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章節
書友吧 3評論第1章 咸·陰差陽錯
你聽說過城中村沒有?在發展過快的城市化進程中,它是激進精英眼中的“毒瘤”,也是掙扎于貧困線上的人們的“樂土”。
這里有低到不可思議的房租、與居民消費水平相匹配的物價、五花八門的流動攤位、熱熱鬧鬧的人情百態,藏污納垢,光怪陸離。
穿過橫七豎八的小路,在這座城中村的深處,有一個毫不起眼的菜市場。年久失修的門頭上印著幾個字——佳好農貿集市?!昂谩弊秩睋p右半邊,變成“佳女”,“農貿”與“集市”雙拼,土不土洋不洋,透著點兒詼諧。
這里上午九點營業,晚上七點關門,生意不好不壞,勉強維持正常運轉。臨近過年,客流量大了些。然而,進門的顧客多數會忽略右手邊第一個攤位——定式思維作祟,總覺得好酒都在巷子里頭。
這是個不大不小的干果鋪,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開著店門,唯一的女營業員好像從不需要休息,連穿的衣服樣式也差不多,成了“佳好”的標識之一。
“紅棗多少錢?”抱著孩子的女人經過,隨口問道。
“大的十五一斤,小的十塊。”
營業員頭發很長,隨意披在肩上,發梢干枯毛糙。她的劉海也很長,蓋住了眉毛眼睛。她很喜歡戴帽子,偶爾忘記戴帽子,便低著頭,就連對面鹵肉店的老板娘也說不清她長什么樣子。她聲音倒好聽,又脆又潤,聽得出來年紀不大。
“便宜點兒唄?!奔彝ブ鲖D最會過日子,討價還價道。
“成本價,不能再低了?!彼淖齑礁筛傻?,有些開裂,態度不算熱絡,透著公事公辦的冷漠,“要不再看看別的,一起算賬?!?
女人買了兩斤紅棗,一袋獼猴桃干,一袋杧果干,被抹了零頭,滿意離去。
“項嘉,你過年回老家不?要不買點兒鹵肉回去?姨不賺你的錢?!睂γ娴睦习迥镞呧竟献舆呏v閑話,模樣富態又喜慶。
“謝謝香姨,不用了。”叫項嘉的女營業員似乎有些“社恐”,無法適應中年婦女自來熟中帶著冒犯的聊天方式,轉身去隔間的倉庫理貨。
她沒有家,也不想買鹵肉。最便宜的鹵雞肝也要十塊錢一斤,買生貨回家自己鹵,合下來成本不到五塊錢。
快下班的時候,老板過來視察工作,翻了翻賬冊,見項嘉記得很仔細,不住點頭:“小項,這段時間辛苦你了。”
“不辛苦?!表椉蚊鎸习逡簿o張,她扯扯衣角往后退了半步,盼著他快走。
老板問了些過年需不需要放假的客氣話,見這個員工一如往常地敬業,要的工資又不高,便大方地塞給她五百塊錢:“喏,年終獎!去割幾斤肉,吃點兒好的?!彼葎倎淼臅r候胖了些,但在他的眼里還是偏瘦。
項嘉愣了愣,將嶄新的人民幣緊緊攥在手里。打工一年多,攢了八千多塊,加上這五百,正好九千塊。她算了算,一個月房租六百,買菜水電五六百,生活用品三百,加起來可以控制在一千五百元以內。這些存款,足夠撐到陽歷六月十五日——那是她打算結束一切的日子。
繼續打工已經沒有意義了,或許她可以考慮辭職?不,待在出租屋無事可做,恐怕她會無時無刻不想把那個日子提前吧,還得再堅持堅持。不過,無論如何,項嘉感到久違的開心。
冬季白天短,下班的時候外面已經黑透了。項嘉套上寬大又土氣的灰棕色羽絨服,鎖好店門,低著頭走路回家。
路過熱氣騰騰的小攤,她猶豫幾秒,又退回去,問道:“桂花糯米藕怎么賣?”
小份五元,大份八元,并不便宜??商鞖饫?,襯得攤位昏黃的光很暖和,再加上她忽然想起,今天是臘八節。
一只只圓圓胖胖的藕泡在琥珀色的蜜汁里,周圍點綴著馥郁香甜的糖桂花,散發出誘人的香氣。項嘉數了數,是又面又糯的七孔藕。她咬咬牙,難得奢侈一回,買了一大份。
老板撈出她看中的那一只藕,拿起鋒利的刀開始切割。藕片之間拉出纏綿銀絲,呈現出漂亮的焦糖色,塞得滿滿的糯米幾乎要爆出來,粉白粉白的,勾得人直咽口水。把切好的藕片裝進紙碗里,項嘉又向老板索要一大勺蜜汁,進行二次浸泡。再等幾分鐘,味道剛剛好。
項嘉租住的房子離菜市場不遠,步行十分鐘就到。她低著頭,混跡于或疲憊或焦慮或歡欣的人群里,像水滴融入大海。中午吃的盒飯不合胃口,這會兒肚子咕咕作響,她便打開盒蓋,用簽子戳中熱乎乎的藕塊,吃了兩口。
走進破舊樓道,冰冷的觸感忽然襲上她的脖頸。陌生又危險的氣息逼近,男人從背后死死鉗住她的胳膊,把她壓在潮濕斑駁的墻壁上。
項嘉的余光瞥見一個高高瘦瘦的影子,鼻子仿佛嗅到了“亡命之徒”的味道——又兇又狠,帶著隱隱的鐵銹味兒。他很驚慌,手腕用力,在她頸間擦出一道紅痕。
“敢出聲,我就動手了。”他的聲音粗噶,無情地蹂躪耳膜,像只吵鬧的鴨子。
項嘉想:還有這種好事?
男人又說:“我快餓死了,給口飯吃?!?
他狼一樣的眼睛,死死盯向還冒著熱氣的紙碗。項嘉終于皺起眉,她抱緊食物,拒絕配合。
“聾了嗎?”男人察覺她的抗拒,態度更加惡劣。
自建的居民樓年久失修,樓道里的聲控燈罷工很久。然而,即使借著微弱的月光,依然能看到晃動的金屬反射的雪亮。
項嘉咽了咽口水,她討厭異性,他靠得這么近,刺激身體本能反應。別說剛吃下的糯米藕,就連中午的盒飯都在胃里翻江倒海。與此同時,她又有些別的想法。如果“不小心”撞過去,是不是一切就結束了,責任也與她無關?或者——故意激怒他?
見她不說話,男人一把搶走紙碗,用簽子扒拉著,三口兩口風卷殘云般吃了個精光。連蜜汁也“咕咚咕咚”灌進嘴里,一滴都沒給她剩下。
他用手背揩揩嘴角,提溜著人往上走,粗聲問:“住幾樓?借你的地盤避避風頭?!?
是老手?項嘉心口怦怦直跳。有道理,封閉空間才好操作,誰會在人來人往的樓道動手?
她掙開他的鉗制,主動往前邁了個臺階,輕聲道:“頂樓。”
男人的腿很長,遷就她的速度,緊緊跟在后面。略微拉開點兒距離后,兩個人都悄悄松了口氣。也是他們運氣好,一路都沒碰見租戶。走到門口,項嘉掏出手機,借屏幕光線開鎖。她飛快地瞥了男人一眼,意外地發現他很年輕。
頭發染成金黃色,是來自城鄉接合部的過時殺馬特造型,也不知道多久沒洗,像鳥窩頂在頭上。骨相生得還不錯,眉形鋒利,如兩柄利刃直逼鬢角,丹鳳眼微微上挑,透出天然的戾氣與野性,鼻梁高挺,嘴唇單薄。總而言之不像人,像胡亂咬人的“瘋狗”。
下巴上一片青青的胡茬,他渾身散發著難以言喻的氣味,像是——汽油、化工品和劣質材料混合在一起,在封閉的廁所發酵了足足一個星期,醞釀出的致命生化武器。
項嘉又想吐了,她勉強忍住,剛剛打開房門,便被男人,不,少年,一把搶走手機,推進黑暗中。他摸索著找到電燈開關,將門窗反鎖,在屋里翻箱倒柜。
整棟樓只有一種戶型,面積十二平方米,勉強算是一室一廳。客廳的角落兼做廚房,衛生間狹窄得連轉身都費勁,臥室只裝得下一張一米五的床。站在門邊便可一覽全局,毫無隱私可言。就著明亮燈光,項嘉看清他的穿著。
他好像不知道冷似的,連毛衣都沒穿,白色T恤外面套了件極具朋克風格的皮衣,底下一條破洞牛仔褲,若隱若現地露出小麥色皮膚。光腳穿著白色運動鞋,鞋幫上印著LOGO——NIKB,山寨得不能更山寨。
不過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白T邊緣上沾著陳舊的紅色污漬,已經有些發黑了,干成不規則的斑塊。
項嘉瞳孔一縮,她舔了舔發干的唇角,開口試探道:“你……是不是犯過事兒?”她的大腦已經在飛快檢索——最近周邊有沒有出過什么大案。
少年狠狠斜她一眼,冷笑道:“廢話,你最好老實點兒,惹急了我,別想活著走出這個門!”
那可太好了,項嘉眨眨眼,好奇道:“多大的事?”
少年意識到這個灰頭土臉的女人有點兒過于鎮定,急著找回場子,重重嗤笑一聲。他想嚇唬她,大言不慚地吹起牛:“老子出來混的時候,你還沒出……”
“生”字冒到嘴邊,想起女人比自己大,他倉促地改了口:“還沒出來工作!”
“上個人和你年紀差不多,竟然敢背著我偷跑,我只好一不做二不休,順帶把現場收拾得干干凈凈?!?
“怎么收拾的?”項嘉想知道自己的歸宿,另外,出于感恩之情,也關心他能不能逃脫制裁,“用什么工具?”
他沒想到她問這么詳細,卡了一下,現編現賣:“錘子,刀斧,不就那些玩意兒?最后都沖進下水道,干干凈凈?!?
項嘉狐疑道:“下水道不會堵嗎?”
