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西西里登陸日
進攻西西里島時,我們厄運連連。在眾人眼里每次都是災難性的,不過最后都逢兇化吉,仿佛命運之神有意眷顧我們。
第一樁悲劇緣于發(fā)動進攻那天清晨天公不作美。前一晚的天氣已經(jīng)不妙了,到了黎明時分,天色昏暗、霧氣朦朧,海浪變得洶涌,連較大的船也在橫搖顛簸,小小的平底登陸艇更是像浮萍一樣翻來覆去、載浮載沉。隨著時間流逝,氣象條件進一步惡化,中午的海況就算在職業(yè)水兵看來也屬惡劣。下午,艦隊上空升起陰霾,到了傍晚已是烏云密布,狂風怒號,風速足有40英里/小時,我們在甲板幾乎站立不穩(wěn),散布在遠處的護航船則在劇烈翻滾晃動。
午后,幾首船上的高級指揮官們都眉頭緊鎖,看上去憂心忡忡、焦慮萬分又不知所措。該死的,整整一個月里地中海像個大水池一樣平靜,卻在此時突然風雨大作。不難想象,這會讓我們的冒險以災難收場,會葬送上千條生命,會導致戰(zhàn)爭拖延數(shù)月。眼下的狂浪疾風對作戰(zhàn)行動構(gòu)成了嚴重危害:
1. 大部分士兵將拖著還沒擺脫暈船癥的虛弱身體搶灘登陸,他們?nèi)种膽?zhàn)斗力盡毀。
2. 最慢的駁船掙扎著破浪前行,很可能會錯過最后的集合點,船上珍貴的裝甲武器也會遲到。
3. 遇上狂浪,幾乎不可能從大型運輸船上放下并啟動突擊登陸艇。船艇會被打得粉碎,帶著上面的官兵葬身大海,進攻會受到嚴重削弱。
有一陣子,眼看登陸行動將要被迫推遲24小時以避免徹底失敗。屆時我們不得不調(diào)轉(zhuǎn)方向,額外再巡航一天,而被敵人發(fā)現(xiàn)并遭到猛烈攻擊的概率也將大增。
我向指揮官打聽此事,他們只說“上帝才知道”。
他們肯定希望調(diào)整計劃,但那時已經(jīng)絕無可能。我們只能硬著頭皮堅持到底(后來我得知,盟軍最高統(tǒng)帥部確實考慮過推遲行動)。
艦隊里很多船都裝有阻攔氣球以抵御空襲。當船跌進海浪波谷時,甲板驟然斷開,會割斷系在上面的氣球纜繩,被放飛的銀色球體騰空而起,一直飛到稀薄的高空才爆炸并消失不見。那天下午,阻攔氣球便一個接一個地在我們眼前掙脫纜繩,斑斑點點遍布在護航船隊上空。當晚夕陽褪盡之時,整個艦隊還剩下三個氣球。
小型獵潛艇和運載步兵的突擊艇在眾目睽睽之下完全消失在海浪波谷,下一刻,它們又被高高拋起,仿佛躍出了浪尖。到了下午,水兵紛紛吃不消了。我們的指揮艦派出一艘驅(qū)逐艦去巡查艦隊目前的情況,得到令人震驚的回報,共有三成陸軍士兵嚴重暈船,一名陸軍軍官失足落水,幸而被后面四艘船救起。
最焦頭爛額的時候,我們期盼并祈禱傍晚的天氣會有所好轉(zhuǎn),但這個希望也落空了。晚餐時有些軍官苦中作樂,其中一人說道:“想象一下要是今晚搶灘登陸,你剛吐得死去活來,胃里翻江倒海,隨后呵著滿嘴臭氣同一個意大利士兵大眼瞪小眼。”
到了晚上10點,我和衣而睡。這時我什么也做不了,洶涌的海浪同樣在啃噬我的胃。我此生從未這般沮喪,我躺在床上胡思亂想,美國滿盤皆輸?shù)膽K況在腦海縈繞不去,直到新的一天的太陽升起前,我才睡去,此時海風依然在呼嘯,船依然載浮載沉,破浪前行。
