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艦隊出征
從離開非洲到沖上西西里海岸,這段浩浩蕩蕩的海上入侵是屬于美國海軍的故事。運送和保護龐大的登陸部隊上岸則是此戰激動人心的部分。
一周以來,當其他艦船忙于裝載時,我們這幾艘指揮艦停在港口候命。最后,我們甚至無須別人告知就明白那個重大時刻到了。因為那天一整天,航速較慢的運兵駁船接連不斷地從我們旁邊徐徐駛過,駛向大海。到了下午四點左右,港口變得空蕩蕩的,此時我們的艦也駛離了凸堤。一輪驕陽逐漸西沉,但天色仍然明亮,海上仍然溫暖。我們駛出這個飽受轟炸的城市,駛離早先的北非戰役中無數艦船沉沒的海域,駛離在岸邊向我們揮手告別的官兵和百姓,我們也揮手回敬,內心之躊躇滿志自不待言、我們即將成為歷史事件的參與者,實際上也是命定之人。
船幾乎無聲無息地以半速航行。除了值班人員,所有人都站在甲板,向非洲大地投去最后一眼。海港的入口非常狹窄,我們剛接近了瓶頸段,喇叭里傳來一聲號令:
“向左,立正!”
所有水兵齊刷刷面朝岸邊,筆直而立,我也跟著挺直身板。遙望港口入口處的海關大樓,被炸壞的平屋頂上站著一支莊嚴的儀仗隊,隊員是英國和美國的水兵,兩國國旗在他們頭頂飄揚。號手們奏響軍號,軍官帶頭敬禮。樂聲漸漸飄遠、消失,四周歸于沉寂,眾人皆沉默不語。我們乘船疾馳而過,帶著使命駛向未知的前方。一幕幕戲劇性的場面如電影一般,但它們是真實的,是一場歷史悠久、真真正正的儀式,就真切地在我眼前上演,令我內心一股豪情油然而生。
船駛過驚濤拍打的防波石堤,駛進深藍的地中海。海風變得冷冽,遙遠的海平面似有霧氣氤氳。這時我們突然反應過來,令我余生每次回想起來仍會心潮澎湃的眼前一幕為何物——那是集結在遠處海面的登陸艦隊,正等著我們。
這支艦隊之龐大得難以形容。遙遠的海天交接處仿佛屹立著一座城市。天際線被遮住了一半。在起起伏伏的深色海面映襯下,涂以暗色偽裝的艦船影影綽綽,乍一看好似由無數樓房組合而成的密密麻麻的建筑群。即便艦隊中的一員也會望而生畏。但愿美國不會與一個旗鼓相當的對手在海上狹路相逢。
我們追上艦隊,其后一直保持低速航行,直到夜幕降臨。此艦和其他指揮艦都在東奔西走,整理隊形,她們通過旗語、信號燈、吆喝、指令和命令,終于,一支支行駛在正確航線的小型船隊在海面初具規模。
我們站在船舷欄桿旁,琢磨著德國人對我們知道多少。畢竟這么一支大軍是藏不住的,偵察機不可能視而不見;而且北非沿海地區的軸心國間諜們只需一個雙筒望遠鏡便能發現:那些艦船集結成的無比龐大的艦隊在那個歷史性時刻啟航了。盟軍的飛機編隊飛在上方的高空。優美的巡洋艦和冷酷的驅逐艦飛馳在我們幾乎看不見的外圍,保護著我們。黃昏時分,一支氣勢洶洶的魚雷快艇中隊從艦首橫穿而過,駛向西西里島,發動機的轟鳴交織在一起,聲勢不亞于一群重型轟炸機。至此,開弓沒有回頭箭,我們駛入茫茫夜色,前方或許是黎明,或許不是,但這一刻沒有恐懼,千真萬確沒有一個人恐懼,因為這是我們的征途。
航向指向西西里的一刻起,全體艦員即進入二級戰備狀態——一半值守船上所有戰斗崗位,另一半休息,但無人能酣睡。