“問那么多干嗎?”他答不上來,惱羞成怒,揮了揮拳頭,脖頸間青筋暴起,眼睛一瞪,“找死?”
被他道破天機,項嘉立刻心虛,她不能承認,她得維持想要好好活著的假象。
“沒有,隨便問問?!表椉蔚痛姑佳?,看著少年把整個屋子翻了個遍,一無所獲,“不好意思,我比較窮?!?
少年不下手,讓她抻了半天的神經泄了勁兒,她暗暗慶幸積蓄都存在床頭暗格的鐵盒里,困倦地打了個哈欠。他煩得脫掉皮衣,甩在沙發上,打開冰箱門,或許是為了省電,冰箱根本沒插電源,當作儲物柜用,冷藏室擺滿不健康的臨期方便面,都是酸辣牛肉味。
他也不挑食,指揮項嘉道:“去,給我煮碗面!”
他抓起三包,隔空丟給她,又翻出六個雞蛋,一個西紅柿。
項嘉擰了擰細細的眉毛,這瘋狗……不,這人,是餓死鬼托生的嗎?但她也不能不配合,他還拿著武器呢。就算心里并不害怕,她也要演得像個正常人。
她慢吞吞地切碎西紅柿,配了點兒蔥、姜絲,大豆油入鍋,炒出紅紅的湯汁,倒了半鍋水。湯將沸未沸之際,她敲破雞蛋,一個個打進去。漸漸地,蛋白包著溏心,圓滾滾地浮上來。
這時項嘉再撕開調料包,牛肉粒、蔬菜碎末在湯汁中舞蹈,變得越來越熱鬧。項嘉只放了兩包醋,醋與熱氣碰撞之后,濃郁的酸味立刻彌漫開來。面餅在最后加入,略煮一煮便可關火。面還有些硬,但殘留的溫度足夠將它煨到軟硬適中。
項嘉挑了最大的湯碗,將面倒進去。少年立刻劈手奪過,似乎餓得狠了,他一屁股坐在沙發上,也不嫌燙,“吭哧吭哧”吃起來。
毫不夸張地說,他吃的速度,比項嘉做的速度還快。不過幾分鐘時間,連面帶湯消失不見。他用手背抹抹嘴,因吃飽喝足,態度好了點兒,眉毛也往下收。
“不騙你,就住幾天。你要是配合,大過年的,我也不想見紅?!彼f著老成的話,沒什么教養地往后仰,把一條腿架在茶幾上,不住抖動,連鞋都沒脫。
“哦,對了。”他清清嗓子,大概處于變聲期,聲音依舊難聽,“我叫程晉山?!?
確定他短時間內沒有動手的打算,項嘉嘆了口氣。
“具體住多久?”空間太狹小,想到要和異性在同一個屋檐下朝夕相處,她就覺得頭皮發麻。雖然她現在這副“尊容”不太讓人有興趣,可萬一他口味特別……那就只能同歸于盡了。
程晉山抬起頭,第一次認真打量她。女人藏在厚厚的羽絨服里,看不出胖瘦,劉海很長,眼下青黑,膚色蠟黃,給人非常陰郁的感覺,像是連綿不斷的雨天,看久了,自己的心情也會變得低落,不好看。
他的世界里黑是黑,白是白,餓了就要吃,困了就要睡,第一時間給出簡單粗暴的結論。這女人是硬骨頭,短短幾個回合的交道里,雖然算得上聽話,卻沒表露出任何懼怕的情緒,十分不給他面子。
“風頭過去就走?!背虝x山語焉不詳。
項嘉抿了抿嘴唇,好半天才“嗯”了一聲。反正她一窮二白,只剩條爛命,沒什么好怕。她指指三人沙發:“要不我睡這兒……”說到底她還是防著他,不想跟他有任何接觸。
“想得美!”程晉山狠狠瞪她,丹鳳眼翻成三角眼,“打算趁我睡著,偷偷跑出去喊人?你睡床,老子睡沙發!”說著,他用蠻力推動沙發,堵在門后,又抱走一床被子。
項嘉規規矩矩地坐在唯一的木凳子上,看著少年在她的地盤上撒野。他也受不了自己這身味道,第一時間走進衛生間收拾。“嘩啦嘩啦”的水聲剛剛響起,亂糟糟的金色腦袋又冒出來。
程晉山指著項嘉點了兩下,警告道:“別動什么歪腦筋,老實坐著!”
項嘉無話可說,只能眼觀鼻鼻觀心,安靜發呆。
熱水沖淋,程晉山發出舒服的喟嘆聲。他洗得挺快,沒幾分鐘就套著寬松的女式運動服走出來,光著腳丫,在水泥地上印出大塊大塊的濕跡。他的個頭太高,褲管短了好大一截,愣是穿成了七分褲。
那套衣服是她秋天買的,加起來一百二十塊,手感挺舒服,項嘉還沒穿過幾回。衣服沾了他的氣味,不能要了。項嘉心情更糟了。
程晉山甩掉發間水珠,霸占她的手機,還大搖大擺地要走密碼。手機破解過鄰居家的Wi-Fi密碼,可以免費蹭網。他躺在沙發里,一邊抖腿一邊搜東西。項嘉走進臥室,應他要求沒有關門,躺在床上,脊背始終緊緊繃著,像一張拉滿的弓。
程晉山想抽煙,又不敢下樓買,只好叼著根牙簽過干癮。他打開瀏覽器,有些笨拙地戳來戳去,搜了很多條信息,又清空記錄,眉毛始終緊緊皺著。接活兒的時候,他沒用真名,搜不到消息也正常,可這不代表他安全,誰知道當時的監控有沒有拍到什么。
老何說得對,現在的科技這么發達,小心點兒總沒錯。麻煩的是,那兩千塊錢尾款什么時候結呢?到底是心大,程晉山發愁沒多久,便將破事拋開,倒頭呼呼大睡。
聽著如雷的鼾聲,項嘉耐心地等待了一會兒,確定他進入深睡眠,這才輕手輕腳地起身,去衛生間洗漱。
出租屋的布置過于簡潔,沒有任何女孩子喜歡的裝飾。洗手池旁邊的架子上,倒擺滿了化妝品——色澤暗黃的粉底液、黑中泛青的眼影、顏色感人的口紅……這些東西粗糙又廉價,致力于給主人的容貌做減法。
項嘉往化妝棉上倒了些卸妝水,警惕地看了眼外面,停頓片刻,這才撩開劉海,慢慢擦掉偽裝。柔嫩白皙的皮膚,不需要修飾就很漂亮的眉毛,沉靜又哀傷的眼睛,還有不笑也像在索吻的嘴唇……她難抑對自己容貌的厭惡,急匆匆關了燈,在黑暗中洗完臉,做賊似的回到臥室。
嚴嚴實實裹好被子,連玲瓏的下頜也縮進去,項嘉摸摸蓄了一層軟肉的小腹,暗暗想道——還不夠,得再胖點兒,再平庸點兒。
她怕冷,沒睡多久就爬起來,找了件羽絨服蓋上??蛷d的人倒是火力旺盛,四仰八叉地睡著,胳膊和腿嫌熱,全都露在外面。
第二天,項嘉起了個大早,重新化好“妝”,收拾好東西準備出門上班。經過風平浪靜的一夜,又吃了兩個她親手做的雞蛋灌餅,程晉山認為二人之間建立了最基礎的信任,將手機還給了她。
“別向任何人透露我的信息,不然的話,老子絕不放過你?!彼{著,眼角余光打量窗戶,似乎在審度萬一遇到突發情況,跳窗的可能性。
光說不做,紙老虎。項嘉看透了他的本質,沒精打采地應了一聲,推門下樓。
這一天,干果鋪的生意格外好,她忙到下班都沒來得及吃飯,餓得前胸貼后背。回到家里,程晉山竟然蒸了鍋米飯。他吃了半鍋,還剩半鍋,觸手微溫。
“你中午吃的什么?”項嘉把順道買回來的雞蛋放下,隨口問道。
“白糖拌米飯,醬油拌米飯?!彼凰谱蛞估仟N,滿血復活,囂張又神氣,頭發蓬松著,像一條黃金獵犬,“雙拼?!?
項嘉:……真好養活。
雞蛋磕進碗里,快速打散,火腿腸切成碎粒。熱鍋涼油,蛋液倒進去,半凝固時,加入火腿粒和蔥花。再配點兒蒜薹和胡蘿卜丁,紅的黃的綠的構成視覺享受,軟的軟脆的脆,一切都恰到好處。剩米飯捏碎,和食材一起快速翻炒,炒到顆粒分明,再加鹽調味。項嘉不知道程晉山吃不吃得出好壞,但他連干了兩大碗。
準備入睡的時候,隔音極差的墻板那頭,忽然傳來奇怪的動靜,墻板很薄,男人的調笑聲就響在耳邊,透著令人不適的粗俗。
項嘉認識隔壁的女人,她早出晚歸,經常撞到對方上夜班。女人叫虞雅,很雅致的名字,相貌清秀,性格溫順,逆來順受的包子命。這樣的人,最招渣男。
有一次“佳好”的蔬菜做促銷活動,虞雅拘謹地請項嘉一起拼單。兩個人借了菜市場的小推車,把五十多斤白菜一路拉回來。
項嘉幫忙把白菜送到虞雅家,看見垃圾桶里用過的計生用品、衣架上掛著的奇怪衣物,加上已經被迫聽過不少墻腳,心里有了猜測。在掃過電視機旁的全家福時,她皺了皺眉。
或許是太久沒有朋友,虞雅傾訴欲上來,拉著她喝熱水,斷斷續續地聊了幾句。虞雅老家在農村,包辦婚姻,攤上一個濫賭的老公。然而,并非人人都有勇氣及時止損,稍一猶豫的工夫,孩子降生,還沒出月子,催債的就找上門。她舍不下,甩不脫,稀里糊涂跌進泥潭,來大城市掙快錢,待到反應過來時,已經臟了個徹底,再說什么都晚了。
挺可憐。不過,很多人都是這樣,渾渾噩噩地過一生。
可今晚和之前不一樣,項嘉屋子里藏了個人,陌生的,高瘦的,天不怕地不怕的,誰知道他沖動起來會干些什么。她僵著身體,一動也不敢動,呼吸漸漸急促。
隔壁的男人翻來覆去地折騰,說話也越來越難聽:“天生的賤命!要不我把門打開,讓鄰居們一起來?”