醒來時,首先聽到喇叭里一個洪亮的聲音播報道:“做好開炮準備,我們可能得打掉幾個探照燈。”
我一驚,一躍而起。發(fā)現(xiàn)船上發(fā)動機停轉(zhuǎn),外面的風似乎也停了。整艘船紋絲不動,像墓地一樣安靜。我抓起頭盔,奔向甲板,看向欄桿外。原來船拋錨了。不遠處,西西里島的山丘隱約在望。海水拍打著船體兩側(cè),發(fā)出輕柔的聲音。我們到了。而風暴也停了。我低頭一看,地中海的海面光滑平整得像桌板一樣。幾艘突擊艇掠過我們,向著海岸疾馳而去。空氣里沒有一絲微風拂動。奇跡發(fā)生了。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毫不懷疑,只要船還行駛在風浪里,探照燈的話題就像個傳奇故事,始終徘徊在軍官室和水手艙里。這是一個短短幾分鐘里,一船人的命運就維系在敵人一念之間的故事。出于某種我們永遠也不知道的原因,敵人始終沒有下令滅掉我們。
當時我們的艦離海岸大約3.5英里——進入那個布滿大炮的世界事實上相當于吊在了炮口。兩三艘較小的船離岸更近,但艦隊主力都遠遠地停在我們后面。我們的艦隊司令素來以“一直靠近,近到他可以下令開火”這一作風而出名,想來此戰(zhàn)他必定依然如故。
我們剛停住一分鐘,海岸亮起大大的探照燈光束,隨后開始對水面展開搜查。對岸哨兵顯然聽到海上有動靜。燈光來回掃過漆黑的水面,幾番試探過后,一束光完全聚集并停在我們上空。那一刻我們都屏息凝神。探照燈光束一道接一道地掃過我們的船——它們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目標。
五個分布在幾英里長的海岸線上的探照燈一起將我們禁錮在白色光束里,而我們像待宰的羔羊,毫無還手之力。如果哭喊有用,我也會像別人一樣號啕大哭,因為這些探照燈就意味著敵人正對我們待價而沽。我們不但暴露了,還進退維谷。
我們不可能跑得過這些光束,又完全位于敵人岸炮觸手可及的射程內(nèi),儼然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等第五道探照燈光停在上方的時候,我的孩子們就成孤兒了”,事后一個軍官感嘆道。
另一個人說:“拋錨的時候我完全垮了,錨鏈把人吵得好像在羅馬都能聽到它的噪聲。”
第三人說:“站在我旁邊的伙計大口喘著粗氣,吵得我根本沒聽到拋錨聲,隨后我意識到,身邊明明一個人都沒有。”
我們做好朝燈光開火的準備,同時伺機而動。眼下有三個選擇,要么開火,然后引來敵人的還擊;要么拔錨逃命;要么靜若寒蟬,心驚膽戰(zhàn)地等待。我們選擇的是最后一種。艦隊司令拿定主意:有可能對方因為薄霧并沒有看見我們。不過他也無法解釋倘若沒看見,那為什么五個探照燈的燈光全部懸在船隊上方。
不知燈光在我們上方停了多久,可能長達幾個小時,也可能只有五分鐘。反正,我們經(jīng)過遙遙無期的漫長等待后,最后一道光突然滅了,另外四道也不定時地相繼熄滅,最后一個探照燈仿佛在耍我們,磨蹭了很久才滅。我們一槍未放,重歸令人心安的黑暗中。
一艘艘突擊艇不斷從我們身邊飛馳而過,很快便沖上海灘。探照燈再次閃爍起來,但這次忙著搜索海灘。我軍進攻部隊相距不遠,沒多久便開槍將其打滅。
