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復活
- (俄)列夫·托爾斯泰
- 2286字
- 2021-09-01 18:10:09
六
這個法庭的庭長很早就來到法院里。庭長是個又高又胖的人,留著一大把正在變得花白的絡腮胡子。他成了家,可是過著極其放蕩的生活,他的妻子也是這樣。他們兩個誰也不管誰。今天早晨他接到一個瑞士女人的來信,她去年夏天在他家里做過家庭教師,現在從南方來,到彼得堡去,路過此地。她信上說今天下午三點鐘到六點鐘之間她在本城“意大利旅館”里等他。因為這個緣故,他希望今天早點開庭,早點審完,以便騰出工夫趕在六點鐘以前去看望那個紅頭發的克拉拉·瓦西里耶夫娜。去年夏天他在鄉間別墅里已經跟那個女人打得火熱了。
他走進辦公室,扣上房門,從文件櫥的下面一格取出兩個啞鈴,向上,向前,向兩旁,向下舉了二十回,然后把啞鈴舉過頭頂,把身子輕巧地蹲下去三次。
“再也沒有一種辦法像洗淋浴和做體操這樣能保持人的元氣的了。”他暗想,用他那無名指上戴著金戒指的左手摸了摸右臂上部繃緊的一大團肌肉。他還有一套擊劍中的揮旋動作要練(他在進行長久的審訊工作以前總要練這兩套把式),不料這時候房門動了一下。有人要推開房門。庭長趕緊把啞鈴放回原處,開了門。
“對不起。”他說。
一個法官走進房間,他個子不高,聳起肩膀,戴著金邊眼鏡,愁眉苦臉。
“馬特維·尼基季奇又沒來。”法官不滿地說。
“這是說他還沒有到,”庭長一邊穿上他的制服,一邊回答說,“他總是遲到。”
“真奇怪,他怎么會不怕難為情的。”法官說,生氣地坐下來,拿出一支紙煙。
這個法官是個很死板的人,今天早晨跟他的妻子發生了一場不愉快的沖突,因為他妻子已經把他交給她供這個月使用的錢提前用完了。她要求他預支一筆錢,可是他說他決不改變他的章法。結果大吵了一頓。他的妻子說,既是這樣,那么家里就不預備飯了,他回到家里來休想吃到飯。吵到這兒,他就走了,生怕她真按她威脅的那樣辦事,因為她是什么事都做得出來的。“過規規矩矩、合乎道德的生活,反而落到這樣的下場。”他瞧著面帶笑容、健康快樂、性情溫和的庭長,心里暗想。庭長正往寬里張開兩個胳膊肘,用他那雙好看的白手在制服的繡花衣領兩邊理順又密又長的花白絡腮胡子。“他永遠心滿意足,高高興興,我卻總是活受罪。”
書記官走進來,帶來一份案卷。
“多謝多謝,”庭長說,點上一支紙煙,“我們先審哪一案?”
“我看,就審毒死人命那一案吧。”書記官仿佛漫不經心地說。
“嗯,也好,毒死人命案就毒死人命案吧。”庭長說,心里盤算這個案子倒可以在四點鐘以前審完,審完以后就可以走了,“那么馬特維·尼基季奇沒有來嗎?”
“直到現在還沒來。”
“那么布雷威來了嗎?”
“來了。”書記官回答說。
“那么,要是您見到他,就請告訴他,說我們先審毒死人命案。”
布雷威就是在這次審訊中負責提出公訴的副檢察官。
書記官走到長廊上,遇見了布雷威。布雷威高高地聳起肩膀,沒有扣制服胸前的紐扣,胳肢窩底下夾著一個公文包,順著走廊很快地走去,幾乎是在跑步,鞋后跟嘎吱嘎吱響,他那只空著的手甩來甩去,手心對著前面。
“米哈伊爾·彼得羅維奇要我問您一聲:您準備好了沒有?”書記官問他說。
“不用說,我總是準備好了的,”副檢察官說,“先審哪一案?”
“毒死人命案。”
“好得很。”副檢察官說,其實他絲毫也不認為那好得很,因為他通宵沒有睡覺。他們給一個同事送行,喝了很多酒,又玩紙牌,一直打到深夜兩點鐘,然后坐著馬車去找女人,他們去的地方正好就是六個月前馬斯洛娃住過的那家妓院,因此他恰巧沒有來得及閱讀毒死人命一案的卷宗,目前想去草草地看一遍。書記官是故意刁難,明知他沒有看毒死人命一案的卷宗,偏偏建議庭長先審這一案。書記官按思想方式來說是自由派,甚至是激進派。布雷威卻是保守派,甚至如同一切在俄國做官的日耳曼人[23]一樣,特別篤信東正教。書記官不喜歡他,而且看著他的職位眼紅。
“哦,那么關于閹割派[24]教徒的案子怎么樣了?”書記官問。
“我已經說過,我不能答應審問這個案子,”副檢察官說,“因為缺乏證人,我要向法庭申明這一點。”
“其實那是完全沒關系的。……”
“我辦不到。”副檢察官說,仍舊甩動著胳膊,往他的辦公室那邊跑去。
他借口有一個對案情來說完全不重要和不必要的證人傳不到庭而拖延閹割派教徒的案子。他這樣做僅僅是因為這個案子由受過教育的陪審員組成的法庭來審理,就可能以宣告無罪釋放而結案。一旦跟庭長商量妥當,這個案子就必然會移交縣城的法院去審理,那邊的陪審員當中農民比較多,因而判罪的機會也就大得多。
走廊上的活動越發熱鬧了。人們大都聚集在民事庭附近,庭上正在審訊方才那個儀表堂堂、喜歡了解訟案的陪審員先生所講過的案子。在審訊的休息時間,從民事庭里走出一個老太婆,那個天才的律師已經大顯神通,把她的財產奪過來,交給一個生意人了,其實那個生意人絲毫也沒有權利得到這筆財產。這一點連法官們也是很清楚的,原告和他的律師就更清楚了。然而他們想出來的巧計已經把案子弄到了這樣一種地步:要想不把老太婆的財產奪過來,要想不把它交給生意人,已經不可能了。老太婆是個胖女人,穿著華麗的連衣裙,帽子上插著些大花朵。她從門里走出來,在走廊上站住,攤開兩條又粗又短的胳膊,對她的律師反復說:“這是怎么回事?我倒要請教!這是怎么回事啊?”她的律師瞅著她帽子上的花,心里在盤算什么事,沒有聽她講話。
那個著名的律師跟在老太婆身后,很快地從民事庭的門里走出來,他襯衫上的硬胸襯嵌在領口很寬的背心里,平滑發亮,他那洋洋得意的臉上也同樣大放光彩。他施展手段,弄得戴花的老太婆傾家蕩產,而那個送給他一萬盧布的生意人卻得到了十萬以上。所有的眼睛一齊盯著律師,他自己也感覺到了,他的全身好像在說:“用不著對我做出什么欽佩得五體投地的表示。”他很快就從大家身旁走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