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卑微者之歌
- (尼日利亞)奇戈希·奧比奧瑪
- 19245字
- 2021-08-24 14:35:32
第四章
小鵝
阿南噶靈高比亞利利,當一個人遇到某件事情,令他想起傷心往事時,他會在新的經歷的門檻邊停下來,仔細地考慮是否要進去。如果已經走進去了,他會折返回來,重新思考要不要再走進里面。和我的宿主一樣,每個男人都與自己的過去密不可分地綁在一起,總是害怕過去會再度重演。因此,莫圖仍鮮活地存在于他的思緒里,我的宿主謹慎地克制著對這個女人的渴望。他觀察到她改變了許多——似乎她已經不再是那個夜晚他在橋上初次見到時深陷于悲傷中的女人。她比他記憶中的那次短暫邂逅更高一些。她的眼眶是一道優雅的圓弧,她燙了頭發,往后梳起,露出光潔的前額。
她比這么久以來他腦海中浮現的樣子更漂亮。給車加滿油后,她走到他身邊和他握手,做了自我介紹,說她叫恩妲莉·奧比亞羅,和在橋上時一樣,她用的是白人的語言。他把自己的名字告訴了恩妲莉。他覺得恩妲莉令人生畏,不僅是因為她的長相,更是因為這門語言她說得很流利,而他很少使用這門語言。他覺得好奇,恩妲莉到底是怎么認出他的。
“你的車,上面的標志:奧利薩農場。”她笑著說道,“我記得它。我大約在一個月前見過你,在奧比十字路口附近。你當時開得很快。我相信我會再見到你。”一輛小汽車鳴笛提醒要她別擋道,那輛車開過去后,她說道:“我一直在找你。謝謝你那天晚上所做的事情。真的,謝謝你。”
“我也謝謝你。”他說道。
剛才說話時她閉上了眼睛,現在睜開了。“我現在得去學校。你可以到比格斯先生餐廳來嗎?”
她指著馬路對面的那家餐館道:“你今天六點鐘能過來嗎?”
他點了點頭。
“那好,奇儂索。再見。很高興又見到你。”
他目送恩妲莉回到車里,心里猜想在尋找她的這段時間里,自己是否已經見過她了,卻不知道有這回事。
他在這個女人的眼睛里見到了某樣東西——某樣他自己無法定義的東西。有時候,一個人沒辦法完全明白自己的感受,而他的魑也不能。在那種時候,他的魑總是會感到迷茫。因此,當他回家為當天晚些時候與恩妲莉見面做準備時,那種神秘感就像一團小小的云朵籠罩著他。我和他都明白恩妲莉與他以前見過的女人不一樣。聽她說話的口音,她曾經在白人的國度里生活過。她的樣貌舉止有一種雍容的氣度,不像莫圖那么寒酸,也不像J小姐,后者是端莊與潑辣的奇怪結合體。而且,埃格布努,當男人遇到他們認為地位遠高于自己的女人時,會變得行動謹慎,他們會審視自己,試圖在這些人面前裝出體面的樣子,為自己贏得尊敬。這種事情我見得多了。
因此,回到家里時,他將兩個麻袋攤在地上,將小米和玉米撒在上面,然后他拔開成年家雞的棚閂。它們沖出來圍住了麻袋。他匆忙給幾個水槽添了水,一一放回雞籠里。他拿出父親遺留的一套西裝。他用一塊幾天前從谷物麻袋上剪下來權當海綿的布料將西裝上面的一攤污漬擦干凈,然后把西裝晾在院子里一棵樹的枝條上。他洗了個澡,正準備把西裝拿進屋,這時他想起自己的頭發亂糟糟的。有一天,莫圖堅持說她會理發,用剪刀幫他剪了頭發,事后他瘋也似的將整個院子沖洗了一遍,害怕會有哪只家禽把頭發吃下去,自那之后他已經有將近三個月沒有理發了。他開車飛馳到尼日爾路的發廊,他從小就去那兒理發。他的理發師艾克尼先生中風了,現在由其大兒子桑戴接手。輪到我的宿主了,桑戴開始給他理發,突然,推子安靜下來。桑戴知道是停電了,于是跑到理發店后面,想把發電機啟動,可它就是動不了。我的宿主看著鏡子里的自己:他的一半腦袋被剃得干干凈凈,另一半仍然長滿了糾結蓬亂的頭發。他四處張望,從旋轉椅上走下來,然后又坐了回去。他的情緒很不穩定,焦慮地關注著那座在不停運轉的時鐘——那個神秘的古怪玩意兒,祖先的子孫們現在用它度量時間——表明和那個女人見面的時間就快到了。
過了一會兒,桑戴進來了,兩只手因為擺弄過發電機變得黑漆漆的,襯衣浸透了汗水,褲子上沾滿了黑泥。“我很抱歉。”他說道,“發電機壞了。”
我的宿主的心在往下沉:“是因為沒有汽油嗎?”
“不是,”桑戴對他說,“是點火器壞了。點火器。我得找人重接線路。真是很對不起,儂索,等供電局一恢復供電,我們就能把頭發理完。噢,或許明天,等我把發電機修好。噢,別生氣嘛,兄弟。”
我的宿主點了點頭,用白人的語言說:“沒問題。”他回頭看著暗淡的鏡子,注視著自己剃了一半的腦袋。桑戴從墻上的許多頂帽子中取下一頂,遞給他。他戴著帽子,朝飯館走去。
埃格布努,偉大的祖先與他們的子孫最突出的一個區別在于,后者接受了白人關于時間的理念。很久很久以前,白人認為時間是神圣的——人類必須服從它的意志。一個人遵循指定的時間,到達一個特定的地點,心里肯定某件事情將會在那個指定時間發生。他們似乎在說:“兄弟,我們當中有一個神圣之物,它已設定了目標,在12點40分將會實現,我們必須服從它的指示。”如果有什么事情發生,白人會將它與時間聯系在一起——“在今天,1985年7月20日,某某事件發生了。”而對于莊嚴的祖先們來說,時間既通靈性又通人性。它在部分程度上不受他們控制,受命于創造了宇宙的同一股力量。當他們想辨別一個季節的開始,或區分日頭的階段,或衡量年月的長度時,會將目光投向大自然。太陽升起來了嗎?如果已經升起來了,那肯定就是白天。月圓了嗎?如果月圓了,那我們就得取出最好的衣服,清空我們的谷倉,準備好慶祝新年!如果我們聽到轟隆隆的雷聲,那旱季肯定已經結束,雨季必將降臨我們頭上。此外,睿智的祖先們相信時間在部分程度上是可以被人類控制的,人類可以通過某種方式令時間服從自己的意志。對于他們來說,時間并非神圣的事物。時間是一種元素,就像空氣一樣,能被加以利用。他們能夠利用空氣滅火,將蟲子從人眼中吹出來,甚至能令笛子奏出音樂。同樣地,時間可以服從人的意志——譬如說,祖先們的某個群體說:“我們身為阿瑪奧克普的長老,將在日落時召開會議。”那個時間是有彈性的。它可能是日落開始,或日落中段,或日落結束。但就連這個也不要緊。要緊的是,他們知道參加會議的人數。比其他人早到的人會等候、聊天、說笑,直到全體到達,然后會議在那個時候開始。
就這樣,恩妲莉遵從約定的鐘點,比他早到。她看上去比之前更漂亮,涂了令他想起了J小姐的深紅色口紅,穿著一件豹紋短裙。
他坐了下來,擺弄著帽子,確保它蓋住了整個腦袋。她說道:“嗯,儂索,我想問你:為什么你會在那個時候跑到那座橋上,還停下了車?”他正要回答,恩妲莉抬起手,閉上眼睛,“我真的想知道,真的。為什么在那一刻,你會在那兒出現?”