虞雅慌張地叫了一聲:“不,不要!”
墻這邊,程晉山從沙發上騰地坐起。黑夜里,他一雙眼睛閃著狼一樣的光。
項嘉的心里“咯噔”一聲,越怕什么,越來什么。
程晉山光著腳下地,一步步走進臥室,單膝跪在床沿。他個頭高,氣質又桀驁不馴,自帶無法掌控的攻擊性。項嘉擁著被子往后退,后背貼墻,一只手在枕頭底下摸索,抓住新買的水果刀——要是他敢碰她一根汗毛,她就好好教他做人。
可程晉山的目標,并不是她。他不耐煩地“嘖”了一聲,側身越過她,屈起手指在墻上重重敲了幾下,那邊的動靜立刻消失。
“有完沒完?大晚上讓不讓人睡覺?!”他扯著嗓子吼了一聲,緊跟一長串吐槽,“別人捧你兩句,見好就收得了唄,真以為自己多牛?”
那男人欺軟怕硬,竟然沒敢回嘴。程晉山撒完氣,扭頭回去睡覺,留下項嘉愣愣地坐了半天。幾分鐘后,隔壁房門“哐當”一聲震響,終于消停了。
另一邊住著個離異的漢子,萬金元,是工地上干體力活的,平時少言寡語,看起來很兇。他也忍無可忍,重重敲了敲墻壁,隔空警告虞雅收斂。項嘉徹底沒了困意,她對著貼了張年畫娃娃的墻壁,聽見虞雅低低的哭泣聲。
第二天早上,項嘉正準備做早飯,忽然聽見敲門聲。程晉山上一秒還在睡,下一秒就驚醒,警惕地瞪著項嘉。
項嘉無辜地搖搖頭,通過貓眼往外看——是慈眉善目的房東奶奶。她對程晉山做了個口型。他反應很快,抱著棉被跳進臥室,將被子連同自己一并塞進簡易衣柜。
項嘉對老人的態度親切得多,兩個人在門口攀談幾句,房東奶奶送給她一塊自己晾曬的臘肉,她回贈了袋薄皮核桃。
“小嘉還單著呢?”老人家略顯冒犯地往屋里打量,看見自己的房子被維護得很好,項嘉看起來也像正經人,笑容更慈祥了些,“有男朋友沒?喜歡什么樣的?”人到了六七十歲的年紀,很多觀念已經根深蒂固,比如女人大齡未婚總歸有點兒毛病,但只要家庭完整,一切缺憾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項嘉笑著敷衍過去,送走奶奶,開始做早飯。土豆和紅蘿卜削皮刨絲混合在一起,加入鹽、十三香、蔥花腌制片刻,殺出水分后加面。面粉不需要太多,想要更漂亮的色澤,還可以加一兩個雞蛋。
可項嘉看看站在鏡子前打理頭發的程晉山,還是打消了這個想法。要是由著他的胃口吃,得消耗多少雞蛋?
平底鍋薄薄刷層油,舀起半流質的面液,等油發出“滋啦”聲時倒進去,快速定型,小火慢煎。待到小餅被煎到兩面金黃,盛到盤子里。無論是外焦里嫩、咸香中包裹胡蘿卜鮮甜的原味,還是配著脆口的腌黃瓜、酸甜的番茄醬,都是令人享受的美味。吃碳水化合物容易發胖,卻總是帶給人簡單直接的幸福感。
做飯花的時間有點兒久,項嘉用塑料袋裝了幾個餅,急匆匆出門,她交代程晉山:“把臘肉洗干凈,用冷水煮半個小時,我晚上回來炒?!?
“你命令我?”程晉山梗著脖子表示不服。
項嘉看他一眼,沒有任何吵架的想法:“不吃就算了?!?
程晉山:……看在肉的份上,忍她一回。
為了迎合過年熱鬧的氣氛,項嘉應老板要求,去另一頭的雜貨鋪買了幾盞繡球燈籠,請鹵肉店伙計幫忙掛起來。給伙計遞飲料的時候,她小心避免肢體接觸,緊張得出了一手冷汗。像個正常人一樣努力生活,已經用掉她所有的精力。
小朋友們進入寒假,跟著爸媽過來買菜。項嘉看到一個小姑娘,穿著滾了層絨毛的漢服,大大的眼睛好奇地左看右看,指著玻璃格子里的冰糖葫蘆要吃。
真干凈啊,項嘉心想,于是選了個芝麻最多的給她。
小女孩奶聲奶氣地說道:“謝謝阿姨!”
她盯著一家三口的背影出了好一會兒的神,才想起還沒買肉。距離過年還有十幾天,差不多到了置辦年貨的時候。新鮮的綠葉菜不好囤,肉還是要買一些,回去不管是炒菜,還是炸丸子、包餃子、蒸包子,都很方便。
提前半個小時閉店,項嘉去生鮮區買肉時,恰好碰見過來買菜的虞雅,兩個人都有點兒尷尬。
“嘉嘉姐,下班啦?”到最后,還是虞雅先怯怯地開口。她生孩子早,今年才二十三歲。
“嗯?!表椉吸c點頭,算是打過招呼,和虞雅一起走過蔬果區,買了兩斤青椒,隔著塑料袋都能聞到生猛的辣味。以前,項嘉被禁止接觸刺激性食物,不過,現在再沒有人約束她。
虞雅買了把小蔥,見西紅柿在做特價,連忙拽了個袋子挑揀,項嘉也跟著買了幾個。
“嘉嘉姐,昨天……對不起啊,我以后會注意?!绷畠r的腮紅底下透出抹真實的紅暈,虞雅局促地道歉,像個做錯事的學生。
“沒事?!表椉伪緛碓捑筒欢?,見她窘成這樣,更不好多說,輕描淡寫地揭過,“去買肉嗎?”
今天的五花肉成色不錯,肥瘦相間,非常均勻。項嘉和攤主討價還價幾個回合,見買多點兒便宜,狠狠心大出血的稱了五斤肉。虞雅沒舍得買,從菜市場出來的時候,手里提的還是老幾樣——豆腐、蘿卜、土豆。
“嘉嘉姐,昨天晚上說話的那個人是誰???你交男朋友了嗎?”她沒話找話,和項嘉閑聊。
“不是?!表椉稳銎鹬e來臉不紅心不跳,“是遠房表弟,從村里過來找活干,借我這里住幾天。”
虞雅毫不懷疑,看見路邊新開了個烤豬蹄的店,輕輕笑了起來:“我們家浩浩最喜歡吃豬蹄,要是他在,怎么也要買幾個回去吃?!彼谎劬€描摹的眼底,浮現出溫柔的光澤。
虞雅今年回過兩次老家,她老公為了拿捏她,藏著兒子不給見,斷斷續續要走不少錢,偶爾像施恩一樣連個視頻。再這樣下去,孩子可能都快不認得媽媽了。
項嘉沒有說話,她不知道該說什么。
也是冤家路窄,走到出租屋樓下,撞見另一位鄰居萬金元。很多名字蘊藏著父母美好的幻想,可諷刺的是,大部分情況下,越求什么,越缺什么。
萬金元剛干完活回來,滿頭是汗,手里拎著瓶啤酒和一袋麻辣花生,他斜著眼瞟瞟虞雅,罵道:“女人沒一個好東西!”說著,他揚長而去。
虞雅愣住,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眼淚嘩啦啦地掉。
項嘉一直在避免和人拉近距離,這會兒卻有點兒不忍心,掏出紙巾遞給她,輕聲道:“他不是針對你,別多想?!?
留不住老婆,拿別的女人撒氣,算什么男人。
項嘉比平時回來得早,也因此撞見程晉山的另一副面孔。他搬了個凳子放在窗邊,蹲在上面,越過玻璃,全神貫注地盯著對面那戶人家的客廳。電視里正在放TVB老劇《大時代》,意氣風發的方進新被丁蟹打傻,笨手笨腳地學習疊報紙,那一幕辛酸又憋屈。
程晉山氣得咬牙切齒,小聲罵道:“揍回來啊,廢物!疊報紙能賺幾個錢?”
項嘉:……
她打開燈,看見煮軟的臘肉躺在鍋里,他還算聽話。項嘉收拾好冰箱,插上電源,把新買的五花肉放在冷藏室。快過年了,按老觀念,吃穿不愁才算圓滿,因此,冰箱也該履行它應盡的職責。
她把臘肉撈出,用菜刀切成片碼進盤里。蔥、姜、蒜、蒜苗、青椒,該切末的切末,該切段的切段,蒜苗的根部和葉子要分開。照舊是熱鍋涼油,大火爆炒臘肉,鎖住水分,緊接著再改小火,煸出油脂。
等肉香傳出,蔥姜蒜入局,挖一勺紅油豆瓣醬,借剛才炒出的油爆香,加蒜白、青椒快速翻炒。臘肉本身已經夠咸,只需要加半勺生抽著色,再來半勺白糖提鮮,到了尾聲,蒜葉才姍姍來遲,一道青椒炒臘肉到這里正式完成。
程晉山看完電視,被香味勾得口水直流,破天荒地主動擺碗筷。他蒸了滿滿一鍋米飯,比昨天還多些。項嘉看看快要見底的米袋子,嘴角抿了抿,不太高興。
她看著像餓死鬼投胎一樣拼命往嘴里扒飯的男孩子,開口道:“明天跟我出去一趟,搬幾袋米面回來?!?
一大口辛辣咸香的肉還沒咽下去,程晉山就變了臉,擺出跟人吵架的氣勢:“憑什么?老子不出門!”
“不去就餓著?!表椉卫淅涞攸c出事實,“戴著帽子,捂嚴實點兒,誰認識你?再說,你不可能在這里躲一輩子?!?
