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復活
- (俄)列夫·托爾斯泰
- 4505字
- 2021-09-01 18:10:14
二十八
“可恥而又丑惡,丑惡而又可恥。”涅赫柳多夫順著他所熟悉的街道步行回家,暗自想著。方才他跟米西談話的時候所體驗到的沉重心情至今沒有離開他。他感到,在形式上,如果可以這么說的話,他對她倒沒有什么錯處:他絲毫沒有對她說過什么束縛他自己的話,也沒有向她求過婚,不過實際上他感到已經跟她聯系在一起,應許過她了。然而今天他卻全身心地感到他不能同她結婚。“可恥而又丑惡,丑惡而又可恥。”他反復地對自己說,這不單是指他跟米西的關系,而是泛指一切事情說的。“一切都丑惡而又可恥。”他走到他家的門廊上,又對自己說了一遍。
“我不吃晚飯了,”他對跟著他走進飯廳里來的聽差科爾涅伊說,飯廳里已經準備下餐具和茶,“您去吧。”
“是。”科爾涅伊說著,可是沒有走開,動手收拾飯桌上的東西。涅赫柳多夫瞧著科爾涅伊,對他生出了反感。他一心巴望大家都躲開他,讓他一個人待著,可是他覺得大家仿佛有意為難似的,偏偏纏住他不放。等到科爾涅伊拿著餐具走出去以后,涅赫柳多夫本來要走到茶炊跟前去斟茶,可是聽見阿格拉費娜·彼得羅夫娜的腳步聲,就趕緊走進客廳,隨手關上身后的房門,免得跟她見面。這個房間(客廳)就是三個月前他母親去世的地方。現在,他走進這個燈光明亮的房間,看見兩盞裝著反光鏡的燈,其中的一盞照著他父親的畫像,另一盞照著他母親的畫像,就想起了他和母親在最后一段時期的關系,依他看來那種關系顯得不自然、可憎。那也是丑惡而又可恥的。他回想在她害病的后期,他簡直巴望著她死。他對他自己說,他巴望她死是為了讓她免得再受苦,其實他巴望這一點卻是為了免得讓他自己看見她受苦。
他有意在他的心里喚起關于她的美好的回憶,就看一看她的畫像,那是破費五千盧布聘請一個有名的畫家畫成的。在畫上,她穿著黑色天鵝絨連衣裙,袒露著胸脯。畫家分明特別用心地描畫兩個乳房中間的胸脯和美麗得耀眼的肩膀和脖子。這簡直是十分可恥而又丑惡的。把他的母親畫成一個半裸體的美人,這件事含著一種可憎的、褻瀆的意味。使得這件事尤其可憎的,是三個月以前,這個女人就躺在這個房間里,干癟得像是一具木乃伊,可是仍舊不但使得整個房間里,而且使得整所房子里都彌漫著一股濃重難聞的氣味,任什么辦法也不能把它蓋過去。他覺得就連現在他也好像聞到了那種氣味。隨后他又想起她在臨死的前一天伸出一只露出骨節的、顏色發黑的手來,抓住他的有力的白手,瞧著他的眼睛說:“要是我有什么做得不對的地方,你不要責怪我,米佳。”她那對由于痛苦而暗淡下去的眼睛里涌上了眼淚。“多么丑惡!”他瞅著那個半裸體的女人,以及漂亮的、大理石般的肩膀和胳膊、得意洋洋的笑容,就又對他自己說了一遍。這個畫像上袒露的胸脯使他聯想到另一個年輕女人,前幾天他看見她也這樣袒露著胸脯。那個女人就是米西,有一天傍晚她找出一個借口,叫他到她的房間里去,要他看一看她出外去參加舞會而穿著一身舞衫的模樣。他帶著憎惡的心情想起她的漂亮的肩膀和胳膊。此外還有她那個粗魯的、野獸般的父親以及他的往事和殘忍,還有她那個bel esprit[62]的母親的可疑的名聲。所有這些都是可憎的,同時又是可恥的。可恥而又丑惡,丑惡而又可恥。
“不行,不行,”他暗想,“必須丟開這一切,必須擺脫跟科爾恰金一家人,跟瑪麗亞·瓦西里耶夫娜,跟遺產,跟其他一切的虛偽關系……對,要自由地呼吸。我要出國,到羅馬去,鉆研我的繪畫。……”他想起他懷疑自己的才能,“哦,那也沒關系,只要能自由地呼吸就成。先到君士坦丁堡[63],再到羅馬,只是要趕快辭掉陪審員的職務。還要跟律師把那個案子談妥。”
