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卑微者之歌
- (尼日利亞)奇戈希·奧比奧瑪
- 13731字
- 2021-08-24 14:35:32
第五章
卑微者之歌
噶嘎納奧格烏,戀人們的日常生活總是以分享共同之處作為開始,因此,到后來,每一天變得與之前那一天沒什么分別。無論聚散離合,戀人們總會將彼此的話銘記在心;他們說說笑笑;他們云雨交合;他們爭辯不休;他們一起吃飯;他們一起照料家禽;他們看電視,一同憧憬未來。就這樣,光陰飛逝,記憶累積,直到兩人的結合成為他們對彼此說過的所有言語、他們的笑聲、他們的歡愛、他們的爭吵、他們的進餐、他們喂養家禽和所有一起做過的事情的總和。當他們不在一起時,夜晚變得不堪忍受。他們為太陽被遮蔽而感到絕望,焦急地等候著夜晚趕緊過去,這張天幕將他們與摯愛的人分開。
到了第三個月,我的宿主意識到他最珍惜的時刻,是恩妲莉與他一起照料家禽。雖然關于飼養家禽的許多事情——像雞棚的味道、家禽們到處拉屎的行為、將它們宰殺后把肉賣給餐館——仍然令她覺得討厭,但她還是蠻喜歡養家禽的。盡管她毫無怨言地和我的宿主一起工作,但他一直擔心她對這份工作的觀感。他總是回想起在埃努古的家禽市場見過的那個大學理科講師,他曾憤怒地抱怨賣家禽的小販們抓住它們的翅膀這個習慣,說這是麻木不仁的殘忍之舉。雖然恩妲莉本人正在接受藥劑師的培訓,在給他看的照片里穿著實驗袍,但她并不是那么多愁善感的人。她輕松地拔掉家禽長得過于茂盛的羽毛。清晨她到他家里或過夜時會順手拾起雞蛋。除了養家禽之外,她甚至還照料起他和他的屋子。她的手探進了他生命中的陰暗隱秘之處,觸摸了里面的所有東西。到后來,她成為他的靈魂里眼噙淚水苦盼多年的向往。
那三個月里,他在橋上偶遇的這個女人改變了他的生命,而我為了她,今晚冒昧前來做證。一天下午,恩妲莉沒有事先說一聲就過來了,還帶來了一臺十四英寸的電視機和一個熨斗。幾個星期前,她曾戲謔地說在她認識的人里就只有他不看電視。他沒有告訴恩妲莉其實他曾經有過一臺電視機,是從父母那里繼承的,只是前不久,在兩人重逢的幾個星期前,因為氣惱莫圖不見蹤影,他把電視機砸了個稀巴爛。后來,他意識到自己做了什么,把電視機拿去找附近的電器修理匠。擺弄了一番之后,那個修理匠的頭搖成了撥浪鼓,對他說他應該買一臺新的。更換損壞零件的價格抵得上一臺新電視了。他決定將那臺破電視留給修理匠,后者的小鋪開在繁忙的高速路邊,擺成金字塔形狀的損壞程度不一的電器包圍著他。
除了搬新電器過來之外,恩妲莉甚至把房子弄得干干凈凈。她經常給洗手間拖地,當一場大雨過后青蛙從排水溝里跳進來時,她找了一個水管工,用格柵將管口封好。她將洗手間墻壁的白色瓷磚擦得干干凈凈,而他已經有好多個月沒有清潔過了。她給他買了新毛巾,不是把它們吊在門上——因為上面一定盡是灰塵!——也不是晾在門背的彎曲釘子上——因為釘子長出了銹斑,把毛巾弄臟了——而是掛在一個塑料掛架上。隨著時間流逝,似乎每天恩妲莉都在為他的生活帶來改善,就連埃洛楚庫,現在我的宿主不怎么理會他,也總是說他的生活發生了巨大的改變。
雖然我的宿主對這些事情懷著感恩之情,直到三個月后,當恩妲莉陪她的父母去英國——白人的土地旅行時,他才做出深刻的思考。這是因為人們只有與事物保持一定距離時,才能清楚地看待它們。一個人或許會因另一個人的冒犯而對其懷恨在心,隨著時過境遷,他會開始關心那個人。這就是為什么睿智的祖先們說隔著一段距離聽烏嘟鼓會更加清晰。這種事情我見得多了。正是在恩妲莉離開時,我的宿主才更清楚地了解恩妲莉究竟為他做了什么。也是在這段時間里,恩妲莉對他說過的所有的話變得更加清晰可聞,他留意到了自己的生活中所有的改變,恩妲莉到來之前的過去與現在似乎是截然不同的兩個時代。正是在這段單身的日子里,思索著這些事情時,他的心中產生了一個渴求,帶著巨大的誘惑力,他想和恩妲莉結婚。他站起身,大聲嚷道:“恩妲莉,我要和你結婚!”
