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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覺醒

伊安格—伊安格,在人世間經歷了那么多回,我曾聽令人尊敬的祖先以他們淵博而深刻的智慧說,無論多么沉重的悲傷都不能令眼睛流下血。無論一個人哭泣多久,繼續流下的只有眼淚。一個人或許會長久地陷于悲痛之中,但他終會將其擺脫。一個人的意志終究會長出強壯的肢體,將墻壁摧毀并獲得救贖。因為無論夜晚有多么漆黑,很快它將過去,而太陽神卡瑪努會在翌日高舉他的華麗徽章。這種事情我見得多了。

和橋上那個女人相遇之后的第四個月,我的宿主幾乎不再感到悲傷。并不是說他現在開心了,因為即使在他最明媚的日子里,他衣裳的鑲邊也繡著陰沉傷悲的絲線。他又活過來了,又可能再度開心起來。他回到朋友埃洛楚庫身邊,后者開始定期來探望他,并勸說他加入馬索布[4],那個群體就像一把舊掃帚,將年輕的伊博人像塵埃般掃成一堆。埃洛楚庫是我的宿主讀中學時的朋友兼死黨,從前一直很瘦弱,現在卻是個肌肉發達的大塊頭,每次出現都穿著無袖襯衣或汗衫以展現他的肱二頭肌。他會以白人的語言對我的宿主說道:“尼日利亞失敗了,”然后再換成和我的宿主聊天時最常使用的祖先們的語言,“做點事情吧。我們要自救!”在埃洛楚庫的一再堅持下,我的宿主加入了他的行列。他們戴著黑色貝雷帽,穿著紅色襯衫,晚上在一個大車行那里集合,身邊被畫著半輪旭日的旗幟、地圖和曾為比夫拉而戰的士兵形象包圍。我的宿主會跟著這幫人走來走去,聲嘶力竭地高喊口號。他會和他們一起高喊“比夫拉必將再度崛起”,雙腳猛踩沒有鋪磚的地板,高喊“馬索布!馬索布!”。他會坐在這幫人當中,聽車行老板和運動領袖拉爾夫·烏瓦祖瑞克[5]發言。我的宿主會在這個場合發言,他又變得開心起來,許多人注意到了他大大的笑容和隨時哈哈大笑的爽朗。這些人不知道他以前到過哪兒或他從哪兒來,卻見到了他開始痊愈的最初跡象。

楚庫,因為在比夫拉戰爭[6]期間我曾憑附在一個宿主身上,我害怕他與這幫人廝混會為他招致禍端。我讓他想到這些聚會或許將演變為暴力事件,但他的心聲斬釘截鐵地回答他不怕。事實上,雖然他和這幫人混了很久,卻只是被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憤怒所觸動,因為他并未親身體驗到那些人所表達的冤屈。他不認識哪一個被北尼日利亞人殺害的死難者。盡管這群人所說的許多陰暗內容令他覺得真實可信——譬如說,他知道的確從未有伊博人當過尼日利亞的總統,或許將來也不會有——但所有這一切并沒有對他造成個人的觸動。他對那場戰爭一無所知,只知道自己的父親曾經上過戰場,并對他講述了關于戰爭的許多故事。這些人在發言時,他的父親曾向他提起的關于那場戰爭的生動描述就像受傷的昆蟲在記憶的泥沼中橫飛亂撞。

他參加這些聚會,主要是因為埃洛楚庫是他唯一的朋友。他的小鵝死在一個鄰居手里,令他對友誼死心。經過那件事情之后,他在人性的灰色地帶徘徊,決定不喜歡這個殘暴無道的人間。相反,他在長著羽毛的生靈身上找到了慰藉。他參加聚會的另一個原因是這讓他在除了照料家禽和小農場之外有別的事情做,同時他也期盼著在城里走來走去,鼓吹比夫拉應當成為主權國家的時候,或許會和曾在橋上見過的那個女人相遇。阿卡塔卡,最后這個原因是他的主要想法,也是即使游行示威變得越來越危險,他仍堅持參加的主要原因。經過一個月的抗議、與警察對抗、實施暴力行動,以及我不斷地在他的腦海里苦口婆心地規勸他不要再繼續下去,他脫離了那個群體,就像一個從飛馳的車輛上脫落的輪胎,滾進了空地里。

