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世紀俄羅斯文壇為世界文學史寫下了金光燦燦的一頁,向全球文學寶庫輸送了一批杰出的作家。繼普希金之后,第二個沖出國界的俄羅斯文學家就是詩人米哈伊爾·尤里耶維奇·萊蒙托夫。他以少有的勇氣傾吐了人民反叛沙皇黑暗統治的心聲,以罕見的天才繼承與發展了普希金的文學傳統,在詩歌、小說、戲劇等領域寫出了無愧于時代的作品,以難得的文化遺產培育了一代又一代俄羅斯作家。萊蒙托夫不到二十七歲的短暫一生的成就告訴人們:他是俄羅斯的,也是世界的,他立足于民族的土壤,汲取了異域的營養,又通過用俄羅斯的民族魂鑄成的文學精品向各國不停地反饋著藝術的信息。
萊蒙托夫于一八一四年十月十五日出生在莫斯科一個退休軍官的家里,在出身名門的外祖母的貴族莊園里度過了童年。地主虐待農奴的行徑,在詩人幼小的心里埋下了同情弱者的種子。父母的婚姻不幸導致母親的早逝,母親的亡故又結出父子在外祖母干預下生離死別的苦果。因此,萊蒙托夫從小就形成了孤僻的性格,養成了耽于幻想的癖好,他那顆童稚而叛逆的心早早地飛出了莊園的高墻。他摯愛大自然,親近民間的生活,當來訪的親戚講起農民起義和一八一二年衛國戰爭的故事時,他總是凝神傾聽,心潮起伏。
一八二八年九月,萊蒙托夫入莫斯科大學附設的貴族寄宿中學讀書。在這所培育過馮維辛、茹科夫斯基、格里鮑耶陀夫等著名作家的學校的文學氛圍中,萊蒙托夫開始寫詩。他的詩起初帶有模仿拜倫和普希金的痕跡,但他很快就形成了自己的風格,顯露出不凡的詩歌天才。
萊蒙托夫開始創作生涯之時,正值俄國歷史上最暗無天日的年代。沙皇尼古拉一世殘酷地鎮壓了十二月黨人于一八二五年十二月十四日舉行的起義,更強化了專制的統治。人民忍無可忍,紛紛被逼造反。萊蒙托夫的不少哀歌體抒情詩與人民的心態產生共鳴,或間接或直接地抨擊沙皇,成為對失敗的十二月黨人義舉的余聲不絕于耳的反響。如他在《預言》(1830)一詩中這樣唱道:
俄國的不祥之年必將到來,
那時沙皇的王冠定會落地;
百姓將忘卻先前對他的愛戴,
眾多人將用死亡和鮮血充饑。
一八三〇年秋,萊蒙托夫考入當時全國精神生活的中心——莫斯科大學。在赫爾岑、別林斯基等人的倡導下,莫斯科大學的學生們熱烈討論當代的政治、哲學和文學問題。在貴族寄宿中學和莫斯科大學學習期間,萊蒙托夫經歷了一個創作高潮期,共寫下三百余首抒情詩、十六首長詩和三個劇本。這是他創作上的磨練階段,為而后幾年、特別是他的成熟時期(1835—1841)的創作打下了堅實的基礎。他的創作思想在他的抒情詩《一八三一年六月十一日》中已有系統的闡述。一八三二年,萊蒙托夫因參與反對反動教授的學潮而被勒令離開莫斯科大學,同年十一月,他考入彼得堡近衛軍士官學校。孤獨彷徨的心境一如從前,甚至更甚,一如《帆》中所說:
唉!它不是在尋找幸福,
也不想從幸福身邊逃亡!
在士官學校枯燥的受訓期間,他填補內心空虛的良法就是不間斷地從事文學創作,甚至在被授予騎兵少尉的軍銜后也不改初衷。
一八三七年一月一日,萊蒙托夫為普希金主編的《現代人》雜志投寄破天荒第一次由士兵充當抒情主人公的《波羅金諾》。詩中借一名參加過一八一二年衛國戰爭的老兵之口,撻伐當代青年生性懦弱、無所作為的可悲狀態。質樸的感情,對歷史真實的細節描繪,民間生動口語的大膽運用,標志著詩人在接近人民和向現實主義傾斜等方面前進了一大步。后來,列夫·托爾斯泰在創作巨著《戰爭與和平》時從這首《波羅金諾》中汲取了愛國激情和史詩氣魄,并稱它為《戰爭與和平》的核心。
一八三七年一月二十七日,偉大的俄羅斯近代文學奠基人普希金在沙皇尼古拉一世暗中支持的兇手的挑逗下參加決斗并慘遭殺害。這個晴天霹靂震怒了更震醒了萊蒙托夫。他勇敢地接過普希金手中爭取自由的接力棒,寫下了被高爾基譽為“俄國最有力量的詩歌中的一首”的《詩人之死》,以驚心的語言、鏗鏘的節奏噴吐出全民族痛失“俄羅斯詩歌的太陽”后火山般的悲憤之情,唱出了人民向“扼殺自由、天才、榮耀的劊子手”討還血債的心聲:
你們即使傾盡全身的污血,
也洗不凈詩人正義的血痕!
