外,它們的存在本身就已經意味著某種力量了。
現在,布魯姆費爾德倒覺得很可以養一只狗了,這樣一只年輕、野性的動物馬上就會把這些球制服的;他想象這只狗怎樣追逐著用前爪抓球,怎樣驅趕它們,怎樣追得它們滿屋子亂跑,最后終于一口咬住了它們。布魯姆費爾德不費什么勁便可以在最近弄到一只狗。
但是眼下,那兩個球只需要提防布魯姆費爾德,而他卻不想去收拾它們,也許他只是下不了決心。晚上下班回來他累了,正當他需要休息的時候,竟出其不意給他來了這一手。現在他才感到他有多么疲倦。這些球他反正是一定要收拾的,并且很快就會動手,但眼下不會,多半要到第二天才會去收拾它們。如果不帶任何偏見看一看整個兒這件事情,那么應該說,這兩個球的舉止行為是夠謙虛的。比如說,它們本可以不時地向前跳躍,露一下面便又回到原處,或者跳得更高些,好撞擊桌面板,以補償被地毯壓低的聲音。但是它們不這樣做,它們不愿意不必要地去惹怒布魯姆費爾德,它們顯然只限于做必不可少的事。不過,這必不可少的事也足以使布魯姆費爾德對呆在桌子旁邊興味索然。他才在那兒坐了不多幾分鐘便想去睡覺了。他在那兒不能抽煙,因為他把火柴放在小床頭柜上了,這也是他想去睡覺的緣由之一。這就是說,他要抽煙就得去取那火柴,但既然他已經到了床頭柜跟前,那還不如待在那兒就勢躺下呢。在這個問題上,他也還有一個隱情,原來他以為那兩只球一味跟在他背后,并且會跳到床上來的,而他一躺下去便會有意無意地把它們壓碎。他不相信球的碎片也會跳的。不平常的事物,也得有個限度。平常,整個兒的球也會跳,盡管不是不停頓地跳,可是,球的碎塊是從來都不會跳的,所以在這不平常的情況下也不會跳動。
“起來!”他嚷道,經過這番考慮他幾乎任性起來了。他背后帶著球,踏步向臥床走去。他的希望似乎就要得到證實,當他故意貼近床的時候,馬上便有一個球跳到床上。可是出現了意想不到的情況,另外那個球竟跑到床底下去了。球也會在床底下跳,這種可能性是布魯姆費爾德完全不曾想到的。他對那一個球感到惱火,雖然他覺得這是多么不公平,因為那個球在床下跳,所以它完成任務也許要比床上的那個球完成得好。現在要看那兩個球決定待在哪兒了,因為布魯姆費爾德不相信它們會長時間分開工作。不一會兒,下面那個球果然也跳到床上來了。現在我要它們的好看了,布魯姆費爾德心里這么說,興奮得有些激動了,一把扯下身上的睡衣,急忙躺到床上去。但這時,從床下跳到床上來的那個球偏偏又在往床下跳去。布魯姆費爾德懷著極度失望的心情簡直是癱倒在床上了。那個球多半只是在床上張望了一下,它不喜歡待在那兒。于是乎,另外那個球也跟著它跳下去,自然也就待在下面了,因為下面更好些。“這一整夜我都得在這兒跟這些鼓手們做伴了,”布魯姆費爾德心想,咬著嘴唇點了點頭。
他郁郁不樂,其實他并不知道那兩個球夜里會對他有什么損害。他睡眠一向極好,這點小小的聲響他好對付。為了有充分的把握,他根據已經取得的經驗在它們下面墊了兩塊地毯。仿佛他養了一只小狗,現在給它鋪了軟和的床鋪。仿佛那兩個球也疲乏了,困倦了,它們也跳躍得比先前低而慢了。每當布魯姆費爾德跪在床前,用那盞床頭燈往床下照時,他有時便以為那兩個球永遠躺在地毯上不動彈了,因為它們落地時十分無力,滾動一小段距離時的速度也十分緩慢。不過,它們隨后又盡責地蹦了起來。如果布魯姆費爾德第二天一早起來再看那床底下時,他便會發現那兒有兩個安靜的、不會傷人的兒童球,這種情況也是可能的。
但它們似乎連堅持跳到早晨都不能了,因為布魯姆費爾德一躺到床上就聽不見它們的響聲了。他竭力想聽到一點動靜,他從床上探出身子去仔細傾聽——什么聲響也沒有。地毯起不了這么大的作用,惟一的解釋是,兩個球不跳了。要么地毯軟,彈性不夠,它們彈跳不起來,因而暫時停止跳動了,要么就是——這個可能性更大——它們永遠也不會再跳了。布魯姆費爾德滿可以起來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但他對房間里終于寂靜下來感到滿意,所以他寧愿躺著,連用目光接觸一下那靜止下來了的球都不愿意。他甚至連煙也不想抽,一轉過身去,馬上便睡著了。
