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定園公家訓
- 中華歷代家訓集成·清卷:慎獨則心安
- 石孝義編著
- 5077字
- 2021-08-24 16:09:23
戴明說
導讀
戴明說這篇家訓由三封家信組成,分別是寫給他的長子綸、次子縉、三子綏、四子杰,此外還有孫子晏的。第一封信中對二子示以三達德,即“智”“仁”“勇”這三大品行,五達道,即君臣、父子、夫婦、昆弟、朋友這五種倫理綱常的日常應對。在信中戴明說將這三種品行、五種倫理分別展開,加以分析,并以自身的經驗與理解加之古人的教誨進行深入淺出的訓誡。第二封信中,戴氏則從“茲有讀書治心之道焉,有日用治心之道焉。”兩方面入手,諄諄教育二子要:“如念《論語》,便想在我身心上學是何事;念《大學》,便想在我身心上明德是何事、明明是何事;”“讀書治心之道云何?日用治心之道如何?秀才家且謾講君臣即如父子也。父母責望我的,勉力為之;父母嗔怪我的,勉力去之。成父母之善,勿成父母之不善。”第三封于孫晏的信,則從善莫大于孝,惡莫大于淫兩點反復叮嚀,溫言訓誡,從中可見于子孫的脈脈深情。
作者簡介
戴明說(yuè)(1608—1686),河北滄州人,字道默,號巖犖,道號定園。崇禎甲戌(1634)科進士。曾任戶部陜西司主事督通州西倉,吏科給事中,禮科右給事中、太常寺少卿,大理寺少卿,戶部右侍郎、都察院右都御史,廣西布政使,刑部左侍郎,戶部尚書,太仆寺卿等職。誥授資政大夫。順治十七年(1660)辭去官職。著有《定園詩集》《定園文集》《六朝詩集》《鄒鹿合編》《定園未刻草》《偶見錄》行世。戴明說工書善畫,所畫墨竹得吳鎮法,尤精山水。清世宗曾賜予銀質巨章。其書法博大奇奧,不讓古人,有“二王”之風。
示綸、縉二子曰:余因少不聞道,不勝追悔,今與汝等驟講[1]無極,直談天命,恐汝等一時信不及。且與汝等平實商量,可乎?
世人皆有三達德[2],實踐于五達道[3]。今執涂改人而誚之曰:爾呆人,狠而無用之人也,必不受。可見,智、仁、勇是人人有的而力行實踐者。
在達道[4]焉,汝等暫而家食[5],君臣且緩說。現今汝等不嘗有父子乎?父母有過舉[6],當幾諫[7]之;父母有善行,當勉力而成之;父母之望汝何事,雖苦必勉;父母之嗔我何事,雖苦必改;父母如有艱難、委屈,當極意體貼。若痛癢不關與瞻望規避,俱是待路人的,豈是待父母的?汝等清夜體察,各人當求心上過得去才是。若上而祖宗,朔望必虔,祭祀必誠。下而子女,原是天合[8],當:一,以平心養育,不可輕生愛憎;一,以正直教誨,不可但事姑息,如任意悠忽,今日昏昏顰笑,即釀出異日種種之戈矛[9]。汝仰觀《春秋》所記,近觀吾家之事,得便宜失便宜,溺思愛處留災禍,可不慎乎?至于各家訓子,尤當以身先之,勿令后人笑曰:夫子教我以正,夫子未出于正也。甚矣,孝慈之道宜講也。
汝等不有夫婦乎?當撫以恩者不恩,天地鬼神痛憫矣;當裁以義者不義,天地鬼神憤恨矣。人至一門之內,衽席[10]仇敵,肘腋胡越[11]。靜言思之:有粟鳥食周南始于關雎[12],可懷也;桀、紂亡于褒、妲,可畏也。急還天理,橫制波靡[13],速思變計,永遺良謀。甚矣,義聽之道宜講也。
汝等不有兄弟乎?弟有氣柔者當教高明[14],有質剛者當教沈潛[15],有器量疏闊[16]者當教以縝密,有規模狹隘者當教以大言[17]。求其人服,不在威儀;求其可久,歡不在杯酒。弟道進而兄道益光矣,不然,弟不肖將來必為兄累。甚矣,友恭之道宜講也。
汝等不有朋友乎?尊賢嘉善[18],恭謹必先容眾。矜,不能器宇多闊[19]。待君子必須誠謹,待小人尤宜小心,勿示以可乘之釁隙,庶幾可消來來之風波。甚矣,敬無失恭,有禮之道宜講也。擴而充之至宗族,必睦人,物必恤。即奴仆下廝,亦當貴之以可受之衍,予之以自新之路;寧對以青天白日之心腸,勿虐之以酒后茶前之喜怒。此盡人性物性之所有事也,汝等如身體力行,識見自然高明,德業自然光大,我再與汝講求太極天命可乎?