程晉山瞪著眼睛扒飯,想想方進新那么牛的人還不是虎落平陽被犬欺,也就強忍下一口氣,含著米飯“唔”了一聲。
項嘉起了個大早,輕手輕腳地鉆進衛生間洗頭。她用的是最劣質的洗發水,保證頭發干枯毛糙,毫無美感。香精的味道很刺鼻,她將腦袋埋進洗手池里,臉頰被溫水埋沒,漸漸感覺到窒息。
一分鐘后,項嘉猛然從水里抬起頭,睜著紅通通的眼睛看向鏡子。濕漉漉的頭發浸透頸間墊著的毛巾,溫熱很快變為冰涼,刺激得后背一陣陣痙攣。
她深吸一口氣,艱難地找回行動能力,慢慢將頭發擦到半干,吹風機“嗚嗚嗚”吹了十分鐘,她給自己化上“全妝”。
項嘉煮粥的時候,程晉山換回自己的衣服,站在同一面鏡子前臭美。T恤被狠狠搓洗過,只留下淺黃色的一片,看不出什么。他撥拉著頭發,忽然“嘖”了一聲,兩條濃眉緊緊擰起——皮衣不知什么時候被刮了一道大口子,咧著嘴笑得正歡。
“呼嚕呼?!焙攘艘恍∨柚?,程晉山總覺得沒吃飽,不滿地摸摸肚子。他不把自己當外人,從冰箱里翻出項嘉昨天剛買的切片面包,也不嫌涼,就著老干媽吃了五六片,這才勉強收手。
項嘉將一切都看在眼里,她忍著氣翻出個黑色的毛線帽,示意程晉山戴上,遮住一頭招搖的金毛。程晉山鬼鬼祟祟地跟著她出門,每到一個拐角都要左看右看,恨不得沿著墻根走。
“你越這樣,別人越懷疑你?!表椉蔚莱鍪聦?。
程晉山琢磨琢磨,確實是這個道理,于是低頭跟在她身后。先前他還怕她設下陷阱,故意引自己出洞,等看見菜市場的招牌,這才把心放回肚子里。
項嘉一個不注意,跟在后面的人就不見了蹤影。他竄到二樓,看中了一套軍綠色的加棉運動服,跟老板娘討價還價,掰扯半天。
項嘉找過來,指了指另一套黑色同款:“這套多少錢?”
程晉山不樂意:“黑色不好看,我喜歡綠色?!?
“便宜十塊錢。”老板娘看項嘉眼熟,給了個面子,“誠心要的話,九十塊錢拿走。”
程晉山陰著臉考慮,他手里也就幾百塊,還要買日常用品,是得省著花。綠色還是黑色,面子還是里子?
項嘉沒考慮他的意見,指指黑色請老板娘包起來,提醒他道:“付錢?!?
程晉山嘴角下垂,戾氣外泄,掏錢的動作惡狠狠的。
老板娘被他嚇到,“嘖嘖”對項嘉道:“你弟弟好兇的喲。”
項嘉動了動嘴唇,沒解釋什么。
程晉山拿到新衣服,迫不及待地跑到公共廁所去換。出來的時候,整個人的神氣都不一樣了,腰桿挺得筆直,臉上印著“嘚瑟”兩個字,新年是該換新衣。
項嘉買了五十斤白面、二十斤大米,她扭頭吩咐程晉山:“去門口借個小推車……”
話音未落,程晉山便彎腰扛起白面,右手拎著大米,表情還挺輕松:“費那事兒干嗎?走啊!還買什么?”
……他還算有點兒用。
半個小時下來,項嘉手里提著一袋豆腐干、一斤木耳、一把上海青,程晉山肩上扛著白面,手里拎著大米、宰好的三黃雞、十斤雞蛋,胳膊底下還夾了個新拖把。但凡有問起他的,項嘉一律解釋——這是她遠房表弟。
程晉山剛開始還有幾分緊張,后來見沒人懷疑,漸漸放松起來,主動請纓:“下次再買東西,喊我一起?!彼且皯T了的人,好不容易放回風,壓根舍不得回去。
項嘉將他帶到大門口,指指外面:“認識路吧?”
“你小瞧我?”程晉山身上有種毫無道理的張狂,聞言不馴地揚起下巴,“我認路最準,只要走過一次,絕對不會記錯!”
項嘉點點頭:“你先回去,涮涮新拖把,把地拖一遍。”
程晉山討厭這女人隨便使喚自己的樣子,可是,承了她的人情,又不好吃白食。大過年的,天寒地凍,他輕易不想挪窩,只能壓著脾氣答應。
項嘉又把上海青掛在拖把桿上:“菜也擇好,洗干凈?!?
綠油油的青菜在胳膊間晃啊晃,程晉山黑了臉:“知道了,煩死了!”他扭頭就走,腳步飛快。
干果店的生意出奇地好,項嘉忙得頭暈眼花,天黑透的時候才回到家。程晉山已經追完了今日份的電視劇,他躺在沙發上,蹺著二郎腿思索人生,想著電視里面復雜又熱血的愛恨情仇。
項嘉有些疲憊,打算簡單做點兒吃的。冰箱里還凍著一包面疙瘩,她拿出來解凍,順嘴吩咐程晉山:“明天把五花剁成肉餡?!?
“是要包餃子嗎?”程晉山頓時來了精神,從沙發里坐起,“我要吃白菜豬肉的。”
“一半包餃子,一半炸丸子?!表椉斡谩昂}卜”吊著“毛驢”干活,“順便把白菜剁了吧?!?
程晉山這回高高興興地“欸”了聲,還知道主動找活干:“我知道,還有蔥姜?!?
西紅柿切成小塊,加鹽炒出紅汁,再加兩勺番茄醬。冷水倒進鍋中煮沸,少許生抽調色,面疙瘩用勺子慢慢推開。她買的面疙瘩和北方人常做的不同,是中間圓兩邊尖的,像紡錘,也像小魚,里面加了木薯淀粉和蔬菜汁,五顏六色的。面疙瘩差不多煮熟時,將上海青丟進去,鹽調味,糖提鮮,關火開飯。面湯色澤鮮艷,挑動食欲,酸酸甜甜的生津開胃,喝進胃里熱烘烘暖洋洋,足以暫時驅散一身寒氣和所有的負面情緒。
程晉山努力端著架子,可舒展的眉眼出賣了他。吹著氣“嘶哈嘶哈”喝了半碗湯,他覺得不夠,跳起來翻出剩下的半包切片面包,掰成小塊泡進湯里。主食配主食,吃得熱火朝天。
項嘉看著他風卷殘云的吃相,仿佛看著一張張人民幣從眼前消失,她沉了沉臉。
俗話說得好,萬物皆可炸。油炸食物并不健康,過程也煩瑣,但是香得厲害,又方便儲存,因此在日常生活中十分盛行。
項嘉這天回來得早,順道買了杏鮑菇和平菇,準備借著油鍋一起炸,她先拌著肉餡。
程晉山似乎很喜歡吃餃子,在她身后晃來晃去,邀功一樣指著盆里剁得稀碎的肉:“我刀功不錯吧?”
項嘉“嗯”了聲,看見小碗里快要冒出頭的姜末,頓感一陣肉疼:“不需要這么多姜。”
“那就下次用唄?!背虝x山滿不在乎地道。
去他的下次,項嘉咬了咬牙,把稍瘦一些的肉餡分到另一個盆里,用來炸丸子,肥點兒的肉用來包餃子。餃子餡家常但不簡單,她煮了花椒水,放涼之后分次加進肉餡攪拌。肉像海綿一樣,不停吸收水分,瘦肉也從緊張變得舒展。蔥末、姜末、鹽、糖、生抽、老抽、蠔油,再加入靈魂調料十三香。
項嘉估摸著水加得差不多了,給程晉山找活干:“順時針,使勁兒攪?!?
