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最后一課:都德中短篇小說選
- (法)都德
- 2581字
- 2021-09-01 18:09:23
阿爾勒的姑娘
從我的磨坊下來,去村子里,要從一座農舍前面走過。這座農舍建在大路附近,在一個種著樸樹的大院子的盡里頭。這是普羅旺斯農莊主的典型住房,紅瓦的屋頂,寬大的褐色正面墻上不規則地開了幾扇門和窗,屋頂最高處,有谷倉的風標,往上拉干草垛的滑輪,還有幾簇露在外面的褐色干草……
為什么這所房子吸引了我的注意?為什么那緊閉的大門令我揪心?我說不出原因,但是,它讓我脊背發涼。周圍太寂靜了……有人路過那里時,農舍的狗不叫,珠雞一聲不響地逃走……房子里面也沒有人的聲音!什么聲音都沒有,甚至聽不到騾子的鈴鐺聲……要不是看見窗戶的白窗簾和屋頂上升起的炊煙,人們會以為這地方沒人住。
昨天中午,鐘敲十二點時,我從村子回磨坊;為了不曬太陽,我沿著農莊的圍墻,在樸樹的樹蔭下走……農莊門前的大路上,幾個雇工一聲不響地往一輛大車上裝干草,就要裝完……院門仍舊開著。我從門前走過時往里面瞅了一眼,看見院子深處一個頭發全白的大個兒老人,他坐在一張寬大的石桌前,兩肘擱在桌子上,腦袋埋在手掌中,身上的上衣太短,短褲破破爛爛……我停下來。雇工中有一個低聲對我說:
“噓!他是東家……自從他兒子出事后,他就成了這副樣子。”
這時,一位婦女和一個小男孩,兩人都穿一身黑衣服,手里拿著厚厚的燙金祈禱書,從我們旁邊走過,進了農莊。
那個伙計又說:
“……這是女主人和小兒子,做彌撒回來。大孩子自殺后,他們每天去教堂做彌撒……唉!先生,多叫人傷心哪!……父親至今還穿著死去兒子的衣服;沒人能讓他脫下來……駕!吁!走嘍!”
大車晃動了幾下,出發了。我想了解得更多些,便跟趕車的說,讓我上去坐在他旁邊。于是,在車上,坐在干草堆里,我聽到了這令人悲傷的故事的全部……
小伙子名叫讓,二十歲,是個能干的莊稼漢,身體結實,面容開朗,但文靜得像個女孩。因為他長得俊朗,女人都朝他看;而他心目中只有一個人,一個嬌小的、渾身穿絲絨和花邊的阿爾勒姑娘,是他有一次在阿爾勒的競技場上遇到的。開始,家里人不喜歡他和那個姑娘來往,因為她是個有名的愛賣弄風情的女人,而且她的父母又不是本地人。然而讓無論如何要娶他心愛的阿爾勒姑娘。
他說:“要是不讓我娶她,我就去死。”
沒辦法,只能依他。于是家里人決定,麥收后給這對年輕人辦婚事。
一個禮拜天的晚上,在農莊的院子里,全家人正吃晚飯。那幾乎是一桌婚禮筵席。未婚妻不在席上,但是大家不斷地為她干杯……晚宴接近尾聲時,一個男人出現在農莊門口,用顫抖的聲音說他要和農莊主埃斯泰夫談談,和他單獨談。埃斯泰夫站起身,走出農莊,來到大路上。
“先生,”來人對他說,“您即將給您兒子娶一個淫蕩女人,她曾經做了我兩年的情婦。我所說的,我能證明:喏,這兒有幾封信!……她的父母對我倆的關系一清二楚,而且已經把她許給了我;但是,自從您兒子追求她,她和她的父母就不再愿意要我了……可我本來以為,在她和我有了那種關系后,她就不可能成為另一個男人的妻子了。”
“好,我知道了!”農莊主埃斯泰夫看了信以后說,“進來喝杯麝香葡萄酒吧!”