他回歸自己的正常生活,在拂曉時聽著家禽們奏響美妙而神秘的音樂起床——啼叫、打鳴、咯噠聲,總是交會融合,他的父親曾將之形容為一首協奏曲。他收集雞蛋,在書寫紙登記本里記錄雛雞的誕生,喂養家禽,看著它們在院子里散步吃食,手持彈弓準備好保護它們,并照料那幾只病弱的家禽。那個月,他心無旁騖一心工作,有一天,他在那片土地上除過草的地方種西紅柿。他已經很久沒去料理那片土地了,眼前的改變令他感到震驚。在給那片土地除草時,他發現它已被紅蟻徹底侵占了。它們躲在土壤的深處,在每一個土丘里都筑了巢。它們似乎以一個死掉的老木薯的頭部為食,或許正是因為它們的侵襲,所以木薯沒能生長。他燒了一壺開水,然后倒進泥土里,把所有的螞蟻統統殺死。然后他將密密麻麻的死螞蟻掃掉,播下種子。

他回到院子里,將嵌在指甲里把兩個大拇指染黑的西紅柿種子洗掉,然后從存放在未被使用的房間里的一個筒倉袋里舀了幾碗小米,將谷物撒在一張席子上。他拔開兩個大雞棚的門閂,里面養了十幾只雞,它們朝撒滿飼料的席子蜂擁而去。雞棚里有兩個雞籠,每個雞籠里有幾只母雞和它們的小雞,還有被雞蛋圍繞的三只大肉雞中的某一只。每只雞他都摸了摸,看看它們是否健康。大約有四十只棕雞和十來只白雞。喂完雞后,他站在院子里,哪一只雞拉了屎都會用棍子將雞屎挑開,看看有沒有蟲子。正當檢視一只肉雞在井邊拉下的灰屎時,他聽見一個女人叫賣花生的吆喝聲。

埃格布努,我必須說,并不是每個女人的聲音都會令他有反應,但那個女人的聲音在他聽來出奇地熟悉。雖然他不明白,但我知道那個聲音令他想起了母親。他立刻看到了一個豐滿黝黑的女人,看上去約莫與他同齡。烈日下,她在流汗,汗水令她的雙腿閃閃發亮。她頭上頂著一個盛放花生的托盤。她是一個窮苦人——屬于由新文明締造的階層。在祖先們的時代,只有懶惰、孱弱或遭到詛咒的人才會受窮,但現在大部分人都在受窮。走到街上,走進阿萊格博的任何一個市場里,你就會發現做苦工的男人,他們的雙手堅硬如石,他們的衣服浸透了汗水,生活在赤貧之中。白人來的時候帶來了好東西。看到汽車時,祖先的子孫們驚喜地叫嚷。橋梁?他們說:“噢,太了不起了!”提到收音機時,他們說:“這難道不是世界上的奇跡之一嗎?”他們不單無視神圣的祖先們所締造的文明,更將其摧毀。他們擁入城市——拉各斯、哈科特港、埃努古、卡諾——卻發現好東西供應不足。“給我們的小汽車在哪兒呢?”他們在這幾座城市的城門邊詢問。“怎么只有一小部分人有車!”“那些好工作呢?系著長領帶坐在空調下的優裕工作呢?”“啊,它們只給那些讀過幾年大學的人,就算上過大學,你還得和一大幫有同等資歷的人競爭上崗才行。”于是,祖先的孩子們吃了閉門羹,垂頭喪氣地回去了。可是,回哪兒去呢?回到被他們摧毀的文明的廢墟里。于是,他們只能靠最為微薄的薪水活著,這就是為什么你會見到這種女人,她走遍整座城市,在叫賣花生。