萊蒙托夫因觸怒沙皇而被放逐到與山民作戰的高加索前線。在高加索,他結識了別林斯基和十二月黨人,接近了人民,收集了傳說和民歌,領略了奇異的景色。先后兩次流放高加索的逆境,使他結出了累累的藝術碩果,使沙皇尼古拉一世的用意適得其反。
一八三八年,萊蒙托夫寫下了名篇《沉思》。這首抒情詩集詩人早期的哀歌體詩歌之大成,切入靈魂深處,剖析了同時代人可氣又可悲的心態。這首“用鮮血寫成的”詩被別林斯基譽為“綱領性的詩”,對同代人及爾后歷代思想界產生過深遠的影響。
一八三八年十二月和一八三九年八月,使萊蒙托夫登上俄國浪漫主義詩歌頂峰的《童僧》和《惡魔》相繼脫稿。這兩部長詩都塑造了叛逆者的形象,都有深刻的現實意義:既歌頌他們的反抗精神,又暴露出他們的自我中心主義。《惡魔》更是高出《童僧》,標志了萊蒙托夫畢生二十七部敘事詩(包括未完成的)創作的最高成就。除《童僧》與《惡魔》外,《沙皇伊凡·瓦西里耶維奇、年輕的近衛侍從和驍勇的商人卡拉希尼科夫之歌》也占有極其重要的位置,它借伊凡雷帝之古諷尼古拉一世之今,一發表就受到評論界的重視。
一八四〇年五月,萊蒙托夫通過長篇小說《當代英雄》的創作,用詩的審美方式為內驅力,獨辟非詩歌敘事的蹊徑。此刻,作為普希金的忠實后繼者的他已經走到了時間的前面,正如俄國經典作家岡察洛夫所斷言,他站到了思想發展和歐洲及俄羅斯生活運動的最前沿,在思想深度、勇氣和理想等方面超越了普希金。
一八四一年四月,萊蒙托夫在《祖國紀事》上發表抒情詩《祖國》,用一種“奇異的愛情”來愛人民的祖國。這是萊蒙托夫對人民懷有深情的思想發展的必然歸宿——由早期作品中孤傲不馴、憤世嫉俗,到與同輩人休戚與共(如《沉思》),進而到歌頌人民(如《波羅金諾》)。
一八四一年七月十五日在高加索,萊蒙托夫落入沙皇政府的決斗圈套,與馬爾蒂諾夫決斗并不幸身亡,結束了他抗爭的短短一生。一八四二年四月二十三日,他的靈柩安葬于塔爾汗家墓。
萊蒙托夫不僅是普希金的后繼者,而且是普希金與一切普希金后繼者之間的紐帶。雖然十九世紀的俄國限于生產力發展水平,遠未充分暴露出現代社會使人異化的一切弊端,但萊蒙托夫憑自己天才的藝術嗅覺,已經開始在向西方工業社會開了門的俄國社會捕捉到使人異化的信息(如《“我常常出現在花花綠綠的人中間”》),從而被索洛維約夫等俄國白銀時代批評家譽為俄國現代派的先驅。萊蒙托夫是俄國經典作家和批評家一致公認的詩歌奇才,他下筆成詩,很少改動。除文學天賦外,他還具有驚人的音樂天才、繪畫天才和語言天才(掌握多種外語)。萊蒙托夫的詩——尤其是抒情詩——是心意的圖畫,更是心靈的音樂。他詩中包含的音樂美與他在詩律上的創新分不開。據米·加斯帕洛夫在《萊蒙托夫百科全書》(1981)中的統計,以各種詩體、詩格而論,萊蒙托夫居同時代詩人之首,有41種(茹科夫斯基有31種,普希金有33種);以詩節形式而論,萊蒙托夫有55種(茹科夫斯基有37種,普希金有29種)。萊蒙托夫大膽革新,兼收并蓄古典詩歌和民歌的精華,使音樂成為詩藝的靈魂,使詩成為心靈的音樂。
這部《萊蒙托夫詩選》從詩人全部四百四十三首抒情詩中精選了一百首,從詩人全部二十七首敘事詩中精選了最具代表性的三首,充分展現了萊蒙托夫在抒情詩上的獨特風格以及在敘事詩上的重大建樹。