伊安格—伊安格,我無法形容那天晚上我在宿主身上見到的喜悅。沒有任何詩歌、沒有任何語言能夠完整地形容它。早在他的叔叔來看望他并勸他討一個妻子之前,我就已經知道他在尋找這么一個女人——自從他的母親死去的那天起。我,身為他的魑,會全力支持他。我見過這個女人,認同她對我的宿主的照顧,甚至聽過她的魑證實她真的愛他。我堅信一個妻子會恢復他自從母親去世后就失去的寧和心情,因為最睿智的祖先們說當一個男人建造了房屋和農場,就連精靈們也會期盼他娶妻。
他做出決定兩天后,恩妲莉回到了尼日利亞。她陪家人回到阿布賈后就打電話給他,但說話時很小聲。在她說話時,他聽見恩妲莉所在的房子里一扇門打開的聲音,這時電話被掛斷了。她致電時,他正在拾雞蛋和更換主雞棚地板上的鋸末。那天晚些時候,她抵達烏穆阿希亞,同樣的事情又發生了。這一次,他剛在供應雞蛋和雞肉的餐館里吃完飯,他時不時會去那里用餐。他們剛開始聊,這時響起開門的聲音,她立刻掛斷了電話。
我的宿主放下電話,在喝瓜子湯配邦加魚用來裝魚骨的塑料碗里洗了手。他向餐館老板的女兒付了錢,這個姑娘總是戴著一條折成鳥尾形狀的圍巾,讓他想起莫圖。他從一個塑料小瓶里取了一根牙簽,走進日頭里。他朝一個小販招手,那人正扛著裝在密封小包里的水大聲叫賣:“買純凈水喲,買純凈水喂!”阿古吉埃格貝,這種買水賣水的行為總是令我感到驚奇。祖先們根本無法想象,即使在干旱時節,水——大地女神本人最豐沛的饋贈——竟然會被拿來賣,就像獵人在販賣刺猬!他買了一包純凈水,將十奈拉的找錢塞進口袋里,這時他的電話又響了。他拿出電話,想翻蓋接聽來電,卻又把它放了回去。他吐掉牙簽,咬開水袋,把袋里的水一飲而盡,然后將袋子扔進旁邊的灌木叢里。
我的宿主生氣了。但在這種情況下,憤怒總是會變成一只生下一窩窩貓崽的母貓,它已經在他的心里誕下了嫉妒與懷疑這兩只貓崽。因為在走回小貨車那里時,他一直納悶為什么自己會傾心于一個似乎并不在乎他的女人。我在他的腦海里閃念,告訴他根本沒必要生她的氣,我建議他再等一等,聽她解釋,了解全部內情。
他并沒有回應我的建議,只是上了小貨車,沿著本代路駛過那根上面寫著這座城鎮名字的大柱子,仍然氣沖沖的。他來到一處簡陋的十字路口,在那里,一輛三輪車硬是加塞擠進了他的小貨車與另一輛汽車之間,幸虧他及時踩了剎車,否則就會撞上。我的宿主把車子停在路肩上時,那輛小三輪車的司機在咒罵他。
“魔鬼!”他沖那個人吼道,“你們就是這么死掉的。你開的只是普通的三輪嘟嘟車,可你就像在開一輛他媽的大卡車!”
在他破口大罵時,手機響了,但他沒有接聽。他開車駛過天主之母大教堂——他已經很久沒去了,抄近路穿過一條小巷,來到他的農場。他熄了引擎,拿起手機,撥打了她的號碼。
“你在干什么?”手機里她大聲說道,“怎么了?”
“我不……”他對著手機氣喘吁吁地說道,“我不想在電話里和你說話。”
“不,你必須說。我對你做了什么?”
他擦掉額頭上的汗水,搖下車窗。
“我很生氣,你又那么對我。”
“我又怎么對你了,喂,儂索?”
“我讓你感到難為情。別人走進房間時,你就掛斷電話。”他能察覺到自己的嗓門在升高,開始變得高亢激烈,恩妲莉總是抱怨那聲音很難聽,但他沒辦法克制自己,“告訴我,嗯,你掛斷電話時,開門那個人是誰?”
“儂索——”
“回答我。”
“好的,那是我媽。”
“嗯——嗯,你明白了吧?你不肯接受我嗎?你不想讓家里人知道有我這個人。你不想讓他們知道我是你男朋友。你明白了吧,在你的家人面前,你不肯接受我,恩妲莉。”
恩妲莉想說話,但他一直說個不停,迫使她保持沉默。現在他等著恩妲莉再開口,心里更加憂慮,不只是因為他的語氣所暴露的情緒,而且因為剛才他直呼了恩妲莉的名字,只有在生氣時他才會這么做。
“你還在嗎?”他問道。
“在。”隔了一會兒她才應話。
“那就說話啊。”
“你在哪兒?”她問道。
“我家。”
“那好,我現在過去。”