他喊那個女人過來。

那個女人轉身對著他,抬起一只手將頭上的托盤扶穩。她指著自己,說了幾句話,但他聽不見。

“我想買花生。”他朝那個女人喊道。

那個女人開始順著彎曲的土路走過來,路上有好多處他的小貨車留下的輪胎印痕,最近還多了他叔叔的車轍。昨天下過雨,紅土結成了小小的土球,粘在輪胎上。現在日子晴朗,紅土仍然散發著遠古時的氣息,到處都是蟲子,在路上蠕動,留下痕跡。童年時,他很享受下完陣雨后將蟲子踩在腳底下蹍碎的快感,有時候,他和朋友們,尤其是那個偷了小鵝的艾吉克,會將蟲子裝在透明的膠袋里,看著它們在沒有空氣的密封空間里扭曲掙扎。

她穿著一雙開趾拖鞋走來,塑膠鞋帶和腳上裹著泥土。一個小小的錢包用一根帶子吊在她的脖子上,在她的胸前晃悠著。她走上前時,雙腳踩在泥地里,他把手在門邊的墻壁上擦了擦。他走回房子里,慌忙朝四處張望。他第一次注意到蔓延整片客廳天花板的幾張大蛛網,讓他想起他那總把家里打掃得干干凈凈的父親已經死去好久了。

“下午好,先生。”那個女人說道,微微行了一個屈膝禮。

“下午好,我的姐妹。”

那個女人將盛著花生的托盤擺下,伸手從裙子的側袋里拿出一塊濕透的手帕——上面還有斑斑點點的棕泥,用它擦拭前額。

“多少,多少錢——”

“花生?”

我的宿主以為他聽見那個女人的聲音在微微發顫——人們受自己偏激的想法對別人的行為產生誤會時的反應。我和他一樣在聽,但我沒聽出她的聲音在發顫,在我聽來,她的語氣非常平靜。

“是的,花生。”他說道,點了點頭。他的喉嚨在起痰,在嘴里留下辛辣的味道。他之所以心緒不寧是因為她的聲音顯得出奇地熟悉,雖然他不能肯定到底像誰,但還是被吸引過去。

那個女人指著一個小西紅柿罐頭的空罐,里面裝滿了花生,說道:“小杯五奈拉,大杯十奈拉。”

“來一杯十奈拉的。”

那個女人搖了搖頭道:“所以,先生,你把我叫過來,就只買十奈拉花生?啊,求求你,再買多一點啦。”然后她哈哈大笑起來。

他又察覺到喉嚨在發癢。他初次有這種感覺是在守喪時。他不知道那是一種與消化不良有關的疾病,在經歷悲痛或極度憂慮之人的胃中作祟。這種事情我見得多了,最近一回是在我的前宿主艾金克昂涅·伊斯噶迪身上,那是將近四十年前的事情了,當時他參加了比夫拉戰爭。

“那好吧,給我兩大杯。”他說道。

“噢呵,謝謝你,先生。”

那個女人彎下腰將花生舀進那個大一點的罐子,然后倒進一個沒有顏色的小膠袋里。當她將第二罐倒進同一個袋子里時,他說道:“我要的不只是花生。”

“啊?”她垂下了頭。

她沒有立刻抬頭看他,但他一直盯著她,目光在她的臉上流連。那張臉皮膚粗糙,帶有菜色。有幾處部位糊著幾層泥巴,像長了贅肉,令容顏產生了些許改變。但在這幾層泥巴下,他看得出其實她長得蠻漂亮的。當她笑起來時,她的酒窩變得更深,她的嘴巴嘟了起來。嘴巴上方有一顆痣,她一直在舔干裂的嘴唇,讓它們顯得潤澤些,但他并沒有太在意。他的視線落在她的胸脯上:隆起的乳房之間很開闊。它們圓潤豐滿,在衣服下鼓鼓脹脹的,但他可以看到內衣的痕跡——她的胸罩帶子——在她的兩邊肩膀上凸顯。

你會說伊博語嗎?”他問道,她點了點頭,于是他換成了能言善道的祖先們的語言,“我想你過來陪陪我。我覺得很孤獨。”

“所以,你不要花生?”

