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海軍待命
我回到艦上,待了將近一周,然后才算是永久上岸了。我的心愿是全面完整地描寫出這種軍事行動中海軍的作為,而海軍不會止于把突擊部隊送上岸而已。登陸后那幾天,司令部的艦船在美軍區域來來回回地巡邏,關注海岸動向以便提供幫助,引導其他艦船開炮,通過無線電掩護新來的護航船隊,面向整個作戰區域發布命令和建議;每當飛機出現在天空,這些巡邏船急忙轉起小圈。盡管敵人的空軍勢單力薄,但一天里總有那么幾次,幾架敵機能溜過來。D日第二天,我們船上一級戰備令響了15次。所有人都沒有片刻喘息之機,水兵像特洛伊人一樣埋頭苦干。
每當我想起國內軍營里的陸軍士兵和水兵,往往臆想出一個被征召入伍人員的形象:此人像男子漢一樣進行訓練,但依然態度勉強,缺乏干勁。這想法當然是錯的,即使沒錯,一旦他走上戰場,曾經的態度也會蕩然無存,因為他要一直拼下去——無須別人吩咐,就是為了活著而拼。一級戰備令響起的一刻,奔向崗位的水兵們可不像小學生聽到上課鈴那樣,他們兩腳生風,橫沖直撞。我見過有人只穿著一條內褲便跑到了炮臺,也見過一些軍官在戰斗警報聲剛“嗶嗶”了兩次就打翻飯菜,直奔軍官室外。每逢這種時刻,為了不被飛奔的人流撞倒,我必隨時隨地停住不動,靜待五分鐘左右再說。
這些男孩操作槍炮的時候簡直判若兩人。他們本沒有義務打擊飛機,完全出于情不自禁。看到他們緊盯著高高在上的飛機,我懷疑他們是否曾以同樣專注熱烈的眼神觀看過球賽、同女孩子眉目傳情。除了可以提供保護,槍還有一個好處:令持槍者心無旁騖。
每逢千鈞一發之際卻無甚作為,此乃作為記者一大恨事。人忙碌起來往往顧不得害怕。
我們周圍水域接連數日受到炸彈襲擊,大多數時候,敵機奔著海灘而去,駁船正在那兒卸貨,可它們脫險的數量一定令軸心國飛行員沮喪不已。軸心國的電臺說灘頭亂七八糟堆著我軍遇難的和燒毀的登陸船只。事實上,在我們14英里長的戰線上,敵機擊中之物寥寥無幾,但是害我們提心吊膽。
必須承認,敵軍飛行員不失為英勇無畏,他們一頭扎進我所見過的最密集的防空火力網。我們有十來艘船曾虎口余生。有一次,兩枚炸彈擦過我們的艦尾,打在海里。有一天下午晚些時候,一架單槍匹馬的意大利飛機對著一百多艘艦船的中央俯沖而下——我絕對相信飛行員瘋了,才會做出這般毫無意義的亡命之舉。他沒有投彈,僅靠機槍掃射,他掃過扇形艦尾時飛得那么低,我們幾乎撒網就能逮住他。
附近所有武器立即噴向他,場面仿佛對著墻上一點撒去一把米。他深陷槍林彈雨,不過還是設法改平飛機并爬升回1000英尺左右高度。他如飛蛾撲火,猛沖向阻攔氣球,打落并引燃了兩個氣球。我們的子彈最終還是結果了他,飛機爆炸成一團火球,呈弧線形墜入大海,到最后也不見降落傘飄出。