那人回答說:
“謝謝,不了!我的憂傷甚于饑渴。”
說完,那人走了。
讓的父親回到院子里,絲毫不動聲色。他坐回自己的位置上;晚飯高高興興地結束了……
那天晚上,埃斯泰夫莊主和兒子一起去了田里。兩人在外面待了很久;回來時,讓的母親還在等他們。
“老婆,”莊主把兒子領到她面前說,“擁抱他吧!他很不幸……”
讓不再提阿爾勒的姑娘。然而他心里一直愛著她,而且,自從人家向他證明她曾經投入另一個男人的懷抱以后,他甚至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愛她了。只不過他自尊心太強,什么也不愿說罷了;正是這一點置他于死命的,可憐的孩子!……有時,他整天、整天地一個人待在某個角落,一動也不動。有時,他去地里發瘋似的干活,一個人干完十個長工才能做完的活兒……到了傍晚,他便走上通往阿爾勒的大路,一直往前走,直到看見西面天邊顯現出阿爾勒城的鐘樓的細長輪廓才往回轉,從來不走得更遠。
看見他總是這么憂傷,這么孤獨,農莊里的人不知道怎么辦才好,大家都擔心會出什么事……一天,在飯桌上,他母親用滿含淚水的眼睛看著他,對他說:
“那么,聽我說,讓,你要是仍舊想要她,我們就給你把她娶過來……”
他父親羞得臉通紅,低下了頭……
讓搖搖頭表示不要,然后走了出去……
從那天以后,他改變了自己的生活方式,裝作總是快快活活的樣子,好叫父母放心。人們重又看見他出現在舞會上,酒館里,火印節[1]上。在封維埃依[2]的許愿日,是他帶領年輕人跳的法朗多拉舞。
父親說:“他的心病好了。”但母親總是惴惴不安,比以往更密切地注意她的孩子……讓和弟弟卡代睡在一個屋里,緊靠著養蠶房;可憐的母親便吩咐人在兒子的房間旁邊給自己搭了一張床,說是夜里蠶兒可能需要她照應……
圣埃盧瓦節到了,圣埃盧瓦是農莊的主保圣人。農莊里一片節日的歡樂……大家都喝到了名貴的新堡酒,至于當地產葡萄燒酒更是多如流水。然后放鞭炮,打麥場上燃放煙火,樸樹上掛滿彩色燈籠,人們歡呼圣埃盧瓦萬歲!年輕人跳法朗多拉舞跳得筋疲力盡。卡代玩得燒壞了自己的罩衣……讓看上去也很高興;他還想邀母親跳舞呢;可憐的女人幸福得哭了。
半夜人們才上床睡覺。大家都太需要睡眠了……可是讓呢,他卻睡不著。卡代后來講,哥哥抽抽噎噎哭了一整夜……啊!我敢說,他迷戀得太深了,這個小伙子……
次日,黎明時分,母親聽見有人跑著穿過她的房間。她似乎有一種預感:
“讓,是你嗎?”
讓不回答;他已經在樓梯上了。
母親快快地起床:
“讓,你去哪兒?”
他上谷倉去;母親跟在他后面爬上去:
“我的兒,看在老天的份上!”
讓關上谷倉門,拉上門閂。
“讓,我的小讓,回答我,你要干什么?”
她那雙蒼老的手顫抖著,摸索著尋找插鎖……就聽見一扇窗戶打開,一個重物掉在院子的石板地上的聲音,然后,完了……
可憐的男孩,他對自己說:“我太愛她了……我走了……”啊!我們都是些可憐的感情動物!不過,蔑視不能扼殺愛情,這倒有點超乎我的想象了!……
那天早晨,村里的人互相詢問,在遠處埃斯泰夫的農莊那邊,這么大聲哭喊的會是誰……
是母親。她在院子里,站在灑滿露水和鮮血的石桌前,光著身子,兩臂托著她死去的孩子,悲戚地哭著。
陸秉慧 譯
[1] 火印節,法國有些地區用烙鐵給牲口打上的記號叫火印。在普羅旺斯,人們將這一活動作為節日來慶祝,叫火印節。
[2] 封維埃依,法國羅訥河口省的一個村鎮,給本書作者以靈感的磨坊就位于它的附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