可是他并非不受干擾;同往常一樣他這一夜也沒有做夢,但睡得很不安穩。夜里他無數次被驚醒,誤以為有人在敲門。他也肯定知道沒有人敲門;誰愿意半夜三更來敲門,敲他的門,敲一個孤獨的光棍的門呢。他雖然肯定知道這一點,但是他仍然每次都會驚起,神情緊張地朝房門張望一陣,張著嘴,睜大了眼睛,一綹綹頭發在潮濕的額角上抖動著。他想計算出他一共醒過來多少次,所得出的數字很大,弄得他迷迷糊糊,重新睡著了。他自以為知道那敲門聲是從哪兒發出來的,敲的不是房門,完全是在別的什么地方敲,但他在睡意蒙眬中想不起來他是根據什么這樣推測的。他只知道先有許多微小而可厭的打擊聲聚集到一起,然后才匯成那巨大而強烈的敲門聲。假如他可以避免聽到那敲門聲的話,那么,那些微弱打擊聲盡管討厭他還是樂于忍受的,但由于某種原因現在已經為時過晚,他在這方面無法進行干預,錯過了時機,他連話都沒有,只是張嘴打著無聲的呵欠,他氣憤不過,猛然把臉埋在枕頭里。這一宵就這樣過去了。
早晨,女用人的敲門聲把他喚醒了,他用一聲舒心的嘆息歡迎他平常總是嫌聲音小得聽不見的輕柔的敲門聲,他正想喊“進來”,這時他突然還聽見了另外一聲急促的、雖然微弱但確實殺氣騰騰的敲擊聲。那是床底下的球。難道它們醒過來了?難道它們同他相反,睡了一夜精力又充沛了?“馬上就來,”布魯姆費爾德對女用人喊道,說著從床上坐了起來,但為謹慎起見,他要讓兩個球待在他的背后的位置上,于是他一縱身跳到了地上,但始終背對著它們。他扭頭朝它們望去,這一看不打緊——他簡直快要罵娘了。看來那兩個球像夜里踹掉討厭的被子的孩子,這一夜它們一拱一拱地把地毯從床下拱出來了那么一截,它們下面又露出了光光的鑲木地板,又可以發出聲響了。“回到地毯上去!”布魯姆費爾德惡狠狠地說道,只是當那兩個球由于地毯的作用重新寂靜下來的時候,他才喊用人進來。她是一個遲鈍的、總是直著身子走路的胖女人。她應聲進來把早餐放在桌上,便張羅著打掃起房間來,而這時布魯姆費爾德卻身穿睡衣站在床邊,好讓那兩個球待在床底下。他用目光緊緊盯住女用人,想看看她是否有所察覺。這是不大可能的,因為她耳背。可是布魯姆費爾德卻自以為看見女用人不時地停住腳步,扶住一件什么家具,豎起眉毛在偷偷地聽,這一切他都歸咎于自己因睡眠不好而引起的精神亢奮。如果他可以使女用人干活干得稍許快一點,他一定會感到高興的,但她幾乎比平時還要慢。她笨手笨腳地抱起布魯姆費爾德的一堆衣服和靴子往過道里走去,很長時間她都沒再進來,只聽見傳來零星而單調的敲打聲,那是她在外面拍打衣服的聲音。在整個這段時間里,布魯姆費爾德不愿意將球引出來,所以他固守在床上,動彈不得,只好眼巴巴地看著咖啡涼下來,而他本來是最喜歡喝熱咖啡的。他沒有別的事好做,只好盯住垂下的窗簾,窗簾外面晨光熹微。最后女用人終于拍打完畢,道過一聲早安,就想走了。但在最后離去之前,她還在門口站了片刻,稍稍翕動著嘴唇,狠命地盯住布魯姆費爾德看。可是正當布魯姆費爾德想問她這是什么意思的時候,她卻一扭頭走了。布魯姆費爾德恨不得一把拉開房門,沖著她的后背,大罵她是個愚笨癡呆的老太婆。但他隨即想了一想他究竟同她有什么過不去的地方,他只覺得事情十分荒唐,她無疑什么也沒有覺察到,可是卻想裝出覺察到什么的模樣來。他的思緒多么紊亂!而且僅僅由于一夜沒睡好覺就成了這個樣子!他為他沒有睡好覺找到了一個小小的原因,那就是昨天晚上他沒按自己的習慣去做,既沒吸煙也沒喝酒。我一不吸煙不喝酒便要睡不好覺,這就是他思考后得出的最后結論。