他搖了搖頭道:“不,不只是花生。我還想和你說說話。”

他扶著她直起身子,等她站起來時,他的嘴巴吻上了她。阿格巴塔—阿魯瑪魯,雖然他害怕她會抗拒他,但他的沖動實在是太強烈了,壓倒了他內心理智的聲音。他后仰著頭,見到她驚呆了,沒有抵抗。他甚至看得出她的眼里閃爍著快樂的光芒,于是,他摟得更加用力。他湊近她身邊,開口說道:“我希望你能和我到屋里去。”

你在說什么?”她笑得更大聲了,“你真是一個怪誕的人。”

她用的是“怪誕”這個詞,在烏穆阿希亞的祖先們所說的語言里很少使用,但他經常在埃努古的那個大市場里聽人說起。

“你從埃努古那兒來的嗎?”

“是的!你怎么知道?”

“埃努古哪個地方?”

“奧博羅—阿弗。”

他搖了搖頭。

她輕快地從他身邊躲開,雙手交疊。“你真是太怪誕了,”她說道,“你甚至不知道我有沒有男朋友。”

但他沒有說話。他把她的托盤放在餐桌上,桌子的邊沿有干結的雞屎。他張開雙手摟住她,溫柔地將她拉到身邊時,她低聲說道:“所以,這才是你真正想要的吧?”他說是,然后脫下她的上衣時,她輕輕拍了拍他的手,哈哈大笑起來。

楚庫,我對宿主已有多年了解。但那天我認不出他。他的舉動就像一個著了魔的人,就連他自己也不認得。他是一個遺世隱居的人,不敢與自己的小天地之外的世界多作接觸,他從哪兒找到勇氣叫一個女人陪他上床?他從哪兒找到勇氣——直到他叔叔建議他找個女人之前,他對女人并沒有太多想法——為一個剛剛認識的女人寬衣解帶?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懷著這份不尋常的勇氣,他脫掉了那個女人的衣服。

她久久地用力握著他的手,另一只手捂著自己的嘴巴,自顧自地默默地笑著。他們走進他的房間,當他伸手將身后的門關上時,他的心跳得更快了。那個女人說道:“瞧,我身上可臟了。”但他幾乎沒有理會那番話,他全部心思都在自己那雙微微發顫的手上。他將她的內褲脫了下來,然后說道:“不要緊,姑娘。”然后他拉著她上了父親臨終時躺過的那張床,被一股近似于盛怒的激情占據支配。那股激情體現于那個女人臉上表情的微妙變化中:時而歡愉;時而悲楚,緊咬牙關;時而激動萬分,發出咯咯嬌笑;時而驚詫不已,嘴巴困惑地張成“O”字形;時而煩躁卻又平靜地雙目緊閉,似乎陷入愉悅疲憊的熟睡。這些變化逐一在她的面容上掠過,直到最后一刻,突然他開始萎靡。他幾乎沒聽見她在叫嚷:“抽出來,求求你。”然后他倒在她身邊,他的發泄結束了。

