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舊制度與大革命(精譯·珍藏版)
最新章節
- 第29章 注釋
- 第28章 附錄:論三級會議各省,尤其是朗格多克省
- 第27章 大革命是如何由它之前的事件引發的
- 第26章 為何一場巨大的行政革命卻引發了政治革命,其后果是什么
- 第25章 政府為完成對人民的革命教育采取的幾種做法
- 第24章 為何試圖減輕人民的負擔反而引發了人民的暴亂
第1章 導讀:《舊制度與大革命》告訴我們什么?
徐友漁
在最近一波閱讀托克維爾的《舊制度與大革命》的熱潮中,人們最受震驚和啟發的是得知如下頗具諷刺意味的事實:革命前夕,法王路易十六是歷代皇帝中最好的,政府盡量減輕人民的負擔,社會達到舊時代最高度的繁榮,但是,人們投身于革命并非總是因為其處境越來越糟糕。最常見的情況是,一個民族曾經毫無怨言地忍受最殘酷的法律,并不覺得痛苦,而當法律的壓力減輕時他們卻猛然將它們拋棄。革命摧毀的制度總是比它之前的那個制度好,經驗告訴我們,對于一個壞政府來說,最危險的時刻通常就是它開始改邪歸正的時候……人們耐心地忍受苦難,認為這是命中注定的,而當有人想要擺脫苦難時,它就變得無法忍受了。已經消除的種種流弊似乎讓人更加清楚地意識到還存在著其它流弊,感覺也更加強烈。惡少了,這是事實,但是對惡的感覺卻更加鮮明。(本書,第233—234頁)
上面這段話打碎了我們的長期信念“壓迫愈深,反抗愈烈”、“蓄之既久,其發必速”,也似乎印證了中國社會上流傳甚廣的俏皮話:“不改是等死,改是找死”,如果真是這樣,那么托克維爾就是在指責法國統治者改進國計民生的措施,并把法國大革命的原因歸結為社會狀況和生活條件的改善。推而廣之,如果改良或改革只是加深人民的不滿和反抗,加速革命的到來,那么,那就是我們應該竭力避免而非大力促進的。
這樣想當然是錯的。托克維爾以上膾炙人口的話表現的不僅是思想上的機智,而且是政治上的深刻。
大革命前夕法國民眾的感覺確實變了,但感覺的變化起因于思想意識的變化,思想意識的變化來源于地位的變化,而地位的變化是時代發展與社會變遷的結果,托克維爾的睿智在于洞察和分析了這一系列變化。
在大革命爆發之前,法國的社會經濟發展走在歐洲的前列,是中世紀制度保留得最少的,與德國等國家不同,在法國大部分地方農奴制已經絕跡,農民來去自由,買賣不受限制,能隨意處理自己的財產,可以用任何方式耕作。最關鍵的是,農民不僅不再是奴隸,而且成為土地的所有者。這是問題的關鍵,“如果農民不擁有土地,對封建制度壓在土地所有者身上的多種負擔便無所感知。十一稅與佃農有何關系?佃農從租種的產品中提交就是了。地租與一個沒有地產的人有何關系?經營中的種種剝削與一個替別人經營的人又有何關系?”(第77頁)
另一方面,也正是因為法國社會發展的先進,貴族的地位也發生了變化。以前,貴族既享受特權,又承擔管理的義務,他們在征收昂貴捐稅的同時,確保公共秩序,執行法律,處理公共事務。后來,他們不承擔管理的責任,單純享受特權,這就使得他們的特權顯得格外刺眼?!胺▏容^明顯的特點似乎是,當貴族作為一個階級喪失其政治權力時,貴族作為個人卻獲得了好些以前不曾擁有過的特權或擴大了已享有的特權的范圍?!保ǖ?36頁)在所有的這些特權中,最令人憎惡的是捐稅豁免權,隨著捐稅數額的不斷擴大,貴族享受的豁免權就非常引人注目。當貴族和其他人不再繳納同樣的捐稅時,課稅的基數與額度每年都會以一道清晰而精確的界線顯示出階級的區分,這加深了人們的分離和對立。
所以,托克維爾說:“封建制度的程度減弱了,激起的仇恨卻更強烈,確實可以這么說:中世紀制度一部分被摧毀后,剩下的那部分就會讓人感到無比憎恨。”(第79頁)
一般認為,如果政府讓人們有發財的機會,那么他們的興趣會轉移到這個方面,而不再熱心于計較制度和政策的好壞,沒有精力批評政府,但實際情況并非如此。“一方是國民,此群體內部發財的欲望與日俱增,另一方是政府,它不斷激勵這股新熱情并不斷制造麻煩,點燃它又把它壓下去,就這樣從兩方面加速自己的滅亡?!保ǖ?36頁)