從現在起他要更加注意身體,他當即從掛在床頭柜上方的藥包里拿出藥棉,往耳朵里塞了兩個小棉花球。然后他站起來,跨出一步試了試。兩個球雖然跟著他走了,但是他幾乎聽不見它們的聲音,于是他又塞了一個棉花球,便把它們的聲音完全消除掉了。布魯姆費爾德又走了幾步,沒有發生什么特別不愉快的事。布魯姆費爾德和兩個球,各自都自成一體,雖然他們互為約束,但是他們互不干擾。有一回布魯姆費爾德轉身轉得比較快,而有一個球在作相對運動時動作卻不夠快,僅在此刻,布魯姆費爾德的膝蓋才把它磕著了。這是惟一的意外,除此以外,布魯姆費爾德就是平心靜氣地喝咖啡。他餓了,仿佛這一夜他不是睡了一覺,而是作了一次長途跋涉,他用極其清涼的冷水洗了洗身便穿上了衣服。到此刻為止,他一直沒有把窗簾拉起來,為了謹慎起見,他寧愿待在昏暗里也不想讓陌生人的眼睛看見他的球。但他現在已經做好了出門的準備,萬一兩個球也敢于跟著他上街——這一點他并不相信,他得想法子不讓它們得逞。他想出了一個好主意,他打開那只大衣箱,背對著它。那兩個球好像看出他打的是什么主意似的,便留神著不到衣箱里去,布魯姆費爾德和衣箱之間的每一個空隙它們都充分利用,實在沒有辦法時就一下子跳進箱里,隨即又從黑咕隆咚的箱子里逃了出來。他沒有法子把它們從箱沿弄到衣箱里去。它們寧愿瀆職,幾乎緊貼在布魯姆費爾德的身邊。但是,它們的小花招絲毫也幫不了它們的忙,因為現在布魯姆費爾德自己后退著跨進了衣箱,這一下它們當然也就不得不跟進去了。它們一跟進去也就決定了它們的命運,因為箱底放著各種小件物品,有靴子、盒子、小箱子,那些東西雖然全都——現在布魯姆費爾德為此感到惋惜了——放得整整齊齊,但卻妨礙那兩個球的行動。這時,幾乎已將衣箱門隨手拉上的布魯姆費爾德,以多年來未曾有過的敏捷,一下子從衣箱里跳了出來,關上箱子,轉動鑰匙,當即把兩個球鎖在了里面。“這下子總算成功了。”布魯姆費爾德心想,一邊抹了抹臉上的汗。那兩個球在衣箱里吵鬧得多兇啊!給人的印象是它們仿佛在拼命了。而布魯姆費爾德卻十分滿意。他離開房間剛一踏上那空寂的走廊,精神頓時就為之一爽。他拿掉塞在耳朵里的棉花,聽見了屋子里人們醒來的種種響聲,心里禁不住地高興。外面人很少,時間還很早。
女用人的那個十歲小男孩正站在樓下穿堂里那扇矮門的前面,那扇門是通向女用人住的地下室的。那個孩子跟他母親長得一模一樣。一看見孩子的這張面孔便會想起老太婆的丑陋相貌。他,兩條羅圈腿,雙手插在褲兜里,站在那兒呼哧呼哧直喘氣,因為他這個年紀就已經得了甲狀腺腫大,呼吸有困難。平時,布魯姆費爾德一見這個男孩便要加緊腳步趕快走開,盡可能避免看到他那番表演,但今天他簡直想待在他身旁不走了。即使這個男孩是由那個女人生到這個世界上來的,而且身上帶著母親的種種標記,可眼下他是個孩子,粗笨難看的腦袋里是天真的稚氣,如果你好好跟他談談,問他點什么,那么他多半會用響亮的聲音天真而恭敬地回答你的。內心經過一番斗爭以后,你也就會去撫摩撫摩他的兩個面頰。布魯姆費爾德這樣尋思著,但還是從孩子身邊走了過去。在胡同里,他發覺天氣比他在房間里想象的要好。晨霧在消退,一陣強勁的風吹過,天空露出了藍色。布魯姆費爾德感謝那兩個球,多虧了它們他才比平時早得多地從房間里走了出來,那份報紙他連讀都沒讀就放在了桌子上。不管怎么說,他因此就贏得了許多時間,現在可以慢慢地走了。真奇怪,自從他把兩個球甩掉以后,他很少為它們擔憂。只要它們跟在他后面,他就得把它們看作是他所擁有的某種東西,某種在評價他這個人時必須一同加以考慮進去的因素,可是現在,它們只不過是家里衣箱內的一個玩具罷了。這時布魯姆費爾德突然產生了一個念頭,得替那兩個球找一個應有的歸宿,這樣,他也許就能輕易地使它們不再為非作歹。那個男孩子還在穿堂里站著呢,布魯姆費爾德可以把球送給他,不是借給他,而是明確地送給他,而送給他和下令消滅它們,其意義當然是相同的。即使它們會完好無損,但畢竟是在孩子的手里,比起放在箱子里,身價要低一檔。屋里所有的人都會看見那個孩子怎樣玩弄它們,別的孩子也會加入進來,一般人都會認為那是供人玩耍的球,不是布魯姆費爾德的什么終身伴侶,這個意見會變得不可動搖、不可抗拒。布魯姆費爾德跑回屋里。那個男孩剛剛走下地下室樓梯,在下面正想開門。