晚上的空襲比白天更折磨人。敵人不見蹤影,只聞其聲,偏偏我們卻能看見幽冥般的火光和炸彈瘆人的閃光,伴著轟隆聲,一波波從岸邊傳來。
這是敵機與我們之間的捉迷藏游戲。有時我們停在海面,噤若寒蟬,沒人提著大嗓門說話,發動機也緘默無聲,我們能聽見海浪輕輕拍打船身兩側。又有幾次,船突然啟動,快得似乎要躍出水面,我們全速狂奔,不時急轉彎,在磷光憧憧的水面拖出一道明亮的尾跡,所幸每次都脫險了。
三天以后,敵機突然全體銷聲匿跡,離我們而去。如果他們仍在戰斗,那也是換到其他地方去了。
不止空襲,登陸行動的最初幾天,艦上事務動輒被其他許多意外打斷:在醫院船到來前,偶爾會有受傷的士兵被搬上艦,接受隨艦醫生的治療;將軍們會在我們的艦上頒獎授勛。同樣令人激動的是,我們曾在同一頓飯里吃到了新鮮土豆和西瓜。我們多次短暫往返于岸灘與海上。從海灘回來的維修人員帶回了法西斯黨旗留作紀念,也帶回了岸上見聞,比如西西里人過得多么貧窮,為戰爭結束感到多么高興。這時期的天氣依然極盡理想。
這片海域和海灘永遠充滿變數。我記得在第三天黎明時分,我們一覺醒來,發現海上的船都不見了,只稀稀落落地漂著幾艘軍艦。原來龐大的護航船隊完成了卸載,一夜之間悄悄離去。接下來幾個小時里,海面空空如也,海濱顯得死氣沉沉,天空也不見了飛機的蹤影,很難相信我們居然身在戰場。
午餐后,我們往外一瞥,發現海面又航行著一批新來的船,大大小小有上百艘。每一艘頂層都披著一層褐色的東西,像蛋糕上灑著糖霜。再湊近了看,這層“糖霜”原來是密密麻麻擠在甲板上的陸軍車輛和穿著卡其布衣服的士兵。
我軍源源不斷地將人員和裝備投向西西里,就像朝一個大漏斗灌水一樣。計劃事項全部提前落實,這些計劃是:某某師于D日第三天到達;幾小時后另一個護航船隊帶著坦克出現;船只卸貨、返航、裝載下一批貨物。進展太快了,我至少一次聽到有人說,陸軍將人員和裝備投入到非洲啟運港口的速度還沒有船從西西里返回非洲快。
海軍派出修建營的打撈隊緊跟在突擊部隊后面上岸,開始修復港口、整理海灘,以便進行卸載。我們艦隊里也有幾艘開上了海岸,其余則在碼頭清空。我們的大型貨船會通過幾百艘突擊駁船、水陸兩用貨車進行駁運、卸載。裝滿坦克的巨型船有時靠岸,以驚人的速度在半個小時內卸完。大型貨船停在海岸線外一英里處,貨物被搬到成群結隊、聲響震天的小船上,前后只不過18個小時左右便卸了個干凈。同樣的工作量在擁有現代化設施的紐約突堤碼頭需要四天時間。上岸配合卸載作業的車輛多得令人嘆為觀止。
陸軍工作進展極為順暢,物資從沒有堆積在海灘,而是立即被發往前線。我們有以紐約碼頭的職業裝卸工為班底的裝卸團。海軍有幾位船長,入伍前運營著世界范圍的海上打撈作業公司,生意紅火。護航隊抵達、卸貨、離開、再次裝貨。士兵們在海灘埋頭苦干,他們的長官以和平時期包工頭從沒有的氣勢東奔西跑,嘴里吼叫著“快快快!”
