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復活
- (俄)列夫·托爾斯泰
- 3668字
- 2021-09-01 18:10:13
二十七
索菲婭·瓦西里耶夫娜公爵夫人已經吃完她那頓很講究、很滋補的飯。她老是獨自一個人吃飯,免得讓外人看見她做這件缺乏詩意的事。她的躺椅旁邊立著一張小桌子,上面放著咖啡。她在吸一支用玉蜀黍葉制成的紙煙[54]。索菲婭·瓦西里耶夫娜公爵夫人是一個身材瘦長的黑發女人,牙齒很長,眼睛又大又黑,仍舊極力打扮得少俊。
關于她同那個醫師的關系,人們說過不少壞話。以前涅赫柳多夫一直忘了這一點,可是今天他不但想起來了,而且看見那個醫師就坐在她的椅子旁邊,看見他那抹了油而亮光光的、從中間分開的胡子,就不由得感到非常惡心。
科洛索夫在索菲婭·瓦西里耶夫娜身旁一把又矮又軟的圈椅上坐著,靠近那張小桌,在攪動咖啡。小桌上放著一杯甜酒。
米西跟涅赫柳多夫一塊兒走進她母親的房間里,可是她沒有在房間里留下來。
“等到媽媽累了,把你們趕走,你們就來找我好了。”她轉過身來對科洛索夫和涅赫柳多夫說,從她的口氣聽來倒好像她跟涅赫柳多夫之間根本沒出什么事似的。她快活地微笑著,在厚地毯上不出聲地邁動步子,走出房外去了。
“啊,您好,我的朋友,請坐,談一談吧。”索菲婭·瓦西里耶夫娜公爵夫人說,現出她那種精致的、假裝出來的、完全像是出于自然的笑容,露出兩排好看的長牙,這一口假牙做得非常精巧,完全跟以前的真牙一樣。“我聽說您從法院里來,心緒很郁悶。我想,這種工作對一個感情豐富的人來說未免太苦。”她用法語說。
“是的,這話是對的,”涅赫柳多夫說,“人常常會感到自己不……感到自己沒有權利審判別人……”
“Comme c'est vrai.[55]”她叫道,仿佛被他的這句話的真實性震動了似的。她像往常那樣巧妙地奉承跟她談話的人。
“哦,您那幅畫怎么樣了?我對它很有興趣呢,”她又說,“要不是因為我有病,我早就到您的家里去了。”
“我完全把它丟在一邊了。”涅赫柳多夫干巴巴地回答說,今天她的假意奉承在他看來就跟她要遮蓋的老態一樣明顯。他再也不能強制自己顧全禮貌了。
“這可不應該!您要知道,列賓親自對我說過,他有很不錯的才能。”她扭過頭去對科洛索夫說。
“她這么說謊,怎么會不害臊。”涅赫柳多夫皺起眉頭,暗自想道。
等到索菲婭·瓦西里耶夫娜終于相信涅赫柳多夫心緒惡劣,誰也不可能把他引到愉快雋永的談話里來,她就轉過臉去對著科洛索夫,問他對一出新上演的戲有什么看法,從她的口氣聽起來倒好像科洛索夫的意見一定會解決一切疑問,這個意見的每一個字都一定會永垂不朽似的。科洛索夫把這出戲批評了一頓,趁此機會發揮了他對藝術的見解。索菲婭·瓦西里耶夫娜公爵夫人被他的見解的正確所震動,極力想為這個劇本的作者辯護,不過立刻或是讓步,或是尋找折中的理由了。涅赫柳多夫在一旁看著,聽著,可是他所看見和聽到的卻同他面前的情況完全兩樣。
涅赫柳多夫時而聽著索菲婭·瓦西里耶夫娜講話,時而聽著科洛索夫講話,看出來:第一,不論是索菲婭·瓦西里耶夫娜還是科洛索夫,都完全沒把這個劇本放在心上,他們彼此之間也漠不相關,如果他們在談話,那也無非是為了滿足每逢吃過飯以后想活動一下舌頭和喉嚨的肌肉的生理要求罷了;第二,科洛索夫喝過白酒、葡萄酒、甜酒以后,已經有幾分醉意,然而不是像平素難得喝酒的農民們的那種醺醉,而是像喝酒成癮的人們所常有的那種薄醉。他身子不搖晃,嘴里也不說胡話,而是處在興奮和沾沾自喜的不正常狀態里;第三,涅赫柳多夫看出來,索菲婭·瓦西里耶夫娜公爵夫人在談話當中帶著不安的神色瞧著一個窗子,有一道斜射的陽光射進窗口,開始移到她身上來,那就可能過于清楚地照出她的老態。