他把手機放回口袋,心里暗暗感到高興。顯然,原本恩妲莉打算幾天后才來見他,但他希望她盡量早點來。因為他想念恩妲莉,這是他之所以生氣的一部分原因。他生氣的另一部分原因是恩妲莉離開時他心中萌發的焦慮,而在他打定主意要和恩妲莉結婚之后,焦慮變得越發揮之不去。就像經常發生在他和大部分人類身上的情形一樣,一個可疑的想法在他的腦海中形成,充滿了誘惑力。一開始,人們相信這些想法,過了一段時間,他們的目光變得更加尖銳透徹,因此他們開始察覺出自己的計劃有種種缺陷。這就是為什么幾個小時后,他意識到——似乎在這段時間里,這件事情一直被隱瞞著——自己既不是有錢人,長得也不是特別帥,而且只讀到中學。相反,恩妲莉即將完成大學學業,將會成為醫生(埃格布努,雖然恩妲莉對他說過許多遍,她會當藥劑師,不是醫生)。他需要恩妲莉過來,以某種方式再讓他安心,相信他的想法是錯的,他的地位并不比恩妲莉低,兩人其實是平等的。而且恩妲莉愛他。雖然恩妲莉不知道,但她同意過來就已經令他感到心安。
他下了小貨車,走進小農場里,在幾排還在生長的西紅柿之間停下腳步,觀察另一邊的玉米棒子的長勢。一只兔子或許看到了他,竄了出來,飛快地幾大步跳進玉米田里,尾巴擺來擺去。它跑上幾步,然后停下來,抬頭四處張望,然后又接著跑。他看見一件汗衫——或許是被風從某處刮來的——掛在一株玉米上,把它壓彎了。他拿起那件汗衫。上面沾著塵土,還有一只有網狀花紋的黑色蜈蚣。他把那只蜈蚣撣掉,走到磚頭圍欄后面的垃圾堆將汗衫扔掉,這時候,恩妲莉來了。
***
埃祖瓦,睿智謹慎的祖先們說,無論舞者站在哪個位置,笛聲總會伴隨他左右。那天晚上,我的宿主如愿以償:恩妲莉來找他了。但他是通過抗議實現的,主導著吹笛者的曲調。因此,當他走進屋子時,恩妲莉站在里面,十指張開捂著疲憊的面容。當他走進屋子里時,恩妲莉轉過身子,垂下眼睛,說道:“我來不是想和你吵架,我只想平心靜氣地交談,儂索。”
他擔心恩妲莉說的話或許會讓他專注地聽上很久,便問恩妲莉可不可以先去喂雞。他匆匆走進院子里,想盡快回到恩妲莉身邊。他打開木頭和格柵做的雞棚的門。那群雞蜂擁而出,興奮地咯咯咯地叫喚。它們滿懷希望地沖到番石榴樹下,他在那兒鋪開了麻袋,但還沒有倒出飼料。它們開始啄食時,只撲了一場空,他走回屋子里,在大門的下面塞入楔子,這樣就只有紗門關上。他舀起最后一大杯小米,將幾乎空了的袋子系起來,放在廚房的一個櫥柜里,免得那些雞把袋子啄食掉。然后他回到院子里,將飼料倒在樹腳的麻袋上。一群饑腸轆轆的雞馬上圍住了麻袋。
回到客廳里時,恩妲莉坐下來了,正看著她從白人的國度帶來的相機,她說那叫“拍立得相機”。她的手提包仍在身邊,她的鞋子,她說那叫“高跟鞋”,仍穿在腳上,似乎她準備馬上離開。埃格布努,雖然你總是能從一個人臉上的表情了解他的想法,但現在很難了解偉大母親的女兒們在想什么。這是因為她們現在的打扮方式與母親們不一樣。她們不肯穿織染布料的衣服,不肯編織精致的發辮,也不肯戴珠鏈和貝串。現在一個女人會自己用一根畫筆在臉上搽各種顏色的脂粉,心情難過的女人會在臉上搽滿顏色,看上去竟然高高興興的。這就是那天恩妲莉的模樣。
“告訴我,”我的宿主剛坐下她就問道,“你想見我的家人嗎?”
他坐的是沙發最脆弱的部位,他的整個身體都陷了下去,幾乎看不見恩妲莉的全身。雖然他就在恩妲莉的正前方。
他察覺得出恩妲莉的語氣里帶著憤怒,說道:“是的,如果我們打算結婚的話——”
“所以,你想和我結婚嗎,儂索?”
“是的,姑娘。”
他在說話時,恩妲莉合上了眼睛,現在她睜開眼睛,眼圈看上去紅紅的。她在沙發上換了個姿勢,雙腿朝他伸過來。“你是認真的嗎?”
他抬頭看著恩妲莉:“是的。”
“那你會見到我的家人。如果你說你想和我結婚的話。”
埃格布努,說出這番話似乎令她覺得很痛苦。你不需要占卜者的眼睛就能看出有什么東西重重地壓在她的心頭,那件東西被隱藏在拉著窗簾的心房里,她不肯將其表露。我的宿主也看得出來,所以他把恩妲莉拉到大沙發上他的身邊,問她為什么不愿意讓他見家里人。聽到他這么問,恩妲莉從他身邊掙開,背過臉去。他看得出恩妲莉在害怕。雖然恩妲莉背對著他,他只能看見那對幾乎垂到肩上的大得足以探過兩根手指的耳環,但他察覺得到她的心情。因為恐懼是能籠罩住一個人原始赤裸的臉龐的感情之一,每當它表露出來時,任何一雙看得見東西的眼睛都能認出來,無論那張臉龐帶著多濃的妝容。
“為什么這件事情令你難過呢,姑娘?”
“我沒有難過。”還沒等他說完她就搶著回答。
“那為什么你在害怕?”
“因為那不會是好事。”
“為什么?為什么我連認識女朋友的家人都不行?”