程晉山皺皺眉:“麻煩?!狈直骓槙r針方向時,他還略思考了一下,筷子倒是攪得飛快。
丸子的做法又不太一樣,花椒水不能加太多,丸子需要保有筋道。蔥末容易炸煳,老抽顏色太重,舍棄不用,其他的調料大差不差。打入兩枚雞蛋,再視情況加些玉米淀粉。
項嘉往鍋里倒了小半桶油,等油熱的工夫,處理其他食材。蓮藕放得太久,眼看就要壞掉,削皮切成長條,跟平菇一起焯水,放著待用。杏鮑菇也切成條,加鹽腌制。同樣是那幾樣材料,淀粉和面粉卻得多放些,確保每一條蓮藕、每一根蘑菇都掛上面糊。
看到程晉山把餃子餡攪得差不多,項嘉把白菜末加進去,示意他繼續。她將火調小,左手抓了把丸子餡,拇指食指圈起,微微用力擠出一團。右手用勺子飛快剜走,下入鍋中。油炸烹飪的精髓在于控制火候,概括起來就是,想要外焦里嫩,先用小火炸熟,再用大火猛攻,必要時撈起,進行二次復炸。
程晉山把盤好的餃子餡放進冰箱,順手翻出兩個剩饅頭。
“這個炸著也好吃?!彼⒅伬锏耐枳樱那难柿丝诳谒?。這人瘦得很,怎么吃都不長肉,脖子也長,凸起的喉結一路滾落,讓人很難忽略。
丸子炸完,藕條、杏鮑菇和平菇次第登場。這些東西水分多,炸的時間要久一些。項嘉回過頭,看見程晉山正在偷偷撈丸子吃,很難不煩他。
“洗手了嗎?干完活兒再吃?!彼钢赶髌さ叮种钢附锹涞奶O果,“削兩個?!碧O果賣相不好,滋味卻很甜。蘸一蘸蛋液,再裹上一層淀粉來炸,能保護里面的果肉。
藕條熟了,項嘉嘗了嘗,又咸又脆,還帶著蓮藕本身的清甜。兩種菇類吸飽了油分,一吃就停不下來,可以表達對素食的最高評價——有股肉味兒。
饅頭切片,兩面炸至金黃,撈出來趁熱撒上一層鹽粒。咸的炸完,用甜絲絲的蘋果收尾,項嘉又用丸子做了個酸湯。
程晉山的筷子就沒停過,丸子沒嚼碎,藕條就塞進去,噎得難受,他便低頭“咕咚咕咚”灌半碗酸湯,緊接著開啟下一輪,項嘉忍不住默默計算他吃了多少。
飯后,程晉山不情不愿地刷著碗,又聽見隔壁傳來了動靜。
萬金元似乎喝多了酒,在敲虞雅的門,邊敲邊不干不凈地罵,讓她出來。虞雅哪里敢開門,她默不作聲地忍了很久,聽見萬金元開始踹門,實在害怕,給項嘉打電話求助。項嘉聽著電話那頭細細的抽泣聲,掙扎片刻,推開房門。
“吵什么?再吵報警?!彼€沒卸妝,神情陰郁,氣色很差,像個癆病鬼。
聽到這句警告,萬金元還沒怎么,屋里的程晉山先不自在地抓抓頭發。萬金元有氣沒處撒,惡狠狠地瞪著她。項嘉害怕異性的凝視,窒息感漸漸上來,嘴唇輕微哆嗦著。
這么僵持了一兩分鐘,她實在扛不住,扭頭對屋里喊:“程晉山?!闭Z氣僵硬,聽到的人也僵硬,這是她第一次喊他的名字。
做人要知恩圖報,更要講義氣。程晉山把心一橫,戴著毛線帽沖出來,站在項嘉身后。他背著光,表情陰森森的,帶著股兇狠,乍一看兩人還真像姐弟。
萬金元找回兩分清醒,又往虞雅門上踹了一腳,罵罵咧咧地越過他們,走回自己家,項嘉悄悄松了口氣。
虞雅紅著眼睛開門,對她又是鞠躬又是道謝,第一次和程晉山打照面,努力擠出個笑臉:“這就是表弟吧?謝謝你們……”
程晉山很沒有禮貌,一聲不吭地轉身回屋。等項嘉安慰好虞雅,鎖上房門,他才抱怨:“見過我的人越來越多,這樣下去不安全。”
那你倒是走啊,項嘉沒什么同情心地想到。
“不過,這么久都沒消息,說不定沒事……”他又自我開解。
項嘉等不到想聽的話,打算早點兒休息。她打開衣柜,看見僅有的三條床單被擰成麻花,結成長長的繩子,一看就知道是誰的手筆。這是防著她,給自己準備的逃生方法。他看電視看多了吧?
想想他今晚還算合格的表現,項嘉輕輕嘆氣。她想——算了,過完年再說吧。
傳統文化中,無論這一年里過得多倒霉、多落魄,到了年底,都要粉飾太平,拿出點兒花團錦簇的章程。這講究的是熱鬧紅火,辭舊迎新。
項嘉沒有精力,也沒有心情按著規矩一個個來,但該有的流程不能少。又或者,她總得做點兒什么,讓自己忙成陀螺,才好分散注意力。
項嘉挑中一副對聯——上聯:平安如意年年好;下聯:人順家和事事興;橫批:新春大吉。
今年過年老板特許項嘉可以提前兩個小時下班,到了初一、初二、初三,只需要上半天班。項嘉拿著對聯回去,程晉山正蹲在臥室看對面樓的電視。他頭發長得快,奓開的黃毛里摻雜著黑色,身上套著新衣服,表情別提多認真。
對面人家有親戚到訪,關了電視,他氣得低低咒罵幾聲,從凳子上跳下,伸了個懶腰。他的腰又細又長,從外套和T恤里鉆出,腹部蟄伏著堅韌流暢的肌理,一看就是經常運動的樣子。
項嘉撞見過他做俯臥撐,兩手撐地,悶不吭聲快速起伏,肩是肩臀是臀,挺成一條標準的直線,做好了隨時逃難的準備。
“過來包餃子。”項嘉和好小半盆面,招呼他干活。
先和餃子面,冷水分幾次加入,放一點鹽,用筷子攪拌成絮狀,再揉成光滑面團。水少了面團太硬,多了又會粘連,而加鹽,可以防止煮餃子的時候破皮。
程晉山擰著眉齜著牙:“我發現你最近特別愛使喚我?!?
“想吃飯,就得干活。”項嘉連語氣都很平,“這么簡單的道理你不懂?”
程晉山在旁邊站了半天,看她把面團揉圓,從中間掏個洞,抻開拽斷,放在案板上搓長,菜刀切出均勻的面劑子被滾進面粉里沾了一身白霜。
“我不會包餃子。”他屈起食指蹭了蹭鼻子,厚著臉皮說出短板。
“那就搟皮?!表椉瓮硕笃浯巍K呐氖稚厦娣?,從冰箱里拿出之前和好的餃子餡。白菜和豬肉已經徹底腌漬入味,散發著隱隱的香氣。
程晉山總算有了進步,知道干活前先洗手。他很喜歡吃餃子,卻沒吃過幾次,只覺得白菜豬肉餡最好吃。他咕咕噥噥說了句方言,項嘉沒聽懂,不過想想也知道不可能是什么好話。
他一看就沒干過家務活,兩手抓著搟面杖的兩端,搟起面來笨手笨腳的,面被搟得這邊兒薄那邊兒厚。項嘉在不碰到他手的情況下,將搟面杖拿回來,做了個示范。
“兩邊薄一點兒,中間厚一點兒?!彼膊簧萸笏麚{得多好,給出最低要求,讓“流水線”磕磕絆絆地進行下去。
面皮富有彈性,包一勺肉餡進去,把握好力道扯著對折。貼著手心的一面還是平平展展的,能看見的一面卻極大程度地被撐開變飽滿。同樣扯動邊緣,一個個精致工整的褶子次第出現。這樣的包法,可以保證餃子穩穩當當站住。
程晉山搟皮速度趕不上項嘉包餃子的速度,包好的餃子被放到冷凍格里,一排排整齊站著,像整肅的士兵。連續凍了上百個,接下來包的,才是今天的晚飯。
“吃幾個?”項嘉開口問道。
“六十個。”程晉山隨口回答。
項嘉咬咬牙,到底沒忍住,抬頭瞪他。厚重的劉海微微散開,程晉山無意間回頭,撞見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心臟突兀地猛跳兩下。
他將這當成自己無意間認輸的表現,惱羞成怒:“六十個也就七八分飽,我要是放開了吃,能把你吃窮!”
項嘉覺得晦氣,又不想大過節地和他吵架,她低頭包了四十個餃子,甩手不干了:“還想吃的話,自己包?!?
她在這邊煮餃子,程晉山在那邊慪氣,搟了十幾張皮,坐在她剛剛坐過的小凳子上包餃子。包餃子看著簡單,卻實實在在是個技術活,他的手指雖然很長,卻不懂得怎么使用,一會兒褶子合不上,一會兒肚皮撐破個大洞。
項嘉看不慣他浪費食材的樣子,將破破爛爛的餃子端走,往平底鍋里刷了層油,丟進去慢煎。兩面煎至焦黃,倒進一碗熱水,等水分收得差不多,餃子也煎得差不多了。撒一把鮮嫩翠綠的蔥花,再抓一小撮黑芝麻做點綴,倒點兒面粉水,蒸發后形成漂亮的花形,爆出的餡也被煎得外酥里嫩,化腐朽為神奇。
兩盤水餃,一盤煎餃,配上兩碟老陳醋,就是今天的晚飯。水餃入口,迸出一股鮮汁,味道極富層次感。程晉山驚奇地睜大鳳眼,瞥了眼項嘉,看在這口餃子的份上,渾身的尖刺略略收了些。
吃完飯,項嘉又壓著他蒸饅頭。這也沒什么好說的,每次的饅頭,至少有三分之二進了他的肚子,誰吃得多,誰就得多出力氣。程晉山手勁兒大,在這里倒找到用武之地,面團揉得又快又好。
一個小時后,白胖胖熱騰騰的饅頭新鮮出爐,項嘉進衛生間洗衣服,再出來的時候,看見他還站在案板旁邊。饅頭被掰開,夾滿紅油辣椒和火腿腸,程晉山背對著她,三口兩口就吃完一整個饅頭,項嘉頓時覺得胸口憋得慌。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隔壁又傳來吵鬧聲。執法部門相當敬業,接到群眾舉報,大晚上出警,將虞雅和一個挺著啤酒肚的男人抓了個正著。藏著掖著是一回事,眾目睽睽之下被銬走,又是另一回事。虞雅的臉上全是淚水,身上衣服單薄,縮著肩膀,不住哆嗦。
項嘉追了出去,越過看熱鬧的街坊鄰居,往民警手里塞了件長羽絨服:“麻煩您幫她穿上。”
項嘉看著她被帶走,回過頭,瞧見程晉山也跟了出來。他站在人群角落,臉上出乎意料的,并沒有幸災樂禍的惡劣神情,劍眉耷拉著,有種靜默的悲哀。
是誰不肯讓人過個好年?街坊鄰居都有嫌疑,這其中,萬金元嫌疑最大。項嘉忍了又忍,到底壓不下心里那股氣憤,上樓敲右邊的門。
萬金元顯然知道發生了什么,不耐煩地打開道門縫,粗聲粗氣道:“干啥?”
“都是為了生存,你憑什么看不起她?”在這棟樓住得久了,難免聽到些八卦,項嘉抿著唇往萬金元的傷口上戳,“你老婆嫌你窮,跑了,你心里有氣,跟她又有什么關系?”
“她倒是不嫌貧愛富,累死累活地賺錢,給她男人填無底洞,大過年的,連兒子都見不著。按你那套邏輯,是不是能拿滿分?”她止不住冷笑,說話陰陽怪氣的。
萬金元腦子還沒轉過來,先被她的態度激怒,大吼一聲:“你算什么東西?”