“這話多么真實啊。”她針對科洛索夫的一句評語說,在她躺椅旁邊的墻上按一下電鈴的按鈕。
這時候醫師站起來,一句話也沒說就走出房外去了,像是這個家里的人一樣。索菲婭·瓦西里耶夫娜一面繼續談話,一面目送他走出去。
“勞駕,菲利普,把那個窗簾放下來。”她看見那個漂亮的聽差聽到她的鈴聲走進來,就用眼睛指一指窗上的簾子說。
“不,不管您怎么說,它總還有點神秘主義的東西,而沒有神秘主義的東西也就不成其為詩了。”她說著,同時斜過一只黑眼睛去,生氣地瞅著放下窗簾的聽差的動作。
“沒有詩,神秘主義就成了迷信,而沒有神秘主義,詩就成了散文。”她說,悲哀地微笑著,同時一眼也不放松拉上窗簾的聽差。
“菲利普,您不該放下這個窗簾,要放下的是大窗子上的窗簾。”索菲婭·瓦西里耶夫娜痛苦地說,顯然在憐惜自己,因為不得不費那么多氣力來交代這些話。她為了安慰自己,就立刻舉起她的戴滿寶石戒指的手,把那根正冒著煙而香味撲鼻的紙煙送到嘴上去。
胸脯寬闊、筋強力壯的美男子菲利普,仿佛賠禮似的微微一鞠躬,一句話也沒說,邁開他那兩條健壯有力、腿肚鼓起的腿在地毯上輕輕走動著,順從地走到另一個窗口,仔細地瞧著公爵夫人,開始拉好窗簾,務必不讓一絲陽光照到她的身上。可是就連這樣,他也還是沒有做對,于是受盡折磨的索菲婭·瓦西里耶夫娜又不得不中斷她關于神秘主義的談話來糾正那個頭腦不清楚、無情地煩擾她的菲利普。一時間菲利普的眼睛里有個火星閃了一下。
“‘鬼才知道你要怎么樣。’他心里大概在這么說。”涅赫柳多夫在一旁瞧著整個這場戲,暗自想著。不過,菲利普,這個美男子和大力士,立刻掩蓋他的不耐煩的動作,沉住了氣,開始依照疲憊不堪的、嬌弱無力的、虛偽透頂的索菲婭·瓦西里耶夫娜公爵夫人吩咐他的話去做。
“不消說,達爾文的學說有很大的一部分是真理,”科洛索夫說,懶洋洋地靠在矮圈椅上,用帶著睡意的眼睛瞧著索菲婭·瓦西里耶夫娜公爵夫人,“然而他超過了限度。對了。”
“那么您相信遺傳嗎?”索菲婭·瓦西里耶夫娜公爵夫人問涅赫柳多夫,嫌他的沉默惹人厭煩。
“遺傳?”涅赫柳多夫反問道。“不,我不相信。”他說。這時候他全神貫注在不知什么緣故他腦海里出現的一些奇怪的形象上。他暗自想象大力士和美男子菲利普赤身露體的模樣,然后把赤裸裸的科洛索夫放在他的身旁,肚子活像西瓜,頭頂光禿,胳膊沒有筋肉,像是兩根藤條。同樣,索菲婭·瓦西里耶夫娜的兩個肩膀本來由綢緞和天鵝絨蓋住,這時候也在他的腦海里隱約露出它們實際上是什么樣子,不過這種想象過于可怕,他極力把它趕走了。
索菲婭·瓦西里耶夫娜用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他。
“不過米西在等您去呢,”她說,“您到她那兒去吧,她想給您彈舒曼[56]的一個新曲子……那曲子很有味。”
“她根本就沒有想彈什么曲子。這都是她不知什么緣故在說謊。”涅赫柳多夫暗想,站起來,握一握索菲婭·瓦西里耶夫娜的透明的、露出骨節的、戴滿戒指的手。
他在客廳里迎面遇見卡捷琳娜·阿列克謝耶夫娜,她立刻開口講話。
“說真的,我看得出來陪審員的職務弄得您苦惱不堪。”她照例用法語說。
“是的,請您原諒我,今天我心緒不好,我沒有權利弄得別人掃興。”涅赫柳多夫說。
“您為什么心緒不好呢?”
