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復活
- (俄)列夫·托爾斯泰
- 4208字
- 2021-09-01 18:10:10
十一
起訴書念完以后,庭長同兩個法官商量了一陣,然后轉(zhuǎn)過臉來對著卡爾京金,臉上露出一種神情,分明像是在說:現(xiàn)在我們一定會用最周密的方式來弄明白全部案情了。
“農(nóng)民西蒙·卡爾京金。”他把身子向左邊歪過去,開口說。
西蒙·卡爾京金站起來,把兩只手貼著大腿,整個身子往前探出去,腮幫子上的肌肉不出聲地蠕動著,一刻也不停。
“您被控在一八八×年一月十七日串通葉夫菲米婭·博奇科娃和葉卡捷琳娜·馬斯洛娃,盜竊商人斯梅利科夫皮箱里的錢財,然后拿來砒霜,指使葉卡捷琳娜·馬斯洛娃放在酒里,叫商人喝下去,因而使得斯梅利科夫喪命。您承認犯過這些罪行嗎?”他說,又把身子往右邊歪過去。
“絕不可能,因為我們的工作是服侍客人……”
“這些話您留到以后再說。您承認犯過這些罪行嗎?”
“不,老爺。我只是……”
“別的話以后再說。您承認犯過這些罪行嗎?”庭長鎮(zhèn)靜而堅定地又問一句。
“我不會做這種事,因為……”
民事執(zhí)行吏就又跑到西蒙·卡爾京金面前,發(fā)出悲慘的低語聲攔住他。
庭長露出這件事現(xiàn)在已經(jīng)做完的神情,手拿文件,把他的胳膊肘換一個放處,扭過臉去對著葉夫菲米婭·博奇科娃。
“葉夫菲米婭·博奇科娃,您被控在一八八×年一月十七日在毛里塔尼亞旅館里同西蒙·卡爾京金和葉卡捷琳娜·馬斯洛娃一起盜竊商人斯梅利科夫箱子里的錢財和戒指一枚,彼此平分贓物,后來為了掩蓋罪行用毒酒將商人斯梅利科夫灌醉,使他喪命。您承認犯過這些罪行嗎?”
“我什么罪也沒犯過,”那個女被告雄赳赳地、堅定地說,“我連那個房間都沒進去過……既然那個下流貨進去過,事情就全是她干的。”
“這些話您留到以后再說,”庭長又那么溫和堅定地說,“那么您不承認犯過這些罪嗎?”
“錢我沒拿過,酒我沒勸過,我連那個房間都沒進去過。要是我進去了,我就會把她攆出來。”
“您承認犯過這些罪行嗎?”
“根本沒犯過。”
“很好。”
“葉卡捷琳娜·馬斯洛娃,”庭長轉(zhuǎn)過臉去對第三個被告開口說,“您被控帶著商人斯梅利科夫皮箱上的鑰匙從妓院到達毛里塔尼亞旅館的房間里以后,盜竊那個皮箱里的錢財和戒指一枚,”他像背書似的說,同時歪過身子去,把他的耳朵湊到左邊的法官那兒,那個法官告訴他說按物證清單看來,物證當中還缺一個酒瓶,“……盜竊皮箱里的錢財和戒指一枚,”庭長重說一遍,“跟他們平分贓物,后來您又跟商人斯梅利科夫一起來到毛里塔尼亞旅館里,您給他喝下一杯毒酒,因而使他喪命。您承認犯過這些罪行嗎?”
“我任什么罪也沒犯過,”她很快地說,“我原先怎么說的,現(xiàn)在也怎么說:我沒拿過錢,沒拿過錢,沒拿過錢,我什么也沒拿過。戒指是他自己給我的。……”
“您不承認您犯過盜竊二千五百盧布的罪行嗎?”庭長說。
“我說過:我除了四十盧布以外,什么也沒拿。”
“那么,您承認犯過給斯梅利科夫喝藥酒的罪行嗎?”
“這件事我承認。不過我以為像人家告訴我的,那是安眠藥,吃了它沒什么關(guān)系。我從沒想過要害死他,我從沒起過那種歹心。我當著上帝的面說一句:我從沒起過那種歹心。”她說。
“這樣說來,您不承認您犯過盜竊商人斯梅利科夫的錢財和戒指的罪行,”庭長說,“可是您承認您給他喝過藥酒?”