布魯姆費爾德只好喊住那個孩子,叫了一聲他的名字。跟和那孩子有聯系的所有事物一樣,他的名字也滑稽可笑。“阿爾弗雷德,阿爾弗雷德!”他喊道。那個孩子遲疑了良久。“你過來呀!”布魯姆費爾德喊道,“我給你一樣東西。”房東的兩個小女孩從對面的房門里走了出來,好奇地站在布魯姆費爾德的左右兩邊。她們理解事物比那個男孩快得多,不明白為什么他不馬上跑過來。她們招手叫他過來,一邊用眼睛緊緊盯住布魯姆費爾德,但揣摩不透阿爾弗雷德究竟會得到一件什么樣的禮物。她們為好奇心所驅使,兩只腳交替著一踮一踮。布魯姆費爾德笑她們,也笑那個男孩子。這男孩子似乎終于明白過來,正呆板而遲鈍地沿著樓梯走上去。就連他邁步的姿勢也跟他的母親一樣,她此時已出現在地下室門口了。布魯姆費爾德故意大聲叫喊,好讓女用人也明白他的意思,必要的話還可以監督他執行任務。布魯姆費爾德說道:“樓上,在我的房間里,有兩個很好看的球。你想要嗎?”男孩只是撇了撇嘴,他不知道應當采取什么態度,他扭轉身,用詢問的眼光向下望著他的母親。但女孩子們立刻圍著布魯姆費爾德跳了起來,并向他要球。“那球你們也可以玩的。”布魯姆費爾德對她們說道,卻等著男孩的答話。他本來可以立刻把球送給女孩子的,但他覺得她們太輕浮,現在他更信任那個男孩子。在這同時,這個男孩子沒有跟母親交換一句話就已從她那兒討得了主意,并對布魯姆費爾德再次提出的問題點點頭表示同意。“那你注意聽著,”布魯姆費爾德說,他深知自己不會因為送了禮物而受到感謝,對此他毫不介意,“我房門的鑰匙你母親有,你得從她那兒把那鑰匙借來,我把我衣箱的鑰匙給你,球就在那個衣箱里。拿到球后再好好地把衣箱和房門鎖上。那球你就拿去隨便玩吧,不用再送回來了。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嗎?”遺憾的是那個孩子沒有聽明白。布魯姆費德爾原想把一切都給這個理解力無比遲鈍的孩子講清楚,但正因為如此,他說話重復太多,鑰匙、房間、衣箱顛來倒去地講,弄得那孩子睜大眼睛望著他,好像他不是在干好事,而是在勾引他干壞事。女孩子們倒馬上就全聽明白了,擁到布魯姆費爾德跟前,伸手就要拿鑰匙。“等一等。”布魯姆費爾德說道,他在生大家的氣了。時間也在流逝,他不能再耽擱下去了。要是女用人說一聲她已經聽明白了他的意思,會替那孩子把一切都辦妥帖的,那該有多好。可是不,她還是一直站在下面門口,像靦腆的耳背女人那樣忸怩地微笑,也許是以為布魯姆費爾德在上面突然喜歡上她的孩子,正在聽孩子背乘法口訣呢。可是布魯姆費爾德卻又不能走下地下室樓梯,對著女用人的耳朵大聲嚷嚷他的請求,愿她的兒子看在上帝份上使他擺脫掉那些球。他愿意把他衣箱的鑰匙交托給這家人一整天,這說明他已經克制住了自己的情感。他自己不帶那孩子上樓,不去那兒把球交給他,而是在這兒把鑰匙遞給他,這并不是他憐恤自己的身體。他總不能在樓上先把球送掉,然后又從孩子手中奪走,因為那兩個球會跟在他背后一起走的,這是非常有可能的。他開始重新進行解釋,但一見那孩子懵懂的目光便又立刻停下,幾乎是神色憂郁地問道:“這么說,你還沒聽懂我的意思?”一束如此懵懂的目光可以使人失去抵御的能力。它會引誘人說出不愿意說的話,而人們之所以那樣,僅僅是為了好用理性去填補空虛。
“我們去給他拿球!”女孩們喊道。她們機靈,她們已經看出,只有通過男孩這個中間人她們才能得到球,但她們還得靠自己讓這個中間人起作用。房東的房間里一只時鐘敲響了,提醒布魯姆費爾德抓緊時間。“那你們就把這鑰匙拿去吧!”布魯姆費爾德說道,他剛一伸手,鑰匙便從他手里被奪走了。假如他把鑰匙給了那個男孩,那他就根本不用這么擔心了。“房門鑰匙到下面那位太太那兒去拿,”布魯姆費爾德還說道,“你們拿了球回來,就把兩把鑰匙交給那個太太。”“知道,知道!”女孩子們說著便一溜煙下樓去了。她們什么都知道,真是無所不知。仿佛布魯姆費爾德受了男孩理解遲鈍的傳染似的,現在他自己都不明白,她們怎么會這樣快就從他所作的解釋中得知這一切情況的。