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一部分探照燈不是被關(guān)掉的,它們再也不會亮了。我們一直沒明白意軍大炮放過我們的確切原因。在天亮登陸后,一些同志四處打聽過,卻始終沒找到探照燈部隊的士兵。不過我們從其他意大利士兵和島上居民口中了解到,岸防部隊的人對一切來自海上的攻擊都怕得要命,以至于無論如何都不敢先動手。
我估計自己要一輩子愛死那天晚上站在探照燈和岸炮后面的意大利人。多虧了他們,圣彼得[1]還得再等一陣子才能聽我們講這個探照燈奇談。
即將天亮前,我才躺下小睡了片刻,心知這黎明前的寧靜在日出之后轉(zhuǎn)瞬即逝。果不其然,第一道微弱的晨光剛照過來,周圍數(shù)英里便一片騷動。空氣中突然彌漫著喧囂、危險和緊張,灰蒙蒙的天空密密麻麻布滿了高射炮的黑煙。
敵機俯沖而下,將炸彈投向艦隊,隨即吃到我們數(shù)千門防空炮的激烈回擊。而我軍戰(zhàn)機等候多時,凌厲的反擊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一場激戰(zhàn)至此沖破夜幕,大白于天下。一艘艘小突擊艇在海灘起起伏伏,卸載后匆匆撤離。大小各異的艦船有的駛向海岸,有的撤離海岸;靜止不動的船更是數(shù)不勝數(shù),鋪在海面一眼望不到頭。體形最大的船則停在遠處,等待上陣,它們在我們后方的海平面上筑起成一道銅墻鐵壁。這道銅墻鐵壁與海岸線之間,只見浪濤滾滾、百舸爭流。穿過這片混亂海域,只見一排密密麻麻的駁船,載著坦克,以垂直于海岸線的角度奔赴海灘,好似一條貫穿樹林的筆直公路。這些駁船以50碼左右間距排成單行縱隊,突突地前行,緩慢卻異常沉穩(wěn)、源源不斷,令我感覺到一種堅定不移、無可動搖的強大力量。
攻擊艦隊的飛機飛走了,但海灘后面山丘上的意軍開始開火。起初幾發(fā)炮彈落在海灘爆炸,掀起黃沙飛揚,隨后炮彈朝船隊飛來,雖無一命中,可密密麻麻,令人頭暈目眩。對方嘗試了一個又一個目標,其中就包括了我們這艘。
敵人一開炮,我們立即開船——不是奪路而逃,而是靠移動規(guī)避炮擊。有一枚炮彈打在我們后方5碼處,在海面激起一股噴泉,爆炸時刺耳單調(diào)的嘎嘎聲像極了陸地上迫擊炮的聲音。此艦開火本該適可而止,但這對艦長而言是難以忍受的,他命令艦炮進入戰(zhàn)斗,于是接下來十分鐘里,此艦響聲震天,仿佛埃奇伍德兵工廠發(fā)生爆炸一般。
幾次預射確定了射程后,我們開始向鎮(zhèn)子和山丘上的敵軍火力點傾瀉炮彈,每次齊射都引得船上一陣震顫,燒焦的炮灰紛紛揚揚落在甲板。
我們一邊開炮,一邊以1英里間距平行于海岸全速行駛。我第一次全程目睹艦炮轟擊。此艦和兩艘驅(qū)逐艦開火,離岸較近的其余艦船或兜兜繞繞,規(guī)避敵人的炮彈;或拖著半月形的尾流急轉(zhuǎn)彎。事實上此時大海看上去頗為有趣——雪白的半圓形尾流飛濺起來,一切都在刻意為之的混亂中旋轉(zhuǎn)。
我們每一分鐘連連開火,這樣全速航行了約3英里。出于某種原因,這非凡的速度和炮彈的嘶鳴同樣令我激動萬分。由于是近距離觀察,我?guī)缀跄克椭幻睹杜趶椧恢憋w到岸上,命中目標后升起灰色煙霧。