他抬起頭,看著她頭頂上方的天花板,避開她的眼睛。
“我不知道,姑娘。”他說道。他的措辭很謹慎,因為他不怎么有機會以白人的語言說話。“有什么事情推著我去了那兒。我正從埃努古回去,然后我見到了你。我的心聲讓我停下車子。”
他望著窗外,視線落在一個正拿著棍子在路上滾動摩托車輪胎的孩子身上,其他孩子跟在他身后。
“那天你救了我的命。你永遠不會——”
她的電話響了,令她停下話頭。她解開錢包里的一塊手帕,拿出手機,看著屏幕,說道:“啊!現在我應該和爸媽去別的地方,可我給忘了。真是對不起,但我得走了。”
“沒關系,沒關系——”
“你的家禽在哪兒呢?我想去看看。哪條街?”
“阿瑪烏尊庫街十二號,在尼日爾路那頭。”
“好的,把你的號碼給我。”——他朝恩妲莉湊近身子,依序念出了號碼——“這兩天我會去那兒一趟。我遲些會打電話給你,那我們就可以再見面。”
我能見到在我的宿主心里,那顆奇妙的種子開始萌芽生長,在他的靈魂里往下長出強壯的根,往上結出果實——將會成為愛意的熱情之果。因此我離開他的軀體,尾隨那個女人而去,想知道她會做什么事情——她會不會留下來,不像先前那個女人一樣消失無蹤。我跟著這個女人上了她的車,見到她的臉上露出開心的表情。我聽見她說:“奇儂索,這個男人還蠻有趣的。”然后她笑了。我在看著她,好奇地觀察著,這時候,從她的身體里,有什么東西飄蕩而出,就像一股濃厚的蒸汽正在升騰。一眨眼工夫,一個精靈站在我面前,其樣貌與外表和那個女人一模一樣,只是它的身體閃閃發亮,上面畫滿了織染布料的圖案,雙手雙腳都戴著珠鏈和貝串。那是她的魑。雖然我在精靈之穴里聽說了許多遍,人類女性的守護精靈擁有更敏銳的感受力,但我還是為它在宿主的身體里就能看到我而感到詫異。
——精靈之子,你想從我的宿主這里得到什么?她的魑輕聲細語地問我,就像站在通往阿拉恩迪伊奇的道路旁邊的少女。
——阿拉的女兒,我懷著和平的心意而來,我不是為了惹麻煩,我說道。
楚庫,我見到那個魑一直盯著我看,它長著您賜予人類女兒的守護精靈那晶瑩的古銅色肌膚,眼睛是純潔火焰的顏色。它剛要說話,這時它的宿主按響了喇叭,猛地停下車,高嚷道:“老天爺呀!你在干什么,小子!你不會開車嗎?”剛才切入她的車道的那輛車拐入了另一條街道,她繼續開車,大聲地嘆氣。或許現在肯定宿主一切安好,她的魑轉身對著我,用本穆奧的深奧語言對我說話。
——我的宿主在她的心龕里豎起了一尊塑像。她的意圖就像奧斯米利的七河之水那般純凈,她的愿望就像埃伊—奧查水域下的凈鹽那般真切。
——我相信你,晨光的守護天使恩瓦伊布伊弗,奧格烏格烏、阿拉與科莫蘇的女兒。我來只是因為我想確認她對他也有好感。我會帶著你的話回去,為我的宿主帶去慰藉。但愿他們的結合能為他們的今生帶來滿足,乃至第七世與第八世的生命輪回——烏瓦哈阿薩、烏瓦哈阿薩托!
——我明白了!它說了一句,然后一刻也不停留就回到了宿主身上。
奧瑟布魯瓦,此次交流令我非常高興。我懷著這份信心回到宿主身上,在他的思緒里閃念,表明那個女人愛上了他。
阿克瓦阿庫魯,即使我已經讓他知道恩妲莉愛上了他,但他仍在害怕。我不能對他說我做了什么。魑不能以如此直接的方式與宿主交流。就算我們這么做了,人類還是不會明白的。我們只能在他們的思緒里閃現念頭,如果宿主覺得這些想法有道理,或許他會相信。因此,我無助地看著他的心悸越來越厲害,害怕她會像莫圖一樣離開。一連好幾天,他一直關注著電話,等著她打過來。然后,到了第四天,他正在客廳的沙發上睡覺,聽見有汽車駛進他的農場里,朝房子駛來。那是日落之后,日上中天時生出的影子已經老去。他望著窗外,見到恩妲莉的車正在停下。他嚷了一句:“楚庫!”他剛剛吃過午飯不久,那個塑料碗還擱在旁邊的凳子上,里面仍然盛著水,曾經裝過花生的小空袋和裝過牛鈴牌奶粉的小塑料袋漂浮著。他把碗丟進廚房的水槽里,然后跑進自己的房間,穿上擺在床上的褲子。他迅速朝房間墻上的鏡子瞥了一眼,謝天謝地,兩天前桑戴終于幫他理好了發。當他匆忙回到客廳時,目光落在擱于客廳中央的桌子上那個半開半閉的裝方糖的藍盒子上,旁邊有一團污垢。在桌腳處有一個塑料袋子,里面裝著針線和一小包釘子。正當他把這些東西收走時,她敲門了。不一會兒他又回來了,朝屋子里四處張望,想看看還有什么東西沒有弄干凈,見到沒有什么能馬上解決的不妥之處后,他朝門口跑去,一只手牢牢地捂著胸口想讓心跳平息下來,然后他打開門。
恩妲莉進屋時,他問道:“你怎么找到我的?”
“嗯,這位先生,難道你住在月亮上嗎?”
“不是,可是,姑娘,怎么找到的?這里很隱蔽,而且甚至連門牌號碼也看不清楚。”
她搖了搖頭,露出溫和的笑容。然后她慢悠悠地拖腔拖調地念著他的名字,只有在學說話的孩子才會這么說:“儂——索。”
“你肯讓我坐下嗎?”
他又朝房間里張望了一番,然后點了點頭。她坐在窗邊的大沙發上,而他站定在門邊。然后,她立刻站起身,開始在客廳里走動。這么一來,他變得緊張兮兮,擔心她會聞到縈繞在空氣中的味道。他注視著恩妲莉,想看她會不會做出揉鼻子或捂鼻子的舉動。然后他發現墻上有一攤非常顯眼的污跡,更是嚇得手足無措。他害怕那會是雞屎。他走過去,站在污跡前面,露出微笑掩飾內心的緊張。
“你一個人住嗎,儂索?”