這時,只見她們已經在下面拉扯女用人的裙子,但不管這多么誘惑人,布魯姆費爾德卻沒工夫再去看她們怎樣執行她們的任務了,這不單單是因為時間已晚,而且也是由于他不愿意目睹那兩個球跑到室外來的情景。他甚至想在女孩子們剛到樓上開房門的時候就走出幾條胡同去。他無法預料那兩個球后來會怎么樣。于是,今天早晨他第二次來到街上。他還看見那個女用人怎樣全力以赴抵御女孩們的進攻,那個男孩怎樣晃動著那兩條羅圈腿跑去幫助母親。布魯姆費爾德不理解,像女用人那樣的人怎么會在世界上生長、繁殖開來的。
在去他受雇的那家內衣廠的路上,他對工作的思慮漸漸占據上風,壓倒了一切其他的雜念。他加快了腳步,盡管那男孩耽擱了他不少時間,他還是第一個來到了辦公室。這是一間用玻璃隔開的房間,里面放著一張布魯姆費爾德用的寫字臺和兩張布魯姆費爾德手下的實習生用的立式斜面桌。雖然立式斜面桌又小又窄,像是給小學生用的,但是由于這間辦公室極其窄小,實習生們還是坐不下,因為假如他們一坐下來,布魯姆費爾德的圈手椅就沒地方擱了。因此,他們就整天趴在立式斜面桌上。對他們來說這當然很不舒服,但這也使得布魯姆費爾德難于對他們進行觀察,他們常常急切地擠到斜面桌跟前,但不是去工作,而是相互咬著耳朵竊竊私語,甚至打瞌睡。布魯姆費爾德對他們很惱火。他承擔著大量的工作,而他們對他的支持卻是遠遠不夠的。他的工作是負責處理與在家干活的女工之間的全部貸款往來,那些女工是工廠為制造某些較為上等的衣服而雇傭的。為能判斷這項工作有多繁重,就必須對全部情況有比較深入的了解。但是自從布魯姆費爾德的頂頭上司幾年前去世以來便再也沒有人了解這個情況,因此布魯姆費爾德就也不能賦予任何人以評判他的工作的權利。譬如工廠主奧托馬爾先生就顯然低估布魯姆費爾德的工作,布魯姆費爾德在廠里二十年所作出的成績他當然是重視的,這不僅因為他必須重視,而且也因為他尊敬布魯姆費爾德,認為他是個忠誠、值得信賴的人,但對他的工作他卻低估了,因為他認為,這項工作可以比布魯姆費爾德現在的做法安排得更簡單些,因而在各方面也都將更有效些。人們說,奧托馬爾之所以很少在布魯姆費爾德的科里露面,僅僅是為了免得看見布魯姆費爾德的工作方法而生閑氣,這話大概并非不足信。這樣受人曲解,布魯姆費爾德心里當然感到難過,但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因為他總不能強迫奧托馬爾連續在他自己的科里待上一個月,研究科里要做的種種頭緒紛繁的工作,并運用奧托馬爾自己以為是更好的辦法,而這樣一來,勢必會把科室搞得一團糟,隨后,奧托馬爾才會信服布魯姆費爾德。因此,布魯姆費爾德就毅然決然按老章程辦事。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以后,有一次奧托馬爾到他的科里來了,他吃驚之余仍本著下級人員的責任感勉強試著給奧托馬爾解釋各種設施的用途,此人聽罷低垂著眼睛默默頷首走了。他感到痛心的倒不是受到了這種曲解,他痛心的是,他想到一旦自己退休離職,科里馬上會給弄成一團糟,因為他不知道工廠里有誰能頂替得了他,能接替他的職務,并使工廠里的生產接連幾個月避免出現最嚴重的停滯狀態。如果上司瞧不起什么人了,那么職員們便會設法盡量比上司更瞧不起那個人。因此,人人都瞧不起布魯姆費爾德的工作,沒有人認為有必要到布魯姆費爾德的科里去工作一段時期以提高自己的業務能力。如果錄用了新職員,也沒有人會主動要求到布魯姆費爾德手下去工作。正因為如此,布魯姆費爾德的科里就后繼乏人了。布魯姆費爾德只有一名勤雜工相助,一應事務均獨自一人料理。當他要求雇一名實習生時,竟交涉了幾個星期,嘴皮子都快磨破了。布魯姆費爾德幾乎每天都來到奧托馬爾的辦公室,心平氣和、不厭其煩地給他解釋,為什么他那個科里需要一名實習生。