每一輪轟擊結(jié)束時,我們迅速掉轉(zhuǎn)方向,導致船傾側(cè)了老遠,但我們隨后回正。兩艘驅(qū)逐艦亦是如此。我們仨在中途交會而過,好似三個馬隊在一塊麥田里來來回回、交叉往復地耕作。不停的位移令我們時而無比接近岸灘,隨后又無比遙遠。有時我們就在淺綠色的水邊,那里淺得再也無法繼續(xù)靠近。
戰(zhàn)斗過程中,我一直站在一個很大的鋼制彈藥箱上,箱子上標有“請勿靠近”,我三面環(huán)槍,背對一個煙囪。這里和其他位置一樣安全,使我既避開危險,又能將一切盡收眼底。
最終,意軍的火力漸弱,兩艘驅(qū)逐艦遂駛向岸灘,到達盡可能近的位置后再次開始有條不紊的來回往返。只是它們不再開炮,而是從煙囪噴出滾滾黑煙。這煙幕似乎不會下沉,于是驅(qū)逐艦重復了四次,岸灘才完全被遮蔽。隨后,在煙幕掩護下,坦克登陸駁船和更多的運兵船沖向岸上。
不久之后,我們看見坦克沖到鎮(zhèn)上。短短幾次齊射之后,我軍便攻陷該鎮(zhèn)。這片屬于美軍登陸場的灘頭戰(zhàn)斗隨之步入尾聲。我們最重要的任務(wù)結(jié)束了。
登陸戰(zhàn)術(shù)語里,對一片新地區(qū)發(fā)動進攻的日子被稱作D日,登上海灘的時間叫H時。對于我偏愛有加的第3步兵師而言,H時定于凌晨2:45,日期為7月10日。
這也是第一波突擊部隊大規(guī)模登陸海灘的時間。實際上傘兵和游騎兵幾個小時前便到了。美軍另外兩大主力部隊各自從北非出發(fā),大致與我們同時到達了右邊較遠處的海灘。我們能根據(jù)突擊開始一個小時里發(fā)生的交火得知他們登陸的時間。
隨船待在海上的我感覺登陸有如天崩地裂,可事后在知情的情況下回想起來,當時場面并非特別驚心動魄。美軍特定的海岸區(qū)域大多被輕松拿下,海軍在天亮前還未曾對岸上放過一炮。突擊部隊憑借步槍、機槍和手榴彈做足了預備工作。船上能聽見機槍連發(fā)、子彈橫飛的聲音,先是一陣短射,然后一陣長射。
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聽到意軍開火。我們在突尼斯總能辨識出德軍的機槍聲,因為他們擊發(fā)比我們快多了。可那天晚上所有射擊似乎均為同一個節(jié)奏、同一個聲調(diào)。紅色曳光彈不時劃過夜空,我記得其中一個必定出自火箭彈,因為它陡然轉(zhuǎn)向,一飛沖天,竄得很高。不時有手榴彈的光在快速閃爍,整晚毫無空戰(zhàn),只有幾枚照明彈從海灘升起。
事實上,這邊灘頭的戰(zhàn)斗遠不如我曾經(jīng)在阿爾及利亞目睹的登陸練習那么轟轟烈烈。
更為激烈的場面出現(xiàn)在我們右邊12到15英里遠的海灘上,第1步兵師在那兒遇到頑強抵抗,為該師護航的海軍從數(shù)英里外的海面轟擊了山頭的敵人炮兵陣地。位于登陸場最右邊的第45師遇到了狂風巨浪和惡劣海灘。