正因為看到了大革命的爆發是歷史進程的自然結果,所以,盡管身為貴族,托克維爾對于大革命還是持理解和同情態度,并以間接而委婉的態度加以肯定。他尤為贊賞體現在1789年第一階段的革命初衷,“他們不止是要建立民主制度,還要創建自由制度;不但要消滅特權,還要承認權利并使之成為神圣權利。這是青春、熱情、自豪的時代,充滿慷慨和真誠的感情的時代,它有謬誤,但會永遠銘記在人們心中,并會在很長時間里讓所有那些想腐蝕或奴役人類的壞人不得安寧?!保ǖ?4—35頁)
對于托克維爾來說,大革命值得批評的東西太多了,不過,在《舊制度與大革命》中,他沒有像其他人常做的那樣,譴責革命過程中的混亂、殘暴、傾軋,沒有以驚恐的口氣描述暴民用長矛挑著人頭游街,斷頭臺超負荷運轉。他緊緊抓住最根本的問題,不是描述,而是分析原因,“我試圖證明以下幾個問題:這些法國人因為哪些事件,哪些錯誤,哪些誤判而最終放棄了原先的目標并在忘卻自由的同時只想成為世界主人身邊平等的仆役;為何一個比大革命推翻的政府更強大更專制的政府會重新奪得并集中所有權力,取消以如此高昂的代價換來的自由,以虛幻的圖像取而代之……為何在剝奪民族的自決權,使人民喪失權利的主要保障,失去思想、言論和寫作的自由——即1789年所有戰果中最珍貴、最崇高的東西——的同時還自詡是個擁有自由的政府”。(第35頁)
法國大革命以徹底破除舊事物著稱,它不但要破除舊制度,還要破除舊思想、舊風俗、舊習慣。但托克維爾指出,不論大革命如何激進,它的創新程度卻遠比人們普遍認為的要少。托克維爾著力論證的一個例子是在大革命之后,法國仍然有一個強大的中央集權政體。有人認為,行政集權是大革命的重要戰果,《舊制度與大革命》用了大量篇幅,詳細、全面地證明行政集權不是大革命的產物,而是舊制度的一部分。為什么大破除變成了大繼承?“大革命臨近,令所有法國人興奮不已,在他們頭腦中激發出無數新思想,惟有中央政府能使這些新思想成為現實。大革命在推翻中央政府之前一直在發展它。它便也和其他事物一樣臻于完善?!保ǖ?08頁)革命后取勝的,并不是人們常說的1789年制定的原則,而是舊制度的原則?!?789年的人們推翻了行政集權這座大廈,但是其根基還留在推翻此大廈的革命者的心中,正因為有這個根基,人們才得以讓它突然重新站立起來,并且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為堅固?!保ǖ?20頁)
貌似激進實則保守,貌似新穎實則陳腐,古今中外,這種現象太普遍了。在中國的民國時期,魯迅就用“城頭變幻大王旗”來宣泄對于改朝換代但換湯不換藥現象的悲憤。托克維爾用那么大的篇幅來論說行政集權的存續,顯示了他高度的歷史感和洞察力。
托克維爾對于法國大革命的深入分析和對于政治思想的獨特貢獻之一是他提出了文學政治或浪漫主義政治思維對于革命進程的影響和指導,這也是他在眾多大革命研究者中別具一格、獨具慧眼之處。
托克維爾指出,在大革命中,作家、文學家、藝術家等——總而言之可以統稱為文人——成了重要的、指導性的力量,因為法蘭西民族對自己國家的事務漠不關心、缺乏經驗,沒有參政的機會,沒有受過從政的訓練,另一方面,文人們卻對社會政治問題極其熱衷;同時,它又是世界上最有文學修養和藝術鑒賞力的民族,所以,文人的威望和影響力格外大,與別國的情況不可同日而語,幾乎全部政治教育都由文人來擔當,幾乎全部理念都由文人提供。但在托克維爾看來,很不幸,文人政治在大革命中的作用以負面居多,很多弊端都發源于此。
文人炮制政治思想體系和原則時不是基于人類事務的經驗、傳統和習慣,而是根據來自于理性和自然法的原理;文人在財產、人身、福利或自尊方面受到舊法律、舊權力的束縛,他們不像英國人那樣在舊體制中從事點滴改良,而是從抽象的原則、理想和理論出發構想全新的體制,他們的思想方法是二者擇一:要么忍受一切,要么徹底摧毀。文人們雖然可以在討論政治時夸夸其談,但他們其實對于實際政治一竅不通,他們沒有經驗,不了解現實,不知道變革社會會出現什么障礙,遇到什么問題,需要注意什么細節,他們的思想天馬行空,方案大而化之,性情言論浮夸而情緒化。文人的毛病傳染給大眾,激情充斥了大革命,理性被拋到九霄云外,結果是大混亂和大破壞。