這艘艦擠得連舷緣都滿了。由于額外搭乘了一批陸軍和海軍人員,最終實際乘員比正常載客量多出150人。軍官食堂的就餐時間延長到分四輪用餐,可憐的黑人服務員幾乎一刻也停不下來。所有鋪位至少有兩人共用,不少軍官還睡在甲板上。如果不從別人身上跨過去,幾乎寸步難行。
作為一名資深的正規海軍軍官,弗里茨·格萊姆少校頗具冷幽默。一次早餐時間,他說:“這艘艦上絕對人人知書達禮。他們跨過別人的床鋪前總會說‘借過’。我實在受不了了,于是有人要過來時我就挪到前面睡。這下子他們把我搖醒,對我說‘借過’?!?/p>
由于作戰期間甲板上禁止一切白色著裝,有的水兵把帽子染成藍色,要不是那些帽子實際上被染成難看的紫色的話,倒不失為一個好點子。還有一條規定是,一級戰備狀態下必須人人佩戴鋼盔。我想當然地以為海軍的人從不戴救生帶,然而大錯特錯。在戰斗區,救生帶是每個人全程必備之物。自啟航的一刻開始,不戴救生帶是船上最嚴重的違規行為之一。幾乎人人腰間都戴著這種約4英寸寬、形似皮帶的裝備,它經由橡膠處理而成,平時是癟的,帶有兩個裝著壓縮氣體的小氣瓶。原理同國內的諸位用虹吸管取汽水完全一樣:氣瓶受壓時,氣體被充進救生帶里。
我給自己挑了飛行員用的梅·韋斯特式海上救生背心,之所以選擇這個是因為如果落水者失去意識,它能維持頭部朝上,而我知道自己一有危險會立馬人事不省。此外,我琢磨著人多更安全,于是又要了一個常規的救生帶。我飄飄然得要命,真當自己一墜海立即就能浮上水面。
集結了兩千艘艦船的航行不可能始終一帆風順。我不知道艦隊總共出了多少事故,但我們的船隊不多,大約只有6艘突擊艇遇到發動機故障,它們有的被牽引著繼續隨行,有的掉隊后遲到了——僅此而已。每一天,盟軍的飛機編隊多次飛臨我們上空。大部分時候,我們看不見它們,但我深知,整段航程都有空中護航。
船上的軍官在啟航后即獲悉了整個入侵計劃。另外《阿克米報》的攝影師查爾斯·柯爾特和我——船上僅有的兩名記者也獲悉了馬上要展開的行動詳情。第一天清早,水兵們在甲板上集合,隨后得知了此行目的地。當時我也在場,見眾人皆面不改色。但后來,我也能從他們身上感覺到一種心照不宣的新熱情。
順便一提,消息的公布也是所有賭局塵埃落定之時。這些日子里小伙子們顯然一直在為登陸地點打賭。一些猜測離譜得令人目瞪口呆,很多人正確地猜中了是意大利,還有猜希臘的、法國的,有個可憐的糊涂蛋甚至以為我們要去挪威。
船上有一人嗜賭成性,他是高空氣象上士喬治·拉澤維奇,家住威斯康星州拉辛市道格拉斯大街1100號,當過酒保和啤酒商。他什么都賭,如果無人投注,他就反其道而賭之。在此之前,喬治一直拿此船的目的地打賭,結果幾乎次次都猜錯,至少賠進去100元,但因為糟糕的方向感而輸掉的錢被他靠擲骰子贏了回來,在雙骰子游戲里他賺了1000元。喬治不開任何關于侵入戰的賭局,他說但凡有一點點判斷力的人不用人家說都想得到要去哪里。我聽說他最后一次出手,是押10元賭此艦兩個月以內返回美國(事實并非如此)。
每天用完晚餐后,不執勤的水兵聚在扇形船尾(它看上去相當于后甲板),三五成群,談笑風生。甲板上有兩輛吉普車,是陸軍指揮官在登陸時使用的,車身上有個禁止進入的警告標識,但沒人當回事。事實上,一旦上了路,人們看上去既不緊張,也不擔心,連凝重的神色也消散不見。