我生平第一次目睹大炮曳光彈在夜間發(fā)射,看得目不轉(zhuǎn)睛。從我的位置看過去,好像觀看一場網(wǎng)球賽,只不過球是紅色,且全部朝著一個方向運動。黑暗中會閃過一道金光,隨后鉆出一個紅點。這就是一枚大炮炮彈,眨眼工夫它就飛過了四分之一射程,然后神奇地變得很慢很慢,仿佛裝了剎車一樣。它在高速與低速運動之間似乎沒有任何過渡,一下子減速,而且減速時不是弧線形下落,而是不可思議地基本保持平飛,好像附在一個沿平路行駛的輪子上一樣。它飛了很久,久到令人不敢相信這東西還在空中,終于打在岸邊,消失在微弱的閃光中。很久過后,隆隆的爆炸聲越過水面?zhèn)鞯酱稀?/p>
天亮后,我們在救生艇甲板上遠眺對岸的小城利卡塔,在它背靠的山丘上,美國國旗赫然飄揚在一個類似要塞的建筑頂部。盡管該城還沒陷落,幾個游騎兵卻搶先爬上山,升起了國旗。
海軍厥功至偉,多虧了他們將部隊運送上岸。要在三更半夜準時準確地同護航船隊會合,然后在黑暗中摸索航路,精確地找出一條全然陌生的海岸線上的指定位置,再放一艘船安全上岸——諸位恐怕意識不到這是何等不可能完成之事。而我們艦隊里每艘艦船都準確地到達了各自海灘。人們告訴我,這是一項史無前例的壯舉。對于海軍百步穿楊之術(shù),最妙的贊譽來自一名陸軍士兵,他后來告訴第3師師長盧西恩·特拉斯科特少將:
長官,我懷抱我的小黑犬,站在登陸艇上,心里確實很怕。到了海灘,我們涌出小艇,泡在水中,那一刻恐懼到了極點。然后,我們朝著岸上涉水前進,我四下張望,看到正前方果然有一棟白色房子,剛好就在你曾說過的地點,此后我再也不害怕了。
我本是海軍的隨軍記者,故而打算專心報道登陸行動的海運部分,幾天以來也從沒計劃過上岸。然后,行動開展至此,我忍不住想趁機去看看地面戰(zhàn)場,于是,在我軍首批突擊部隊登陸約六個小時后,我跳上一艘突擊駁船上了西西里島南海岸。
出人意料的是,海灘空無一人。部隊官兵曾經(jīng)受了何等艱苦的訓練,以至于沒找到敵人令他們大光其火,而不是歡喜雀躍。
我停下腳步,同一個大口徑榴彈炮炮組聊起來,他們剛給大炮布置完掩體和偽裝,正在挖散兵坑。地面很硬,挖起來異常費勁。士兵們對意大利人憤恨難平,其中一人恨恨道:“我們甚至一槍未放。”
另一個說:“他們是幫跳板兵。”——管他指的是什么。
我同一名游騎兵談話,他闖蕩過迪耶普、蓋塔爾以及另外幾場血戰(zhàn)[2]。據(jù)他說,西西里登陸是目前為止最輕松的一仗,還說他緊張焦躁地接受了殘酷危險的訓練,結(jié)果沒有用武之地。可憐的家伙,他是那么痛心疾首。
這個游騎兵是穆雷爾·懷特中士,金發(fā)、中等身材,為人和善。他來自肯塔基州米德爾斯伯勒,迄今出國已有一年半。妻子和五歲的女兒在家鄉(xiāng),他曾經(jīng)經(jīng)營著叔父的酒吧。他說等仗打完了,他要把酒吧喝個精光,然后定居下來,安享余生。
懷特中士和他的指揮官屬于首批登陸人員。那時一個機槍碉堡在朝他們射擊,而他們爬上約四百米外的一座山丘,用手榴彈對付它。“有三個人逃了,”懷特說,“不過其余三個都歸西了。”
這片作戰(zhàn)區(qū)域位于登陸場西端,涵蓋了利卡塔城市兩邊——就是說占據(jù)著約14英里長的登陸場。我上岸時,海灘已經(jīng)徹底被整理過,看上去真是不可思議,我們竟然在短短幾個小時里完成了這么多事,好像幾個月的工作成就一樣。日出后不久,岸上的地面部隊和海軍的炮艇收拾了敵人在山坡上殘余的火炮點。從那時起,西西里登陸首日只是尋常的一天,船只在海灘以最快的速度卸貨,其間唯一的干擾是約六架敵機閃電般地實施了一次俯沖轟炸。