于是忽然間,在他的想象里,異常逼真地浮起那個女犯人的影子以及那對斜睨的黑眼睛。在被告們提出最后供詞的時候,她哭得多么厲害啊!他匆匆地在煙灰碟里把吸完的紙煙揉搓一下,把煙頭弄滅,另外又點上一支,開始在房間里走來走去。于是在他的腦海里,他同她一起經歷過的那些場面就開始一個連一個地出現。他想起他跟她最后一次的相逢,想起當時支配著他的獸性情欲,想起那種情欲得到滿足以后他所感到的失望。他想起她的白色連衣裙和天藍色的腰帶,想起那次晨禱。“是啊,那天晚上我愛她,懷著美好純潔的愛情真心愛著她,而且遠在那以前我就愛她了,我頭一回在姑姑們家里住下,寫我的論文的時候,我就已經深深地愛著她了!”緊跟著他回想他當時是什么樣子。那種朝氣、青春、充實的生活就像一股清風似的迎著他吹過來,他不由得感到痛苦而哀傷。
當時的他和現在的他,這中間的區別是巨大的。這個區別,比起在教堂里的卡秋莎和陪著商人灌酒而且今天上午受到審判的那個妓女之間的區別來,即使不是更大,至少也同樣地大。當初他是生氣蓬勃的、自由的人,在他面前展開無限的可能;如今他卻感到已經被愚蠢的、空洞的、毫無目標的、渺小的生活的羅網從四面八方團團圍住,從中看不見任何出路,甚至大概也不想闖出去了。他想起當初他怎樣以他的耿直性格自豪,當初他怎樣為他自己定下了永遠說實話的原則,而且果然做到了實話實說,現在他卻完全陷在虛偽里,陷在最可怕的虛偽里,陷在他四周的一切人都認為是真理的虛偽里,不能自拔了。在這種虛偽里是沒有任何出路的,至少他自己看不出有什么出路。于是他深深地陷在那里面,習以為常,覺得倒也逍遙自在了。
該怎樣來解決他跟瑪麗亞·瓦西里耶夫娜的關系,他跟她丈夫的關系,才能使他不至于羞得不敢正眼看那個丈夫和他的孩子們呢?怎樣才能毫不做假地了結他跟米西的關系呢?他一面承認土地私有制不合理,一面又由于繼承母親的財產而占有土地,這個矛盾該怎樣才能解決呢?該怎樣做才能在卡秋莎面前贖他的罪呢?他不能丟下這件事情不管。“我不能拋棄一個我愛過的女人,只限于付給律師一筆錢,以便解除她本來就不該遭到的苦役刑。我也不能用金錢來贖罪,不能像我以前給她那筆錢的時候自以為做了一件應該做的事。”
于是他逼真地想起當初他在過道里追上她,把那筆錢塞給她,然后從她身旁跑掉的情景。“啊,那筆錢!”他回想當時的情景,又是恐懼,又是憎惡,就跟那時候他的心情一樣。“哎呀,哎呀!多么丑惡!”他也像當時那樣大聲說出來。“只有流氓,壞蛋才干得出這種事!我,我就是壞蛋,就是流氓!”他大聲說道。“不過,難道真是這樣嗎?”他停住腳,不再走動,“難道我真是壞蛋,難道我確確實實是壞蛋?然而不是我又是誰呢?”他回答自己說。“再者,莫非只有這一件事嗎?”他繼續揭露他自己,“莫非你跟瑪麗亞·瓦西里耶夫娜以及她的丈夫的關系就不丑惡,不下流?還有你對財產的態度呢?你認為財產不合理,可是你又借口說那些錢是你母親的,就放手用起來。還有你那游手好閑的、骯臟的全部生活。而這一切的頂峰,也就是你對卡秋莎的行徑。你這壞蛋,流氓!隨他們(別人)愛怎樣評斷我就怎樣評斷我好了,我能夠欺騙他們,可是我欺騙不了我自己。”
他這才忽然明白過來,原來他在最近這段時期對人們所發生的憎惡,特別是今天對公爵,對索菲婭·瓦西里耶夫娜,對米西,對科爾涅伊所發生的憎惡,其實就是對他自己的憎惡。說來奇怪,這種承認自己卑鄙的心情,固然不免使人痛苦,同時卻又使人快樂而心安。
涅赫柳多夫生平已經不止一次地發生過他稱之為“靈魂的掃除”這類的事情。他所謂的靈魂的掃除,指的是這樣的一種精神狀態:往往經過很長一段時期的間隔以后,忽然,他感到他的內心生活疲沓了,有時甚至停頓了,就著手把堆積在他靈魂里而成為這種停頓的原因的垃圾統統清除出去。