之所以需要這樣一個人,并不是因為他布魯姆費爾德想偷閑,他布魯姆費爾德不想偷閑,他干著繁重的工作,并不打算撂下不干,但請奧托馬爾先生想一想,業務日益發達興旺,所有各科室都相應地擴大了,只有他布魯姆費爾德的科一直被遺忘了。可是,恰恰在那個科里,工作量增長得多快!他剛到那個科里來的時候,奧托馬爾肯定記不得那個時代了,那時科里只跟十個左右的縫紉女工打交道,今天有五六十個了。干這樣大量的工作,要有人手才行,他布魯姆費爾德可以保證自己為工作鞠躬盡瘁,但要他完全勝任自己的工作,這樣的保證從現在起他可是下不了啦。當然啰,奧托馬爾先生從不直截了當地拒絕布魯姆費爾德的請求,他不能這樣對待一個老職工,可是他那種愛聽不聽的態度,撂下正在提請求的布魯姆費爾德同別人說話,哼哼哈哈地允諾,幾天過后又把一切拋到腦后——這種態度是相當傷人感情的。提出這樣的請求不是為了布魯姆費爾德,布魯姆費爾德不是個好幻想的人,榮譽和贊揚雖說非常美好,布魯姆費爾德可以不需要,只要還有一線希望,他就要不顧一切堅持到底,反正他有理,而合理的事情終究是會得到贊賞的,盡管有時要經過很長的時間。就這樣,布魯姆費爾德最后還是要到了兩名實習生,不過天曉得是兩名什么樣的實習生。別人簡直會以為,奧托馬爾已經看出,他給實習生比不給實習生更能清楚地表示他對那個科的藐視。甚至有可能是這么回事,即奧托馬爾之所以這么長時間搪塞布魯姆費爾德,僅僅因為他在搜羅這樣的兩名實習生,而且顯然在長時間內搜羅不著。現在,布魯姆費爾德可是有苦也沒法訴了,他可以預料到老板會怎么答復他:他不是只要求加一個實習生嗎?現在不是給了你兩個實習生了嗎?這一招奧托馬爾干得巧妙至極。當然,布魯姆費爾德還是訴了苦,但這僅僅因為他陷于困境,萬不得已,并不是因為他現在還希望增加幫手。他也不是一味的訴苦,只是遇到合適的機會時順帶訴說兩句。盡管如此,在歪心眼的同事中間不久便傳開了這樣一個謠言:有人曾問過奧托馬爾,布魯姆費爾德在得到了這般出類拔萃的幫手以后還一直在訴苦,是否真有此事?奧托馬爾回答說,是的,布魯姆費爾德還一直在訴苦,但訴得在理。他,奧托馬爾,終于認識到這一點,并打算逐步做到有一個縫紉女工就給布魯姆費爾德配備一名實習生,這就是說總共將配備六十名左右。萬一這么多實習生不夠用,他將再派人去,他將不停地派人去,直到那座瘋人院成為完美無缺的瘋人院時為止,須知,布魯姆費爾德的那個科幾年前就已經變成瘋人院了。不消說,這種話是惟妙惟肖地模仿著奧托馬爾的口吻說的,但他本人決不會用那種口吻說他,即便只是用相似的口吻也不會,對此布魯姆費爾德并不懷疑。這全是二樓辦公室里那幫懶漢編造出來的,他一概不予理睬。假如對于那些實習生他也能這樣泰然處之就好了。但他們站在那兒,再也攆不走了。他們是臉色蒼白、體質羸弱的孩子。按照他們的材料上的介紹,他們已經過了結束學業的年齡,這實在沒法叫人相信。他們顯然還需要母親的照料,連把他們交托給教師家長都不會愿意的。他們自己還不懂得活動身子,尤其是在剛開始的時候,站久了他們便累得不得了。一不注意,他們就會體力不支,傴僂著背,歪斜著身子,站在一個角落里。布魯姆費爾德試圖給他們講清楚,假如他們老是這樣懶散圖舒適,他們會落下終身殘疾的。差實習生挪挪身子去辦點事,是要擔風險的。有一回,他差一個實習生去辦事,那家伙才挪動幾步路,不料由于熱心過了頭,跑過去時撞在斜面桌上把膝蓋都磕破了。當時房間里坐滿了縫紉女工,斜面桌上堆滿了衣服,但布魯姆費爾德只好把一切工作都撂在一邊,領著那個哭哭啼啼的實習生走進辦公室,在那兒給他包扎了一下。但實習生們的這種熱心也只是表面文章,他們就像真正的孩子,有時想出出風頭,但他們更多的是想,或者說得確切點,他們幾乎總是一味地想迷惑上司的注意力,欺騙上司。有一回正是工作最繁忙的時候,布魯姆費爾德汗水淋漓,急匆匆地從他們身旁經過,發現他們正躲在一捆捆衣服之間換郵票呢。