“承認是承認,不過當時我以為那是安眠的藥粉。我給他喝下去也只不過是要他睡覺罷了。我從沒起過歹心,我從沒想過要害死他。”
“很好,”庭長說,分明對取得的結(jié)果很滿意,“那么請您說一說事情的經(jīng)過,”他說著,把身子靠在椅背上,兩只手放在桌上,“請您把當時的情形原原本本地講一下。您老實地招供就可以改善您目前的地位。”
馬斯洛娃仍舊直著眼睛瞅著庭長,沒有說話。
“請您說一說事情的經(jīng)過。”
“事情的經(jīng)過?”馬斯洛娃忽然很快地講起來,“當時我坐著馬車來到旅館里,人家把我領(lǐng)到他的房間里去,他就在那兒,已經(jīng)喝得大醉。”她一講到“他”字,就睜大眼睛,臉上現(xiàn)出特別害怕的神情,“我想走掉,可是他不放我走。”
她沉默了,仿佛忽然失去了思路,或者想起了一件別的事似的。
“哦,后來呢?”
“后來怎么樣?后來我在那兒待了一陣,就回家去了。”
這時候副檢察官不自然地用一個胳膊肘撐在桌上,欠起半個身子站起來。
“您打算提出問題嗎?”庭長說。副檢察官做了肯定的答復,庭長就對他做個手勢,表示給他發(fā)問的權(quán)利。
“我想提出一個問題:在這以前被告跟西蒙·卡爾京金熟識嗎?”副檢察官說,眼睛沒有看著馬斯洛娃。
他提完問題,就抿緊嘴唇,皺起眉頭。
庭長把這個問題重述了一遍。馬斯洛娃用驚恐的眼光瞅著副檢察官。
“西蒙?我以前就認得他。”她說。
“我現(xiàn)在想知道被告跟卡爾京金的交情怎么樣。他們之間常見面嗎?”
“交情怎么樣?他常找我去陪客人,這算不得什么交情。”馬斯洛娃回答說,心神不寧地瞧了副檢察官一眼,又瞧了一眼庭長,再回過頭來瞧著副檢察官。
“我想知道為什么卡爾京金專找馬斯洛娃去陪客人而不找別的姑娘。”副檢察官說,眼睛半睜半閉,露出惡毒而陰險的輕薄笑容。
“我不知道。我怎么會知道?”馬斯洛娃回答說,驚恐地往四下里看了一眼,她的目光在涅赫柳多夫身上停了一會兒,“他想找誰就找誰。”
“莫非她認出我來了?”涅赫柳多夫提心吊膽地暗想,覺得血涌上了他的臉。可是馬斯洛娃并沒有從許多人當中認出他來,她立刻轉(zhuǎn)過臉去,又帶著驚恐的神情瞅著副檢察官。
“那么被告否認她跟卡爾京金有過什么親密的關(guān)系?很好。我另外沒有什么話要問了。”
副檢察官立刻把他的胳膊肘從寫字臺上放下來,提筆記下一件什么事。其實他什么也沒有記,光是用鋼筆描了描他文稿上的字罷了,不過以前他看見過檢察官們和律師們總是這樣做:他們提出一個巧妙的問題以后,就在他們的發(fā)言稿上記下幾句必然可以擊敗對方的話。
庭長沒有立刻對被告問話,因為這時候他在問戴眼鏡的法官同意不同意提出那些事先已經(jīng)準備好而且已經(jīng)寫在紙上的問題。
“后來怎么樣呢?”庭長繼續(xù)問道。
“我回到家里,”馬斯洛娃接著說,她已經(jīng)比較膽壯地只瞧著庭長一個人,“我把錢交給女掌班,就上床睡了。我剛睡著,我們的姑娘別爾塔就把我叫醒。‘去吧,你的商人又來了。’我不想去,可是老鴇硬叫我去。他就在那兒,”她又帶著明顯的戰(zhàn)兢兢的神情說出他字,“他一個勁兒地灌姑娘們喝酒,后來他還要買酒,可是他的錢全花光了。女掌班信不過他。他這才打發(fā)我到他的旅館房間里去。他告訴我他的錢在哪兒,要我取出多少。我就坐上車子去了。”
這當兒庭長在跟左邊的法官小聲說話,沒有聽見馬斯洛娃說了些什么,然而為了表示他全聽見了,就把她最后的一句話學著說了一遍。
“您就坐上車子去了。哦,后來又怎么樣呢?”他說。
“我到了那兒,完全按著他的吩咐辦事。我走進他的房間。并不是只有我一個人走進房間里,我還叫了西蒙·米哈伊洛維奇,叫了她。”她指著博奇科娃說。
“她胡說,我壓根兒就沒進去過……”博奇科娃剛要開口講下去,可是被人止住了。
“我當著他們的面拿了四張紅票子[28]。”馬斯洛娃接著說,皺起眉頭,眼睛沒有看博奇科娃。
“那么,被告取出四十盧布的時候,沒有看見那兒有多少錢嗎?”副檢察官又問。
副檢察官剛剛對馬斯洛娃提出問題,她就打了個冷戰(zhàn)。她不知道這是什么緣故,然而感覺到他對她不懷好意。
“我沒數(shù)。我看見那都是一百盧布的票子。”
“被告看見了那些一百盧布的票子。那我就沒有什么話要問了。”
“那么,后來怎么樣呢,您把錢帶回去了嗎?”庭長繼續(xù)問道,看了看他的懷表。
“帶回去了。”
“哦,后來呢?”庭長問。
“后來他又把我?guī)Щ厮穆灭^里去。”馬斯洛娃說。
“那么,您是怎樣把藥粉放在酒里,拿給他喝的?”庭長問。
“怎樣拿給他喝的?我把藥粉撒在酒里,就拿給他喝了。”
“您為什么要給他喝呢?”