他探手過來推她,項嘉條件反射地往后急退兩步,被后面追上來的人握住手腕。猶如被毒蛇咬住,渾身血液涼透,項嘉用力抽回手腕,順手給了那人一巴掌。清脆的巴掌聲把程晉山打蒙了,他捂著臉,難以相信好人沒好報,更不理解項嘉像失心瘋一樣的反應。
“你有病?”程晉山一邊氣急敗壞地叫,一邊左右打量,生怕剛才那一幕落到別人眼里。
項嘉用力搓手,好像上面沾了什么臟東西,好一會兒才冷冷瞪了萬金元一眼,扭頭回屋。
“欸!”萬金元在后面叫她,“我是煩她,可……不是我干的?!?
項嘉皺了皺細細的眉,那會是誰?
“你說……她家里……是真的嗎?”萬金元遲疑地問。
項嘉沒搭理他,徑直回家,用洗手液搓了三遍,項嘉還是覺得手不干凈。程晉山跟著進來,坐在小凳子上生氣,右臉有點兒紅腫,因著膚色較深,看起來不太明顯。
似乎知道項嘉不會理自己,過了好半天,程晉山先行開口:“你說,虞雅……姐會不會有事?”
他這么關心虞雅,倒讓項嘉有些意外。她頓了頓,回答道:“年前應該回不來。”
木已成舟,她們的交情又沒到那份上,項嘉除了發發火,也做不了什么。
大年二十九早上,她才騰出手貼對聯。家里養個男人還是有好處,程晉山在她這里吃香喝辣,個子見長,連凳子都不用,揚手貼好橫批,又在她的指導下將春聯擺正。
下班回來,項嘉買了幾把綠葉菜,開始準備年夜飯。程晉山對春節抱有本能的熱情和期待,也沒抱怨,很有眼力見地蹲在地上擇菜。過年這兩天,不能說不吉利的話,天大的事遇到過節都得往后稍稍。
兩個人吃不了太多菜,冰箱里已經預留了很多半成品,做起來又快又簡單。
炸好的雞塊和排骨上鍋蒸,蒸完這些再往蒸鍋里擺一條鮮嫩肥美的鱸魚。鱸魚視大小蒸八到十分鐘,關火后燜兩分鐘,撒一把蔥絲,澆一勺炒過花椒和蒜瓣的熱油,再來點兒蒸魚豉油,至此大功告成。
鹵牛肉裝盤,再炒道蒜薹肉絲。眼看桌上都是肉菜,這時候就得備一道爽脆可口的素菜,調一調腸胃——西芹百合炒腰果。西芹和百合焯水,芹菜變得水靈光鮮,百合則散發出隱隱的甜味兒。少許油,一點兒蔥,略略翻炒,再抓把腰果,鹽糖調味,淀粉勾芡,即可裝盤。另煮一鍋酒釀元宵,六菜一湯便宣告完成。
吃過晚飯,項嘉靠在沙發一角,蹭著鄰居的Wi-Fi用手機看春晚。程晉山心癢難耐,繞著她來回走了幾圈,觍著臉一點點湊近。項嘉玩了一會兒,覺得無聊,將手機丟給他。程晉山如獲至寶,決定大度地原諒她扇他一巴掌的冒犯。
他看到晚上十一點多就關燈睡覺了,而黑暗里,項嘉悄悄翻身坐起。
外面有人在放煙花,一線冷火騰空,炸成萬朵光束,短暫照亮瞳孔,又飛快消散如煙。所有的光明和溫暖,都是錯覺,她有她該走的窮途。
項嘉窸窸窣窣地起來洗澡。熱水器有點兒毛病,出來的水忽冷忽熱。偽裝被洗干凈,白皙凈透的肌膚,不笑也精致嫵媚的五官,她一眼都不想往鏡子里看。
她越洗動作越重,情緒快要失控的時候,程晉山忽然敲門。
“怎么大半夜洗澡?我要上廁所?!彼翢o做客避難的自覺,大剌剌提要求,“快點兒,憋不住了?!?
項嘉抹了把臉上的水,好半天才啞著嗓子回:“還得等會兒,你出去上?!?
“你要把老子凍死?”程晉山語氣不善,又重重敲了兩下門。
似乎猜到她在顧慮什么,他又欠揍地道:“放心吧,我對你沒興趣?!彼挪幌矚g姐弟戀,再說,她脾氣又臭,下手也重,他吃飽了撐的,給自己找罪受?
項嘉還是不肯開門,她本能地將自己嚴嚴實實裹好,慢慢蹲下,看向沒什么防御作用的磨砂玻璃門。濕漉漉的黑發間,牙齒緊緊咬住下唇,聽見鍥而不舍的敲門聲,她抖了抖身子,恐懼地閉上眼睛。
晚上喝的米酒太多,真的要憋不住了,程晉山自認倒霉,披上外套,趿拉著十塊錢買的拖鞋往外走,走到門口又折回來,彎腰收拾垃圾桶里半滿的垃圾。
因為好不容易揪到項嘉的錯處而沾沾自喜,他刻意放大聲音:“怎么回事?新年不能留垃圾,這么簡單的道理你不懂?”
“砰”的一聲,他重重帶上門。項嘉筋骨一松,她長長吸了一口氣,把臉從胳膊里抬起,又一次活了過來。
大年初二晚上,虞雅被放回來。不過幾天沒見,她的精氣神已經大不如前,看起來老了好幾歲。她眼紅紅的,不敢抬頭看人,像一只受驚過度的貓。進屋沒多久,她就換了條短裙,急匆匆出門找活兒。
項嘉攔住她,輕聲勸說:“大過年的,也不休息兩天?”
虞雅沒忍住,蒙著臉小聲抽泣起來:“還……還罰了我五千塊,這兩天就得交上去……”
項嘉嘆了口氣,頭一次將她帶進自己家門。
程晉山這回挺安分,倒了杯熱水過來,說話也客氣:“虞雅姐,先別哭,喝口水緩緩?!?
項嘉看了他一眼,這小子似乎對虞雅有著非同尋常的耐心。
虞雅輕聲道謝,用抽紙擦擦眼淚,斷斷續續地說著自己的難處。出了這么丟人的事,房東奶奶已經下過最后通牒,最遲正月十五就得搬走。新住處還沒著落,罰款不能拖,兒子幼兒園開學后,一個月又是好幾百塊錢的開銷。
“換個地方住也好?!表椉吸c了點頭。
這棟樓魚龍混雜,對虞雅來說已經不再安全。不過,城中村就是個小世界,這個角落混不下去,再換一個,總有活下去的辦法。
“今年還回老家嗎?”她記得虞雅之前說過,要回去陪兒子過年。
虞雅凄慘一笑:“不知道,安頓好再說吧?!?
項嘉猶豫片刻,使喚程晉山去樓下買瓶黃桃罐頭。
“要做糖水?”聽見吃的,程晉山立刻來了精神,輕車熟路地戴上帽子,大跨步往外走。對環境漸漸熟悉,警惕性也降低,他最近經常摸黑跑出去瞎轉,給自己放風。
支走他,項嘉從床頭柜摸出自己的寶貝鐵盒。她不用銀行卡,更不用電子賬戶,所有的現金都藏在這里。她拿出兩千塊錢,硬塞進虞雅手里:“我也不寬裕,只能幫你這么多?!?
其實,幫虞雅把罰款全交上,也不是不行,可項嘉覺得,兩個人的交情還沒到那份上。虞雅抖著手接住紅票子,哽咽著連聲道謝。
項嘉留她吃頓便飯,一盤清炒菠菜,一盤蒜黃炒雞蛋,過年沒吃完的鹵牛肉切片,和蒸好的臘腸一起裝盤。
程晉山抱著兩大瓶黃桃罐頭回來,邀功道:“非賣我十塊錢一瓶,跟老板還了半天價,十五塊兩瓶?!?
虞雅已經收了眼淚,聞言笑著夸道:“嘉嘉姐,你弟弟真會過日子?!?
程晉山撓撓頭,有些不好意思地將一瓶罐頭放在案板上,把另一瓶塞進冰箱。
打開罐頭,連黃桃帶甜汁一起倒進鍋里,再放幾個蜜棗,一小把葡萄干。大火煮沸,將百合剝成片撒進去,轉小火慢煮。沸騰的汁水漸漸變得濃稠,蜜棗慢慢釋放糖分,葡萄干吸飽水分,膨脹成小圓球,黃桃從外到里一點點熟透。
虞雅嗅著空氣中彌漫的甜香,凄楚的表情漸漸變得放松,單薄的身體也得到短暫溫暖。她喃喃道:“小時候去吃席,最期待的就是這道菜?!?
“還有八寶飯?!背虝x山贊同著,同時想起很多喜歡的菜,“不過,我還是更愛吃肉,紅燒肘子、紅燒肉、燒雞……”
項嘉安靜地聽著他報菜名,調了半碗淀粉水,進行最后一道工序——勾芡,大功告成。三人坐在沙發上有些擠,程晉山便挪到對面的小凳子上,長腿有些委屈地撐在兩邊,坐姿大馬金刀,吃飯狼吞虎咽。
喝點兒甜的,就有一種治愈的錯覺。虞雅捧著白瓷碗,小口喝完糖水,又吃了半碗米飯,堅持要幫忙刷碗。
程晉山連吃了幾大碗飯,擦擦嘴角,將炒鍋穩穩端在手里,對虞雅道:“姐,我來吧。”
虞雅搶不過他,擦了擦手上的水,輕聲告辭。然而,剩下的三千塊錢,對她來說依舊難如登天。她不善言談,被抓過的消息傳出,更沒人敢和她攀談。
在外邊連續跑了三天,沒找到什么好辦法,虞雅拖著凍僵的雙腿回去,上樓時沒站穩,身子往一邊傾斜。一只大手抓住她的胳膊,幫她穩住平衡。虞雅感激地回頭道謝,看見男人古銅色的皮膚和兇神惡煞的臉,被嚇得說不出話。
萬金元看著她的打扮,厚厚的嘴唇動了動,沒說什么,往出租屋的方向努了努嘴,虞雅卻搖搖頭,一臉驚懼。
漢子擰擰眉:“你不是遇到了過不去的坎兒?進來說話。”
虞雅被這句話擊中死穴,垂頭跟了過去。
這天晚上,隔壁時不時傳來說話聲和虞雅的哭泣聲。項嘉睡不著,輾轉反側,眼睛一直睜著。程晉山倒沒心沒肺,呼嚕震天。
他睡到半夜渴醒,爬起來倒水。項嘉聽見動靜,沙啞地說道:“你不是喜歡虞雅?怎么不過去看看?不怕她吃虧嗎?”