那個行為本身很難形容。他們沒有說話,只是在哀鳴,喘氣,嘆息,咬緊牙關。房間里的東西在為他們傾訴:床在發出凄楚的叫喊,床單似乎在舒緩謹慎地說話,就像一個小孩子在唱兒歌。這件事情就像一場慶典——如此迅速,如此突然,如此富有活力,卻又如此溫柔。最后,所有的表情從她的臉上掠過之后,留下的只有愉悅。他躺在她身邊,撫摸著她的嘴唇,摩挲著她的腦袋,逗得她哈哈大笑。在這一刻,潛伏在他內心的恐懼消失了。他坐起身,一滴汗水緩緩地從他的背上滑落,沒辦法把握他內心的全部感受。他看得出她心懷感激,因為現在她拉起他的手,緊緊握住,力氣之大令他暗地里感到難受。然后她開始說話。她說起他時,思想出奇地深刻,似乎她已經認識他很久了。她說雖然他的行為很怪誕,但在她內心深處,她相信他其實是個“好人”。一個好人,她強調了好幾遍。“這個世界上好人不多了。”她說道,雖然現在他被抽干了,疲憊不堪,昏昏欲睡,但他仍察覺出她的聲音里帶著順從。然后,她似乎低頭俯視他的陰莖,見到它雖然將其所有精華傾灑于被單之上已經過去許久了,依然硬邦邦的。她驚呼道:“你還在勃起呀?你好威猛噢!”

他試著說話,但只能含混地嘟囔一聲。

“嗯哼,我瞧你都快睡著了。”她說道。

他點了點頭,為自己意外而突然的疲憊感到尷尬。

“那我走了,讓你好好睡會兒覺。”她拾起胸罩,把它套在胸脯上。可敬的母親們可不會用這玩意兒,她們要么用布條包住胸脯,再在背后打個結;要么干脆袒胸露乳;有時候只用紗布把胸脯遮住。

“好的,但明天請再來。”他說道。

她轉身對他說:“憑什么?你甚至不知道也不問問我有沒有男朋友。”

他的意識被這個想法激醒了,但他的眼皮子依然沉重。他含混地嘟囔著她無法聽清的話,但我聽見了那句莫名其妙的話:“你都肯來了,那就再來嘛。”

“瞧,你連話都不會說了。我走了。但至少告訴我你叫什么名字?”

“奇儂索。”他說道。

“奇——儂——索。名字蠻好聽的。我叫莫圖,你聽見了嗎?”她拍了拍手,“我是你的新女朋友了。明天這個時候我會回來。晚安。”

在慵懶的清醒狀態下,他聽見莫圖離開屋子和關門的聲音。然后,她走了,也帶走了她那獨特的味道,一股縈繞在他的雙手和腦袋里的芬芳。


阿格巴塔—阿魯瑪魯,祖先們說,沒有光明,一個人就不會有影子。這個女人就像一道突然亮起的奇光,令萬物生出影子。他愛上了她。那就像她用一記彈弓打得他的悲傷默不作聲——那只在他的生命的前半夜不停狂吠的瘋狗。兩人的感情如此強烈,治愈了他的創傷。就連我與他之間的關系也改善了,因為當一個人心平氣和時,能真正地與自己的魑進行溝通。當我開口時,他聽得見我的聲音,在他的意志中,我的意志像影子般潛伏著。如果他生活在祖先們的時代,說起他的情況,他們會說他變得篤定踏實了,而我,作為他的魑,也變得篤定踏實了。“一個人說什么,他的魑都會同意。”這句話的確所言非虛。

沒有哪個體驗過這種時刻的人希望它們結束。難過的是,在烏瓦,情況并不總是令人稱心如意。這種事情我見得多了。因此,在一切結束的那天,他像許多個早晨那樣醒來,心里想著這個女人,他與這個女人享受了四個市場周(用白人的日歷計算則是三個星期)的至樂,我并不覺得驚訝。對他來說,那天早上的情況與過去二十一天并沒什么兩樣,因為人類沒有預知未來的能力。我相信這是人類最大的缺陷。要是他能像看清眼前的東西那樣看清遠方的東西,要是他能像看見顯現的事物那樣看見隱藏的事物,要是他能像聽到說出口的話那樣聽到未說出口的話,那他就能擺脫許多災禍。事實上,還有什么能將他毀滅呢?

