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復活
- (俄)列夫·托爾斯泰
- 3441字
- 2021-09-01 18:10:10
十二
是的,這個人就是卡秋莎。
涅赫柳多夫和卡秋莎的關系是這樣。
涅赫柳多夫跟卡秋莎初次見面,是在他讀大學三年級的時候。那年夏天他在他的姑姑們家里住著,起草一篇關于土地所有制的論文。往常,每年夏天他總是同他的母親和姐姐一起住在莫斯科附近他母親的大莊園上。可是這一年他的姐姐已經出嫁,母親到國外一個有溫泉的地方去療養。涅赫柳多夫卻必須寫那篇論文,就決定到姑姑們家里來消夏。她們的莊園遠離市廛,頗為幽靜,沒有什么事來分他的心。姑姑們滿心鐘愛這個侄子和遺產繼承人;他也愛她們,喜歡她們那種古老純樸的生活方式。
這年夏天涅赫柳多夫在姑姑們家里體驗到一種昂揚興奮的心境。凡是青年人,不經外人指點而第一次自己領會了生活的全部美麗和重要,領會了人在生活里所應該做的工作的全部意義,看到了人本身和全世界都有達到無限完美的可能,因此專心致志于這種完美,不但滿懷希望,而且充分相信能夠實現他所想象的全部完美的時候,都會生出這樣的心境。這一年他在大學里已經讀過斯賓塞的《社會靜力學》,斯賓塞關于土地所有制的理論在他的心里留下了強烈的印象,特別是因為他自己就是大地主的兒子。他的父親并不富有,可是他的母親得到的陪嫁卻有大約一萬俄畝的土地。那時候他第一次理解土地私有制的種種殘忍和不公正,正好他又是這樣的一個人:為道德的要求所做的犧牲,在他就是最高的精神快樂,于是他決定不再享受土地方面的財產權,立時把他從父親名下繼承的土地送給農民。目前他正是就這個問題在寫論文。
這一年他在鄉間姑姑們家里的生活是這樣度過的:他很早就起床,有的時候是在三點鐘,他在太陽還沒有出來,往往還是滿天晨霧的時候,就到山腳下一條河里去洗澡。臨到他走回家來,青草上和花朵上還凝著露珠呢。早晨他喝完咖啡,有的時候就坐下來寫論文,或者閱讀這篇論文的有關資料,不過更加常有的情形卻是既不看書,也不寫作,索性又走出房外,到野外和樹林里去散步。午飯前,他常在花園里找個地方睡一會兒,后來臨到吃午飯,他興高采烈,引得姑姑們滿心歡喜,不住發笑。飯后他就騎馬或者劃船,到了傍晚又看書,或者坐下來,陪著姑姑們擺牌陣[31]。晚間,特別是月夜,他往往睡不著覺,那只是因為在他胸中激蕩著的生活樂趣過于強烈。他就干脆不再睡覺,帶著他的幻想和思想在花園里走來走去,有的時候一直溜達到天明。
他在姑姑們家里頭一個月的生活就是這樣快樂恬靜地度過的,絲毫也沒有留意到姑姑們家里那個半養女半奴婢、眼睛烏黑、走路輕快的卡秋莎。
這時候涅赫柳多夫十九歲,他一直在母親的羽翼下長大成人,是個十分純潔的青年。如果他夢見女人,那個女人就一定是他的妻子。凡是依他看來不可能成為他妻子的女人,對他來說就算不得女人,而是普通人。可是,有一次,那是在這年夏天的升天節[32],姑姑們的一個女鄰居帶著自己的兒女們,到姑姑們家里來玩,其中有兩個小姐、一個中學的男學生和一個在他們家里做客的、出身于農民的青年畫家。
喝完茶以后,他們走到正房前面一小塊已經割過草的草場上去玩“捉人”游戲。他們把卡秋莎也帶去。他們玩過幾回以后,輪到涅赫柳多夫和卡秋莎一塊兒跑。平時涅赫柳多夫見到卡秋莎,總感到愉快,不過他的頭腦里從來也沒有生出過他跟她會發生什么特別關系的想法。
“哎,現在這兩個人可是無論如何也捉不到了,”那個“捉人”的快活的畫家說,他那兩條農民的又短又結實的羅圈腿跑得很快,“除非他們自己絆倒在地上。”
“哪兒的話,您怎么會捉不著我們!”
“一,二,三!”