三大登陸艦隊均完全獨立地開展作戰(zhàn)行動。本艦隊運送步兵部隊,并指揮幾百艘艦船,其中大部分是各種新式登陸艇,上面裝滿了人員、卡車、坦克以及種類齊全的補給物資。
除了炮艇,我們艦隊里全是平底船,擁有登陸能力。它們像一床毯子鋪在水面,一直延伸到地中海的目力所及之處。海灘容不下它們一起上岸,因而它們根據(jù)指揮艦發(fā)出的信號行動、卸載,再駛回護航船隊再次裝載。
裝200人左右的小艇可以在幾分鐘之內(nèi)卸載完畢,大一些的船艇裝著坦克、車輛、重武器,卸載時間更長。這片海灘作為登陸場并非特別理想,因為它是漸進式傾斜,導致船艇擱淺在離岸50碼或者更遠的水域。大部分士兵不得不跳進齊腰深的水里,涉水前進。當時水溫很低,好在大風不到半小時便把衣服吹干了,只有鞋靴里面還一直嘎吱作響。據(jù)我所知,這片登陸場無一人溺亡。
海灘馬上被整理得有如綿延數(shù)英里長的大都市碼頭。上百個士兵在指引船只駛?cè)耄麄兣宕髦鴰А昂0堆策墶保⊿hore Patrol)首字母“SP”的黑黃色臂章,舉著約5尺見方、白底彩圖的橫幅,以示船的規(guī)定上岸位置。刷漆的木樁指示標很快立在岸邊,引導不同的部隊前往指定集結(jié)區(qū)。交通擁堵和道路堵塞基本沒有發(fā)生。工兵緊隨突擊部隊登上海灘,隨即鋪上長達幾百碼的麻袋,又在面上捆扎一層細鐵絲網(wǎng),就這樣在起伏的海灘鋪出一段堅固的路基。
海岸的組織工作之利落令我嘆服。到下午三點左右,內(nèi)陸的鄉(xiāng)村擠滿了部隊官兵和各式車輛。在一個山坡上,坦克多得足夠大戰(zhàn)一場。吉普車縱橫馳騁。地上鋪起了電話線,指揮所設(shè)立在幾處果園和老房子里。醫(yī)療單位在樹下或廢棄的石屋里開展工作。
上千個彈藥箱堆積如山。野地廚房正在搭設(shè),不久就能用飯菜取代士兵們帶了一整天的軍用口糧了。
美國人神速而一絲不茍地開展工作。我看到少數(shù)軍官顯得異常興奮,但大部分人來到一個陌生的國度后鎮(zhèn)定、堅毅、高效。錯愕的西西里島民只是呆立在一旁,驚訝地注視著敏捷而嚴謹?shù)墓ぷ鲌雒妗?/p>
防守我們這片登陸場的敵軍堪稱幼稚。他們既沒有全力破壞港口,也沒有通過炸毀兩座橋梁將我軍攔腰截斷。海灘只有少量地雷,幾乎沒有鐵絲網(wǎng)。我們準備奮力突破由地雷、機槍、大炮、鐵絲網(wǎng)和燃燒彈共同構(gòu)筑的屏障,甚至預計會遇到一些新的歪門邪道,結(jié)果什么也沒遇到。這就好像抱定會遭遇喬·路易斯[3]的心態(tài)步入拳擊臺,結(jié)果發(fā)現(xiàn)等在那兒的對手是帕斯卡·米爾克托斯特[4]。
意大利人甚至沒給我們留下多少詭雷。我走過一片野地差點踩到一顆,可是它明顯沒埋好,倒了。我軍在碼頭發(fā)現(xiàn)了整箱整箱未開封的詭雷。
鎮(zhèn)子外的路障甚是好笑,僅僅是一層餐桌大小的木框架,外面綁扎了帶刺鐵絲網(wǎng),這些玩意橫在路上,我們要做的只是將它們撿起來,丟一邊。它們連一頭奶牛都擋不住,更遑論坦克。