那個星期六,我的宿主等候著他的戀人過來。他不知道,那天沒有人會走過那條兩邊都是農田并延伸將近兩公里遠,直至主路的小徑。從一大早他就坐在前廊上,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小徑,但白天漸漸過去,他從未想過的事情從某個深淵中升起,引起了他的關注。他沒有想過要莫圖的地址。他不知道她住在哪里。他曾經問過一回,央求她讓他開車送她回家,但她說要是她的阿姨發現她有男朋友,會狠狠地整治她。他知道的就只有這些:她是來自奧博羅——阿弗的女仆,服侍她的“阿姨”——其實是一個與她并沒有血緣關系的熟人——住在城市里,她沒有電話。除此之外,他一無所知。

那天過去了,另一天像無可阻擋的大車奔騰前來,輪聲轆轆,堂堂而行。他沖上前迎接新的日子,期冀的壓力幾乎令他身子發顫。當他打開房門,卻見到門廊上空無一人。什么都沒有,只有一輛舊車的銹跡和金屬部件發出的干巴巴的嘲諷聲。又一天來臨了,披著熟悉的天空的顏色,讓他想起與莫圖在廚房里做愛的情景,那是他頭一回聽到陰道排氣的聲音。那也是莫圖第一天在他家里洗澡和穿上他為她買的衣服:一條亮藍色的印花料子長裙,然后她在他家的浴室里用水桶把衣服洗干凈,掛在院子里系于番石榴樹與籬笆那邊半根埋在土里的木棍之間的晾衣繩上。然后他們做愛,莫圖問他關于家禽的事情。他發現自己向莫圖講述了關于生平的許多事情,令他意識到原來他的身世是那么沉重,那仿佛是一場頓悟。到日落時,他知道莫圖不會來了。他躺了一整天,空虛,孤獨,震驚,傾聽著雨水滴落在水桶和地面上宛如鼓點的聲音。

奧瑟布魯瓦,我自己感到擔憂。對于魑來說,看到宿主找到幸福然后又失去它,是一件難過的事情。我熱切地傾聽著,希望聽到這個女人過來,有時候,當他在農場里干活或照料家禽時,我會離開他的身體,站在門廊上觀望,想著可能會見到她經過這片地方,這樣的話,我會在他的腦海里閃念作為信號。但我也沒有見到她的蹤跡。那天晚上,虛榮的精靈讓他夢見莫圖,以此嘲諷他。第二天早上,他苦惱地醒來。夢中他倆在一座寺廟或老教堂里,看著壁畫和圣徒們的畫像。他專注地看著一幅畫,畫中一個人在樹上,當他轉過身時,沒有看見莫圖。她的位置上是一只鷹隼。它睜著黃色的眼睛盯著他,半張著鷹喙,利爪牢牢地抓住一個座位的邊緣。起初他沒有開口說話,因為他知道那只鷹隼就是她。埃格布努,您知道,在夢的世界里,知識不是探究得來的,事物是簡單明了的。就這樣,他看見自己一直等候的女人變成了一只鳥。他正要上前抓住那只鷹隼,這時他醒來了。

第二個星期快結束時,就像有一張古老的嘴巴在不停地對著他的腦袋喋喋不休地灌輸,他的腦海里出現了幾個想法,他意識到出事了,或許他再也見不到莫圖了。噶嘎納奧格烏,那是一次覺醒:一個男人或許找到了一個接受他并愛他的女人,然后有一天,她可能會無緣無故就不見蹤影。要不是那天上蒼拉了他一把,或許這個沉重的覺醒會將他壓垮。因為一個人減輕痛苦的方式之一是去做某件不合常理的事情,某件他將會永遠記住的事情。那個值得紀念的行動會強行壓在流血的傷口上,幫助傷者痊愈。