他真想用拳頭朝他們的腦袋狠狠揍下去,這對于他們的這種行為是惟一行之有效的懲罰,但他們是孩子,布魯姆費爾德可不能把孩子打死了。就這樣,他繼續忍受著他們給他帶來的痛苦。本來他設想,在分發活計的時候實習生可以幫他一把。這是樁既緊張又細致的活兒。他曾想,他可以站在中間,站在斜面桌后面,始終可以綜觀全局,辦理登記手續,而實習生們則按照他的命令來回奔走分發所有的活計。他曾設想,不管他監督得多么嚴格,那么一大堆人還是照顧不過來的,實習生們的悉心協助便能彌補疏忽。他還設想,這些實習生會漸漸積累起經驗,不至于仍舊什么小事都依賴他發號施令,終于能自己學會分辨縫紉女工們對活計的需要量和可信賴的程度。就這兩名實習生的情況看,他的希望完全是空想。布魯姆費爾德不久便認識到,他壓根兒就不可以讓他們去跟縫紉女工說話。因為從一開始起,他們根本不走到有些縫紉女工面前去,他們不是嫌惡便是害怕她們,但他們對另一些縫紉女工則懷有好感,常常迎著她們跑過去,一直跑到門口。她們要什么,他們就給她們送去什么,用一種詭秘的方式把東西塞到她們手里,雖然那些縫紉女工完全有權利接受那些東西。他們在一個空架子上為這些享受優惠的女工搜集各種零頭碎布和無用的邊角料,但其中也攙有能用的小布頭,他們在布魯姆費爾德的背后欣喜地揮動著那些布頭,遠遠地向她們示意,他們為此而得到的報酬便是嘴里經常有糖果吃。布魯姆費爾德固然不久便制止了這種胡鬧,縫紉女工們一來,他便將他們哄進隔扇圍成的小室里。但是他們還一直認為這是一種莫大的不公平,犟頭犟腦,故意折斷筆尖,雖然不敢抬起頭來卻不時地大聲敲打玻璃板,好讓縫紉女工們注意,按照他們的意見,是布魯姆費爾德讓他們遭受這種惡劣的待遇。
他們自己做的事不在理,這一點他們硬是不明白。比如說他們來上班幾乎總是遲到半個小時。而布魯姆費爾德,他們的上司,則從青年時代起就一直認為至少提前半小時上班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促使他這樣做的不是向上爬的野心,不是過分的忠于職責,只是某種要規規矩矩做人的感覺。因此,布魯姆費爾德通常得等候一個小時以上才見到他的實習生姍姍而來。布魯姆費爾德一般都是一邊站在工作間斜面桌后面啃著當早飯的小面包,一邊結算女工們的小賬簿里的賬目。不多一會兒,他便專心致志埋頭于工作之中了。正當這時候,他突然被嚇了一跳,連他的手都顫抖了好一會兒。有一個實習生跌跌撞撞地進來了,仿佛他快要倒下似的,他一只手扶住了什么,另一只手按住直喘氣的胸脯——但這一切無非意味著,他是因為遲到了而在道歉,那道歉的話說得可笑之極,布魯姆費爾德只好佯裝沒有聽見,要不然的話,他非得狠狠揍那個男孩一頓不可。就這樣,他只是看了他一眼,伸手指了指那間隔出來的小工作室,就又忙著干他的工作去了。現在人們總可以期望那位實習生體察上司的好意,急忙奔向他的工作崗位上去了吧。可是不,他不慌不忙,踮起腳,一腳在前一腳在后,跳舞似的蹭過去。他想嘲笑他的上司嗎?倒也不是。這只是害怕和揚揚自得兩種感情混雜在一起,人們一般是無法抗拒的。否則下面的事情就無法解釋了。今天,布魯姆費爾德上班要比往常晚得多,但還是在等待了良久以后——他很有興致檢查那些小賬本——才透過那個愚蠢的勤雜工用笤帚在他面前揚起的塵土,望見了那兩名實習生正悠悠忽忽從胡同里走過來。他們緊緊抱成一團,似乎都有重要的事情要向對方講述,那些事情即使與廠里的業務有關,那也是一種不合法的關系。他們越走近玻璃門,腳步便放得越慢,其中一個終于已經握住了門把,但不往下壓。他們還一直互相講述著,傾聽著,笑著。“給我們的老爺們開門呀!”布魯姆費爾德舉起雙手,沖著勤雜工喊道。但當實習生們走進來的時候,布魯姆費爾德卻不想吵架了,也不回答他們的問候,便徑直朝自己的寫字臺走去。他開始算賬,但不時抬頭看看實習生在干什么。其中的一個似乎很疲倦,正在擦眼睛;他把外套掛到衣鉤上以后,便趁勢在墻上靠了一會兒。在胡同里他生龍活虎,但一接手工作他便困倦不堪。