恩妲莉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的眼睛,然后她又背過臉去。“你會見到他們的。這件事我答應你。但我了解我的父母,還有我哥哥。我了解他們。”她又搖了搖頭,“他們是驕傲的人。那不會是好事。但你會見到他們的。”
他被聽到的話搞糊涂了,沒有開口。他希望多了解一些內容,但他不是那種老是追問不休的人。
“我回到家就會告訴他們關于你的事情。”她以難以察覺的不自在的小動作輕輕地用腳打著拍子,“今晚,我就會告訴他們,就今晚。然后我們看什么時候可以帶你到我家。”
說完這番話之后,她似乎如釋重負,在沙發上偎依在他身旁,長長地舒了口氣。但她的話仍然在他的腦海里縈繞。因為她剛才說的那番話產生了強烈的影響——“那不會是好事。”“所以,你想和我結婚嗎?”“你會見到他們的。這件事我答應你。”“然后我們看什么時候可以帶你到我家。”——這些話都不容易摒出腦海。它們需要時間慢慢消化。他正在琢磨時,后院傳來一聲異響,嚇了他一跳。
他一躍而起,一眨眼工夫就跑到廚房。他從窗臺上抄起彈弓,打開紗門,但已經太遲了。等他來到院子里時,那只老鷹已經迎著上升的熱流風猛烈地撲扇著翅膀,它的利爪正抓著一只黃白色的小雞。它飛起來時,翅膀碰到了晾衣繩,令繩子搖晃起來,他掛在上面的兩件衣服掉到地上。他朝那只老鷹射出一塊石頭,但根本沒有打中。他往彈弓里又裝了一塊石頭,但他知道這并沒有用。那只老鷹已經飛入了無法觸及的風中,開始騰飛而起,它的眼睛不再俯視下面,而是直視前方,望著廣闊無垠的沒有顏色的天空。
楚庫,那只老鷹——它是一只危險的猛禽,像豹子一樣有致命的殺傷力。它只想吃肉,一輩子都在尋覓肉食。它是天空的鳥兒中默不作聲的神秘客。它是翱翔的神明,生來便有狂暴的翅膀和無情的利爪。祖先們仔細研究過它和它的近親鷂子,創造格言詮釋它的本性,其中一句恰如其分地詮釋了剛剛發生在我的宿主飼養的雞身上的事情:“每次出擊之前,老鷹會對母雞說:‘把你的雛雞護在懷里,因為我的利爪飽浸鮮血。’”
我的宿主眺望著那只飛走的老鷹,憤怒萬分,這時候恩妲莉打開紗門,走進后院。
“出什么事了?為什么你那么快跑出去?”
“一只老鷹。”他沒有回頭看恩妲莉,指著遠方,但刺眼的日頭曬得他瞇起了眼睛。他手搭涼棚遮住眼睛,死死地盯著那只老鷹飛走的方向。但剛才襲擊的情景依然清晰地印在腦海里,依然那么生動,他很難相信事情已經結束了。現在他什么也做不了,沒辦法救下自己養的雞,不讓它被撕碎吞食。他含辛茹苦親手喂養的雞——其中一只又被奪走了,連反抗的機會都沒有。
他轉身看著剩下的雞——除了那只小雞被叼走的母雞之外——畏縮地躲在安全的雞棚里。那只喪子的母雞到處亂走,步態略帶踉蹌,咕咕咕地叫喚著,他知道那是表達悲憤之情的鳥語。他沒有說話,只是指著空蕩蕩的天空中的方向。
“我什么也看不見。”恩妲莉手搭涼棚張望,又轉身對著他,“它偷了一只雞,是嗎?”
他點了點頭。
“噢,我的天哪!”
他的目光轉到剛才的襲擊留下的痕跡:斑斑血跡和幾片雞毛。
“它搶走了多少只雞?它怎么——”
“一只。”他說道,然后提醒自己正在和一個不想以伊博語交流的人說話。他補充了一句:“一只而已。”
他把彈弓擺放在長凳上,跟在那只正在后院里走動和哀啼的母雞身后。他想把那只母雞逮住,可第一次出手被它躲過了。接著他猛撲向前,伸出雙手,抓住它最靠近左肩的翅膀部位,將它堵在籬笆上。然后他拎起母雞的腿,溫柔地撫摸著它的雞爪。母雞變得安靜下來,豎起了尾巴。
“事情怎么發生的?”恩妲莉一邊撿起掉落的衣服一邊問。
“它剛剛來過——”他撫摸著母雞的耳垂,停了一下,“它剛剛飛落它們頭上,將這只母雞艾妲的雛雞抓走了。她剛剛孵的雛雞。”
他把母雞艾妲放回雞籠里,緩緩地把門關上。
“我很抱歉,親愛的。”
他拍了拍手,將手上的灰塵拍掉,然后走進房子里。
他先去了廁所洗手,然后回到客廳里,這時恩妲莉問道:“這種事情一直發生嗎?”
“不,不,噢,不是一直發生。”
他本想只回答這么多,但是,楚庫,我敦促他將藏在心里的話都說出來。我了解他。我知道治愈一個受挫折的男人的方式之一就是他從前獲得勝利的故事。它撫慰了由失敗造成的傷痛,讓他有可能在未來獲得勝利。因此,我在他的腦海里閃念,讓他想起老鷹并不總是來這里肆虐。我建議他告訴恩妲莉這種事情并不是經常發生。稀罕的是,他竟然聽從了我的建議。
“不,這種事情并不是每一次都會發生。”他說道,“這種事情不能總是發生。絕不可以!”