萊蒙托夫的抒情詩有三個重要特征。
首先是哀傷,那是反叛的琴弦上的音符。萊蒙托夫是個悲劇詩人,無論從前程、家庭和戀愛來看都可以這樣說。生活在“專橫和黑暗的王國”(赫爾岑語),一般有志之士都感到“心頭沉甸甸、思緒憂戚戚”(《獨白》),萊蒙托夫這樣罕見的天才怎能慨嘆“他的力量常常為不時的哀怨所扼殺”(《一個土耳其人的哀怨》)?在那個“平庸就是人世的洪福”(《獨白》)的尼古拉一世王朝,才華只意味著痛苦和不幸,對于萊蒙托夫這樣不甘于歲月蹉跎的非凡天才更是如此。他這樣一位渴望行動的巨大天才,被安排了沙皇禁衛軍騎兵少尉的職務,不得不出沒于上流社會爾虞我詐的交際場所,怎能不令他感到“寂寞又憂愁”?萊蒙托夫在早期詩作中帶有個人傷感情調,隨著對現實認識的加深,與同輩人憂戚與共的感受使他越來越深刻地在詩作中反映人與命運、理想與現實之間的悲劇性矛盾,哀而不傷便成為萊蒙托夫詩歌中貫徹始終的主導風格。從《一個土耳其人的哀怨》(1829)、《獨白》(1929)到《沉思》(1838),詩人痛快淋漓地傾吐著同時代人在尼古拉一世的統治下的呻吟和哀號,使人讀后不但哀其不幸和怒其不爭,而且透過這一代人的可悲命運看清尼古拉王朝的可憎和預料中的可恥下場。
其次是自我,那是時代的聚光點。萊蒙托夫的創作,尤其是他早期的抒情詩創作,素以表現自我而獨樹一幟。與詩人形象接近的抒情主人公形象,主觀性的詩對“純藝術詩”(別林斯基語)的優勢,成為其獨特風格的要素。別林斯基認為,一般詩人內心因素比重過大會顯出他“才能的狹隘”,萊蒙托夫這樣偉大的詩人則不然。“一位偉大的詩人講到自己,講到自己的我,也便是講到普遍事物”,“每一個人都能夠在他的哀愁中認出自己的哀愁,在他的靈魂中認出自己的靈魂”。別林斯基的精辟論述闡明了“我的”感情已不僅僅是個人的獨特感情,而且是同時代先進貴族知識分子的典型感情。這種感情充分地洋溢在《沉思》中:
我悲哀地望著我們這一代人!
我們的前途不是暗淡就是縹緲,
對人生求索而又不解有如重擔,
定將壓得人在碌碌無為中衰老。
在這里,詩人的“自我”成了時代的聚光點,通過詩人的心靈之窗,我們仿佛聽到他們整整一代人在尼古拉一世的黑暗統治下發出的呻吟和哀號。
最后是愛與憎,那是感情“指南針”上的兩極。在上流社會不少人眼里,萊蒙托夫是個傲氣十足、模樣陰沉的人,是個只知恨不懂愛的人。這是不符合歷史真實的。許多同時代人對他的印象是:和藹可親、充滿年輕人的熱情、忠于為數不多的朋友。萊蒙托夫在愛與憎的問題上始終既涇渭分明又寬嚴有度:對沙皇專制、上流社會是懷疑、嘲笑和痛恨,對朋友、人民、祖國則是信任、同情和摯愛。他對俄羅斯人民的詩人普希金愛之愈深,對摧殘天才的尼古拉一世王朝便恨之愈切;他對波羅金諾戰役中的老兵愈是敬仰,對同時代人中的懦夫便愈是鄙夷;他對以“鮮血”換取“光榮”的祖國愈持懷疑態度,對俄羅斯“不語的草原”(《紀念奧多耶夫斯基》)便愈懷眷戀之情,對俄羅斯“滿目凄涼的村落”(《預言》)便愈陷入沉思。