另一個實習生倒有興致工作,但只對某些工作有興致。他向來就希望允許他打掃房間。但這不是他分內的工作,打掃房間是那個勤雜工的事;這位實習生要打掃,布魯姆費爾德本來倒也沒有什么好反對的,實習生愿意干那就讓他干去吧!誰也不會比那個勤雜工干得還糟的。但是,如果那個實習生想打掃,那他就應該早一點,在勤雜工開始打掃前就來,因為只有辦公室工作才是他的本職,他不應該在上班時間內打掃。如果這個小青年不懂事,那么那個勤雜工,那個肯定不會被廠主安插在別的科而只會安插在布魯姆費爾德的科的、并且只靠上帝和廠主的憐憫過活的半瞎老人,至少總會隨和一些,總會把笤帚交給那個孩子一會兒的,而那個孩子又是笨手笨腳的,過不了一會兒就會失去對掃地的興致,拿著笤帚去追那個勤雜工跑,勸說他重新去掃地。但現在那個勤雜工似乎恰恰對掃地特別盡職,那男孩剛一走近他,他便用打顫的手把笤帚握得更緊些,他寧可站住不動并停止掃地,從而使大家都注意到那把笤帚是在他的手里。那個實習生不是用言語去請求,因為他害怕似乎正在算賬的布魯姆費爾德,何況一般的言語也沒有用,而只有直著嗓門喊叫,那個勤雜工才能聽得見。于是乎,那個實習生先輕輕扯了扯勤雜工的袖子。勤雜工當然知道是為了什么事,他把臉一沉,望著那個實習生,邊搖頭邊把笤帚往身邊移動,一直移到胸前。這時,那個實習生雙手合掌請求開了。當然,他并不希望通過請求達到什么目的,他只是覺得這樣請求好玩。另外那個實習生注視著這件事情的經過,邊看邊吃吃地笑,顯然以為布魯姆費爾德聽不見他的笑聲,盡管他這樣以為是令人不可理解的。那個勤雜工毫不理會這種請求,他轉過身去,認為現在又可以平安無事地用那把笤帚掃他的地了。但那個實習生一邊搓著雙手作懇求狀,一邊用腳尖一踮一踮地跟著他,又到這邊請求了起來。勤雜工不停地跟著跳到他的前面去,這樣重復了多次。末了,勤雜工覺得自己已經沒有退路了,并發覺這樣下去他準保會比實習生先累垮的;只要他稍稍有一點腦子,這一點他一開始就能發覺的。于是,他便尋求別人的幫助,用手指威嚇那個實習生,指指布魯姆費爾德,如果實習生再糾纏不休,他就要去向布魯姆費爾德告狀了。那個實習生認識到,如果他想拿到那把笤帚他就得趕快下手,于是他撕破臉皮伸手去奪笤帚。另外那個實習生也大叫一聲,預示該下決心去奪了。勤雜工后退一步,將笤帚順勢一帶,沒讓對方把笤帚奪走。這時,那個實習生也不甘示弱,他張著嘴,眼睛閃閃發光,一個箭步跨向前去,勤雜工拔腿就要逃,但他那兩條老腿一個勁兒地打顫,硬是動彈不得,實習生伸手來搶笤帚,雖說沒有抓到,笤帚卻掉到了地上,對于勤雜工來說,這等于是把笤帚丟了。不過這對于實習生來說,笤帚也是丟了,因為笤帚掉到地上時,他們三個,兩個實習生和勤雜工,全都驚呆了,他們心想,這下子準是讓布魯姆費爾德看在眼里了。果不其然,布魯姆費爾德在他那窗洞口抬起眼睛,仿佛他現在才變得警覺起來似的,他用嚴厲的審視的目光打量著每一個人,連地上的那把笤帚都不放過。興許是這沉默延續得太久了,要不就是因為那位肇事的實習生抑制不住要掃地的欲望,總之,他彎下了腰,當然是極其小心翼翼地,好像在捕捉一頭動物而不是在抓笤帚似的拿起笤帚,用它掃起地來。但他一見到布魯姆費爾德跳起身來,并從工作間走出來時,便立即驚恐地扔掉笤帚。“兩個人都干活去,不許再瞎鬧!”布魯姆費爾德吼道,一邊伸出手指著那兩個實習生,要他們回到斜面桌跟前去。他們立即聽從了,但他們不是羞愧地低著頭,而是直挺挺地旋轉著身子從布魯姆費爾德的身旁過去,一邊還盯著他的眼睛,仿佛想以此來阻止他打他們。他們若能憑過去的經驗就完全可以知道布魯姆費爾德原則上從來不打人的。但他們過于膽怯,體會不出來,因此總想維護他們那些或真實或虛假的權利。
(1) 本篇作于1915年2月8日至3、4月間,沒有寫完。1935年首次發表在短篇小說集《一次戰斗紀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