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復(fù)活作者名: (俄)列夫·托爾斯泰本章字?jǐn)?shù): 3739字更新時間: 2021-09-01 18:10:13
二十六
“請進(jìn),老爺,他們在等您,”科爾恰金家那幢大廈的親熱而肥胖的看門人說,拉開大門口的橡木大門,門上安著英國制的鉸鏈,不出聲地開了,“他們已經(jīng)坐上席了,不過吩咐下來,說是等您到了就請您去。”
看門人走到樓梯口,拉了拉通到樓上去的鈴。
“有哪些外客?”涅赫柳多夫一面脫衣服,一面問道。
“有科洛索夫先生和米哈伊爾·謝爾蓋耶維奇,另外就都是家里人了。”看門人回答說。
樓梯上邊,有一個漂亮的聽差,穿著燕尾服,戴著白手套,往下看一眼。
“請上來,老爺,”他說,“主人吩咐過,請您就去。”
涅赫柳多夫走上樓梯,然后穿過他所熟悉的一個寬敞華麗的大廳,走進(jìn)飯廳。在飯廳里,一家人已經(jīng)圍著飯桌坐好,只有母親索菲婭·瓦西里耶夫娜公爵夫人不在,她是從來也不走出她的房間的。飯桌的上首坐著老科爾恰金。左邊,挨著他坐的是醫(yī)師。右邊是客人伊萬·伊萬諾維奇·科洛索夫,以前當(dāng)過省里的首席貴族,目前擔(dān)任銀行的董事,是科爾恰金的具有自由派思想的朋友。左邊其次一個人是米西的小妹妹的家庭女教師雷德爾小姐,她身旁坐著那個四歲的小姑娘。飯桌右邊,在她們對面,是米西的弟弟,科爾恰金家的獨(dú)生子,中學(xué)六年級學(xué)生彼佳,全家人都在等他的考試,為了他而留在城里沒有走。彼佳的身旁坐著一個大學(xué)生,是彼佳的補(bǔ)習(xí)教師。飯桌左邊,再其次一個人,是四十歲的老姑娘卡捷琳娜·阿列克謝耶夫娜,信奉斯拉夫派思想。她的對面是米哈伊爾·謝爾蓋耶維奇,或者叫米沙·捷列金,是米西的表哥。飯桌的下首是米西本人,她旁邊放著一份沒有動用過的餐具。
“嗯,這才好。請坐,我們剛在吃魚。”老科爾恰金正小心地用假牙咀嚼,費(fèi)力地說著,抬起布滿血絲的、看不出眼皮的眼睛瞧著涅赫柳多夫。“斯捷潘。”他嘴里滿是食物,扭過臉去對一個壯實(shí)而莊嚴(yán)的飯廳仆役說,用眼睛指了指那份空著沒有人用的餐具。
雖然涅赫柳多夫同老科爾恰金很熟,已經(jīng)有很多次在吃飯的時候見到他,可是今天老科爾恰金通紅的臉,他那兩片厚嘴唇在他背心里掖著的餐巾上邊發(fā)出來的吧唧吧唧聲、他那肥厚的脖子,尤其是他那將軍氣派和整個過于肥胖的身材,不知怎的,使涅赫柳多夫看得特別不順眼。涅赫柳多夫不由自主地想起他所耳聞的這個人的殘忍性格,當(dāng)初這個人在某一地區(qū)做長官的時候,常常下令把人鞭笞一頓,甚至把人絞死,上帝才知道他這樣做是為了什么,因為他已經(jīng)有財有勢,并不需要祿位高升。
“菜馬上就端來,老爺。”斯捷潘說著,從放著許多銀瓶的食器柜里取出一把大湯匙來,向一個留著絡(luò)腮胡子的漂亮聽差點(diǎn)一下頭,那個人就立刻動手?jǐn)[好米西旁邊沒有動用過的餐具,那上面本來蓋著一塊漿硬的餐巾,折疊得很精巧,正好露出餐巾上所繡的家徽。
涅赫柳多夫繞著整個飯桌走一圈,同所有的人握了手。他走過去的時候,除了老科爾恰金和女士們以外,所有的人都站起來。他同其中大多數(shù)人從來也沒有交談過一句話,卻繞著飯桌兜了一個圈子,同所有在座的人握手,這種事今天依他看來顯得特別不愉快,而且可笑。他為遲到而道過歉,剛要在飯桌盡頭米西和卡捷琳娜·阿列克謝耶夫娜之間的空位子上坐下,可是老科爾恰金要求他即使不喝白酒,也仍舊應(yīng)該到另一張桌子那兒去吃一點(diǎn)冷葷菜,那兒放著龍蝦、魚子、干酪、咸青魚。涅赫柳多夫沒有料到他自己會那么餓,等到他開始吃夾干酪的面包,就停不住嘴,狼吞虎咽地吃起來。
“哦,怎么樣,你們顛覆了社會基礎(chǔ)吧?”科洛索夫諷刺地引用反動報紙上抨擊陪審制度的一句話說,“你們把有罪的判了無罪,把無罪的判了有罪,對不對?”