“誰喜歡她?”他訝異地挑挑眉。
項嘉被他噎住,坐起身問:“你不喜歡她?一口一個姐,態度還……”態度還比對她客氣得多。
“也不是不喜歡?!背虝x山覺得精確地形容這種感覺有點兒吃力,整理了一下措辭才繼續下去,“不是對女人的那種喜歡?!?
他頓了頓,強調道:“我對姐弟戀不感興趣。”
過了正月初五,年就差不多告一段落。大早上,伙計們在“佳好”門口燃放鞭炮,迎接財神,討個好兆頭。
老板腦子靈活,進了個電動炒栗子機,掛了個紅彤彤的牌子——炒栗子新品特價:9.9元一斤。顧客蜂擁而至,把項嘉忙得夠嗆。
稱重算賬倒還好,冒著被燙傷的風險撿出栗子空殼,還要承受客人們趕命的催促,她很難不煩躁。更不用提,她將沉甸甸的生栗子倒進機器,反復十幾次,腰都要斷掉。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項嘉渾身低氣壓,累得抬腿都吃力。走到樓下,她又撞見另一樁破事。一樓住著個愛八卦的阿姨,房東奶奶在她家做客,門沒關好,努力壓低又難掩的交談聲從里面傳來——
“可算趕走了,不然要擋嬸子財運的!”
“她沒敢問我要押金,問了我也不退給她!”在項嘉面前慈眉善目的奶奶,這會兒卻變了副嘴臉,“來租房的時候,看著文文靜靜的,誰知道……呸!”
“就是,女人家不好好在家,就圖著賺快錢,現在的年輕人哪……”那阿姨連聲嘆氣,“還總說什么迫不得已。呵呵,都是借口!狐貍精!”
“下回再有人來看房子的時候,你可得替我把牢嘴?!狈繓|奶奶擔憂房子不好租,“哎,也怪我心軟,早點兒趕走她就好了,大過年的,房子不好租……”
項嘉如淋冰水,面色發白。她們永遠無法理解,逼迫一個人放棄尊嚴的方法,除了動刀動槍,還有千萬種。她失魂落魄地回到家,坐在沙發上發呆。
程晉山看完電視過來,揉揉肚子,大爺一樣嚷道:“晚上吃什么飯?”
項嘉抬眼看他,突兀地問道:“你到底犯的什么事?”
程晉山驟然緊張起來,語氣又急又沖:“你問這個干嗎?無可奉告!”他看電視學會了不少成語,活學活用,又有些不倫不類。
“現在在做人口普查,很快就會查到這里?!表椉坞S口撒了個謊,繼續試探,“是不小心,還是故意的?”
“別問了……”程晉山蹲在地上用力撓頭,整個人變蔫兒,聲音悶悶的。他似乎進入了變聲期的尾聲,嗓子不再那么嘶啞難聽,多了幾分低沉。
項嘉沒再多說什么,起身做飯。初五也得吃餃子,她大方地煮了一大鍋,又從冰箱的冷凍層翻出一袋之前蒸好的腐乳扣肉。
扣肉做起來挺麻煩,肥瘦相間的五花肉焯去血水后放進滾水里慢煮,等到一戳能戳透時,撈起晾到半干,用牙簽扎孔,用生抽、老抽、耗油、白糖、料酒調成的料汁上色,另起油鍋炸。肉炸好立刻丟進冷水,泡到形成漂亮的虎皮,再切成薄片擺進海碗里,將腐乳碾碎抹勻,倒三勺紅潤的腐乳汁進去,用小火蒸。做好的扣肉香而不膩,爛而不碎,夾進饅頭中間,是熱量炸彈,也是下飯神器。
項嘉將腐乳扣肉熱好,餃子也煮好,一起端上飯桌。饅頭管夠,餃子在盤子里堆成高高的小山。
程晉山罕見地沒什么胃口,慢吞吞地吃了一會兒餃子,挑起鳳目問她:“真的在做人口普查?”
“嗯?!表椉吸c點頭,撒謊撒得連自己都當真。
“如果到時候你不在家,我不開門不就結了?”
“二極管生物”果然腦回路清奇,“實在不行,我爬窗戶出去,等他們走了再回來?!闭f來說去,還是要賴在這里。
他自我開解完,胃口也見好,拿起個饅頭,掰開往里面塞了五六片扣肉,做成個巨無霸,張大嘴巴,用力咬下去。
項嘉沉默了一會兒,等他吃得差不多,終于開口趕人:“程晉山,風頭也躲了,年也過了,明天一早,你就走吧?!?
當初為什么要收留程晉山,連項嘉自己也想不明白。她不怕他的脅迫,也看出他沒什么文化,色厲內荏,虛張聲勢。可是,或許是一個人的日子太孤寂,熱熱鬧鬧的過年氛圍又放大了這種感覺……總之,鬼使神差地,她留下了他,還忍耐了這么長時間。
就好像窮途末路的人撞上一條流浪的瘋狗,一人一狗對峙半天,它沒有咬她,她也沒有撿起石頭砸過去。瘋狗別別扭扭地跟著她回來,借她的房子遮風擋雨,還在這里蹭吃蹭喝,拆家撒野。偶爾幫她吠兩聲惡鄰,便是它的唯一價值。
寵物對于現在的她來說,是奢侈品。更何況,等她離開的那天,它又要怎么辦呢?說不定被舒坦的日子養廢,連自力更生的本事都喪失。
項嘉還記得自己養的第一只寵物,是十四歲那年,她從樹下撿的還不會飛的小八哥。嫩嫩的喙,軟軟的羽毛,熱乎乎的身子溫暖又脆弱,她手足無措地捧著它,那一剎那感受到一種偉大的使命感,顫抖著將它輕輕抱在懷里。
可是,她沒有本事照顧好它,反而讓它成為別人挾制自己的又一個工具。她大哭著,不肯屈服,然后“啪”的一聲,小小的鳥兒被一只大手摔在地上。
項嘉覺得,兩個人各取所需,終于到了該說再見的時候,可少年顯然不這么想。他狠狠皺著眉,連肉都不香了,問道:“為什么?”緊接著他又“嘖”了一聲,“不是都說了,我躲著點兒。你放心,不會連累你的?!?
項嘉沉默了一會兒,拿出手機,點開備忘錄:“既然你不肯走,我們就算算,這段時間你花了我多少錢?!?
她拿出撒手锏,一樣一樣開始算起,也真難為她有那么細的心,連他吃了多少個餃子都記在賬上——
“桂花糯米藕,八塊錢一份;酸辣牛肉面,促銷價買的,算一塊二一袋,你吃了三袋,是三塊六……”她算了好半天,聲音柔潤,卻極富殺傷力,到最后報出一個總數,“程晉山,你在我這里住了二十多天,吃了八百六十六塊三。”
她頓了頓,給他一種咬牙切齒的感覺:“把錢結一下吧?!?
程晉山失聲道:“怎么……我怎么會吃這么多?肯定是你算錯了!”
項嘉將手機遞給他看,一副“隨便你檢查”的樣子。他直愣愣地對著屏瞪了半天,終于面對事實,從儲物箱里翻出那件不幸殞命的寶貝皮衣,掏出一大把紅紅綠綠的錢。是在慪氣,也是在垂死掙扎,將錢點了一遍,他留下兩百塊傍身,交出五百六十塊錢。
心里到底不甘心,他緊緊攥著那五百多塊,惡聲惡氣地問:“這可是買命錢,你敢收嗎?”
項嘉有什么不敢?她用力將錢抽走,有些嫌棄,也不知道是吝嗇已經刻進本能,還是故意表演不堪一面:“這么少?你是不是被人騙了,怎么收費這么低?”