如聞我言而信而行,我心則喜。聞我言而未必信且行,畢竟是我道力不大,不能感化汝等,惟有自怨自艾[20],以為終身端本澄源[21]之計耳,奈之何哉!善事宜為,善言難遇,祈天求命,敬哉勿忽。
壬寅臘月老父言,粘之二子左右,以當顧是[22]。
注釋
[1]驟講:突然講授。無極:古代哲學中認為形成宇宙萬物的本原。以其無形無象,無聲無色,無始無終,無可指名,故曰無極。
[2]三達德:語出《中庸》,指“智”“仁”“勇”此三大品行。
[3]五達道:五典。語出《禮記·中庸》:“天下之達道五……曰君臣也、父子也、夫婦也、昆弟也、朋友之交也。”朱熹集注:“達道者,天下古今所共由之路,即《書》所謂‘五典’。”
[4]達道:明白、徹悟道理。
[5]家食:賦閑,不食公家俸祿。
[6]過舉:錯誤的行為。
[7]幾諫:對長輩委婉而和氣的勸告。
[8]天合:指父子兄弟等血親關系的親人。語出,蘇軾《哭王子立次兒子迨韻》之二:“恨子非天合,猶能使我思。”
[9]戈矛:矛盾,沖突。
[10]衽席:臥席,引申為寢居之處。
[11]胡越:比喻敵人或對立的關系。
[12]有粟鳥食周南始于關雎:《國風·周南·關雎》這首詩是《詩經》開篇的第一篇。古人看來,夫婦為人倫之始,天下一切道德的完善,都必須以夫婦之德為基礎。《毛詩序》的作者認為,《關雎》在這方面具有典范意義,所以才被列為“《風》之始”。
[13]波靡:比喻傾頹的世風、流俗。
[14]高明:謂性格高亢爽朗。
[15]沈潛:指人性深沉柔弱。
[16]疏闊:豁達。胸襟開闊。
[17]大言:指謀劃大事之言。
[18]嘉善:善良,美好。
[19]闊:粗疏,不細密。
[20]自怨自艾:原意是悔恨自己的錯誤,自己改正。現在只指悔恨自己的錯誤。怨,怨恨,悔恨。艾,割草,比喻改正錯誤。
[21]端本澄源:也指正本清源,從根本上加以整頓清理。
[22]顧是:回頭看,泛指看。
示綏、杰二子并晏孫曰:我與汝講太極、說天命,一時準不及,我也與汝平實商量。
圣賢不過求放心。茲有讀書治心之道焉,有日用治心之道焉。讀書治心之道云何?如念《論語》,便想在我身心上學是何事;念《大學》,便想在我身心上明德是何事、明明是何事;念《庸》《孟》[1],便想在我身心上性命是何事、仁義是何事;念《名》《文》《程》《墨》[2],此理路在我身心上是何事,實實體究,在在省察,如不明透,再與師友講究,即此便是收放心,此即是真學問。若口誦書,手搦管[3],滿腔春思亂想,究竟無用,無論心里想聲色貨利[4],不是即想青紫[5],亦名根耳,一切剪除,自然入道如箭。
日用治心之道如何?秀才家且謾講[6]君臣即如父子也。父母責望我的,勉力為之;父母嗔怪我的,勉力去之。成父母之善,勿成父母之不善。以至亡母、存母、繼母,務一一竭力盡心焉,這才是養志。即間有家庭難處之事,亦當修身以俟之[7],積誠以感之,相機幾諫以圖之。至哉,先輩之言曰:“父母慈而子孝非難,父母不慈而子孝,此舜德之所以光千古也。”推之,一動一靜勿忘父母的遺體[8],一顰一笑皆是父母的性情,稍稍屑越[9]便是違背了天明地察了。能于父母前收得一失、忍行一屈,便是真學問,便是真福澤,此治心第一義也。
注釋