“顛覆了社會基礎(chǔ)……顛覆了社會基礎(chǔ)……”公爵反復(fù)說著,笑起來。他是無限信任他這個自由派的同事和朋友的才智和學(xué)識的。
涅赫柳多夫卻不顧失禮的危險,完全不理睬科洛索夫的話,坐下去,湊著一盆剛端上來冒著熱氣的湯菜,繼續(xù)咀嚼著。
“讓他先吃吧。”米西含笑說,用代名詞“他”來使人注意她和他之間的親密關(guān)系。
這當(dāng)兒,科洛索夫精神煥發(fā),高聲講起一篇使他憤慨的、反對陪審制度的文章的內(nèi)容。公爵的表侄米哈伊爾·謝爾蓋耶維奇附和他的見解,講起同一家報紙上另一篇文章的內(nèi)容。
米西照往常那樣極其distinguée[52],裝束得漂亮而又不刺眼。
“您大概累壞了,也餓壞了。”她等涅赫柳多夫嚼完,就對他說。
“不,不算特別累和餓。那么您呢?去看畫展了嗎?”他問。
“沒有,我們改期再去了。我們在薩拉馬托夫家里打lawntennis[53]來著。確實(shí),克魯克斯先生打得很出色。”
涅赫柳多夫到這兒來是為了散一散心。他在這個家庭里素來感到愉快,這不但是因為這兒的豪華有優(yōu)美的味道,對他的心境起著愉快的作用,而且也因為這兒有一種阿諛的親熱氣氛總是在無形之中圍繞著他。不過今天,說來奇怪,這所房子里的一切,從看門人、寬樓梯、花卉、聽差們、桌上的擺設(shè)起,直到米西本人為止,一概惹得他厭惡。今天就連米西在他的眼里也顯得不可愛,不自然。他不喜歡科洛索夫那種自以為是的、庸俗的自由派論調(diào),也不喜歡老科爾恰金那種牛樣的、神氣活現(xiàn)的、渾身是肉的身材。斯拉夫派卡捷琳娜·阿列克謝耶夫娜的法國話惹得他不愉快,家庭女教師和補(bǔ)習(xí)教師的拘謹(jǐn)?shù)拿嫒菀踩堑盟挥淇欤貏e惹得他不愉快的是米西提到他的時候所用的代名詞“他”。……涅赫柳多夫?qū)γ孜魉貋碓趦煞N態(tài)度之間搖擺不定:有的時候他仿佛瞇細(xì)眼睛瞅著她,或者仿佛在月光下瞧著她,在她身上看見了一切優(yōu)美的東西:他覺得她又嬌嫩,又美麗,又聰明,又自然……有的時候他好像在明亮的陽光下似的,卻忽然看見了她的缺陷,而且也不能不看見。今天在他就是這樣的日子。今天他看見了她臉上的一切細(xì)紋,知道而且看見她的頭發(fā)松散,看見她的胳膊肘尖尖的,主要的是看見她大手指頭上的寬指甲,簡直跟她父親的手指甲一樣。
“那是一種非常乏味的游戲,”科洛索夫講到網(wǎng)球的時候說,“我們小時候玩的棒球卻熱鬧得多。”
“不,您沒有實(shí)際體驗過。那種游戲好玩透了。”米西反駁說。涅赫柳多夫卻覺得她把“透”這個字說得特別不自然。
這就掀起了一場爭論,米哈伊爾·謝爾蓋耶維奇和卡捷琳娜·阿列克謝耶夫娜也都參加了。只有家庭女教師、補(bǔ)習(xí)教師和孩子們一聲不響,分明覺得乏味。
“總是吵嘴!”老科爾恰金說,揚(yáng)聲大笑,取下掖在背心里的餐巾,從飯桌旁站起來,把他的椅子往后一撤,發(fā)出嘩啷一響,立刻就有一個聽差把椅子接過去。其他所有的人也都跟著他站起來,往一張小桌子那邊走過去,那兒放著些漱口盅,盛滿了香噴噴的溫水。他們漱過口,繼續(xù)談那些誰也不發(fā)生興趣的話。