“是的,我一個人住這里。只有我。我妹妹不會來,只有我叔叔有時候會來。”他忙不迭地回答。
恩妲莉點了點頭,但并沒有在意,因為在他說話時,她走進了廚房。廚房的情況令他的心往下沉。天花板四邊的圓拱上掛著被煤灰熏黑的蜘蛛網,看上去似乎真的有蜘蛛在里面筑巢。水槽里堆滿了臟碟子,其中一個碟子上擺著一塊從編織麻袋上剪下來的抹布,中間夾著一塊干巴巴的綠色肥皂。更令他感到羞愧的是一件并不能直接怪罪于他的東西:水槽上的水龍頭。它早已年久失修,頭部被弄掉了,只是用一個黑色膠袋包住應付了事。他的煤氣爐也很臟。它擱在一塊發黑的木板上,最頂層的爐架還殘留著烤雞時剩下的燒焦的雞皮,頂層周邊有一粒粒干結的白米,還有一片東西,像干癟的西紅柿皮。更糟糕的是,在遠處角落里,通往院子的門后,是一個堆滿了穢物的垃圾桶,散發出臭烘烘的味道。
埃格布努,恩妲莉打開電燈,驚起一排麇集在那摞尚未清洗的碗碟上面的蒼蠅。要是她在廚房里再逗留一小會兒,他寧肯死了算了。這時,他見到紗門微微打開,插銷被拔起,嘎吱一聲,開啟通往后院的道路。
“你養了好多只雞!”她說道。
他朝她走過去。恩妲莉的一只腳踩在門檻上,另一只腳已經進了院子。她轉身探進廚房對他說道:“你養了好多只雞。”她又說了一遍,似乎很驚訝。
“是的,我是養家禽的農民。”
“哇!”她驚嘆一聲。她走進院子里,睜大眼睛盯著雞棚。然后,她一言不發地回到客廳里,坐回沙發上她的提包旁邊。他跟在她身后,當她雙腿分開坐下的一霎,他看見了她的底褲。他坐在她身邊,心中忐忑不安,因為她見到了那些東西。恩妲莉沒有說話,只是一直看著他,令他很不自在,想問恩妲莉是不是看不起他,因為屋子里實在是一團糟,但那些話停留在他的嘴里,就像炮管里的炮彈,等候著開火的信號。為了不讓她再朝屋子里張望,他決定和她聊天。
“那天晚上你怎么了?”他問道。
“我準備去死。”她說道,目光垂向地板。
她的話舒緩了他的羞愧。
“為什么?”
恩妲莉沒有猶豫,告訴他在那天之前的早上她一覺醒來,發現她所精心構建的世界已經淪為廢墟。她的未婚夫發來了一封郵件,令她徹底崩潰整整兩天。郵件里說他已經娶了一個英國女人。恩妲莉對我的宿主說,那個打擊實在是不堪忍受,因為她為那個男人付出了五年的光陰,拿出了自己的全部積蓄,甚至從父親那里偷錢,幫助他實現夢想以獲得倫敦一所學校的電影導演學位。但他去了英國不到五個月,就和別人結婚了。我的宿主察覺出她的聲音里充滿了痛苦,她解釋自己根本毫無準備去迎接這個慘痛的打擊。
“沒有東西能讓我依靠,甚至沒有任何——沒有任何東西。在橋上見到你之前的那一整天,我真的好累,因為我嘗試著,嘗試著,嘗試著去聯系他,但沒有一點消息,儂索。”
她去了河邊,不是因為她還有力氣或意志要實施自殺,而是因為在閱讀那封郵件十五遍之后,她心里能想到的地方,就只有那條河。她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從橋上跳下去,要是他沒有來的話。
我的宿主專注地側身傾聽她的故事,只說過一句話——叫她不用去理會那些開始咯咯叫的雞。
“你的遭遇實在是非常痛苦。”他說道,雖然他并沒有全都聽懂。她說的白人的語言里有一些詞語令他費解。譬如說,他的思緒一直圍繞著“circumstances[7]”這個單詞打轉,就像一只鷂子在一群母雞和小雞的上方盤旋,無法決定朝哪只雞發起攻擊或如何下手。但我明白她所說的每一句話,因為魑的每一次輪回都是在接受教育,令魑獲取其宿主的思想與智慧,這些成了魑的一部分。譬如說,魑或許洞悉狩獵這門藝術的各種奧妙,因為曾經有一回,早在數百年前,它的宿主是一個獵人。在我的上次輪回里,我曾引導一個才華橫溢的宿主,他的名字叫埃茲克·恩克奧耶,遍閱書籍,能撰寫故事。他是我現在這個宿主的母親的哥哥。當他活到我現在這個宿主的年紀時,已經熟練地掌握了白人語言幾乎所有的單詞。從他身上,我學到了現在所知道的大部分內容。即便到了現在,我代表當前的宿主作供,我以他的語言作為自己的語言,他見到的事情就是我見到的事情,二者有時候是密不可分的整體。
“的確很痛苦。我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我也忍受過巨大的痛苦。我無父無母。事實上,我沒有家人。”
“啊!那一定很難過。”她說道,伸手捂著張大的嘴巴,“我很抱歉,非常抱歉。”
“不,不,不,我現在挺好的。挺好的。”他說道,但良知的聲音在譴責他,因為他遺漏了自己的妹妹恩姬璐。他看著恩妲莉將重心壓在大腿上,朝擺在兩人中間的小桌子傾著身子。恩妲莉閉著眼睛,這令他覺得她正陷于對他的同情。他害怕她會為他而哭泣。
“我現在挺好的,姑娘。”他更加堅決地說道,“我有一個姐妹,但她在拉各斯。”
“噢,是姐姐還是妹妹?”
“是妹妹。”他說道。
“好的,我之所以來是因為我要向你道謝。”她拎起擱在地板上的提包,掛滿眼淚的臉上掠過一絲笑容。
“我相信是上帝派你來到我身邊。”
“好的,姑娘。”他說道。
“你怎么老是說‘姑娘[8]’?為什么你要這么說?”
恩妲莉的笑聲令他察覺到自己充滿野性的笑聲,他笑得很勉強,不讓自己顯得尷尬。
“真的,它聽起來好奇怪啊!”
“我不會再有母親了,所以,每一個好女人都是我娘。”
“噢,親愛的,非常抱歉!”
“我去去就來。”他說了一聲,然后到洗手間小便。等他回來時,恩妲莉說道:“我是不是忘了說,我喜歡你的笑容?”
他看著恩妲莉。
“我是認真的。你是一個帥哥。”
恩妲莉起身要離開,他忙不迭地點頭,這個完全意想不到的結局令他的心一時間飄飄然的,原本他還以為這次見面會是一場災難。
“我甚至沒什么東西招待你。”
“不,不用了,別擔心。”恩妲莉說道,“下次吧。我有幾場考試。”
他伸出手,想和恩妲莉握手,恩妲莉接過他的手,臉上露出大大的笑容。
“謝謝你。”
作為人類的守護精靈,我們是否思考過激情在一個人身上所賦予的力量呢?我們是否思考過,為什么一個男人能夠穿過火場去救一個他深愛的女人?我們是否思考過性愛對戀人的身體所造成的影響?我們是否思考過那股力量的對等性?我們是否思考過那在他們的靈魂激起什么樣的詩歌,在變軟的心里留下什么樣愛慕的痕跡?我們是否思考過愛情的命運——有的關系胎死腹中,有的關系進展遲緩,有的關系卻順利開花結果并緣定終生?