[1]《庸》《孟》:指《中庸》《孟子》。
[2]《名》《文》《程》《墨》:指《名賢句》《文選》《二程遺書》《墨子》。
[3]搦(nuò)管:握筆。
[4]聲色貨利:貪戀歌舞、女色、錢財、私利。泛指尋歡作樂和要錢等行徑。貨,指錢財。利,指私利。
[5]青紫:本為古時公卿綬帶之色,借指高官顯爵。
[6]謾講:不要講。
[7]俟之:等待。
[8]遺體:指親生子。
[9]屑越:輕易捐棄,糟蹋。
再而夫婦。天地間哪有婦人制住男人的,多是男子不肖,或重花柳而輕糟糠,或私婢仆而厭荊布[1],或肆寵姬妾而干犯名分。自己忸怩[2],模范先頹[3],遂而積慚成愛,積愛成怯,要忤公婆也憑他,要問兄弟也憑他,只從自己便人欲之圖[4],遂至決裂,不可收拾。要肯自己端正身心,必檢喜怒、必飭威[5],如之,吉日新月盛矣。此治心于夫婦也。
即如兄弟之間,燈窗觀摩,當言可行之言,勿戲嬉;當行可言之行,莫茍且。勸規不用盛氣則聽從易,情義勿涉比匪則步趨端[6]。至若秀才積習:自夸名士風流、才人韻致,一切尖酸譏彈浮浪舉動,宜一切盡斷。又有獨坐能持,一遇朋從,聽人說忍不住便說,見人干忍不住便干。總之,識力不完[7],兄倡弟和,逐浪隨波,平生檢點,一旦敗喪,尤宜斬釘截鐵,始終如一,此治心于兄弟也。
至于朋友,其尊嘉容矜,與教綸、縉者同。然世人責白屋寒素之心常恕[8],責紈绔子弟之心常苛。汝等待人即恭敬謙虛十分,正當待常人一分,尤不可不加意耳,此治心于朋友也。
日用之間,心無處不在,則無處不存圣賢階梯,即在于此。汝等于此實實身體力行,若有得時,再與汝講太極天命可也。嗟嗟,時過一年,人增一歲,天道革故鼎新[9]之會,即學者改過遷善之時。若圖戴一新帽,著一新袍,便為卒歲[10]計,此庶人之行耳,豈不可惜?嗚呼!禍淫福善,天理昭然,上帝臨汝,勿勿爾心,敬哉!
注釋
[1]荊布:對自己妻子的謙稱。
[2]忸怩:羞愧。
[3]頹:敗壞。
[4]人欲之圖:要克制人欲的想法。圖,計劃。
[5]飭威:整飭自己的威儀。飭,整頓,使整齊。
[6]“勸規不用……”兩句:意為在不動盛怒時規勸是比較容易的;在不涉及自己親人的時候講究情義行為上都比較端正。比匪,不是親近的人。語出《易·比》:“比之匪人。”王弼注:“所與比者皆非己親,故曰比之匪人。”步趨,追隨,效法。
[7]不完:不深。
[8]白屋:指平民或寒士。寒素:門第寒微,地位卑下。
[9]革故鼎新:舊指朝政變革或改朝換代。現泛指除去舊的,建立新的。革,改變,革除。故,舊的。鼎,樹立。
[10]卒歲:度過歲月。
再示孫晏曰:我前言似盡,再諄教汝有兩言焉,不過庸言二句,曰:善莫大于孝,惡莫大于淫而已。
從來與子言孝亦尋常事耳,何必諄諄。即如汝祖今行年五十有四,當初少年夏笠冬氈,遠村荒野,備嘗苦辛,不過求一日發跡釋親憂[1]耳。及弱冠已后,濫竽科名,光復家道,支撐先緒[2],自謂可減罪衍。迄今想來,不過博得一無限之譏讒[3],酬之以百千之拂郁[4]耳。然而汝祖魂夢中不敢一毫生怨尤,不忍一毫計施[5]受諸。凡有理可竭,有心可盡者,黽勉是圖[6]。曰:吾人職分當如是,儒者學問當如是耳。