我小心翼翼地走在大片的鋼制浮碼頭上,無法區分出眼前之人究竟是一個身穿連體服的海軍少校,還是一個頭戴遮陽頭盔的陸軍中士。有時候,似乎一半的美國士兵都聚在這邊,個個干得熱火朝天。我突然意識到,眼前這一切豈不正是國人期待已久的生產的力量嗎,它終于涌入遙遠的異鄉,去終結那里的戰爭。字面上或有陳腔濫調之嫌,但物質的威力勢不可擋。繼突尼斯戰役之后,我們在西西里又一次見識到了這種威力。
最重要的是,我們現場親歷者清楚地知道,我們能用機器代替人力,而且,倘若其后幾個月里我們能靠排山倒海的機器折磨和壓制敵人,那么原本生存機會渺茫的千千萬萬美國年輕人有朝一日能步入他們的家。
我這艘艦上的正規海軍士兵占比不到三分之一,這三分之一里老兵更是少之又少。艦員主要由年輕的新手構成,他們純粹因為戰爭爆發才成為水兵,都渴望回歸平民生活。下面是幾個人的簡介,他們都是此艦上的螺絲釘。
喬·雷默,電工上士,家住俄亥俄州哥倫布市南伯吉斯大道51號,已婚,有一個四歲的女兒,1924年至1928年間喬就在海軍服役,自然精通艦上工作。他是個和藹可親的老兄,中等身材,頭發里夾帶幾縷銀絲,嘴里總叼著雪茄。不過水兵抽雪茄在我眼里總是怪別扭的。喬在戰前是一名旅行推銷員,也希望將來重操舊業,他曾在品食樂(Pillsbury)面粉公司工作,負責俄亥俄州中南部區域,業績突出、誠實守信。重返海軍前,他的松餅粉銷售量在美國傲視群雄,還因此掙得500元獎金。
沃倫·里姆,加利福尼亞帕拉代斯市人,曾在布洛克百貨、巴克兄弟、羅賓遜百貨這三家洛杉磯的大商場廣告部門工作多年。剛派駐海外的他正好趕上登陸行動,現擔任補給下士,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就僅僅看守倉庫,事實上,從大掃除到遞彈藥,他差不多什么都能搭把手。其實他原以為壓根輪不到自己上船出海,得到這個機會讓他喜出望外。海軍生涯同他過去的日子有著天壤之別。他是那種完全有可能對艱苦的海軍生活苦不堪言的人,然而有一天,當我們站在欄桿旁,他開口道:“我想知道,曾讀過的那支舊海軍今兒是怎么回事。我記得一個說法,那些船長們能不帶重復地罵上45分鐘。但是就我所見,現在的船長們罵得還沒我兇,我很失望。”
哈維·哈雷丁是個候補軍官,換言之他在軍官室用餐,人們得稱呼他“先生”。不過人活一世,頭銜皆為虛名,而哈雷丁先生相如其人:一個正規的老派軍士長。就在我們啟航前夕,他剛收到回國的命令,可一個老兵說什么也不肯錯過這么重大的行動,他被允許推遲到勝利登陸后再回國。哈雷丁先生曾于1935年退役,結束了十七年的海軍生涯(其中十二年在潛艇度過)。后來他在孟菲斯市認識并娶了一名女教師,從此定居在那里,就職于主營氧氣制造的林德空氣化工品公司。1941年,他以45歲的年齡重返海軍。這一仗打完后,他受命回美國擔任一所潛艇學校的教官。他有個昵稱“斯派克”,家住孟菲斯市唐格爾伍德街1200號。他在國內還曾任倫敦大道基督教會的執事。他請求我在寫他時千萬不要調侃他說過的臟話和嚼香煙的習慣。沒問題,執事。
喬·塔爾博特是一名航空軍械上士,可惜此艦沒有艦載機,他沒了用武之地,當然,他也很無辜。正常情況下,他差不多什么工作都做。打仗時他是炮彈倉庫的主管,要依照命令將更多的炮彈遞給上面的炮組。喬是一個黑發、溜肩的南方人,來自佐治亞州哥倫布市。參軍前是《萊杰尋問者》報社的攝影師,他所拍攝的最后一個熱門事件是埃迪·里肯巴克[1]的飛機墜毀在亞特蘭大附近。喬在四年前結婚,妻子在伍爾沃斯商店工作。這是他第二次進海軍服役,上一次是在1931年至1935年間,1941年他再次入伍,但他無意于作職業軍人,而是另有一份雄心壯志——他說打算在退役后的六個月之內完成,即買一艘能容納四個人的大游艇,找另一對夫婦同行,順著查特胡奇河開到墨西哥灣,再沿薩旺尼河北上,一路拍攝沿途風光彩照。