我深深地思考過這些事情,我知道當一個男人愛上一個女人時,他會為之改變。雖然女方心甘情愿地把自己許給男方,但當男方娶了女方,女方就成了男方的人。女方被男方占有,而男方也被女方占有。男方稱呼她為老婆,女方稱呼他為老公。其他人會稱呼女方為男方的妻子,稱呼男方為女方的丈夫。埃格布努,那真是一件奇妙的事情!因為我見過許多遍,在愛人離開之后,人們會試圖將對方奪回,就像一個人會試圖奪回被偷走的財產。埃莫祖伊維不就是這樣嗎?在一百三十年前,他殺了那個奪走他妻子的男人。楚庫,我曾像現在這樣,在貝楚庫宮這里代表他作供,然后您做出了令人傷心但公正無私的裁決。現在,一百多年之后,看到現在這個宿主的心中燃起相似的火焰時,我感到害怕,因為我知道那團火焰的潛在威力,它是如此強大,假以時日,沒有什么能將其撲滅。當他陪著恩妲莉朝車子走去時,我害怕它會推動他朝某個或許我根本無力阻止的方向而去。我害怕當愛情在他的心中完全成形時,他會為之盲目,根本不肯聽從我的勸告。而且我看得出愛情已經開始將他占據。
奧巴司迪內魯,噢,一個女人令一個男人的生命變得何其豐盛!祖先的子孫們所接納的新宗教的教義有云:兩個人就成為一體。埃格布努,多么真實!讓我們回顧睿智的祖先們生活的時代吧,那時候偉大的母親們是不可或缺的。雖然她們沒有制定引導社會的法律,但她們就像社會的魑。當秩序崩壞時,是她們令其恢復平衡。如果村子里的某個成員犯下了靈性上的罪行,激怒了阿拉,若這位仁慈的女神——她感到義憤填膺——以疾病、干旱或災難性的死亡等方式宣泄她的憤怒,是年邁的母親們去找巫醫,代表全社咨詢神意。因為阿拉更愿意傾聽她們的聲音。即使戰爭在進行——一百七十二年前我目睹過,當時烏祖阿克利與恩克帕在打仗,十七個被砍掉頭顱的男人躺在森林里——是雙方陣營的母親們前去讓阿拉息怒和恢復和平。這就是她們被尊稱為“奧朵茲奧博多[9]”的原因。若說一群女人能在大難臨頭之際恢復一個社區的平衡,一個女人能為一個男人的生命帶來的改變要大得多!正如偉大祖先們經常說的,愛情能改變一個男人的生命的溫度。一個男人冷冰冰的生活總是會變得溫暖,而這份熱烈的暖意會令這個男人改變。它促使他生命中的小小事物得以成長,令他的生命熠熠發光。現在那個男人會更加興高采烈地去做平時所做的事情。和他們一起生活的大部分人會察覺到他們發生了改變。他們不需要向任何人提起,但他們的臉龐——人類的外貌中最為顯眼的特征,會開始蒙上一層色彩,任何人只要稍加關注就會很快察覺。譬如說,如果一個男人與工友們一起勞動,某個同伴會把他拉到一旁,對他說“你看上去挺高興啊”或“你怎么了”。感情越是強烈,在別人眼里就會越發明顯。我的宿主對恩妲莉的情意受到他內心恐懼的阻礙,他害怕自己配不上她。他下定決心,如果恩妲莉真的屬意他,他會把自己的整顆心都獻出去。
我的宿主沒有工作伙伴,但家禽見證了他的轉變。那天,當恩妲莉離開屋子之后,他喜滋滋地喂雞。他找出那只尾巴長歪了的生病的公雞,把它拎到屋前農場的邊上,不讓別的家禽看見,把它給宰了。他讓雞血滴落在一個小土坑里,然后把雞肉放在一個碗里,放進冰箱貯存。他在廁所里洗了手后,清洗了木墻邊幾個分體式的大雞棚。他在尋找一種特別的蜥蜴,那種家禽們討厭的綠頭蜥蜴,它溜進了天花板上的一個洞里。然后他爬上一架梯子,將一團沾著棕櫚油污漬的破布塞進洞里。做完這個之后,他注意到小雞們把喝水的水盆弄翻了,現在水盆倚在茅墻邊上,只剩下一汪眼珠子大小的積水在里面。積水里有一攤泥沙的沉淀,像瞳孔般盯著他。他朝那個水盆走去,踩到了什么東西,原來是一根羽毛的羽骨。它在泥地里滑出一條直線,讓他摔了一跤。他摔倒時打翻了另一個空盆,它在空中翻滾,里面殘余的東西都掉了下來——一堆泥垢、羽毛和塵土——落在他的臉上。
楚庫,要是那些雞是人的話,它們會嘲笑他摔跤之后的模樣:額頭和鼻子上糊著一大片泥巴和塵土。要不是我親眼看見,我原本會懷疑那天在宿主身上見到的情狀。因為,雖然他覺得很痛,不停地用手指揉著頭部受傷的部位,看看有沒有流血,但他依然很開心。他站起身,沖著自己哈哈大笑,想起就在昨天,恩妲莉曾坐在沙發上,稱贊他是個帥哥。他低頭看著自己摔倒的地方,看見地面上有一條被刮過的痕跡,而現在他的鞋子上裹著一層泥巴。雞棚的另一邊原本站著一只母雞,剛才他差點摔倒壓在母雞上面。當他摔倒時,它倉皇地一躍而起,沒讓他碰到,翅膀猛烈地扇動著,激起灰塵和羽毛。他認出它是那兩只下灰雞蛋的母雞之一。它咯咯咯地叫喚以示抗議,別的雞也加入進來。他離開雞棚,將身上的塵土洗掉,整個過程,甚至之后躺在床上時,他一直想念著恩妲莉。
他睡著后,就像他進入無意識的沉睡狀態時經常發生的那樣,我擺脫他身體的束縛。即使還沒離開他的身體,我總是能夠見到平時在他醒著時看不見的東西。如您所知,我們是您創造的,我們不需要睡覺。我們的存在就像說著生者言語的影子。即使宿主睡著了,我們仍然醒著。我們守護宿主不被潛伏在夜色中的力量侵襲。當人類睡著時,靈界充滿了醒著的精靈的聲音和死者的竊竊私語。阿格烏、幽靈、阿卡利奧格利、精靈和暫時來到大地的恩迪伊奇全都從黑夜的盲眼里爬出來,像自由自在的螞蟻一樣在大地上行走,完全無視人間的邊界,根本不理會墻壁與籬笆的存在。兩個爭吵不休的精靈或許會扭打在一起,滾進一戶人家的屋子里,落在他們身上,穿過他們的身體,繼續搏斗。有時候它們會徑直走進人類的居住地,觀察他們。
那天晚上,和大部分晚上一樣,到處充斥著精靈們的喧鬧和月下世界的敲敲打打,許多個聲音在叫嚷、咆哮、說話、號啕、吵鬧。本穆奧這個世界,還有埃津穆奧——它的通道——充斥著這些聲響。遠處傳來的迷人笛聲在空中回蕩,如同一頭活物般充滿生機。這種情況持續了很久,直到將近午夜時分,有什么東西以離奇的速度射穿墻壁。它立刻蜷起身子,就像一個肉眼幾乎看不見的泛著微光的灰色線圈。起初它似乎朝屋頂升起,繼而開始緩緩地擴大變長,像一條影子之蛇。然后它逐漸變成一只最恐怖的阿格烏——長著蟑螂般的頭顱和臃腫的人身。我立刻沖上前,喝令它離開。它看著我,眼里充滿恨意,然后死死地盯著我的宿主沒有意識的身體。它的嘴巴似乎被黏稠如膿液的分泌物粘在一起。它一直指著我的宿主,但我堅持要它離開。見到這個邪物沒有離開的意思,我開始害怕它會傷害我的宿主。我念起一段咒語,借您的神威讓自己獲得力量。這一招似乎對那個邪物奏效,它退后幾步,發出一聲哀號,然后消失了。