至今日之事,汝已覺苦,我從旁觀之,嘆曰:一包聞書[7]方才開封,萬里崎嶇今才發軔[8]。正謂:世上做庶子易,做嫡子難;做無知無識之庶子易,做知南知北之嫡子難;做諸人家之嫡子易,做戴家之嫡子難。我言至此,淚隨筆下矣。
我今為汝計,無論清夜旦晝,必急將先儒所謂深愛、和氣、婉容,實實體備于身,任有流讒,我視聽于聾聵;任有小杖[9],我當之如木石,死心踏地,實實起敬、起孝,擴充至夢魂寢影無愧所生,自然會忍耐。具[10]終身果能誠正,我大物小,豈屑小所能侵爍!始而苦,久而安。即天地鬼神必然鑒佑,而天性有不感通者乎?蓋以人之氣志,愉樂則昏憂,危則明明、則實實抱負咎[11]之念焉,則益明矣。人之筋骨,晏安則靡、折磨則強,強則實實具隱匿之行[12]焉,則益強矣。困橫我一分,即成就我一分,砥勵我一日,即光明我一日,此我所謂善莫大于孝,當勉者此也。
淫,惡名也。何以戒?我見素豐之家,把據家婢、私仆若做常事,始猶厭然[13]扭捏,終焉頑鈍無忌,不曰快樂,即曰風流,漸至廉恥道喪,去禽獸不遠。今日與汝言者,非但制淫,事實要去淫心也。必于爾室清夜細檢色根,窮究誅鋤[14],斬釘截鐵,方才有濟。不然今日憂愁,暫爾安恬,不知根柢潛伏,一刻豫泰[15],習氣旋發,而況青紫得意時乎?刻刻察治,實實打掃,一斷百斷,一了百了,方是賢豪。不邇聲色[16],不殖貸利,此真圣賢,下手功夫,此所謂惡莫大于淫,當戒者,此也。
汝家新房一片,上下百人,我見至孝大慈,親疏無間,幽明[17]合掌,頂天立地,此有汝母一人耳。我與汝俱男子也,可不愧死入地哉!今與汝約:自今以后,凡我有不善之行、不善之心,汝當直諫,我必悅服。汝有一切動念,舉足可請教處,不妨切實商量。我祖孫樹起脊骨,鐵定心腸,交相勉勵,敬以有成,則一室救過之天倫,遠勝千里告善之朋友矣。儻[18]國人稱頌曰:夫夫[19]也,此嚴葷髦而力修所教之賢孫也,豈不快哉!若夫生前九鼎,歿后焚黃[20]也,俗之愿也,我至不存焉。癸卯臘月再諭。三支十八世孫戴汝慶焚沐句讀。
注釋
[1]釋親憂:消除親人的擔心。
[2]先緒:祖先的功業。
[3]譏讒:譏議和讒謗。
[4]拂郁:憤悶。拂,通“怫”。
[5]計施:計策施展。
[6]黽勉是圖:勉強也要謀取。
[7]聞書:文書。
[8]發軔:拿掉支住車輪的木頭,使車前進。借指出發,起程。
[9]小杖:古代刑具之一。
[10]具:又如。
[11]負咎:抱愧,自感有對不起人的地方。
[12]隱匿之行:本義為隱藏。此處指他人無法揣度的行為。
[13]厭(yā)然:躲躲藏藏的樣子。語出《大學》:“小人閑居為不善,無所不至,見君子而后厭然。”
[14]誅鋤:除滅;誅殺。
[15]豫泰:歡喜,快樂;平安,安定。
[16]不邇聲色:不近淫聲與女色。
[17]幽明:人與鬼神。
[18]儻:同“倘”。
[19]夫夫:意為這個男子的意思。語出《禮記·檀弓上》:“曾子指子游而示人曰:‘夫夫也,為習于禮者。’”鄭玄注:“夫夫,猶言此丈夫也。”
[20]焚黃:舊時品官新受恩典,祭告家廟祖墓,告文用黃紙書寫,祭畢即焚去,謂之焚黃。后亦稱祭告祝文為焚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