他們拍了三次手。卡秋莎忍不住咯咯地笑,趕緊跟涅赫柳多夫調換地位,伸出她粗糙而有力的小手握了握他的大手,一直往左邊跑去,她那漿硬的裙子沙沙地響。
涅赫柳多夫跑得快。他想讓畫家捉不住他,就用盡全力往前跑。后來他回過頭去看一眼,卻瞧見那個畫家在追卡秋莎,不過她很快地邁動她那兩條年輕而有彈性的腿,不肯讓畫家捉住,直奔左邊跑去。前面是一個丁香花叢的花壇,誰也沒有跑到那后面去過。這時候卡秋莎扭過頭來看涅赫柳多夫一眼,向他點頭示意,要他跑到花壇后面去同她會合。他領會了她的意思,就往花叢后面跑過去。不料那邊,花叢后面有一條小溝。溝里長滿帶刺的蕁麻,涅赫柳多夫不知道,一腳踏空,摔到溝里去了。他的兩只手被蕁麻刺破,沾滿已經在黃昏前降下的露水。不過他立刻站起來,笑自己不小心,拍了拍身上的衣服,跑到一塊空地上去。
卡秋莎滿面笑容,閃著她那對像濕潤的醋栗那么黑的眼睛,迎著他飛跑過來。他們跑到一塊兒,互相握緊手。[33]
“我看,您別是受傷了吧?”她說,那只空著的手理了理松散的辮子。她不住地喘氣,帶著笑容,微微抬起眼睛照直瞧著他。
“我本來不知道這兒有一條小溝。”他說,也現出笑容,而且沒有松開她的手。
她往他身邊靠近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把他的臉湊到她跟前去。她沒有躲閃,他就握緊她的手,吻她的嘴唇。
“哎呀,這是怎么了!”她說,用很快的動作掙脫自己的手,從他身旁跑掉了。
她跑到丁香花叢那邊,摘下兩根正在凋謝的白色丁香花枝,用來拍打她那火熱的臉,然后回過頭看他一眼,把兩只手在身子前面靈活地來回擺動著,走回做游戲的人那邊去。
從那時候起涅赫柳多夫和卡秋莎之間的關系就起了變化,形成了年輕純潔的男子和同樣純潔的少女由于互相愛慕而往往發生的那種特殊的關系。
每逢卡秋莎剛剛走進房間里來,或者甚至涅赫柳多夫只是遠遠地看見她的白圍裙,一切東西在他的眼里就仿佛都被太陽照亮,一切就都變得更有趣,更快活,更有意義,生活也變得更充滿歡樂了。她也有這樣的感覺。然而,不單是卡秋莎近在眼前或者相離不遠的時候才會給涅赫柳多夫造成這樣的影響;只要他想到世上有卡秋莎這樣一個人活著,就也會對他造成這樣的影響。對她來說,也只要想到有涅赫柳多夫活著,就會造成同樣的影響。不論涅赫柳多夫接到他母親寫來的不愉快的信也罷,他的論文寫得不順手也罷,他生出青年人常有的那種沒來由的憂郁心情也罷,他只要想起有卡秋莎在,他會見到她,那一切就統統煙消云散了。
卡秋莎在家里有許多工作要做,不過她能夠把那些事一件件做完,還騰出空閑的功夫來看書。涅赫柳多夫就把他自己剛剛讀完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屠格涅夫的書拿給她看。她最喜歡的是屠格涅夫的《靜靜的洄流》[34]。他們倆偶爾相遇就談上幾句話,例如在過道上,在露臺上,在院子里,有的時候還在姑姑們的老女仆馬特廖娜·帕夫洛夫娜的房間里,因為卡秋莎跟老女仆同住在一處,涅赫柳多夫偶爾到她們的小屋里去啃著糖塊喝茶。有馬特廖娜·帕夫洛夫娜在場,他們談起話來最暢快。如果只有他倆在一塊兒,談話卻別扭得多。他們的眼睛立刻開始講些跟他們嘴里所講的完全不同而且重要得多的話,他們的嘴唇繃緊,心里害怕,就連忙分手了。
涅赫柳多夫初次在姑姑們家里居住的那段時期當中,他跟卡秋莎始終保持著這樣的關系。姑姑們發覺了這種關系,擔驚害怕,甚至寫了一封信把這件事告訴涅赫柳多夫的住在國外的母親葉連娜·伊萬諾夫娜公爵夫人。姑姑瑪麗亞·伊萬諾夫娜擔心德米特里會跟卡秋莎發生曖昧的關系。不過她這種擔憂是沒有根據的。如同一般純潔的人一樣,涅赫柳多夫連自己也不知道就愛上了卡秋莎,他的愛情無論對他自己還是對她,就都成了避免墮落的重要保障。他不但沒有在肉體上占有她的欲望,而且一想到居然能夠跟她發生那樣的關系,反而感到害怕。不過,頗有詩情的姑姑索菲婭·伊萬諾夫娜的憂慮倒有根據得多,她生怕德米特里愛上那個姑娘以后會憑著他那不達到目的就不罷休的果斷性格,不顧她的出身和地位,毫不猶豫地跟她結婚。
如果涅赫柳多夫當時清楚地領會到他愛上了卡秋莎,特別是如果當時有人勸他說,他萬萬不可以而且不應該把他的命運同那樣一個姑娘聯系在一起,那就很容易發生這樣的事:他就會憑著他直率地處理一切事情的性格做出決定,認為只要他愛上了那個姑娘,那么不管她是個什么樣的人,他也沒有任何理由不跟她結婚。可是姑姑們沒有把她們的擔憂對他說明,于是他始終也沒有感到他愛上了這個姑娘,就這樣離開了那兒。
他當時相信他對卡秋莎所發生的感情,只不過是那時候充滿他的全身心并且也為那個嫵媚快活的姑娘所分享的生活樂趣的一種表現罷了。可是,臨到他動身,卡秋莎同姑姑們站在門廊上,她用滿含淚水、略微斜睨的黑眼睛瞧著他,他這才體會到他正在舍棄一種美麗的、珍貴的、一去不復返的東西。他不由得感到很凄涼。
“再見,卡秋莎,我感謝你的種種好意。”他坐上馬車,隔著索菲婭·伊萬諾夫娜的包發帽望過去,說。
“再見,德米特里·伊萬諾維奇。”她用親切悅耳的聲音說。她忍住滿眼的淚水,跑回前廳里去,在那兒她才能夠痛痛快快地哭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