敘事詩(或稱長詩)是萊蒙托夫的基本體裁之一,了解他在這方面所取得的成就,對了解整個俄羅斯浪漫主義文學至關重要。萊蒙托夫一生創作了二十七部敘事詩(包括未完成的),但生前他僅僅發表了其中的四部,即1838年發表的《沙皇伊凡·瓦西里耶維奇、年輕的近衛侍從和驍勇的商人卡拉希尼科夫之歌》《坦波夫司庫夫人》、1840年發表的《童僧》和1835年發表的《哈志·阿勃列克》(未經他本人同意)。詩人繼承了俄國和歐洲的敘事詩傳統,辛勤耕耘在十二月黨人之后的浪漫主義園地里,碩果累累,僅1828—1836年這八年間就創作了近二十部敘事詩。他嘗試過多種敘事詩的新形式——自由體敘事詩(如《朱利奧》《懺悔》《海上闖蕩者》《童僧》)、戲劇性敘事詩(如《阿茲拉伊爾》)、諷刺性敘事詩(如《薩什卡》《坦波夫司庫夫人》《為孩子寫作的童話》)、詩體中篇小說(如《罪人》《最后一個自由之子》)、歷史性敘事詩(如《沙皇伊凡·瓦西里耶維奇、年輕的近衛侍從和驍勇的商人卡拉希尼科夫之歌》《大貴族奧爾沙》《奧列格》)、神話傳說敘事詩(如《惡魔》《阿茲萊厄》《死亡天使》)、異國情調敘事詩(如《海盜》《禁宮二女郎》)、高加索敘事詩(如《高加索的俘虜》《伊斯梅爾—貝》《殺手》《哈志·阿勃列克》《巴斯頓支山村》《契爾克斯人》)、戲謔性敘事詩(如《蒙戈》)。
萊蒙托夫特別喜歡深入內心世界。他的敘事詩主人公形形色色,大部分都有追求自由、反叛現存秩序的性格,如《惡魔》中的惡魔,《童僧》中的童僧,《海盜》中的海盜,《沙皇伊凡·瓦西里耶維奇、年輕的近衛侍從和驍勇的商人卡拉希尼科夫之歌》中的卡拉希尼科夫,《死亡天使》中的死亡天使和佐雷姆,《大貴族奧爾沙》中的阿爾謝尼,以及《伊斯梅爾—貝》《朱利奧》《阿茲萊厄》中的同名主人公,其中的集大成者首推《惡魔》中的惡魔,他最典型地集中了反叛精神與自我中心的雙重性格。
萊蒙托夫往往從同一題材的抒情詩取材,通過想象擴寫成敘事詩,既保留抒情主人公的自我剖析,又納入敘事人的客觀開示。就題材范圍之廣而論,萊蒙托夫的敘事詩已超越了前人。當然,萊蒙托夫在敘事詩的創作上也經歷了從模仿到獨創,并非這二十七部敘事詩都達到了同樣的水準。有的僅為片段(如《兩兄弟》),有的內容雷同(如《殺手》《巴斯頓支山村》《哈志·阿勃列克》),有的是攀登藝術頂峰過程中的積累(如《死亡天使》和《阿茲萊厄》之于《惡魔》)。換言之,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萊蒙托夫的敘事詩從平庸之作(如《契爾克斯人》)到登峰之作(如《惡魔》《童僧》)的發展過程。
萊蒙托夫在抒情詩和敘事詩這兩條“血管”中流的均是先驅普希金以創造美與和諧為歷史重任的“血液”,他自己的時代使命是揭露丑與不和諧,使普希金弘揚的民族心靈中一切美的東西不被玷污。普希金始終在反抗暴政的前提下歌頌自由,喚起人們對美好生活的憧憬;萊蒙托夫畢生在自由理念的驅使下反抗暴政,激起人們對丑惡現實的痛恨。
萊蒙托夫是俄羅斯民族的偉大詩人,是一架縱情歌唱自由的美妙豎琴。他是民族之魂,更是自由之子。魯迅先生在《摩羅詩力說》中給予萊蒙托夫特殊的評價,就是因為看重他把自由置于沙皇俄國的國家利益之上的歷史觀,他的歷史觀反映在對待拿破侖、對待沙皇侵略擴張等一系列問題上。
萊蒙托夫的普世大愛、真心傲骨和他的天才作品一樣,是全人類得以自我凈化的恒久精神財富,將與宇宙共存亡!
顧蘊璞
二〇二〇年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