艙面中士湯姆·坦普爾——或者稱呼全名托馬斯·尼古拉斯·坦普爾(Thomas Nicholas Temple),其父有意取這么個中間名,這樣兒子名字縮寫就成了TNT。19歲的湯姆高高瘦瘦,嚴肅認真、心思縝密。說話時語速很慢,時常讓我誤以為他全部說完了。他希望戰爭結束后去哈佛念書,然后從事圖書出版業。湯姆告訴我,他母親是長島法洛克衛鎮的高中教師,平時兼職寫作,用珍·坦普爾的名字在《故事》雜志上發表過文章。湯姆的父親在上一次大戰中負傷,此后便一直在阿爾伯克基市一家很大的退役軍人醫院養傷,那家醫院離我家很近。湯姆還說,他最初進入海軍時,聽水兵們出口成臟聽得驚呆了,不過很快就釋然,也習以為常了。他十分真誠、體貼,是船上我最喜歡的人之一。
喬·埃德雷爾是一名海軍少校,艦上的輪機長,算我在艦上的半個房東,因為我一直在他的宿舍里寫稿,不僅如此,我吃了他的糖果,抽了他的香煙,用了他的紙箋,如果我能發現他的信件的話也會過目一遍。埃德少校在海上度過了四分之一個世紀,他出自商船隊,經常同正規海軍里的朋友們拌嘴且樂此不疲。他家在俄勒岡州波特蘭市35街東北2724號。其妻已經習慣了等待,因此天各一方的日子對她而言不像對其他許多軍嫂那么艱難。夫婦倆有個15歲大的兒子,是輪機長的心肝寶貝。他的架子上就放著兩張家庭合影。
埃德雷爾屬于少數幾個真正的老水手。他雖非完全就是現實版柯林·格倫坎農[2],但確實有諸多共通之處。埃德雷爾在遠東航線待了多年,仇視日本人。我們這艘艦船1941年入役時他便在上面服役,盼望西西里之戰盡快結束,這樣他便能奔赴太平洋戰場。和很多水兵一樣,他也希望將來有朝一日得五畝良田,建一座小屋,田最好在俄勒岡森林邊,屋門口有潺潺溪流,如果夢想成真,他恐怕會高興瘋了。
迪克·米諾格,帆攬上士,在海軍服役六年并打算繼續效勞,來自明尼蘇達州懷特貝爾萊克。在船上人們叫他“明尼”。正是像米諾格這樣的人組成了如今這支海軍的中堅力量,他年輕、睿智、身強力壯、可堪任何重任。他當然醉心于大海,只不過是現代的海。他頸前掛著水手長的哨子,頭上白色三角帽的帽檐低得快遮住一只眼,他說自己在海軍最難堪的時刻是吹哨歡迎船上一名英國海軍將軍,那時他嘴里還含著咀嚼煙,結果在迎賓曲演奏中途,口哨里進了煙液,隨即發出咕咕的聲音。
阿奇·富爾頓,家住俄亥俄州克利夫蘭市第129街東493號,電工中士。參戰前是克利夫蘭照明公司的管線工人。富爾頓已婚,有兩個孩子,37歲的他比大部分艦員都年長很多,他出生在蘇格蘭,17歲時到了美國,父母迄今仍住在蘇格蘭的基爾馬諾克,有個兄弟是英國陸軍的軍士長,還有個姐姐在英國皇家海軍女子服務隊。他留著一頭短小的龐帕多發型,發頂向前卷,整個人看上去仿佛逆風而立。他帶有蘇格蘭式的冷幽默,對海軍事務了如指掌。他當初在克利夫蘭時就讀過我的專欄,足可見是個聰明人。
船上有11個黑人小伙子,全在軍官伙食部門服務,比如在軍官食堂伺候用餐、管理軍官室食品柜,那兒得24小時提供熱咖啡。他們都是安靜善良的年輕人,為此艦增添了不少光彩。有三人特別高,另外三人特別矮,但都發自內心地酷愛音樂。每當用餐時間軍官室的廣播碰巧播放動感的音樂,我注意到他們會情不自禁地揚起嘴角,輕輕踏起舞步,輕得像他們的服務一樣安靜,而每逢這時我都會忍俊不禁。