“噢。”她應了一聲。
“我不允許這種事情發生。事實上,不久前,有一只老鷹想襲擊我的家禽。”他說道,為自己突然說起了蹩腳的白人語言感到吃驚。但他就用這門語言向恩妲莉講述了他不久前的勝利,而她專注地傾聽著。他開始講述,不久前他把家禽放出來,幾乎所有的家禽,除了一個籠子里的幾只肉雞之外,然后進廚房給水槽里的芋頭削皮,時不時朝外面張望,這時他發現有一只老鷹正在家禽頭頂的天空中盤旋。他打開百葉窗,抄起彈弓,從窗臺拿起一塊石頭。他將石頭上的紅螞蟻吹走,然后打開其中一扇百葉窗,讓自己的雙手能有足夠的空間施展,然后轉動手把,讓百葉窗的葉片彼此間呈筆直平行的層疊。然后他等候著那只老鷹發動襲擊。
他對恩妲莉說,老鷹或許是鳥類中最警惕的,能接連幾個小時不斷盤旋,緊盯著目標,讓自己的出擊盡可能精準——只要一擊而中,那就足夠了。他知道這一點,因此也在耐心等候。他的眼睛一秒鐘也沒有離開那只盤旋的老鷹。這就是他能在老鷹悍然撲落院子里,抓起一只小公雞,試圖乘風遁去的那一瞬間打中它的原因。精確制導的石頭將這只掠食者撞到籬笆上,迫使它丟下那只小公雞。那只老鷹重重地從籬笆上滑落。它掙扎起身,它的腦袋暫時消失在張開的翅膀里。它摔得頭暈眼花。
當那只老鷹試著站起身時,他沖進院子,然后將它卡在墻上,不去理會它劇烈扇動的翅膀和凄厲的叫聲。他拖著鷹翅,將它拽到農場盡頭垃圾桶旁邊那棵腰果樹下。他強調說,他無法形容自己心中的憤怒。他懷著熊熊怒火綁住那只老鷹的翅膀,它的腦袋流下的鮮血浸透了結實的麻繩。他把那只老鷹綁在樹上時,訓斥著它和它的所有同類——所有那些偷走他與同胞們以汗水、時間和金錢培育出的成果的畜生。他走進屋子里,拿著幾根釘子回來,汗水從他的脊背和脖子上淌落。他走回院里時,那只老鷹憤怒地怪叫著,聲音刺耳難聽。他從樹后拾起一塊大石頭,將那只老鷹的脖子抬起靠在樹干上。然后他用那塊石頭將釘子敲進老鷹的脖子,直到釘子從另一邊貫穿而出,濺出木屑,令那棵樹的一層老皮剝落下來。現在他的手和石頭都沾滿了鷹血,他拉開一只翅膀,將翅膀也深深地釘入樹干中。雖然他知道自己干了一件極其殘忍而且罕見的事情,但他被怒火吞噬了,他決心貫徹自己的意志,因為這是那只老鷹應得的懲罰:釘十字架之刑。因此,他將死鷹長滿羽毛的雙腳并攏在一起,將它們釘在樹上。行刑結束了。
現在,故事講完了,他坐回椅子上,陷在自己所描述的情景里。雖然他一直看著恩妲莉,但似乎從他開始講述故事之后這才第一次見到她。他知道剛才對恩妲莉講述的事情是多么沉重,現在他害怕恩妲莉肯定會認為他是一個暴徒。他連忙抬頭看恩妲莉,但他猜不透恩妲莉在想什么。
“我很驚訝,儂索。”她突然說道。
“因為什么?”他問道,心跳開始加速。
“那個故事。”
是嗎?他在心里問道。那就是從現在開始恩妲莉對他的觀感嗎?一個無可救藥的殘暴的男人,對鳥行釘十字架之刑?“為什么?”他問道。
“我不知道。可是——事實上,我不知道。或許是你向我講述的方式。可是——我只知道這是一個非常非常愛他的家禽的男人。”
埃布貝迪克,聽到這番話,我的宿主的思緒圍繞著它打轉。愛,他在心里想。在這個時候,在他剛剛坦白承認自己干得出如此殘忍瘋狂的舉動之后,恩妲莉心里想的怎么會是愛呢?
“你愛它們。”她又說了一遍,然后閉上了眼睛,“如果你不愛它們,就不會做出你剛剛在故事里向我講述的那種行為。今天也是。你真的很愛它們,儂索。”
他點了點頭,但不知道為什么這么做。
“我想,你真是一個好牧人。”
他抬頭看著恩妲莉,問道:“什么?”
“我說你是一個牧人。”
“那是什么?”
“就是養羊的人。你記得《圣經》嗎?”