我在這個世界上的許多遍輪回中曾遇到過像它這樣的精靈,我印象里最生動的,是在戰爭期間憑附于艾金克昂涅身上時,他曾在烏穆阿希亞一間業已半毀的廢屋里睡覺。當他睡著時,一個精靈迅速成形,嚇了我一跳。我見到沒有頭顱的它正在揮舞胳膊和跺腳,朝曾經擺放它的頭顱的樹墩比畫著。埃格布努,就連阿卡利奧格利,那些長著丑陋軀體的生物,也不會令我這個精靈感到如此恐懼。然后,在某種變化莫測之力的作用下,那個邪靈的頭顱出現了,懸在半空中,它的眼睛在四處張望。那個無頭邪靈胡亂揮動著雙手,試圖把頭顱拿下來,但它到處亂轉,直到最后,那個頭顱順著它剛才來的方向飄蕩而去,那個邪靈追在后面。翌日,我透過宿主的眼睛了解到,那個男人曾經是敵方的士兵,在強暴一個懷孕婦人時被砍掉腦袋,自此成為一個阿卡利奧格利。翌日早上,我的宿主艾金克昂涅看著那個男人的尸體被火化,根本不知道前一天晚上發生過什么事情。
我立刻一躍而起,想追上那個精靈,希望找出它以我的宿主為目標的原因,但我不知道它朝哪個方向走了。我在茫茫夜色里找不到它的蹤跡,空中聽不到腳步聲,大地下漆黑的涵洞里見不到足跡。那天晚上,天空中繁星密布,眾多的精靈在我的宿主的農場周圍忙碌著各自的事情。附近沒有人,甚至連人跡也沒有,只有從不知多遠處傳來的汽車沿著道路駛過的聲響。我有點想在周圍逛一逛,但我懷疑剛才見到的阿格烏是一個游魂,想尋找一個人上他的身,它可能會返回,嘗試侵占我的宿主的身體。于是,我盡快回到農場,越過后院的籬笆,然后穿墻回到房間里,我的宿主仍在熟睡。
阿克瓦阿庫魯,第二天早上,他在家禽的聒噪聲中醒來。其中一只家禽老是叫個不停,不時它的叫聲漸漸平息,然后又開始響起,聲調比先前更加高亢。他推開裹在自己身上的被子,走到門外,這時才意識到自己光溜溜的。他穿上短褲和一件皺巴巴的襯衣,來到后院。他把一包飼料剩下的那點東西倒進一個碗里,然后把碗擺在院子中央的一張舊報紙上。當他打開一個雞籠的鎖后,那群雞立刻朝他擁去,一眨眼工夫,那個碗就被咕咕亂叫的披羽小生靈們圍住了。
他退了開去,眼睛審視著它們,搜尋著不尋常的跡象。他對其中一只母雞格外關注,它的翅膀曾被雞籠上的一根釘子扎中。那只母雞曾試圖掙扎擺脫那根釘子,但太用力了,差點把翅膀給扭斷。上個星期他給翅膀縫了幾針,現在那只母雞邁著謹慎的步子加入了爭食的行列,在它的翅膀底下,那根縫合的紅絲線清晰可見。他抓住那只母雞的雙腿把它拎起來,檢查它的翅膀,手指順著末端的血管撫摸著。正當他把母雞放下時,手機響了。他跑進屋子里,但剛進客廳,對方就掛斷了。他發現電話是恩妲莉打來的,對方還給他發了一條短信。起初他猶豫再三,不敢去讀——似乎他害怕自己在屏幕上讀到的內容會永遠無法抹去。他把手機放回飯桌上,以掌托額,咬緊牙關。我看得出,昨天頭部所受的傷讓他感到不適。他從冰箱頂部拿下一小包撲熱息痛,將僅剩的兩片藥中的一片倒進掌心里。他把藥片放在舌上,走進廚房,從塑料瓶里喝了一口水,將藥片吞下去。
他又拿起手機,閱讀那則短信:儂索,晚上我來見你好嗎?楚庫,他朝自己露出微笑,朝空中揮舞著拳頭,高喊道:“好的!”他把手機放進口袋里,差不多回到院子里時,他才記起剛才他只是口頭上答應了,似乎恩妲莉就在自己身邊。他站在通往院子的紗門邊,朝手機里打了“好的”二字。
想到可以見到恩妲莉,他容光煥發,拾了一些雞蛋,將它們擺進塑料盒的蛋形凹洞里。然后他又抓住那只受傷的母雞。它的眼睛里閃爍著恐懼,它的鳥喙在一張一合,他撫摩著它的腦袋,檢查它的翅膀,看它能不能撲扇飛翔。他把飼料盆清理干凈,然后往上面倒了些飼料。一根像斷牙簽的東西從飼料中豎起。他拾起那根東西,丟到身后。然后他轉念一想,害怕會有一只家禽找到那根小棍,還把它吞下去,于是他起身開始尋找那根小棍。他在一個籠子旁邊找到了它,那個籠子是用來關小雞的。那根小棍落在他擺放籠子的那片木板浸濕的邊緣處。他拾起那根小棍,把它扔過籬笆,扔進農場外面的垃圾堆里。然后,他把飼料盆伸進兩個雞籠其中之一的底板上。
喂完家禽后,他的雙手幾乎全黑了,上面沾滿了塵土和泥垢。他的指甲縫里塞滿了污垢,他右手拇指上有一道道印痕。他拾到的雞蛋中有一個裹著干結發硬的雞屎,他試圖用手指將它刮掉,現在嵌在指甲縫里的東西就是雞屎。他在浴室里一邊洗手,一邊想著自己的工作是多么另類,對于新接觸的人來說一定顯得很低賤。他害怕恩妲莉不會喜歡這份工作,甚至會覺得它很討厭,如果她真的了解他這份工作的本質。
楚庫,正如我之前所說,當自己高度重視的人在場時,一個人會變得忸怩不安,這種由恐懼引發的反省總是會發生。人們專注于別人會如何看待他們,據此對自己做出評價。在這種情況下,自我否定的想法會在那個人的腦海中肆意滋生——無論那多么沒有根據——或許會令其最終變得意氣消沉。然而,我的宿主并沒有長久地耽溺于這些想法。相反,他立刻準備迎接恩妲莉的到來。他把屋子和陽臺打掃干凈,然后給坐墊和沙發除塵。他洗干凈馬桶,還往里面噴了消毒液,把水箱后面的老鼠屎弄干凈。他扔掉一個塑料桶,那個油漆桶有幾處裂開了。然后他拿著空氣清新劑往屋子各處噴。他剛洗完澡,正朝身上涂潤膚霜時,透過窗戶,他看見恩妲莉的車子朝屋子駛來,兩邊是他耕種的作物。
伊安格—伊安格,那天晚上她出現時,我的宿主覺得憧憬之情令自己的身體在發光。她的頭發梳了一個或許會令偉大母親們覺得奇怪的式樣,卻令我的宿主覺得實在光彩迷人。他一直盯著那頭熨貼的燙發、她的手表、手腕上的手鐲,還有那串綠珠項鏈,這些令他想起母親的妹妹艾菲米婭,后者住在拉各斯,但他早已和她失去了聯系。雖然他已經覺得自己配不上恩妲莉,因為他沒見過世面(他從未去過夜總會或上過劇院),但那天晚上見到她時,他更加覺得自己低賤了。雖然恩妲莉熱情大方地和他打招呼,但他站在那兒,心中只有自慚形穢的強烈感覺。于是,在兩人對話時,他就好像一個迫不得已而參加的人,只說不得不說的話,恩妲莉說一句他才應一句。
“你一直想當養家禽的農民嗎?”恩妲莉問起了這個問題,比他預料的要晚,更加深了他的恐懼,害怕到頭來恩妲莉不會對他傾心。
他點了點頭,這時他想到那或許是一個謊言。于是他說:“或許不是,姑娘。是我父親先有這個想法,不是我。”
“養家禽嗎?”