由于這片登陸場的士兵沒遇到什么值得一提的戰(zhàn)斗,于是他們溜達了一圈,想看看這地方有什么吃的。結(jié)果,登陸日首日,士兵之間最熱門的新發(fā)現(xiàn)完全出乎意料:不是意大利姑娘、意大利紅酒,也不是埃特納火山,而是幾個成熟的土豆田。他們自然飽餐了一頓。當天我至少聽到兩打人在聊這個,言語間不啻淘到了黃金。另有人說他們偶然發(fā)現(xiàn)了幾個西瓜,但我從沒見過。
我搭便車進入利卡塔城里,同行的有查爾斯·莫尼耶少校(來自伊利諾伊州迪克森縣)、厄爾·格拉斯中士(來自伊利諾伊州科爾法克斯縣)、亞斯帕雷·陶爾米納中士(來自布魯克林區(qū)斯塔爾街94號),三人都是工兵。
陶爾米納開車,另外兩人手持湯姆式?jīng)_鋒槍提防著狙擊手。陶爾米納自己也在忙不迭地張望狙擊手,結(jié)果一頭開進道路中間一個彈坑,差點翻了車。他祖籍便是西西里島,事實上其父就出生在利卡塔西邊20英里外的鎮(zhèn)上,中士也知道他祖母至今仍住在那兒。他說得一口流利的意大利語,所以負責和街上的當?shù)厝私涣鳌K麄兏嬖V他,他們十分厭惡德國人的恫嚇和導致的饑餓,大把大把的小麥被德國人鎖在利卡塔的糧倉里,居民們希望我們開倉放糧。
利卡塔是一個人口約2.5萬的城鎮(zhèn),一條小河穿城而過,城里有一條寬闊的主干道和一個漂亮的小港口。建筑由當?shù)厥钠鲋獗砘野怠㈥惻f,但很結(jié)實。該城沒被炸過,唯一遭到的破壞是天亮后我們少許艦炮所致。街角幾座建筑垮了,街道也被打出幾個大洞。不過整體而言,利卡塔幸免于難。
當?shù)厝说莱隽怂麄兊能婈牨憩F(xiàn)拙劣的原因,原來那些意大利士兵都無心戀戰(zhàn)。這倒一目了然,他們確實沒點像樣的抵抗。不過在這個階段,我們與另外幾支美軍少有聯(lián)系,故而猜測興許是意軍放棄此地,死守其他地方。
太陽升起不到兩個小時,起伏的山坡上就搭起了一個鐵絲網(wǎng)圍成的戰(zhàn)俘營。全天,一隊隊的軍人和平民自公路上山,走進戰(zhàn)俘營。我去的第一個戰(zhàn)俘營大約有200名意大利軍人和同等數(shù)量的百姓,他們圍坐在鐵絲網(wǎng)圈起來的地上。現(xiàn)場只有兩個德國人,均為軍官,各自坐在一個角落,對意大利人不屑一顧。其中一個人沒穿長褲,腿上劃傷的部位涂著紅藥水。幾個意大利百姓甚至把家里的山羊趕進籠子,一起帶了過來。
經(jīng)過調(diào)查,不構(gòu)成危害的俘虜重獲自由。意大利囚犯們看上去毫不沮喪,他們大口嚼著餅干,興高采烈地對每個愿意當聽眾的人侃侃而談,還向身邊的美國衛(wèi)兵討要火柴。和往常一樣,這地方充斥了這樣的故事:有的囚犯曾在(紐約)布魯克林區(qū)生活了二十年,有的笑嘻嘻地走過來,問親愛的弗拉特布什老街區(qū)近況如何?他們看上去輕松、友好,哪里像吃了敗仗的樣子,反而像一朝獲得解放。
街上和鎮(zhèn)上百姓面帶笑容,揮手致意,孩子們向我們敬禮,很多人高舉雙臂,比畫他們國家的勝利手勢。他們喋喋不休地表示不想打仗。對于西西里人的問候,士兵們回應并不積極。他們接收岸灘的裝備,圍捕真正的敵人,建立據(jù)點,忙得不可開交,無暇逢場作戲,對他們揮手。畢竟戰(zhàn)爭還在繼續(xù),這些人就算可笑又可悲,終究還是我們的敵人,我們千里迢迢、披荊斬棘而來正是為了徹底擊敗他們。