恩妲莉的話令他感到有點困惑,因為他并沒有就那件事想太多,男人不會深刻思考自己每天都在做的、已經成為慣例的事情。他沒有思考過自己已經被這個世界摧毀了。那些鳥既是他的心被擺在上面焚燒的壁爐——與此同時,它們又是木頭燃燒殆盡之后殘余的灰燼。他愛它們,雖然它們千姿百態,而他只是一個簡單的個體。但和每一個去愛的人一樣,他希望得到回報。因為他甚至不知道他那只獨一無二的小鵝愛不愛他,他的愛到后來變成了畸形的事物——他或我,他的魑,都無法理解的事物。
“但我養的是家禽,不是羊。”他說道。
“那并不重要,你養的是鳥也一樣。”
他搖了搖頭。
“千真萬確,”她說道,現在挨著他近了些,“你是鳥兒們的牧人,你愛著你的家禽。你照顧他們,就像耶穌照顧他的羊,都懷著深深的愛。”
雖然恩妲莉的話讓他疑惑不解,但他說道:“大概是吧,姑娘。”
阿格巴塔—阿魯瑪魯,那天恩妲莉說過的話令我的宿主感到困惑,即使他們做了愛,吃了米飯和燉菜,又做了愛之后,恩妲莉進入夢鄉,他坐在床上,傾聽著農場和谷倉里蟋蟀的鳴叫時,仍令他感到費解。他的思緒一直橫亙在恩妲莉說過的關于她的家人的那番隱晦的話上,似乎陷在了那里,就像一只被粘鳥膠粘住的鳥兒。他直勾勾地盯著對面的墻壁,但沒有看著任何東西,這時恩妲莉的聲音嚇了他一跳。
“你怎么還不睡,儂索?”
他轉過臉對著她,躺倒在床上。
“我這就睡,姑娘。你怎么醒了?”
她轉過身,在漆黑中,他看見了她乳房的輪廓。
“嗯,我不知道,我就那樣子醒過來了。我以前也睡得不踏實,噢,”她的聲音還是那么微弱,“嗯哼,儂索,我一整天都在想:那只老鷹叼走了小雞后,其他的雞發出的聲音是怎么回事?好像它們全都聚集——呃,在一起。”她輕咳一聲,他聽見她的喉嚨里有痰音,“好像它們全都在說著同樣的事情,發出同樣的聲音。”他剛要開口,但恩妲莉繼續說道:“真是奇怪。你注意到了嗎,親愛的?”
“是的,姑娘。”他說道。
“告訴我,那是什么?那是哭聲嗎?它們在哭嗎?”
他長長地吸了口氣。談論這種情況對他來說是很艱難的事情,因為它總是令他心有感觸。因為那是他珍視家禽的其中一個原因——它們是那么脆弱,它們得仰仗他的保護、喂養和一切照顧。在這一點上,它們與野生的鳥不一樣。
“是真的,姑娘,那是哭聲。”他說道。
“真的嗎?”
“千真萬確,姑娘。”
“噢,天哪,儂索!怪不得!因為那只小雞——”
“就是那樣。”
“為了被老鷹叼走的那只?”
“就是那樣,姑娘。”
“那真是太令人傷心了,儂索。”她沉默了一會兒,然后說道,“但你怎么知道它們在哭呢?”
“是我的父親告訴我的。他總說那就像一首為逝者而唱的哀歌。他稱之為‘埃格烏戊穆—奧比雷—伊赫’。你明白嗎?我不知道‘戊穆—奧比雷—伊赫’用英語怎么說。”
“小人物,”她說道,“不,卑微者。”
“是的,是的,就是這個意思。我父親的說法翻譯過來就是這個意思。他用英語表述時就是這么說的:卑微者。他總是說,那就像它們的‘叫響曲’。”
“是‘交響曲’,”她說道,“交——響——曲。”
“對,他就是這么說的,姑娘。他總是說那些雞知道那就是它們所能做的一切:嗚咕咕嗚咕咕地哭泣著!嗚咕咕嗚咕咕!”
晚些時候,在恩妲莉重返夢鄉之后,他躺在恩妲莉身邊,思索著那只老鷹發動襲擊和恩妲莉對家禽的觀察。然后,隨著夜色漸濃,他的思緒回到了恩妲莉說過的關于她的家人的事情上,恐懼又悄然潛入,這一次,戴著邪靈的面具。
伊安格—伊安格,長者們說過:“墻上若是沒有洞,蜥蜴就進不了屋。”即使一個人陷入煩惱,但只要沒有崩潰,他就能挺過來。雖然我的宿主的寧靜被攪亂了,但他仍然正正經經地做事。他送了二十九個雞蛋給街那頭的餐館,開車到埃努古賣了七只雞,又買了幾只棕母雞和六包飼料。他只買了一包麥麩,遇到一個男人在吹奏烏扎——吹給精靈聽的笛子。那個吹笛者跟在另一個男人身后,后者的軀干上用白堊、靛藍染料和紫檀木屑畫滿了圖案,牙齒之間咬著一片棕櫚樹的嫩葉。在那兩個男人身后是一出儺舞。一群人聚在一起,那個儺者戴著一個長角的面具,上面開了一道口子,那是一個長著丹鳳眼的長者,正伴隨著古老的笛樂和雙鑼的節奏起舞。如您所知,埃格布努,當一個人遇到祖先的精靈——某位或某幾位祖先的肉身顯靈——你無法抵擋它的吸引力。噶嘎納奧格烏,我無法克制自己!因為我曾在偉大祖先們的時代生活過,那時候儺舞是常見的情景。我無法抵擋傾聽烏扎吹奏的神秘樂曲的誘惑,那支笛子是在世最出色的匠人制作的。我從宿主身上出來,飛進一群瘋瘋癲癲的千姿百態的精靈當中,它們聚集在這一帶,發出震耳欲聾的響聲,它們的腳踩著埃津穆奧的柔軟地面。更令我吃驚的是我在熙熙攘攘的市場另一頭的上空見到的情景。一群小小的人形精靈——早已夭折或被流產或被殺掉的孿生嬰兒——正站在將近四百米高的空中玩耍,那里是靈體飛升和鳥兒飛翔的神秘通道。這群精靈被一股人類(除了巫醫和天才之外)無法理解的力量托在人群上方,看上去就好像在地上一樣。它們在跺腳,跳躍,打著響指,玩著“感謝阿拉”的古老游戲。它們的笑聲高亢熱烈,伴隨著人間早已失傳的空靈綿長的古老語言。楚庫,雖然我以前目睹過像這樣的情景,但我再一次被那一幕驚呆了:雖然有幾十個兒童模樣的精靈在玩耍,但在它們下方,市場仍井然有序,絲毫沒有受到干擾。市場里繼續充斥著婦女們討價還價、人們開車來來往往的聲音,一出儺舞伴隨著在那個地方回蕩的烏扎和木鼓的樂聲正在進行。沒有人察覺到頭頂上有什么,而上面的精靈也沒有理會下面的凡人。