兩千艘艦船組成的艦隊是當年西班牙無敵艦隊數倍之大,其中至少一半來自英軍。作戰計劃是英美兩軍共同制訂完成的,其數據也計為總數。但實際行動是分成兩個獨立的艦隊各行其道,在不同的區域實施登陸。兩千艘艦船包含了護航船隊,它們從英國和美國出港,幾天后便帶著增援力量趕到了。但無論美軍還是英軍,各自的侵入行動本身都無比龐大。整個行動計劃從構思、組織到付諸實踐是在卡薩布蘭卡會議后短短五個月內完成的。我國的登陸艦隊大部分到1942年11月之后才成立。
美國海軍的總體任務是裝船、運輸、護航、將美軍登陸部隊運上西西里海岸,再由戰列艦支援灘頭的戰斗,然后穩定、不間斷地輸送體量驚人的重要補給物資和增援力量。全程追隨他們的行動后,我必須說,我對海軍的敬仰如滔滔江水。如此重大的使命的人事構建必須和組建艦隊一樣快,而我們沒有挖太平洋戰場的墻腳,完全白手起家。新型的登陸艦船上配備了一千名軍官,其中正規海軍軍官不超過20人,其余均來自平民百姓,通過無數通宵達旦的訓練成了老手。大多數突擊艇靠自身動力穿過了海洋,它們都是平底船,不太適合深水航行,操縱它們的船長都是初出茅廬的年輕人,有些艦船抵達時幾乎什么裝備也沒有。用一個海軍官兵的話說,這么一支五花八門的艦隊穿越大西洋可謂“知其不可而為之”。
美軍登陸部隊分別由三個大型艦隊從非洲運達西西里島,每個艦隊進而細分為更小的分艦隊。否則把它們劃為一支艦隊一起航行好比用一只牧羊犬看守全世界的羊,是絕對不可能的。艦船從北非各個港口出發時正好分散成了最小的規模,這些調度安排就像鐵路時刻表一樣精細。
三個美軍艦隊各有一艘指揮艦,艦上有海軍和陸軍的將軍各一名,前者指揮艦隊,后者指揮艦隊所運送的地面部隊。為此,每艘指揮艦特別安排了一個額外艙位,設為“作戰室”,室內艙壁四面覆蓋著巨幅地圖,軍官們埋首伏案工作,許多無線電報務員在維持通訊。登陸戰初期,海岸還沒建立通訊中心,那時全靠這些指揮艦,各種地面戰斗才有了指揮。
三個美軍艦隊并非完全相同。其中一個直接從美國開拔,僅在北非稍作停留,供部隊官兵舒展身體,隨即再次啟航。大型運輸艦隊的調動要容易得多,困難出現在到港后。上岸前,人們要先卸下所有載重,改由較輕的艦艇(它們之前放在運輸艦甲板上)運載。這意味著卸貨過程十分漫長。倘若突擊部隊遭遇岸上的攻擊,或者待命的船遭遇空襲——相信我,此時卸貨速度乃生死攸關的大事。
除了大型運輸船和數百艘遠洋航行的登陸艇,我們這個艦隊還有航海拖船、掃雷艇、驅潛艇、潛艇、驅逐艦、巡洋艦、布雷艦、修理船、武裝的自航駁船,幾乎所有能浮起來的東西我們都有。不到戰役結束,沒有人知道西西里登陸計劃里需要些什么,只知道是一項驚天壯舉。在華盛頓,許多參謀人員一直工作到最后一刻,才帶著行李奔赴非洲。幾個月以來,數以千計的平民夜以繼日埋頭苦干,陸軍和海軍官兵一遍遍地勤練登陸。上百萬的物資裝備需要考慮,需要供應。而這一切都在五個月里完成了,實在是一個奇跡。
“然而,”路上我們聊到行動細節時,一個海軍高級軍官說:“當公眾得知我們在哪里登陸時勢必會大失所望。他們期望我們攻入意大利、法國、希臘、挪威,而且是一鍋端。人們完全沒有意識到,我們必須一步一步來,可邁出腳下這一步就花了將近一年的準備時間?!?/p>