她攢的錢,足夠雇傭十幾個他這樣的三流貨色。可惜……她答應過奶奶,要努力活到三十歲。
程晉山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自尊心被踐踏,低吼一聲:“誰敢騙我?!尾款還沒結呢!你等著,總有一天我要出人頭地,專接大單!”那意思,她就是前倨后恭的勢利小人。
項嘉收回一部分成本,不再和他計較,扭頭進屋睡覺。程晉山在客廳呆呆站著。燈光徹底熄滅,一雙狼一樣的眼睛在黑暗中不停閃爍。
他很快后悔起來——吃她的住她的怎么了?為什么受不住激,三言兩語就把自己的家底交了出來?他掙的可都是血汗錢,為了避風頭躲在這里當只縮頭烏龜,熬這么些日子不容易。
換作兩個人還不認識的時候,他狠狠心,錢還是自己的??伤戳四敲炊嚯娨?,受過那么多“教育”,立志做個恩怨分明的江湖大哥,欺負女人,到底不太像話。既然她算得這么清楚,既然她鐵了心趕他走,他就……程晉山蜷著腿縮在沙發里,胡亂睡過去。
第二天,天還沒亮,項嘉聽到“咣當”一聲。瘟神終于送走,雖然不至于敲鑼打鼓,倒確實值得松一口氣,項嘉上班的腳步都變得輕快。
下班后,她趁著促銷買了把有點兒蔫的長豆角。她今天做干煸豆角,為了省油,用小火慢慢將豆角煸了很久。豆角容易煳,必須不停翻炒,等到豆角由淺綠變成灰綠,水分蒸發,表面微微發皺,再加入一大把干辣椒、花椒,生抽和蠔油提鮮增香,鹽、糖調味。
項嘉做菜的水平很穩定,這道菜也很下飯??刹恢罏槭裁?,她沒什么胃口,只吃了半碗米飯。擱下筷子,她下意識說道:“剩下的你都吃了吧……”話音未落,意識到對面已經空蕩蕩了。
習慣真是個可怕的東西,不過,程晉山離開的好處顯然更多。早早卸好妝,舒舒服服地洗了個熱水澡,項嘉換好睡衣出來,打開床頭另一個暗格。
程晉山在外面踅摸大半天,找到個網吧,推說自己沒帶身份證,開了個臨時賬號。他縮著肩膀裹緊外套,打開電腦,登上很久不用的QQ,老何的頭像是灰色的。
“在?什么時候結尾款?”程晉山用一指禪敲出一行字,等待對方回復。
雖然那時候他被派去打人,鬧的動靜大了一些,可這么久都沒下文,說明沒出什么大事。老何忽悠他出來避避風頭,又一直裝死,讓他很難不懷疑——這是準備賴賬。
他叼著支煙,從側面看,他的五官輪廓生得很好,鼻子高挺,下頜線清晰又利落地收成流暢弧線。美中不足的是薄唇總緊緊抿著,一副別人欠了他幾萬塊錢的跩樣兒,偶爾勾起嘴角,不是在冷笑,就是在齜牙。黃中帶黑的雜毛,更是簡單粗暴地毀滅所有氣質。
程晉山逐漸暴躁,抖著腿噼里啪啦敲出十幾行字,語氣從詢問變成質問,又從質問變成問候對方家人。可遠水解不了近渴,發泄過情緒,他琢磨了一會兒,開始物色下一個賺錢渠道。
程晉山又連續加了幾個接單群,都是開口就讓他交保證金。笑話,他是要賺錢,不是來當冤大頭的,網絡詐騙湊什么熱鬧?錢沒要著,出路也沒找到,倒憋了一肚子氣,肚子餓得“咕咕”叫,他才想起一天沒吃飯。
結賬下機,拐進隔壁的小吃店,他吃驚地發現——大城市物價就是高,最便宜的蔥油拌面都要六塊錢。味道還行,他幾大口吃完,卻不夠墊肚子。程晉山不高興地摸了摸依舊空落落的胃,在“再來一份”和“能省就省”中掙扎了半天,起身走人。
偶然間他看到一個大腹便便的小老板,電話里和人約在酒吧后巷秘密見面,偷偷摸摸的,不像好人,程晉山精神一振,悄無聲息跟上去。
他還沒怎么著,一群保安就從天而降,打了他個措手不及。程晉山身手還行,應付了幾分鐘,見自己沒什么勝算,便打算翻墻逃走。
他縱身一躍,長長的手臂攀上高墻,后腰正要發力,忽然被人杵了一電棍。“嗡”的一聲,四肢發麻,他摔在地上,挨了頓好揍。
保安專挑薄弱處招呼,程晉山吃力地擋住頭臉,小腹上卻挨了一下。他狼狽逃走,感受著掌間的溫熱黏膩,仔細想了想,還是得去項嘉那里。畢竟他需要處理傷口,不敢去醫院,又不認識別人。
程晉山揣著經不起推敲的理直氣壯,熟門熟路摸回去,粗喘著氣爬上高樓。
這女人心狠,早就入睡,也不給他留門。沒關系,他配了備用鑰匙。額頭抵著冰冷的門板,程晉山低低吸氣,挨過越來越密集的疼痛,清晰地感覺到體力流走。他抖著手摸出鑰匙,連試好幾次,才對準鎖孔,用力一旋——
聽到異動,項嘉猛然驚醒。這會兒又驚又怕,慌亂系上紐扣。
是程晉山嗎?還是入室行竊的小偷?她沒敢發出聲音,輕手輕腳地穿好衣服,光著腳走到門后,拿起一直備在那里的木棍。
那人進了門,毫無低調行事的自覺,“丁零當啷”一通亂翻,間或發出牛一樣的粗喘。項嘉咬咬牙,決定主動出擊,按下門把手,快速推開。
男人坐在地上,背靠沙發,手里拿著一瓶白酒,“嘩啦”一聲,他將酒倒在傷口上,與此同時,雪白的牙齒緊緊咬住毛巾,青筋暴露。破皮的傷口澆上酒精,想想就知道有多疼,沒想到時至今日,還有人使用這種落后的消毒方式。
今夜月色很暗,那一點點微光和著將要罷工的路燈一起運作,勉強照出程晉山的慘樣。桀驁不馴的臉因失血而發白,他疼得不住打擺子,兩條長腿蹬到茶幾底下,好不容易緩過一口氣,晃晃半滿的白酒,又倒了下去。
項嘉皺皺眉,頭一次生出點兒無可奈何的情緒。說他壞吧,卻只是嘴上說得厲害,實際沒有動過她半根汗毛。說他是個好人?又有點兒離譜,蠢倒是真蠢。
程晉山扭過頭,女人站在背光處,看不清表情,穿得卻單薄。他挨過一陣密集的疼痛,強提起精神,啞著嗓子道:“還不快過來幫忙?”
項嘉磨蹭了半天,回屋穿上連帽的外套,把帽子拽上來,擋住眉毛和眼睛,又把長發撥拉到臉側。這時候再去化妝來不及了,她沒敢開燈,找出個帶照明功能的玩具,當小夜燈用。
“開燈??!”程晉山撐著沙發坐上去,大爺似的往后靠,對眼前的昏暗很不滿意。
“小聲點兒?!表椉蔚吐曁嵝阉按蟀胍归_燈,不怕別人懷疑?”
“你戴帽子干什么?”覺得她說得好像也有道理,程晉山又揪出另一個問題。
“我冷?!表椉纹狡桨灏宓鼗卮稹?
程晉山接過小夜燈,發現觸手光滑,用力一捏還有彈性,疑惑地偏偏頭:“這是什么?”項嘉的身體有些僵硬,沒有回答他,又翻出個一次性口罩擋在臉上,確保萬無一失。
程晉山的注意力立刻轉移,皺著眉問:“你有病吧?”
雖說這是事實,可他問話的語氣太欠揍,項嘉簡直想撿起那根木棍,狠狠給他一下。
她找出藥箱,示意程晉山照向傷口,方便查看傷勢。程晉山的腹部很結實,看得出隱隱的腹肌,漂亮的人魚線也露出一部分。傷口不算深,說輕不輕,說嚴重也不嚴重。
程晉山端出硬漢氣勢,擺擺手對項嘉道:“不用麻煩,給我找根針,再穿根線?!蹦且馑家H手把傷口縫起來。
項嘉沒忍住,賞了他個白眼。她很少做表情,這會兒陡然變得鮮活,像木偶顯露些許人性,看得程晉山一愣。
“想得破傷風,你就試試?!彼吐曊f著,隔著干凈的毛巾慢慢觸碰他的傷口,將酒精和臟東西一并吸走。
毛巾吸水,程晉山覺得更暈,咬著牙緩過一口氣,打著手勢問道:“就不能用……藥棉嗎?”
藥棉那么小,萬一不小心碰到他的皮膚,項嘉能當場把隔夜飯吐出來。
“不能,我暈血?!表椉坞S口扯了個理由,將毛巾丟到臟衣籃,另取一壺涼水沖洗傷口。她的動作大了些,手腕探出衣袖,疤痕一閃而過。
“什么……”程晉山下意識伸手。
他還沒碰到她的袖子,項嘉便條件反射地迅猛往回收手??此凵癫簧疲钟谐樗獾囊鈭D,程晉山終于學乖,兩手往上做出投降狀,他已經看出她不喜歡和別人發生肢體接觸。
處理干凈傷口,用輕薄透氣的紗布包好,項嘉又輕手輕腳地把樓道里的臟污沖洗了一遍。做事如此縝密,又小心翼翼,就好像——她比他更害怕被人找上門。
在外面折騰了一天半夜,程晉山餓得前胸貼后背,礙著面子也不敢提。窩在沙發上瞇了一會兒,等項嘉出門上班,他立刻爬起來找吃的。
冰箱里還有剩飯剩菜,放到鍋里熱熱,勉強墊了墊。等屋子里像被土匪洗劫一樣干凈,程晉山終于吃了個半飽,躺回去呼呼大睡。到了下午,他開始發燒。亂發失去光澤,臉上騰出兩團不正常的紅,劍眉緊皺,眼皮不安地顫動,時不時咕噥兩句方言,是“媽”還是“姐姐”,聽不分明。
項嘉回來的時候,程晉山已經燒到三十九度,嘴唇干裂,高瘦的身體蜷縮在被子里,冷得不住發抖。她嘆了口氣,到底狠不下心,將自己的被子也抱過來,蓋在他身上,又加了條毛毯。
家里住著一位病人,做飯總得遷就一點兒。小米和紅棗下鍋,大火轉小火慢煮。等小米和水分融合的間隙,把老豆腐切塊,煎至兩面焦黃。娃娃菜撕碎,和著豆腐大火翻炒,加入生抽、蠔油、鹽、糖,再放黃豆醬,加水慢燉。這時紅棗小米粥的火候也恰到好處,再加幾勺紅糖,寡淡的淺黃色瞬間變成暗暗的紅,散發出治愈的甜香。
程晉山捂出一身汗,裹著被子坐起來,眼巴巴地盯著項嘉,像只等待投喂的病狗。仗著年輕底子好,他“咕嚕咕?!焙韧甏蟀脲佒啵秩藘蓚€饅頭,吃完一整盤菜,氣色已經好了不少。
項嘉將買來的消炎藥和藥膏推到他面前,程晉山愣了愣,打開藥盒,就著溫開水“咕咚”一聲咽進肚子。
這天晚上,項嘉給他換紗布的時候,他主動拿過藥膏,忍痛說道:“我自己來?!彼痪褪遣幌虢佑|嗎,他平時注意就行,誰還沒點兒毛病。
換好藥,程晉山叫住項嘉:“那個……那什么……謝謝?!?
項嘉沒什么話好說,干巴巴點頭。
“還有——”生怕她看不起他,他又急慌慌補充了句,“等我養好傷,就出去找工作!”大城市的人不好惹,快錢不好賺,不行他就……再干一段時間體力活唄。
“這段時間吃你的、住你的,你記在賬上,花了多少錢,我都會還給你!”
他愿意還,那當然最好。項嘉再度點頭:“不用你說,我也會記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