我剛才被嬉戲的精靈深深地吸引住,回到宿主身上時,儺舞者及隨行人員已經走了。因為在精靈的國度里,對于人類來說一段漫長的時間,只相當于打了個響指。這就是當我回到他身上時,他已經開著小貨車駛回烏穆阿希亞的原因。由于這個插曲,我未能目睹我的宿主在市場所做的一切,奧巴司迪內魯,對于這件事,我祈求得到您的原諒。
離烏穆阿希亞還有一小段距離,我的宿主收到恩妲莉發來的一則消息,說她那天晚上只會待一小會兒,因為她得準備第二天的考試。那天晚上恩妲莉來了,穿著她那件實驗袍,他正在看《百萬富翁》,恩妲莉喜歡看這個電視節目,還介紹他也看。
她脫下實驗袍,露出一件綠色襯衣和一條牛仔褲,讓她看上去像一個青春未艾的少女。
“我剛從實驗室那里過來。”她說道,“請把電視機關掉吧,我們得談談明天去我家的事情。”
“電視機?”他問道。
“是的,關掉!”
“噢?別發脾氣,姑娘。”
他慢慢地起身準備去關電視,但聽到表示氣氛緊張的異響,他停下腳步,站在那兒又看起了節目。
“我們還是到后院去吧,這里很悶熱。”恩妲莉說道。
他跟著恩妲莉去了后院,空氣中彌漫著濃郁的家禽的味道。他們坐在長凳上,恩妲莉正要開口,這時她看見一根長長的黑羽粘在墻上,似乎被膠水粘住了。“看哪,儂索!”她說道,他也看見了。他從墻上撿起那根羽毛,聞了一下。
“是那只笨鷹的。”他搖了搖頭說道。
“啊,它怎么會粘在上面?”
“我不知道。”他拗斷了那根羽毛,扔到籬笆的對面,想起昨天的事情,氣不打一處來。
恩妲莉長長地吸了口氣,強迫自己繼續,她說話時似乎每一個字都得反復斟酌,每一個字都煞費苦心地思量過。
“奇儂索·所羅門·奧利薩,你是一個好人,是上帝派給我的使者。看著我,我經歷過地獄。你在最為不堪的地方遇到了我。你在橋上遇到了我。當時我在那座橋上,是因為——因為什么呢?——因為我厭倦了被虐待。因為我厭倦了遭受玩弄和欺騙。可是,上帝啊!他在那個特定的時刻派你走進我的生命。現在,看著我。”她攤開雙手讓他看著,“看著我,看看我的改變。如果以前有人告訴我,或告訴我的母親她的女兒會在養雞場工作,觸摸農場的家禽,誰會相信呢?沒有人會相信。儂索,你甚至不知道我是什么人,或我的出身。”
恩妲莉似乎在微笑,但他看得出那并不是微笑。那是她的臉龐在努力幫她掩蓋心中滿溢的難過的情感。
“因此,我在說什么呢?為什么我會說這些?我想說的是我的家人——我的父母,甚至我的哥哥——或許不會接受你。我知道那很難理解,儂索,可是,你要知道,我父親是一位酋長,奧尼恩澤。他們會說我不應該找一個農民。就是這樣,他們會這么說……”
埃格布努,我的宿主聽著恩妲莉反反復復地說著同樣的內容,試圖抵消它的影響。恩妲莉的話震撼了他,因為他一直在害怕這些事情。他察覺到了種種跡象。那天在芬巴爾街的鐘表店他就看出來了。當時恩妲莉對他說她在國外出生:“在英國。”她的父母和她的哥哥在那里上學,只有她決定在尼日利亞接受教育。“可是,”她補充道,“我會到國外攻讀碩士學位。”他記起了還有一回,他們冒著暴風雨開車經過老城,這時恩妲莉問他是否上過大學。這個問題令他猝不及防,他的心臟開始劇烈跳動。“沒有。”他回答,似乎舌頭打了個結。但恩妲莉只是說:“噢,我知道了。”他記起然后恩妲莉指著阿吉伊·伊龍西[11]片區馬路那邊一排排鱗次櫛比的高層建筑,有一根高高的新式太陽能街燈從其中一座建筑上方豎起,說道:“我們就住在那邊的樓房里。”
“我不是想讓你害怕。”她立刻說道,“沒有人能決定我要和誰結婚。這件事情我自己做主。我不再是小孩子了。”
他點了點頭。
“親愛的,你明白嗎?”她歪著頭問道,她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似哭非哭。
“我明白,姑娘。”他很驚訝恩妲莉突然轉用祖先們的語言,他仍以白人的語言回答。雖然他曾聽見恩妲莉在電話里用這門語言與父母交流,但她幾乎不和他說。她說她不喜歡說這門語言,除了和她的父母之外,因為她在國外生活了好幾年,覺得自己說得不流利。
“謝謝。”恩妲莉說道,親了親他的臉頰。她站起身,走進廚房里。
之后,兩人吃飯時,她問道:“儂索,你真的愛我嗎?”他正要回答,這時恩妲莉說道:“那一定就是你想和我結婚的原因吧?”他喃喃地說了些什么,但沒有再說下去,因為恩妲莉立刻補充道:“一定是的,因為你愛我。”
他等了一會兒才說道:“是的。”他以為恩妲莉會再說些什么,但她走進廚房洗碗,提著那盞單焰煤油燈走進屋子里。他想過打開那盞充電式電燈,但他仍坐著不動,思索著她所說的一切,這時候她回到客廳里。
“儂索,我再問你一遍,你愛我嗎?”