如果以為托克維爾在這里是站在反智主義立場表達對于文人的嘲弄和厭惡,那就大錯特錯了。托克維爾客觀、公正而又深刻地看到,根本原因是革命前法國缺乏公共政治生活。沒有哪個人、哪個民族是天生懂政治的,法國的文人和民眾任由抽象的一般原則指引,任由浪漫的情緒支配,是因為他們在專制制度下沒有投身于政治生活的機會,不可能積累知識和經驗。托克維爾還指出,連貴族和資產階級也被排除在公共生活之外,而更令人驚訝的是,甚至那些高級官員,譬如大臣或總督,雖然精通本職工作,對于政府內部的運作詳情了如指掌,但一旦涉及安邦治國這門科學,涉及判斷社會動向和群眾情緒,他們同樣是一竅不通。所以,整個民族上上下下對政治的無知是制度造成的,只有自由的政治制度才可能避免上述毛病,造就合格的公民。
長期以來,統治者都把文化人和民眾不會搞政治當成自己統治合法性的根據。人們一有怨言,一發出批評,他們馬上頂回去:“你來干干試試,肯定還不如現在!”他們把自己似乎是不可取代的統治力量偷換成自己不應該被取代的說辭。其實,造成一種制度或格局,使得各個階級、各個階層的人與政治和公共生活隔絕,不但現在不能參與政治,而且以后也不能參與政治,這本身就是應該追究的問題。因為,社會或遲或早總會發生大變動,使絕大部分國民對于變革沒有準備,不負責任或負不起責任,這是對民族和歷史的莫大罪過。
對于托克維爾,法國大革命在某種意義上說是一場悲劇,因為它的初衷沒有實現。作為擅長在精神和思想層面進行深層次剖析的政治理論家,托克維爾指出,大革命失敗的深刻原因是,為革命提供理論準備和觀念資源的哲學家、思想家、政治經濟學家在公共自由這個維度上有嚴重欠缺,對于由之派生的權利、規則和制度安排陌生和隔膜。
法國大革命的精神導師、啟蒙運動的主要代表伏爾泰感興趣的是文學自由,而不是政治自由;政治經濟學家們對于契約和個人權利不屑一顧,在他們看來,本來就不該有個人權利,應有的只是公益事業;他們也不贊成權力制衡的想法,認為那是有害的和虛幻的。在他們看來,對付濫用權力的唯一辦法是公共教育,他們認為國民受到教育,專制制度就不能產生。為了提高國民的素養,政府需要向他們灌輸某些思想,國家有不受限制的權力改變人,創造新人類。政治經濟學家們期盼的是無限強大,可以改變社會形態的政府,而自以為熱愛自由的民眾向往的是社會革新,而不是獲得自己的權利。為了自由,他們設想了不少關于政府的觀念,而這些觀念不僅與自由不相符,而且幾乎勢不兩立。比如,他們想要一個擁有無限權力的政府來領導國家,個人在其中受政府的保護。
對自由的摯愛是托克維爾寫作《舊制度與大革命》的出發點和歸宿,是本書的基調和原則,他在不止一處飽含感情地謳歌自由,為喚起法國人對于自由的愛發出勸誡和吶喊。他在本書的前言中說,惟有自由能使公民擺脫孤立,惟有自由能使人們感到溫暖,惟有自由能使他們脫離金錢崇拜狀態,惟有自由能以更有活力、更崇高的激情取代對于安逸的迷戀,惟有自由能創造光明。中國人并不缺乏對于自由的禮贊,匈牙利詩人裴多菲的詩句“生命誠寶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曾令多少青年血脈賁張、拋灑熱淚!但是,中國人對于自由的理念應如何落實為制度安排以保障它的價值,對于自由與法治、自由與平等的關系,對于自由的口號有可能包藏的陷阱,則鮮有真確的認識。我們現在的任務不是要認識或重新認識自由的價值,而是要在政治(而非文學或倫理)層面、制度層面加深對于自由的認識。在這方面,托克維爾的《舊制度與大革命》具有不可估量的價值。
最近20來年,中國的知識界、學術界、讀書界的認識和風氣發生了令人矚目的變化,取得了長足進步,托克維爾的《舊制度與大革命》(以及他的另一部名著《論美國的民主》)與愛德蒙·伯克、貢斯當、哈耶克、以撒亞·伯林等人的著作起了明顯的作用。當我們談論文明或文化復興的時候,托克維爾的著作給我們提供了參照框架和范例,讀他的書,我們就知道什么叫才氣,什么叫洞見,什么叫原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