“是的。”
恩妲莉看著他,臉上似笑非笑。
“可是,怎么會有這個想法呢?”她問道。
“說來話長,姑娘。”
“天哪!啊,我想聽。請告訴我嘛。”
他抬頭看著恩妲莉,說道:“好的,姑娘。”
埃布貝迪克,他把關于那只小鵝的事情說給她聽,先從它如何被逮住說起,那時候他才九歲,那次相遇改變了他的一生,現在,我必須將故事講述給您聽。有一天,他的父親將他從城市帶回鄉下,吩咐他睡覺,說明天早上會帶他去奧格布提森林,那里有一種長著羊毛般潔白羽毛的野鵝,生活在林中最深處一個隱秘的水塘邊。大部分獵人不敢進入森林深處,害怕那里的致命毒蛇和野獸。那個水塘曾是伊莫河的一條支流。我見過那個水塘許多遍了。很久很久以前,早在阿羅的奴隸劫掠者開始掃蕩阿萊格博的這片地區之前,那條河還在流淌。但一場地震將它切斷,令它與河流的其他部分隔開,變成一個凝滯的水體,后來成為白鵝的家園。自圍繞森林而建的九個村莊里的人有記憶以來,它們就一直在那里生活。
我宿主的父親扛著一支丹麥造的長槍,帶著他來到池塘邊上,那里有一根倒落發腐的樹干,上面布滿了青草和野蘑菇。他們在樹干后面停下來。距離樹干扔兩塊石頭的距離就是那一潭死水,一半水面覆蓋著落葉。在它旁邊是一片長滿樹木的濕地河岸。就在這里,一群白鵝聚在一起吃食。似乎被人類的出現驚嚇到,大部分白鵝撲扇著翅膀飛進樹木更茂密的林中深處,只剩下一只母鵝和它的孩子,還有野地里的另一只大鵝。那只大鵝蹦跶了幾下,開始游過距離遙遠的水面,直到它游到岸礁,然后消失在綠景之中。我的宿主驚奇地觀察著那只母鵝。它長著濃密的羽毛,鋸齒狀的尾巴下垂著,一雙眼睛長得很寬,還長著棕色的鳥喙,上面開了鼻孔。它行動了,張開翅膀,濃密的羽毛層層疊疊。它身邊那只小鵝長得不一樣:它的脖子更長一些,頂部光禿禿的,似乎被拔光了毛。它跟在母親后面,邁著小小的腳丫踉蹌向前,母鵝剛剛從窩邊離開。我宿主的父親端起長槍,要不是眼前突然出現令人困惑的一幕,他已經開槍了。那只母鵝在柔軟的泥地里停下腳步,雙腳陷入了泥地中,正張大嘴巴等候著。那只小鵝尖叫著,來到母親身邊,將它的腦袋埋進等候的嘴巴里,直到連它的一截脖子也消失了。
我的宿主和他的父親驚訝地看著那只小鵝的頭頸探進它的母親的嘴巴里。小鵝在吃食時,它的母親在竭力保持平衡。母鵝的雙腳更深地扎入泥地中,它激烈地撲扇著翅膀,穩步往后退,它的爪子在收緊張開。小鵝貪婪地在喉嚨里吃食,在那一刻,我的宿主覺得母鵝的喉嚨會被撕開。透過母鵝的喉嚨那層薄薄的皮膚可以看見小鵝的鳥喙在動。小鵝掙脫出來時,差點嚇了我的宿主一跳。它開始往前奔跑,撲扇著翅膀,充滿生機活力,仿佛獲得了重生。它的母親轉過頭,叫了一聲,似乎立足不穩。然后母鵝站起身,半邊身子沾上了泥巴,開始朝我的宿主和他父親潛伏的方向沖過去。
當我宿主的父親端槍瞄準時,母鵝沖到了近前。那一槍將母鵝轟得往后退去,發出慘厲的尖叫,鵝毛奓起。森林變得歇斯底里,到處都是逃逸的動物和撲扇翅膀的合奏。鵝毛落下時,我的宿主看見那只小鵝朝母親的尸身飛奔而來。
“我做到了,我終于開槍打中一只奧格布提森林的鵝了。”他的父親說著,站起身,朝那只死鵝跑去。我的宿主小心翼翼地跟在身后,沒有開口說話。他父親興高采烈地撿起死鵝,開始向剛才來的方向折返,一路上留下死鵝流淌的鮮血。他父親沒有察覺那只小鵝快步跟在他身后,尖聲叫喚著,許多年之后,我的宿主才意識到,那是一只鳥的哭泣聲。他一動不動地站著,聽著父親說多年來自己一直想逮住一只奧格布提森林的鵝。“總是說沒有人知道它們住在哪里。誰會知道呢?只有少數人會冒險闖進奧格布提森林這么深的地方。人們只在空中見到過它們。你知道的,要開槍打到空中的東西非常困難。這個——”這時,他的父親猛地轉身,見到他站在身后遠處。
“奇儂索?”他的父親問道。
他嘟著嘴巴抬頭看去,眼淚就快流出來了。“先生——”他說的是白人的語言。
“怎么了?怎么回事?”
他指著那只小鵝。他的父親低頭看見那只小鵝正在沼澤里邁著雙腳前進,眼睛盯著這兩個人類,正在為它死去的母親而哭泣。
“嘿,你干嗎不把它抓住,把它帶回家呢?”
我的宿主朝他的父親走去,在小鵝身后停下。
“你不如把它養著。”他的父親又說了一遍。
他看著那只鳥,然后看著父親,心中萌發了一個想法。
“我可以把它帶回烏穆阿希亞嗎?”