她沒有答話,只是沉重地、深深地嘆一口氣。
“他總也不肯放我走,”她沉默一陣以后,又說,“我給他鬧得累極了。我就走出去,到過道上,對西蒙·米哈伊洛維奇說:‘巴不得他放我走才好。我累了。’西蒙·米哈伊洛維奇就說:‘他也把我們鬧得膩煩了。我們有心給他一點安眠的藥粉吃。他睡著了,你就可以走了。’我就說:‘好吧。’我心想這不是害人的藥粉。他果然給我一個小紙包。我就走進房間里去,他正在隔板后邊躺著,馬上吩咐我給他倒一杯白蘭地。我從桌上拿過一瓶上等白蘭地來,倒了兩杯,一杯給他,一杯給我自己。我在他的杯子里撒了藥粉,拿給他喝。要是我知道那是毒藥,難道我還會拿給他喝?”
“哦,那個戒指您是怎樣弄到手的?”庭長問。
“戒指是他自己送給我的。”
“他什么時候送給您的?”
“我跟他一塊兒回到他的旅館房間里,我打算走掉,他就打我的腦袋,把我的梳子都打斷了。我生氣了,我要走。他就脫下他手指頭上的戒指,送給我,要我別走。”她說。
這時候副檢察官又略微欠起身子來,仍舊裝出天真無邪的樣子,要求庭長允許他再提出幾個問題。他得到了許可,就偏著頭,讓他的腦袋靠在繡花衣領(lǐng)上,問道:
“我很想知道被告在商人斯梅利科夫的房間里待了多少時間。”
馬斯洛娃又恐慌起來,不安地把她的眼光從副檢察官臉上移到庭長臉上,匆忙地說:
“我不記得待了多久。”
“那么,被告記不記得她從商人斯梅利科夫的房間里出來以后,還到旅館里別的什么地方去過?”
馬斯洛娃想了一想。
“我到隔壁的一個空房間里去過。”她說。
“您到那兒去干什么?”副檢察官說,忘了他自己的身份,直接對她講話了。[29]
“我是去理一理我的衣服,等馬車。”
“卡爾京金到那個房間里去跟被告見過面沒有?”
“他也去過。”
“他到那兒去干什么?”
“那個商人還剩下一點上等白蘭地,我們就一塊兒喝了。”
“哦,一塊兒喝了。很好……那么,被告跟西蒙談過話沒有?談的是什么?[30]”
馬斯洛娃忽然皺起眉頭,漲紅了臉,很快地說:
“談的是什么?我什么也沒談。當時的情形我全講了,別的我不知道。您要怎么處置我,都隨您。反正我沒有罪,就是這么的。”
“我沒有別的話要問了。”副檢察官對庭長說,然后不自然地聳起肩膀,在他的發(fā)言大綱上很快地記下被告本人的供詞:她跟西蒙一塊兒到一個空房間里去過。
隨后是沉默。
“您沒有什么別的話要說了嗎?”
“我都說完了。”她說著,嘆口氣,坐下來。
這以后庭長就在一張紙上寫字,后來聽到左邊的法官湊在他的耳朵上說的話,就宣布審訊暫停十分鐘,匆匆站起來,走出法庭去。庭長和左邊那個高身量、大胡子、生著善良的大眼睛的法官所商談的是這樣一件事:那個法官覺得胃里略微有些不舒服,打算按摩一陣,喝點藥水。他把這件事告訴庭長,庭長就根據(jù)他的要求宣布休息。
陪審員、律師、證人隨著法官們站起來,愉快地感到已經(jīng)做完了一件重要工作的一部分,開始分頭走散。
涅赫柳多夫走進陪審員的房間,在窗子旁邊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