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復活
- (俄)列夫·托爾斯泰
- 2079字
- 2021-09-01 18:10:12
十八
第二天,風度翩翩、興高采烈的申博克到涅赫柳多夫的姑姑們家里來找他。申博克憑他的文雅、殷勤、歡暢、慷慨、對德米特里的熱愛,把姑姑們完全迷住了。他的慷慨雖然使得姑姑們很喜歡,可是又未免過火,弄得她們簡直有點摸不著頭腦。門外來了幾個瞎眼的乞丐,他一出手就給一個盧布。給仆人們的賞錢,他一下子就拿出十五盧布。他待在這兒的時候,湊巧索菲婭·伊萬諾夫娜的小獅子狗秀澤特卡的爪子受了傷,出了血,他就自告奮勇替它包扎,一分鐘也沒猶豫就把他的花邊的麻紗手絹取出來,撕成一條條,給秀澤特卡做了繃帶(索菲婭·伊萬諾夫娜知道,像那樣的手絹每打的價錢不會下于十五盧布)。姑姑們從沒見過這樣的人,卻不知道這個申博克已經欠下二十萬盧布的債,這筆債,他知道,是永世也還不清的,因此二十五盧布上下的錢在他也就算不得一回事了。
申博克只逗留了一天,當天晚上就同涅赫柳多夫一起動身走掉了。他們不能再多耽擱,因為到軍隊報到的最后期限已經到了。
涅赫柳多夫在姑姑們家里度過的最后一天當中,前一天夜里的事在他的記憶里還很新鮮,因而有兩種心情在他的靈魂里激蕩著,相持不下:一種是獸性的愛情所留下的烈火般的、色情的回憶,雖然這種愛情遠不及它所應有的那樣美滿,不過他總算達到了目的,多少得到了一點滿足;另一種是他體會到他自己做了一件很壞的事,這件壞事必須彌補一下才行,然而這種彌補卻不是為她,而是為他自己。
在涅赫柳多夫當時所處的那種利己主義的瘋魔狀態里,他只顧到他自己,所考慮的是如果人家知道他怎樣對待她,他會不會受到責難,這種責難會達到什么程度,而不是考慮她目前的心境怎樣,她以后會有什么樣的遭際。
他覺得申博克猜出他同卡秋莎的關系了,這使得他的虛榮心得到了滿足。
“怪不得你對姑姑們忽然起了這么大的孝心,居然在她們家里住了一個星期,”申博克見到卡秋莎以后,對他說,“換了我處在你的地位,我也不肯走了。她可真招人愛??!”
他還想到,雖然他沒有充分享受到他同她的這種愛情的快樂,現在就此走掉未免可惜,不過既然非走不可,倒也未嘗沒有好處,那就把這種難于保持下去的關系索性一刀兩斷。他另外又想到,應當給她一筆錢才對,這倒不是為她著想,不是因為這筆錢在她可能有用,而是因為大家素來都這樣做,因為他在使用她以后,假如不因此給她一筆錢,別人就會認為他是個不正直的人。他也真的給了她一筆錢,而且就他的身份和她的身份來說,他認為那筆錢要算是相當豐厚的了。
在他動身的那天,吃過中飯以后,他在前堂里等她。她一看見他,臉就紅了,打算從他身旁走過去,而且使一個眼色,要他注意女仆房間的開著的房門,可是他把她攔住。
“我想跟你告別,”他說,手里揉著一個信封,里邊裝著一張一百盧布的鈔票,“這是我給你的。……”
她猜出來了,就皺起眉峰,搖頭,推開他的手。
“不,你收下吧?!彼掏掏峦碌卣f,把信封塞在她的懷里。他仿佛給火燙傷了似的,皺起眉頭,哼哼唧唧,跑回他的房間里去。
這以后他在房間里來回走了很久,一想起剛才那個場面就扭動身子,甚至跳起來,而且大聲嘆氣,倒好像他肉體上有什么痛苦似的。
“可是這有什么辦法呢?大家素來都是這樣做的。申博克就跟一個女家庭教師發生過這樣的事,他自己講過。格里沙舅舅也有過這樣的事。就連爸爸也有過,他當初住在鄉下的時候,就跟一個農家的女人生下一個私生子米堅卡,至今還活著。要是大家都這樣做,那么可見,這就是理所當然的。”他照這樣安慰自己,可是無論如何也不能使他自己心安。這件事的回憶燃燒著他的良心。
在他的心靈深處,最深的深處,他知道他的行為極其惡劣,卑鄙,殘忍。他對自己的行為既然有這樣的看法,他就非但不能指責別人的錯處,而且也不敢正眼看別人,更不要說照平素那樣自認為是一個優美、高尚、慷慨的青年人了。然而為要繼續理直氣壯、興致勃勃地生活下去,他又非把自己看作這樣的人不可。那么要做到這一點,只有一個辦法,就是不去想它。他真就照這樣做了。
他當時去參與的那種生活,那種新的地點、新的同事和戰爭,對這一點倒是頗有幫助的。他越是生活得久,也就越是忘得多,最后果然完全忘光了。
只有一回,那是在戰事結束以后,他順路到姑姑們家里去,希望見到卡秋莎,卻聽說她已經不在那里。他走后不久,她就離開姑姑們的家去分娩,在一個什么地方生下了一個孩子。后來,據姑姑們聽說,她完全變壞了。他聽了這些,心里很不好受。按時間來推算,她所生的孩子可能就是他的孩子,不過也可能不是他的。姑姑們說她學壞了,說她本來就跟她的母親一樣天性淫蕩。姑姑們的這種判斷,他聽了很受用,因為這仿佛開脫了他的罪責。起初他倒還打算尋訪她和孩子,可是后來,只因為一想到這件事,他的心靈深處就感到過于痛苦,過于可恥,他就沒有為尋訪做出必要的努力,反而趕快忘掉自己的罪惡,索性不去想它了。
然而,現在,這種驚人的巧遇使他想起了一切,硬逼著他承認他自己沒有心肝、殘忍、卑鄙,唯其如此他才可能在良心上背負著這樣的罪惡而心安理得地生活了這十年??墒且姓J這一切,現在還遠遠說不上,目前他所考慮的只是千萬別讓外人知道這件事,她或者她的辯護人千萬別把這件事和盤托出,千萬別弄得他當眾出丑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