其中一個小伙子叫喬治·愛德華·馬洛里,弗吉尼亞州奧蘭治人,32歲。戰爭前在家鄉小鎮上一家連鎖貨商店作卸貨工。他在海軍服役了一年,到地中海后做過闌尾炎手術;他一度暈船,不過對此毫不在意。他高個兒、沉靜。過去從沒在餐廳服侍過,可如今卻儼然成了一個行家。
另一個黑人是弗雷德·穆爾,身材矮小,性格溫順,留著一撮小胡子,溫厚的臉上永遠掛著受驚的表情,平時話很少,很羞怯。家住亞拉巴馬州南伯明翰第10大道1910號。他只有21歲,幾個月前才加入海軍,卻很喜歡這里,打算戰爭結束后繼續留下來。加入海軍前他在陸軍軍營和水果園里打雜。弗雷德在做烘焙食品和精美甜點方面很有天賦,軍官餐廳的糕餅甜點由他一手包辦,然而他加入海軍前從不下廚,最多在一家快餐店煎個漢堡。他自己也說不清如何修得這等造詣,就好像有些人無師自通便能彈得一手好鋼琴。大家對這個天賦異稟贊不絕口。弗雷德說他從沒暈船過,也不是特別想家,但有幾次戰斗中,近距離艦炮轟擊把他嚇壞了。
戰爭時期有一條真理:越靠近前線,越不了解戰事。西西里戰役期間,我們內部交流時常說,要是回紐約就好了,這樣就能明白我軍進展如何。行動頭兩天,我們在自己的作戰區域,同右邊兩個戰區的美軍完全沒有聯系,即使能看見和聽見他們的炮火,對戰況也一無所知。我們云里霧里,反而美國的民眾知道。我們這些在船上的人多多少少比地面部隊更有數,還能從廣播電臺獲知些許資訊,而很多登陸的地面部隊不知道轟炸羅馬等事件,等他們知道已經是一周后了。
艦上的新聞主要來自倫敦的BBC公司和柏林的德國廣播電臺,那份簡單的日報是我夜晚收聽和收集世界各地的短波廣播匯總而來。艦長魯弗斯·楊認為缺乏新聞不利于士氣,遂不遺余力地讓艦員們知曉時事。正是他讓我編輯油印日報,他還解除了一位無線電報務員的例行值班,讓后者坐下來采集確定不同的電波頻率,以便我們收聽新聞。
這位報務員叫弗蘭克·多諾霍,報務中士,家住長島杰梅卡第87大道13949號,他自孩童時便加入商業電纜公司入了行,年紀輕輕卻有18年的無線電報務員經驗。他1942年進海軍服役前就職于美國新聞無線電公司,多諾霍對記錄新聞稿駕輕就熟,所以擁有出色的新聞敏感度。他和我一樣,對我們的小報引以為豪。記錄完成后,他會按主題對新聞稿件進行分類整理,然后在凌晨三點叫醒我。接下來,我對素材進行整合、改寫,而他會泡兩份咖啡,在油印機的鋼板上刻字。我們在一間很大的鋼板船艙里開展工作,約30個無線電報務員也在那里用打字機記錄密碼電報,所以有點報社辦公室的氣氛。整個西西里戰役期間,我們只有一天未能發行報紙,那就是D日上午。
每次收工時,天已經亮了,這時我會在艦橋同值早班的人們聊一會兒。每天凌晨三點起床,白天無法補充片刻睡眠,這樣的日子結束前我差點吃不消了,不過我也從中收獲了不小的滿足感,自己在艦上總算不是百無一用。況且西西里的海域和世界上其他地方一樣,一天中最美的時刻就在黎明——如果你振作精神,起床看到那一刻的景色的話。
整個西西里戰役期間,我們每晚都會收聽柏林的廣播和針對美軍官兵的特別宣傳節目。一個據說是美國人的女主播米琪(小伙子們給她取的綽號是奧爾加)舌燦蓮花,對大家說,他們為了“猶太人”羅斯福,遠渡重洋去打一場虛假的戰爭,而他們的戀人卻將另嫁他人。還說大家回國之日便是失業之時。小伙子們收聽她的節目有的是因為對她著迷,有的是因為節目里總是有動聽的音樂,還有的是為了聽笑話。他們自加入海軍以來笑得最樂不可支的一次是某天夜晚,叛徒奧爾加控訴羅斯福總統干下的一些齷齪事,她說自己為此恥于為美國人。