“嗯,”他的父親說道,又轉身回到路上,帶著那只死鵝朝剛才來的方向走去,他手里的鵝尸現在有一半變成了深紅色,“現在,把它逮住,然后我們走吧。”
他猶豫地拖著步子,然后猛撲向前,抓住小鵝兩條瘦巴巴的腿。那只鳥哀鳴著,揮舞著翅膀拍打著抓住它的那兩只纖弱的手。但他將小鵝的兩只腿抓得更緊了,將它從地上拎起來。他抬頭看著正在等候的父親,鮮血正從父親手里的鵝尸上滴落下來。
“現在它是你的了。”他的父親說道,“你救了它。把它帶上,我們要走了。”然后,他的父親轉身開始走回村子,他跟在后面。
接著,他告訴恩妲莉他有多么喜歡那只小鵝。它總是驟然間發怒,然后平靜下來,接著振作起精神。有時候它會瘋也似的胡沖亂撞,或許是想回到那片森林,它的故鄉。當它發現自己沒有機會逃出去時,會沮喪地轉著圈。他專注地看著那只小鵝,心中感到擔憂。他總是害怕會有什么事情發生在這只鳥身上,又害怕終有一天它會從他身邊逃掉。當小鵝開始憤怒地在屋子里奔跑,從一堵墻壁沖到另一堵墻壁,想穿墻而過,逃出生天時,這種恐懼最為明顯深切。經過每一次像這樣的掙扎之后,它會回到一把椅子或一張桌子上,耷拉著腦袋,似乎虛脫了。它會張開翅膀,氣惱或沮喪地嘎嘎叫喚。
“是的。”他在回答恩妲莉的問題——有時候那只小鵝很平靜。他知道那是大地上的生物的天性,哪怕它們當中最痛苦的生靈被關起來之后有時也會平靜下來。在這些時候,那只小鵝會睡在他床上,躺在他的身邊,似乎它是一個伴侶。他帶著小鵝剛回到烏穆阿希亞時,鄰居的孩子們蜂擁而至來看它。起初他妒忌地護著那只小鵝,不許任何人碰那個養鵝的酒椰籠子。他甚至和幾個朋友打架,因為他們未經他的同意就去摸小鵝。那幾個朋友住在附近,經常和他一起踢足球。其中一個朋友艾吉克,和他是最好的哥們兒,此人對小鵝格外迷戀。艾吉克比別人更頻繁地去看小鵝,到后來,我的宿主同意讓他經常和小鵝一起玩。然后,有一天,艾吉克問我的宿主能不能把小鵝帶回家里,讓他的奶奶看看。他說:“五分鐘,就看五分鐘。”奧瑟布魯瓦,我見過這個孩子的眼神,在那雙眼睛的深處,我能看見一團小小的嫉妒之火在燃燒,令我感到害怕。因為我在人類的孩子身上見過了許多遍:那是羨慕的反面,導致了許多兇殺與陰謀的發生。我在宿主的腦海里閃念,忠告他不應該讓小鵝被帶走,但他不肯聽我的話。他把那只鳥交給了朋友,滿心以為那只鳥不會受到傷害。
艾吉克把小鵝帶走了。到黃昏時他還沒有把鳥帶回來,我的宿主著急了。他到艾吉克家里去,敲響艾吉克和他的母親住的那間平房的房門,但聽不見有人應門。他喊了艾吉克的名字許多遍,但沒有人回答。門從里面反鎖了。但他從外面能聽見小鵝在叫喚,聽見它撲扇著翅膀到處亂飛的響聲,雖然它的腿上綁著繩子。他沖回家,找到他的父親。兩人一起去艾吉克家里,雖然這一次艾吉克的母親過來開門,但她矢口否認小鵝在他們家里。
這個女人死了丈夫,曾經勾引我宿主的父親到她家里,兩人曾交媾過。但他的父親不想讓任何人取代摯愛的亡妻的地位——他的余生都會為她哀悼,因此拒絕繼續這段關系。這件事情成了他與那個女人之間的心結。雖然我的宿主對這件事情并不知情,可我知道,因為我曾聽見他的父親在我的宿主睡著時自言自語提起過。有一天晚上,我看到了他父親的魑——一個無憂無慮的魑,總是虛無縹緲得意揚揚地在屋里飄來飄去,它對我說它離開宿主的身體,因為他準備和那個鄰居婦人云雨一番。它說我宿主的父親和那個女人正在屋后的院子里親熱。我和這個守護精靈很熟絡,一戶人家的守護精靈之間總是甚為相熟。半夜里在一戶人家里看一眼,你會發現守護精靈們——通常都是男人的精靈——在聊天或在屋子里走動,在宿主們的一生中彼此間結下了深厚的情誼。這就是我如何結識了許許多多人類男男女女的守護精靈的原因。
因此,在這一天,或許是因為她仍然記得那個傷痛,那個女人當著我的宿主和他的父親的面,砰的一聲把門給關上了。
之后我的宿主拿艾吉克和他的母親沒轍。有好幾天他呆呆愣愣的,有時候會陷入無法控制的憤怒,沖到鄰居的房子,但他的父親會喊他回去,威脅說要是他再去的話會拿鞭子抽他。他每時每刻都在傾聽小鵝的動靜,不肯吃東西,晚上幾乎睡不著覺。作為他的守護精靈,看著他遭受痛苦,我心里很難過。但在這種情況下,魑沒辦法做什么去幫助人類,因為我們能力有限。睿智的祖先們曾說:“偉于其人者,亦偉于其魑。”他們的話是對的。比另一個人更強大的人,他也比后者的魑更加強大。故此,對于一個意氣消沉的人,魑也無能為力。
埃格布努,聽到故事的這里,恩妲莉很受感動。雖然她在聽故事時老是提問(“他說了那些話啊?”“接下來怎么了?”“你見到了嗎?”),我決定不去講述這些,因為我得專注于這個關于我的宿主曾全心喜愛的那只動物的故事。鑒于已經發生的事情和我站在您面前為我的宿主作供的原因,我必須在這里講述她說過的話,故事到了這個節點,我的宿主想拿回屬于自己的東西,這種渴望把他逼到了瘋狂的邊緣。恩妲莉無奈地搖著頭,說道:“你一定很難過。那只鳥是屬于你的,你為它傷心難過。它就那樣被帶走了。那一定很痛苦。”他只是點了點頭,繼續講述故事。他告訴恩妲莉到了第五天,他陷入絕望。他爬到后院的樹上,從上面可以望到鄰居的房子。他看見艾吉克坐在房子籬笆后面的板凳上,撫摸著那只小鵝。起初小鵝看上去像是死掉了,然后他看見它的翅膀撲扇著,因為它試圖從囚禁者身邊飛走,但艾吉克立刻一腳踩住綁在它腿上的紅繩。小鵝在掙扎,一遍又一遍地抬腳扇翅,但那條繩子緊緊地拉住了它。我的宿主看著這一幕,腦海里浮現出殘忍的念頭。
楚庫,我一察覺他心中的想法,便表示反對。我在他的腦海里閃念,讓他想到要是實施行動的話將會造成的痛苦與毀滅。他思考了片刻,甚至想象著那只鳥的腦袋被石頭砸破,鮮血從傷口中汩汩流出的情形,那幕情形令他感到恐懼。可他將這個想法摒出腦海。但您知道,魑不能違背宿主的意愿,也不能強迫宿主違背自己的意愿。這就是為什么祖先們說:如果一個人變得沉默,他的魑也會沉默。這是適用于全體守護精靈的普遍法則:魑必須服從人的意志。因此,我陷入困難的境地,我只能無助地看著他做出最后將會為他帶來痛苦的舉動。他帶著彈弓回去,坐在一條彎曲的樹枝上,藏身于葉叢之間。從那里,他見到小鵝被綁在艾吉克剛剛坐過的板凳腿上,艾吉克已經回屋子里去了。