那天他坐在廚房的地板上,看著那群棕色的小公雞、母雞和雛雞在院子里散步,吃著他撒在麻袋上的幾堆飼料和谷物。他從窗口見到一只老鷹正在那群雞上方盤旋,等候著它的時機。他立刻取下掛在墻釘上的彈弓,再從窗邊的酒椰小籃里撿起幾塊石頭,將石頭上面的小小紅蟻晃掉或吹掉。然后,他瞇起一只眼睛,站在門后一小段距離處隱蔽自己,他將一塊石頭設在彈弓的膠兜里,然后穩穩握住,眼睛瞄著那只老鷹。它在半空中稍作停留,然后飛到更高處,這樣一來,那群雞就看不到它了。然后,它展開翅膀,頃刻間,以令人驚詫的速度朝養雞場俯沖而下。他的彈弓緊隨著老鷹,就在它試圖叼起一只正在籬笆旁邊吃食的小公雞時,他松開了那塊石頭。

的確,他是玩彈弓的高手,從孩提起就到處射石,但他竟然射中了那只老鷹的腦門,實在是不可思議。這一下似乎是出于本能的驅使,又似乎源自神跡。楚庫,那種感覺就像這個行動本身早在許多年前就已經演習過了,早在他出生之前,早在您安排我擔任他的守護精靈之前。這個行動令他開始康復。因為似乎他已經向那股他必須對付的原始力,那只將他擁有的東西統統奪走的看不見的手實施了報復。那個聲音似乎在說:“瞧,他已經開心了那么久,現在是時候把他打發回暗黑之地了,那兒才是他應該待的地方。”從第二周的末段起,他又開始恢復生機。

接下來的那幾天,雨一直下個不停,讓我的宿主想起了孩提時的某一年,那時候他的母親還在世。那場雨摧毀了鄰居的房子,他們一家人寄居在我的宿主家。在雨淋淋的那幾天里,他的家禽沒辦法出雞棚到院子里去。和它們一樣,他和絕大部分事物失去了接觸,躲進他已經熟悉的孤獨世界里。楚庫,莫圖失蹤后的三個月里,他就這么生活,就連埃洛楚庫,他也盡量回避不見。


伊安格—伊安格,偉大的祖先們總是說,即便母親的乳房沒奶,孩子也不會因此而死掉。這句話在我的宿主身上應驗了。很快他就習慣了沒有莫圖的生活,又開始每天外出干活。三個月后的那天,他出門到家附近的加油站給小貨車加油,然后準備回家,根本不抱任何希冀。加油站排起了長龍,終于輪到他來到油泵處,他下車打開油箱好讓油站員工加油,這時他看見后面那排汽車里有一只手在朝他揮舞。起初他看不見那是誰的手,油站員工已經將噴嘴捅進了油箱里,他告訴那個員工,他想加六百奈拉的汽油。

“那是八升。價格沒變。七十五奈拉一升,七十五奈拉。”

“好的,女士。”

那個女人在油泵上輸了幾個數字,表上的數字開始滾動,他轉身回首,發現是橋上的那個女人。楚庫,他怎么會想到在如此平淡無奇的一天,他尋覓良久的伊人竟突然再度自發地出現在他眼前?雖然他密切關注著油泵,害怕自己可能會被坑,因為他聽說過油站工人如何搞小動作,但這次邂逅帶來的震驚就像一條蝰蛇纏著他的思緒。在倉促與焦慮中,他把車停在加油站附近潛入街道下方的涵洞旁邊。無論他用哪個體系——祖先們的體系,一個星期有四天,一個月有二十八天,一年有十三個月;還是如今祖先的子孫們接納的白人體系——自從那天晚上他犧牲了兩只家禽,嚇得她打消了輕生之念后,已經過去九個月了。在等候那個女人時,他回憶起自從那次邂逅之后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所有事情。當那個女人在他后面停好車,下車出來見他時,他感到仿佛久已消失的渴求又出現了,似乎它只是一直被藏在內心深處,就像后口袋里的一枚舊硬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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