在這樣的覺醒以后,涅赫柳多夫總要給他自己定出一些規則來,打算從此以后永遠遵守,例如寫日記,開始過新的生活,希望這種生活以后再也不會改變,也就是像他對自己所說的那樣,turning a new leaf[64]。然而每一回,人世的誘惑總是降伏了他,他不知不覺地又墮落了,往往比以前墮落得更深。
他照這樣打掃自己,提高自己,已經有好幾回了。那年夏天他到姑姑們家里住下的時候,他是第一回做這種事。這是一次最有生氣、最熱情洋溢的覺醒。這次覺醒的效果保持得相當久。后來,在戰爭時期,他辭去文職,到軍隊中工作,愿意獻出他的生命的時候,又有過這樣的覺醒。不過這一回他的靈魂很快就被垃圾塞滿了。后來還有過一回覺醒,那是在他辭去軍職,到國外去鉆研繪畫的時候。
從那時候起到今天,他已經有很長一段時期沒有打掃過他的靈魂,所以他從來也沒有像這樣骯臟過,他的良心所要求的東西和他所過的生活之間也從來沒有像這樣不協調過。他看到這個差距,不由得心驚肉跳。
這個差距那么大,污垢又那么多,起初他灰心了,認為不可能打掃干凈。“要知道,你已經嘗試過道德上的自我修養,打算變得好一點,可是什么結果也沒有,”誘惑者[65]的聲音在他的靈魂里說,“那么何必再試一次呢?又不是只有你一個人這樣,大家都是這樣的,生活本來就是這樣嘛。”這個聲音說。然而,自由的、精神的人,已經在涅赫柳多夫的身上覺醒,只有這個人才是真實的,只有他才是強大的,只有他才是永恒的。涅赫柳多夫不能不相信他。盡管他實際上是一個什么人和他希望成為一個什么人之間的差距那么大,可是對已經覺醒的精神的人來說,一切事情都是可以做到的。
“不管要我付出什么樣的代價,我也要沖破這種束縛我的虛偽。我要承認一切,對一切人說老實話,做老實事,”他果斷地對自己大聲說,“我要對米西說實話,講明我是一個放蕩的人,不配跟她結婚,我只是平白無故地打攪了她。我要對瑪麗亞·瓦西里耶夫娜(首席貴族的妻子)說實話。不過,對她沒有什么話可說了。我要對她的丈夫說我是壞蛋,欺騙了他。對于遺產,我也要處理得合乎真理的原則。我要對她,對卡秋莎說,我是壞蛋,對她有罪,我要做我所能做的一切事情來減輕她的厄運。對,我要去見她,請求她寬恕我。對,我要像小孩子那樣討饒,”他收住腳,站定,“如果必要的話,我就跟她結婚。”
他停住,照他小時候常做的那樣把兩只胳膊交叉在胸前,抬起眼睛往上看,對一個什么人說:
“主啊,幫助我,教導我,到我的心里住下,清除我心中的一切污垢吧!”
他禱告,請求上帝幫助他,到他的心里來住下,清除他心中的一切污垢,同時他所要求的那些事就已經實現了。住在他心里的上帝,已經在他的思想感情里醒過來。他感到了上帝的存在,因此不但感到自由、勇氣、生活的快樂,而且感到了善的全部威力。這時候,凡是人能做的最好的事,一切最好的事,他覺得他自己都能夠做到。
他對自己說這些話的時候,他的眼睛里含滿了淚水。那又是好的淚水,又是壞的淚水。其所以是好的淚水,那是因為精神的人雖然這些年來一直在他的心里沉睡,然而現在卻在他的心里醒過來了,他就流下了歡喜的淚水;其所以是壞的淚水,那是因為這是自憐自愛的淚水,為他自己的美德所感動的淚水。
他覺得渾身發熱。他走到一個已經卸下冬季套窗的窗口,推開窗子。窗外是花園。那是月夜,沒有風,空氣清新。車輪在大街上轆轆地響了一陣,然后一切歸于沉寂。在窗子的緊跟前,現出一棵高大的楊樹的陰影,光禿的樹枝的影子犬牙交錯,清楚地印在一塊打掃干凈的小空場的沙土地上。左邊是堆房的房頂,在明亮的月光下顯得發白。正面,樹木的枝丫交織在一起,后邊現出一道圍墻的黑影。涅赫柳多夫瞧著被月光照亮的花園和房頂,瞧著楊樹的陰影,吸進清爽新鮮的空氣。
“多么好啊!多么好啊,我的上帝,多么好啊!”他說,指的是他靈魂里所起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