奧爾加有一副誘人的嗓音,一口地道的美國話。每晚我都聽到小伙子們津津樂道于她的容貌,有人猜她約莫是個丑老太婆,滿臉橫肉、頭發染過,而大多數人傾向于幻想出一個長相和聲音一樣嬌滴滴的可人兒。艦上最常聽到的點評是,若是有朝一日打進柏林,第一件事就是給奧爾加一耳光——然后和她上床。
艦員里有一個成員未隨我們出征,“她”是艦上的狗,主人是正規軍人,一位服役多年的三級軍士長,他有文身和風吹性皮膚炎,單身,相當離經叛道。他的長官說他是個敬業的艦員。
約莫在登陸行動的幾個月前,幾個水兵撿到一只小德國牧羊犬,它本屬于全艦,卻愛黏我們這位朋友,他也很喜歡它,于是經大伙兒一致同意,它就歸他了。小狗出落得越發漂亮,它機靈、敏銳又可愛。可是隨著天氣變熱,它染上疥癬,我們的朋友用盡一切辦法醫治它,其他水兵也來幫忙,可病情還是一天天加重。最后,他們剃光了它的毛,給它全身上下抹了藥,但依舊無濟于事。
此艦到達在非洲的最后一個港口后,我們這位朋友上岸尋找有法國或美國獸醫的村子,但是一無所獲。水兵們徹底絕望了,事情也不能再拖了,大家把決定權留給我們的朋友,無論他選擇做什么都會得到認可。后來,他告訴我,他不能把它留在岸上,它自小在艦上長大,根本不知道在陸地如何照顧自己。
于是,這位朋友按自己的方式了結了此事——那天早上我已經來到這艘艦上。他沒有叫人幫忙,也沒有向任何人透露自己的打算。他在它脖子系上重物,讓它沉入大海,它的生命就這樣按照海上傳統走向終結。
幾個小時后我聽說了此事,我在欄桿邊停了一會兒,對他表示遺憾,他閉口不談,只是說:“我們下去喝杯咖啡吧。”
又過了幾個小時,我注意到他喝過咖啡之外的飲品。當天下午,我又看到一個軍官板著臉同他說著什么,氣氛顯得頗為緊張。艦上是禁止飲酒的。第二天,我們的朋友被叫去接受艦長審問,結果被記一次小過。晚餐時,小伙子們拿這事打趣,而他回應說:見鬼去吧,他才無所謂,畢竟他們總得做出點表示。
晚上,我碰巧同處分了我們這位朋友的軍官坐在一起。我純粹為了尋個話題,提了一句,那只狗死了真令人難過。
軍官站起身:“你說什么?”
我說,是的,那只狗死了。
他失聲:“天哪!”然后說:“他是艦上最優秀的艦員之一,我也知道肯定出了什么事。我花了半個小時,想撬開他的嘴,可他不肯告訴我。”
他又坐下來,臉色有些難看,末了,吐出一句:“原來如此!我的天哪!”
西西里登陸戰第一周行將結束時,我們的灘頭陣地難覓戰斗的跡象。德國電臺每晚都播報說我們在挨炸,其實我們上空平靜到乏味的地步。我們漸漸感覺,艦上悄悄回歸到正常工作和生活。警戒級別下降到三級,換言之與和平時期基本無異。關閉了幾周的洗衣房重新開放;晚餐后人們放映起借來的電影膠卷;白色帽子不再被禁止。士兵們在船舷外游泳,從艏樓找來釣竿和漁線輪釣魚。艦長又有了空余時間,在我寫得疲憊不堪時拉上我玩幾局金拉米牌。到最后,放假的人可以上岸觀光了。那時我便知道,對我們這個特定階段聚在一起的艦上大家庭而言,戰斗結束了。
于是我背起我的行軍袋,深一腳淺一腳地獨自踏上西西里島并留了下來。短短幾周同海軍官兵相處的時光彌足珍貴,離開新結交的朋友們令我百般不舍。安逸的生活也是一種陌生又愉悅的體驗,然而不可理喻地,我卻向往回歸陸軍老兵們的日常生活——風餐露宿,餐前不洗手,奮力驅趕跳蚤。
男人真是一種有趣的生物。
[1] 第一次世界大戰中美國戰績最高的王牌飛行員。1941年2月26日,他乘坐的DC-3型客機在亞特蘭大郊外撞進樹林,兩名飛行員和11名乘客死亡,而他只是受了點傷。
[2] 20世紀三四十年代由美國作家約翰·蓋伊·吉爾帕特里克創作的短篇小說人物,一名蘇格蘭水手兼工程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