“請您容許我不談為什么。”他一面說,一面找他的帽子。
“您總該記得,以前您說過,人應當永遠說實話,而且當時您就對我們大家說了些很不客氣的實話。可是現在您為什么就不愿意說了呢?你記得吧,米西?”卡捷琳娜·阿列克謝耶夫娜扭過臉去對米西說,這時候米西正朝他們這邊走過來。
“這是因為當時我們是在做游戲,”涅赫柳多夫嚴肅地回答說,“在游戲當中人是可以說實話的。可是在實際生活里我們卻很壞,我的意思是說我很壞,至少我就不能說實話。”
“您不必修改您的話,您最好還是說一說我們在哪方面都很壞吧。”卡捷琳娜·阿列克謝耶夫娜說,一味耍嘴皮子,仿佛沒有注意到涅赫柳多夫的嚴肅神情似的。
“再也沒有比承認自己心緒不好更糟的事了,”米西說,“我就從來也不肯對自己承認心緒不好,因此我的心緒永遠很好。好吧,那我們到我的房間里去吧。我們來想法兒排遣您的mauvaise humeur[57]。”
涅赫柳多夫生出一種感覺,近似于一匹馬被人摩挲著,要給它戴上籠頭、套上車子的時候必然會生出的那種感覺。可是今天他比任何時候都不愿意拉車。他道歉說他得回家去了,就開始告辭。米西跟他握手,比平時握得久一點。
“您要記住,在您是重大的事情,對您的朋友來說也是重大的,”她說,“明天您會來嗎?”
“多半不會來。”涅赫柳多夫說,感到害臊,可是他自己也不知道這是為他自己害臊呢,還是為她害臊。他漲紅臉,匆匆地走出去。
“這是怎么回事啊?Comme cela m'intrigue,[58]”卡捷琳娜·阿列克謝耶夫娜等涅赫柳多夫走后,說,“我一定要問明白。這大概是一件affaire d'amour-propre:il est très susceptible,notre cher[59]米佳[60]。”
“Plut?t une affaire d'amour sale.[61]”米西本來想說出這句話,可是沒有說出口。她呆望著前面,她的臉色跟剛才她瞧著他的時候全然不同,變得黯淡無光。不過,她就連對卡捷琳娜·阿列克謝耶夫娜也沒有說出這句低級趣味的俏皮話,而只是說一句:
“我們大家往往又有快活的日子,又有不快活的日子。”
“難道連這個人也欺騙我?”她暗想,“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他這樣做可就太不對了。”
如果一定要米西解釋一下她所謂的“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究竟是什么意思,她就會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不過她又毫無疑問地知道,他不但在她的心里勾起了希望,而且差不多已經應許她了。這倒不是因為有過什么明確的諾言,而是因為有過那些眼神、微笑、暗示、沉默。可是她仍舊認為他是屬于她的,對她來說失掉了他是很不好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