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復活
- (俄)列夫·托爾斯泰
- 1773字
- 2021-09-01 18:10:09
五
涅赫柳多夫走進法院的時候,法院的走廊上人們已經在緊張地活動了。
法警們川流不息,他們在辦上邊交下來的公事,拿著各種文件,有的走得很快,有的甚至一路小跑,兩腳不離開地面,鞋底擦得沙沙地響,喘著氣。民事執行吏、律師、法院職員,時而走到那邊去,時而走到這邊來。原告們或者沒有遭到拘押的被告們無精打采地挨著墻邊走來走去,或者坐在那兒等著。
“地方法庭在哪兒?”涅赫柳多夫問一個法警說。
“您找哪一個庭?有民事庭,有高等審判庭。”
“我是陪審員。”
“那就是找刑事庭。您應該說明白。從這兒往右走,再往左拐,第二個門就是。”
涅赫柳多夫按照他的指點走去。
在法警所說的那個門口,有兩個人站在那兒等著。一個是又高又胖的商人,性情溫和,分明剛喝過酒,吃過東西,心緒暢快極了。另一個是猶太籍的店員。他們正在談羊毛的價錢,這時候涅赫柳多夫走到他們跟前,問這兒是不是陪審員的議事室。
“就是這兒,先生,就是這兒。您跟我們一樣,也是陪審員吧?”好脾氣的商人快活地擠一下眼睛,問道。“哦,那我們就要一塊兒辦事了,”他聽到涅赫柳多夫的肯定答復以后又接著說,“我是二等商人[19]巴克拉紹夫,”他說,伸出一只又寬又軟的、肥厚的手,“我們得出力了。請教貴姓?”
涅赫柳多夫說出自己的姓名,然后走進陪審員的議事室。
這個不大的陪審員房間里有十來個各行各業的人。大家都是剛到此地,有的坐著,有的走來走去,互相打量,然后互相介紹認識。有一個退役軍人穿著軍服,另外的人都穿禮服或者便服,只有一個人穿著農民的長外衣。
盡管其中有許多人是放下正事來做陪審工作的,嘴上說他們嫌陪審工作是件麻煩事,然而大家都感到在做一件重大的社會工作,臉上都流露出一點愉快的神色。
陪審員們有的已經互相通報姓名而認識,有的卻還不相識,只在揣測對方是什么人,可是他們都在交談,講天氣,講早春的季節,講馬上就要開審的案子。凡是不認得涅赫柳多夫的,都趕緊托人介紹跟他相識,分明認為這是特別光榮的事。涅赫柳多夫如同平素在陌生人當中周旋的時候一樣,把這看作是理所當然的。要是有人問他為什么他認為他比大多數人高一等,他就會答不上來,因為他的全部生活沒有表現出什么特別高明的地方。至于他會流利地講英語、法語、德語,他身上的內衣、外衣、領結、袖扣都是從最上等的衣飾商店里買來的,那么他自己也明白,這是無論如何也不能成為他自居于優越地位的理由的。然而他又無疑地認為這就是他的長處,把別人對他表示的敬意看作是理所當然的事,而別人不這樣做,他倒會覺得委屈。恰巧,目前在這個陪審員的房間里,就有人對他表現了不恭敬的態度而使他生出那種不愉快的心情。陪審員當中有一個人認得涅赫柳多夫。他是彼得·格拉西莫維奇(涅赫柳多夫素來不知道他姓什么,甚至因此有點洋洋得意[20]),以前做過涅赫柳多夫的姐姐的子女的教師。這個彼得·格拉西莫維奇已經在大學里畢業,如今在當中學教員。涅赫柳多夫一向受不了他那種隨隨便便的態度、他那種自得其樂的大笑聲,總之受不了他那種像涅赫柳多夫的姐姐所說的“目無尊長的作風”。
“啊,連您也上了圈套,”彼得·格拉西莫維奇迎著涅赫柳多夫揚聲大笑說,“您也沒有躲掉嗎?”
“我根本就沒有躲掉的意思。”涅赫柳多夫嚴厲而陰郁地說。
“啊,這倒稱得起是公民的忘我精神呢。不過您別忙,等您肚子餓起來,或者困得想睡覺,您可就不會再唱這種歌了!”彼得·格拉西莫維奇說,笑得越發響了。
“這個大司祭的兒子馬上就要對我稱呼‘你’了[21]。”涅赫柳多夫暗想,臉上現出一副極其傷心的神情,而那樣的神情是只有在他剛剛聽到他所有的親人一齊死光的時候才會顯得自然的。他邁步離開這個人,往人群那邊走過去。那群人圍著一個身材很高、儀表堂堂、剃光胡子的上等人站著,他興致勃勃地講著一件什么事。這個上等人講的是目前民事庭里正在審理的一個案子,仿佛對案情十分熟悉似的,提到法官和著名的律師的時候總是叫他們的教名和父名[22]。他正在講一個著名的律師怎樣神通廣大,居然把那個案子驚人地扭轉過來,逼得訴訟的一方,一個老太太,盡管十分有理,卻不得不白白地拿出一大筆錢來付給對方。
“真是一個天才的律師啊!”他說。
大家帶著敬意聽他講話。有的人極力想插嘴說話,可是那個人把所有的話都攔回去,好像只有他一個人才真正知道全部底細似的。
涅赫柳多夫雖然來遲了,可是還得等很久。法庭的一名法官直到現在還沒有來,這就把審訊工作耽擱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