海上第一天與和平日子里的地中海巡游無異,天氣一如觀光指南里描述的那樣,溫暖和煦、艷陽高照,海面像天鵝絨一樣光滑。但我們始終保持高度警戒,因為指不定何時會被敵人的潛艇、水上艦船和飛機襲擊。然而在大海溫柔的簇擁下,任何形式的攻擊,甚至是萌生有人企圖攻擊他人的想法都顯得完全格格不入,以至于讓人很難認真考慮遇險的可能性。
我原以為自己會害怕隨一支龐大的艦隊出海,因為僅它的存在就是一個好靶子。結果我發現害怕根本無從談起。我不禁想起約瑟夫·康拉德的航海小說——幾天前我剛讀過一個叫《傳說》的故事,寫的是上一次世界大戰,其中一段話將我們對風平浪靜的大海的感覺表達得淋漓盡致:
大海最初令指揮官驚奇的,是它始終如一的面容,那不怒不喜的神色多么熟悉。風和日麗時,海面一碧萬頃,浮光躍金。遠方煙霧氤氳。人們決計不會相信,循著這片熟悉的清晰的水平線會發現一場伏擊包圍大戰的戰場邊界……一天快要結束時,人們總會羨慕戰場上的士兵,他們拭去臉上的血汗,清點手下敗將的尸體,看著哀鴻遍野的戰場和千瘡百孔的大地,這片大地仿佛也在痛苦呻吟、血流不止。人們真的打從心眼里羨慕他們。然而,那些不可挽回的暴行、原始沖動的滋味,慘烈露骨的短兵相接,直接的召喚與即刻的回應,所有這些,大海絕不會讓你遇到,它讓你誤以為全世界都風平浪靜。
這就是我們眼下的處境。我以前從沒想過,戰時敵人的海域也會是這般光景。
白天一派平和安詳,但黃昏時氣氛有所改變。那時我們一點也不害怕,只是面對一片閱盡世間紛擾和風云激蕩的海洋,那一刻,心中莫名涌現出一種敏銳的戲劇性感覺。朦朧的暮色中,視野撲朔迷離。附近的船在夜色映襯下成了一個個黑點。我們不時覺得看到些什么,再看又空無一物。遍及四周的巨型艦隊遁于無形,只存在于我們的認知中。
一艘小型獵潛艇不知從哪里冒出來,與我們并行,它影影綽綽,穩穩地保持在30碼左右的距離。我們不見其人,只聞其聲,那個擴音喇叭里的聲音穿過水波,通知我們:在遠遠的后方一艘運兵駁船的一個發動機發生了故障。
艦員通過喇叭回復了建議,對方也做出了回應。這個黑暗里的聲音很年輕,我能想象聲音那頭一位青年艇長的形象,他身著救生衣,頸前掛著望遠鏡,在地中海的暮色中乘風破浪,頭發隨風飄動。一些小伙子不久之前還對大海一無所知(他們或許就是諸位常去的那家銀行的會計員),隨后突然搖身一變,成了一船之長,肩負重任,以滿腔熱血投身我國縱橫四海五洲的戰爭,去執行其中屬于他的那份小小使命。
隨著他異常出現在這個載浮載沉的地中海之夜,我清楚地意識到,在美國,人人都發生了改變,無數的正常生活被打斷,一段迥異的生活又突然開始。一切活動戛然而止,全世界仿佛只剩下戰爭。我們皆帶著全新的職業,相互扶持著走進這個陌生的夜晚。
當我聽到這個斯斯文文的年輕人穿過深海的呼叫,便是如此感受。他們喊的是古怪的航海用語,語氣中帶著訓練有素的從容,透露出大海自身的威儀。一位船長堅定老練的聲音也夾雜其中:“是,是,長官。如果有任何變化,我會自己做出判斷,并在黎明時再次向您報告。晚安,長官?!?/p>
之后,黑暗籠罩了整個美軍艦隊。數百艘艦船沒有一絲光亮,它們只是披著夜色,迎著命運,載著千千萬萬的年輕人,穿過這片不朽的淡然的海。這些年輕人正為這樣那樣的理由……至少也是為了同舟共濟的彼此而戰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