在幾乎漆黑一片中,雖然看不見恩妲莉,但他知道恩妲莉在等候他的回答時,合上了眼睛。每當她期盼得到一個問題的答案時,她總是會合上眼睛,似乎害怕他的回答或許會傷害她。然后,在他說完之后,恩妲莉會試著慢慢領會他剛剛所說的內容。
“你說是的,儂索,但那是真心話嗎?”
“是的,姑娘。”
她提著燈回到房間里,把它擱在身邊的凳子上,把燈焰調低,這樣一來,他們被剛剛入暮的黑暗勾勒出的影子膨脹起來。
“所以,你真的愛我?”
“千真萬確,姑娘。”
“奇儂索,你總是說你愛我。但你得真的去愛一個人,才能和她結婚,你知道嗎?你知道愛的含義嗎?”他正要開口,“不,你先告訴我,你知道愛是什么嗎?”
“我知道,姑娘。”
“真的嗎?真的,那是真心話嗎?”
“是的,姑娘。”
“那么,儂索,愛是什么?”
“我知道。我能感受到它的存在。”他說道。他張嘴想繼續說下去,但只說了一聲“哎”,然后又陷入了沉默。因為他害怕自己不能正確回答。
“儂索,你在聽嗎?”
“是的,我感覺到了愛,但我不能撒謊,說我知道關于愛的一切,所有的一切。”
“不,不,儂索。你說你愛我,所以你一定知道愛是什么。你一定知道那是什么。”她嗟嘆一聲,“你一定知道,儂索。”
噶嘎納奧格烏,這番話令我的宿主感到苦惱。雖然我和每一個善良的魑一樣,總是允許我的宿主運用我在天賦之廳里為他挑選的天賦,盡可能不去干預他的決定,這一次我想進行干預。但他訴諸的手段阻止了我:沉默這個有效的方式。因為我了解到,當人類的寧和心境受到威脅時,他總是先以沒有惡意的沉默做出回應,似乎遭受了令他萎靡不振的打擊,必須讓那股力量逐漸消散。待完全消散之后,他才喃喃地說道:“好的。”
他靠在椅背上,記起恩妲莉曾經對他說過,她有個朋友,嘲笑一個對她表白說對她一見鐘情的男人。當時他還納悶為什么她和那個朋友莉蒂婭會覺得那十分可笑,還拿來當笑話講。這讓他想起當他對J小姐說他愛她時,她哈哈大笑的情形。當時他覺得驚訝,一如現在的感受。他抬頭看著恩妲莉的輪廓,頭一回想到他并沒有好好地權衡思量結婚意味著什么。她將不得不搬進來和他住在這里。她得和他一起開著小貨車給芬巴爾街的面包店送雞蛋,給餐館送雞肉,還時不時供應活雞。所有屬于他的東西現在也將會屬于恩妲莉——所有的一切。他清楚無誤地聽見自己說什么了嗎?所有的一切!假如,遲早有一天,他把種子播進她的身體里,孩子將會出世——就連那個孩子也將屬于他倆!她的財產,她的車,她的大學學歷將令他沾光,她的家庭,她的心靈,所有屬于她的東西,所有將會屬于她的東西,也將會是他的。這就是婚姻的含義。
想到這個新的念頭,他說道:“其實我不明白。我能說的是——”
恩妲莉睜開眼睛之后一定說了“好吧”這兩個字。“可你……”她剛一開口,卻又陷入沉默。
“什么?什么?”他連忙追問,不讓她把原本想說出來的話藏在心里,因為她老是這樣:欲言又止,然后將想法藏在心里,等到以后才說出來,有時候永遠不會再提。
“別擔心。”她幾乎就像在耳語,“下個星期天你到我家來。你會和我的家人見面。”
奧瑟布魯瓦,您知道,魑是記憶的字體——會走會動的許多個輪回的積聚。每一件事、每一個細節就像一棵矗立在永恒的光明與黑暗中的樹。但是,它并沒有記住每一件事情,只有那些對宿主造成影響的值得記住的事件。我必須告訴您,我將會永遠記住那天晚上我的宿主做出的決定。起初他等候著恩妲莉說出那番他害怕的話“那不會是好事”,但她沒有開口。因此,他支支吾吾地說道:“那好吧,姑娘。下個星期天,我會和你的家人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