到了故事的這里,我的宿主發現他將向恩妲莉講述自己所做的殘暴之舉,因此,他沒有再說下去,對她撒謊,騙她說他不再愛那只小鵝,因為它已不再屬于他。他告訴恩妲莉因為它歸順了艾吉克,他想殺了它,作為對它的新主子的報復。恩妲莉點了點頭,說道:“我明白,繼續說。”他向恩妲莉講述他如何用彈弓射中小鵝。石頭打中了小鵝的脛骨,它倒下了,痛苦凄厲地啼叫。他倉皇地從樹上下來,心臟就像在擂鼓般響個不停。他跑進房間里,過了一會兒,艾吉克抱著那只流血的小鵝沖了過來,大聲喊道,要是小鵝得不到醫治就會死掉。事實上,在要回小鵝并把它帶回家的幾天后,他一覺醒來,發現那只小鵝仰面躺在房間的正中央,那雙小小的翅膀緊緊地夾在身側,腦袋耷拉著歪向一邊,雙腿僵直,了無生機,爪子朝下蜷曲著,呈現出死后硬直的初期狀態。
噶嘎納奧格烏,那只鳥的死深深地令我的宿主感到懊惱。他向恩妲莉訴說失去小鵝令他多么悲傷、深深地討厭自己,令他的父親不得不懲罰他。但這么做根本沒有用。學校開始投訴他不專心學習,總是逃課。他是那么討厭自己,他故意做出會招致懲罰的舉動,他接受懲罰——尤其是挨鞭子——像一個受虐狂那般絲毫不以為意,引起了老師們的警惕。他們給他的父親寫信,后者也不愿再體罰自己的孩子,因為原本他是一個胖嘟嘟的小孩,如今變得瘦巴巴的。有一天,在絕望之下,為了拯救兒子,他的父親帶他去了城外的一座家禽農場。我的宿主細細向恩妲莉描述那座大農場:他的眼前有好幾百只鳥——各類家禽。就是在這里,在成千上萬根羽毛的氣味和數百個咯咯噠噠的聲音中,他的心終于恢復了生機,在他的體內躍動。他的父親和他帶著滿滿一籠子小雞和兩只火雞回到家里,開始了家禽生意。
埃布貝迪克,他講完那個故事之后,有一會兒,兩人沒有說話。在沉默中,他反思著自己剛才說過的話,想知道是否說錯了什么,招致她的反感。恩妲莉坐在那里,陷入了沉思,或許是在評判他的話。審慎是他的自尊的中心,那是他賴以生存的絕不容抹殺的品質。因此,他隱匿了過去生平的大部分細節,即使面臨壓力,也絕不多嘴多舌。他為自己說了太多內容給恩妲莉聽而坐立不安,他的思緒轉移到上個星期他種下的西紅柿,他還沒有來得及澆水呢,這時候恩妲莉突然開口了。
似乎在經過長久的思考后,恩妲莉說道:“這份工作挺好的。”
他點了點頭:“你喜歡嗎,姑娘?”
“是的,我喜歡。”她說道,“你思念你的家人嗎?事實上,你妹妹怎么樣了?”
雖然這個問題很簡單,但他斟酌了許久才做出回答。我和人類一起生活了非常久,知道他們不會去記住那些傷害過他們的人。那些人的情況被藏在緊閉的罐子里,得將蓋子揭開才能記起。又或者,在最糟糕的情況下——譬如戰爭期間他的祖母曾遭到敵方士兵強暴的回憶——必須將那個罐子砸碎才行。因此,他只是說:“她住在,嗯,住在拉各斯。事實上,我和她沒有交流。她叫恩姬璐。”
“為什么呢?”
“姑娘,爸爸去世前她就離家出走了。她,你知道的,她——我應該怎么說呢——拋棄了我們。”他抬頭看著她直勾勾的眼睛,“她之所以走,是為了一個男人,沒有人希望她嫁給那個男人,因為他的年紀很老,老得甚至可以當她父親。事實上,他比我妹妹足足大了十五歲。”
“啊——天哪!為什么她要這么做?”
“我不知道,妹子。”他目光炯炯地看著恩妲莉,想知道剛才那么稱呼她會有什么反應。然后,他說道:“我不知道,姑娘。”
埃格布努,雖然當時他向恩妲莉講述的關于妹妹的事情就只有這些,但當一個人撬開蓋子時,他見到的東西要比講述的還多。這種事情總是無法阻止。“為什么一個孩子會拋下自己的父母不管呢?”他父親這么問過他,他說他不知道。聽到這番話,他的父親會眨一眨眼睛,緩緩流下淚水,搖搖頭,打個響指,然后緊咬牙關,發出嗒、嗒、嗒、嗒、嗒的聲響。“我實在是不明白。”說出這番話時,父親的語氣甚至比剛才更加苦澀,“任何人都不會明白——無論死去的人或在世的人。噢,恩姬璐,噢,我的女兒!”
因為這個回憶沉甸甸地壓在他的心頭,他想換個話題。“我給你拿點喝的吧。”他說道,然后站起身。
“你有什么喝的?”她也站起身。
“不,你坐下,姑娘。你是我的客人。你應該坐著,等我來伺候你。”
她哈哈大笑,他看見她的牙齒——它們看上去多么小巧精致,細密地排列著,就像小孩子的牙齒。
“好吧,但我想站著。”她說道。
他瞥了恩妲莉一眼,皺著眉頭說道:“我不知道你會說皮欽語。”然后他笑了。
她滴溜溜地轉動著眼珠子,哼了一聲,這是偉大的母親們相傳下來的嬌態。
他端來兩瓶芬達,將其中一瓶遞給她。他仍然成箱地購買這種他們稱之為芬達和可樂的飲料,因為他的父親以前會買來給客人喝,雖然并沒有多少客人來看他。他把幾瓶放在冰箱里,空瓶放回箱子。
他指著那張配了四把椅子的飯桌。一根燒了一半的蠟燭穩在布恩維塔牌麥乳精罐頭的蓋子上,因為熔蠟流淌而改變了形狀,蠟還從罐子上流下來,在底部匯成一攤,看上去就像一棵老樹虬結的樹根。他把燭臺推到桌子靠墻的邊上,從旁邊拉出一把椅子讓恩妲莉坐下。他看見恩妲莉在看著墻壁上的日歷,日歷上有一幅白人的阿魯斯——耶蘇基度[10]的畫像,頭上戴著荊棘之冠。在耶蘇抬起的手指旁邊有一行字,她的嘴唇念念有詞,但沒有發出聲音。當恩妲莉坐下來時,他打開飲料,正要把開瓶器放回去時,恩妲莉抓住了他的手。
伊安格—伊安格,即使經過了這么多年,我仍然無法理解那一幕所發生的事情的全部含義。似乎通過某種神秘的方式,恩妲莉能讀到他的心聲,其實那些全都顯現在他的臉上。在某種魔力的作用下,恩妲莉知道他一直掛在臉上的那個微笑其實是他的身體在竭力控制火山般猛烈的毫不妥協的莊嚴欲望。他們全情投入地美妙地做愛,以罕見的精力持續了幾乎一個小時。一種難以置信與寬慰輕松夾雜在一起的奇妙感覺驅使著他,至于恩妲莉是被什么感覺驅使,我無法描述。楚庫,您知道,您派遣我憑附于人類身上許多回,與他們共同生活,與他們成為一體。您知道,我見過許多赤身裸體的人類。但他們的交媾是如此激烈,令我感到心驚。或許是因為這是他們的第一次,兩人都察覺得出——而他真的在這么想——兩人之間有一種難以形容的深刻情愫。事實上,我想起了她的魑說過的話:“我的宿主在她的心龕里豎起了一尊塑像。”那一定是到做愛結束,兩人大汗淋漓,看見恩妲莉的眼里噙著淚水時,他躺在恩妲莉身旁,嘴里念念有詞的原因——雖然只有他、恩妲莉和我能聽見,但它就像驚雷般響徹人界及其域外,在人類與精靈、生者與死者的耳邊回響,從那一刻直至永恒:“我終于找到了!我終于找到了!我終于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