整體而言,當?shù)厝讼袷且蝗合戮帕鳌K麄円律酪h褸,而且看上去歷來如此。表情豐富者寥寥無幾。他們跟阿拉伯人似的,總是妨礙交通。入夜后,很多登陸士兵總結(jié)對這片新近拿下的地盤及其居民的印象,不外乎一句“見鬼,這地方和非洲一樣臟亂差”。
我們對西西里的第一印象都是大失所望。它在我腦海里一直充滿了浪漫色彩:枝繁葉茂、綠意盎然、風景如畫。我覺得自己一定臆想成了卡普里島。可事實相反,呈現(xiàn)在我們眼前的西西里島南海岸是個蕭瑟的淺褐色農(nóng)村,樹木稀少,田地荒蕪、干涸、光禿禿的,落滿灰土。淺灰色的村子遠遠看去千篇一律。這地方極度干旱。在海灘后面半英里遠的山坡上,著火的草地冒起黑煙——火源來自我們炮艇的轟擊。
這里比北非涼爽,其實若非午后狂風吹得人們在外面幾乎無法交談,這里可謂氣候宜人。狂風狠狠吹打著停在淺灘的駁船,比意軍造成的延誤還久。
西西里登陸首日即將結(jié)束時,我們這些美國人懷著敬畏、疑惑和高度警惕四下張望。一切竟然如此輕松,以至于我們心里七上八下,忐忑不安,總覺得哪里不對勁。我們預計會有一場喋血灘頭的惡戰(zhàn),結(jié)果并非如此,我們這片登陸場14英里長的戰(zhàn)線上哪有什么尸橫遍野,傷亡小得不可思議。
到了傍晚,陸軍全面完成了我們曾希望用五天時間達成的目標,甚至早到下午三點左右,內(nèi)陸數(shù)英里處就隨處可見美軍部隊和車輛,不像今晨才發(fā)動進攻的敵占區(qū),倒像已駐軍數(shù)月的突尼斯。海軍也比原計劃提前三天完成了任務(wù),將龐大的登陸部隊運送到西西里。
護航船隊在第一天結(jié)束前已經(jīng)開始駛回非洲,準備新一輪裝載。我軍登陸艦隊全身而退,只發(fā)生了一些正常的損耗和機械故障,既圓滿,但也透著一絲反常。即便意軍確實想棄守,德軍怎么能允許?他們之間發(fā)生了什么?敵人藏了什么機關(guān)?沒人會幻想西西里之戰(zhàn)就這么結(jié)束了。敵人兇猛的反擊或許是遲早的事,何況德軍俯沖轟炸機已經(jīng)開始以每隔兩小時的頻率發(fā)動攻擊。不過,所有人都意識到,無論如何,我軍旗開得勝,形勢大好。
[1] 圣彼得為耶穌十二門徒之首,在《圣經(jīng)》故事里是神的使者,掌管天堂之門的鑰匙。
[2] 迪耶普(Dieppe)位于法國北部沿海,1942年8月19日以加拿大軍隊為主的盟軍嘗試在這里登陸,結(jié)果這場盟軍在西歐的首次登陸戰(zhàn)以失敗告終。蓋塔爾(El Guettar)位于北非突尼斯,1943年3月美軍通過蓋塔爾之戰(zhàn)將德國非洲集團軍包圍。
[3] 20世紀三四十年代美國著名的黑人拳擊運動員,多次奪得世界重量級比賽冠軍。
[4] 20世紀三四十年代的美國漫畫家H. T. 韋伯斯特創(chuàng)造的漫畫人物,現(xiàn)用來指代膽小和意志薄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