“難道不是這樣嗎?”米西扭過臉來對著涅赫柳多夫說,有意要他來肯定她的見解,那就是再也沒有一件事比游戲更能顯出人的性格的了。她卻在他的臉上看見了她平素怕在他臉上看見的那種精神恍惚的,而且依她看來似乎心懷不滿的神情。她想弄明白這是什么事情引起來的。
“說真的,我不知道。我從來也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涅赫柳多夫回答說。
“您要去看媽媽嗎?”米西問。
“是啊,是啊。”他說著,取出一根紙煙來,可是他的口氣卻分明在說他并不想去。
她沉默下來,用疑問的眼光瞧著他,他覺得難為情了。“真的,又要到人家的家里來,又弄得人家掃興。”他這樣想他自己。他就極力顯得殷勤,說是如果公爵夫人肯接見,他是樂于去的。
“對,對,媽媽會很高興跟您見面的。您在那兒也可以抽煙。伊萬·伊萬諾維奇也在那兒。”
這個家庭的女主人索菲婭·瓦西里耶夫娜公爵夫人,是一個經(jīng)常躺著的太太。她躺著見客已經(jīng)有八年了,身上穿戴著花邊和緞條,周圍滿是天鵝絨、貼金的擺設(shè)、象牙器皿、銅器、漆器、花卉。她從來也不乘車出門,只接見她所謂的“自己的朋友”,也就是一切依她看來在某一方面超群出眾的人。涅赫柳多夫也被她看作這一類的朋友,因為她認(rèn)為他是個聰明的青年人,因為他母親原是這家人的親密的朋友,也因為如果米西能夠嫁給他,倒不失為一件好事。
索菲婭·瓦西里耶夫娜公爵夫人的房間在大客廳和小客廳后面。米西原來走在涅赫柳多夫前邊,等到走進(jìn)一個大客廳里,卻堅決站住,手扶著一把涂金的小椅子的椅背,瞅著他。
米西很想出嫁,而涅赫柳多夫就是一個好配偶。除此以外,她喜歡他,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于一種想法:他是屬于她的(不是她屬于他,而是他屬于她)。她就用精神病患者常用的那種不自覺的然而固執(zhí)的狡猾手法來達(dá)到她的目的。她目前跟他談話,就是為了要他說明他的心事。
“我看出來您必是遇到了一件什么事,”她說,“您怎么了?”
他想起他在法庭上同卡秋莎的相逢,就皺起眉頭,漲紅了臉。
“是的,我是遇到了一件事,”他說,情愿說出真話,“而且是一件奇怪的、不平常的、重大的事。”
“到底是什么事呢?您不能說一說嗎?”
“現(xiàn)在我不能說。請您容許我不說才好。所發(fā)生的這件事,我還沒來得及充分考慮。”他說著,臉漲得越發(fā)紅了。
“那么您對我都不肯說?”她臉上的肌肉顫抖一下,她手扶著的小椅子也挪動一下。
“是的,我不能說。”他答道,感到他這樣回答她實(shí)際上也是在回答他自己,承認(rèn)他自己確實(shí)遭到了一件很重大的事。
“好,那我們走吧。”
她搖一下頭,好像要甩掉那些不必要的思想似的,然后邁開比平時更快的步子往前走去。
他覺得她好像不自然地抿緊嘴唇,為的是忍住眼淚。他看到他自己惹得她傷心,不由得害臊、難過,可是他知道,他稍稍表現(xiàn)一點(diǎn)軟弱,就會把他自己毀掉,也就是說,就會把他自己跟她聯(lián)系在一起,拆不開了。可是今天,他最害怕的就是這一點(diǎn),于是他一句話也沒說,跟她一塊兒走到公爵夫人的私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