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序幕
1943年6月,我軍開始為宏大的西西里聯合登陸行動配備戰地記者。我們大部分記者可以根據個人意愿選擇分派的單位類型,比如突擊部隊、登陸艦隊、駐非洲的總司令部基地或者其他任何想去的部隊。我在非洲還從沒機會同海軍共事,遂選擇了登陸艦隊。我的申請獲得批準,此后只需聽候召喚即可。為防止人員突然大量離去的現象給敵人走漏風聲,記者是分批秘密上路的。
我們受到最嚴厲的警告,不準泄密,甚至不準內部交流,這才獲悉登陸計劃概要。有些記者早在行動開始三周前就走馬上任,不見了蹤影,還有一些到最后沒等到通知。
我大約在行動的十天前悄悄坐飛機離開。當然,給報社拍電報告知我們要去的地方甚至我們要出發這件事都是絕對禁止的。希望老板能夠明智地當我們一心撲在工作上,而不是客死異鄉或者被阿拉伯人綁架了。
經過一段長途飛行,再風塵仆仆地搭乘吉普車,我終于到達被炸得破破爛爛的突尼斯比塞大。到海軍司令部報到后,我立即被分配到一艘船上。她正和許多艦船一起停泊在港口。人們說我現在就可以上船。過去我長期混跡于陸軍,感覺自己也像一個陸軍士兵。如今換成同海軍官兵相處,相較于風餐露宿、適者生存的野外,沉浸在這么一個井然有序、舒舒服服的環境真是太幸福了。
我上的既非運兵船也非戰艦,卻比運兵船和戰艦重要得多。她是一艘指揮艦,體形不算雄偉,剛好大到讓我們為自己能參與行動而自豪,也剛好小到讓我們親密無間。到了實際啟航那天我已經成為船上大家庭的一員,不禁慶幸多虧遇上推遲啟航,我才有時間了解和熟悉海上作戰。
艦上倒真的運載了一批地面部隊。每個陸軍士兵剛上船時過得如出一轍:舒服地沖個澡,喝杯加冰的水,坐在桌前,用真正的銀器餐具美美地吃上一頓。然后靠在艙壁收拾各自的裝備,喝咖啡,坐在真正的椅子上,翻閱當期雜志,晚餐后看場電影,最后上床鉆進真正的被窩里沉沉睡去。
這一切對我們大部分人而言太過奢侈,我們感動得涕淚橫流,到最后我確信,海軍官兵被我們煩透了,他們習以為常的東西,我們拿著卻像小孩子一樣欣喜若狂。艦上連冰淇淋和可樂都有,看在我們眼里簡直是奇跡。
啟航日期不得而知,但明顯還有待時日,因為目前港口仍然熙來攘往、忙忙碌碌。準備活動熱火朝天,以至于北非所有港口幾乎都是徹夜亮燈,對危險視若無物,那陣子根本顧不上小心謹慎,裝卸作業一刻不能停,港口的照明也就一刻也不能熄滅。
這艘艦擁擠不堪,軍官食堂分三輪供應每餐飯菜。每個床鋪分給兩名軍官共用,一人睡覺時另一人就工作。分配給我的床鋪位于船艙底層一個很大的宿舍內,躺上去熱得要命。艦長是個嚴肅體貼的老海軍飛行員,他安排了甲板上一個帶床墊的簡易床給我,于是每晚我就伴著地中海清新溫柔的海風進入夢鄉。我睡的地方是船上最舒服的位置,甚至比艦長宿舍還舒服。
懷著些許投桃報李之心,我答應拿出我的專長,為艦員們做油印日報,方法是每晚通過無線電報機接收世界各地新聞,再對這些新聞進行編輯和排版。這個小差事需要凌晨3點起床,工作兩個小時左右,然后坐下來,邊喝咖啡邊同無線電報務員東拉西扯,聊到時間已經不夠我再去補覺。成了艦員的我休息時間少了,但正如我在做報紙時說的那樣,我因此認識了好多有趣的報務員。
出征前一周自然禁止向外發送任何專欄稿件,那幾天我就讀書看報、同艦員攀談,偶爾沖個澡,就像孩子把玩新玩具一樣不亦樂乎。
我漸漸同絕大多數艦員熟絡起來,同不熟的人也有了點頭之交。我發現他們都是普通人,是和陸軍士兵一樣的良善之輩,他們真誠友好,都盼著回家,也都愿意為戰爭勝利而竭盡全力。可另一方面,盡管說出來可能會招致他們不滿——我確實感覺他們與陸軍士兵之間有細微差異:他們不如后者中的大多數人那樣強悍和吃苦耐勞。這也不難理解。
我認識的前線士兵能一連幾個月得像野獸一樣過活,是活在兇狠殘酷、九死一生的世界的老戰士。他們的生活毫無規則和安穩可言,骯臟不堪,有必要的時候才進食,幕天席地而睡,衣服油膩。周圍環境永遠塵土飛揚,蚊蠅叮咬,熱浪襲人。他們居無定所,所有意味著安定的東西,比如墻、椅子、地板、窗戶、水龍頭、架子、可樂,他們一概沒有,因為知道睡一晚就會離開。
前線士兵必須從內到外的堅強,否則重壓之下必會崩潰。無論在傳統還是性情方面,水兵都不是娘娘腔,但也不如在突尼斯的陸軍士兵那樣粗獷和強悍——至少我打過交道的那幫人是這樣。
一艘船就是一個家庭,有了家的庇護,水兵們能更好地保持自我。他們不像陸軍士兵那樣動輒罵罵咧咧、暴跳如雷,進城后不會肆意妄為,他們的外表也沒那么鐵骨錚錚。他們不像陸軍士兵那樣快和正常生活脫節了——他們每天早上都能通過油印報紙和電臺廣播獲得世界各地新聞,幾乎每晚都有電影可看,有冰淇淋可吃。他們穿戴整潔,床鋪干凈。有那么幾個月,他們每天進出同樣的門,爬同樣的階梯,在同一時間入睡。
當然,死亡降臨的時候,水兵們同樣會恐懼——有時海軍的一次性陣亡人數比陸軍更多,但除非敵人近在眼前,水兵們不需要廝殺,而一個前線士兵需要時時刻刻與一切敵人搏斗,造成兩者性情差異的原因就在于此。
我能看出來,參加登陸的士兵上船后發生了微妙的變化,不再是我所知道的一介武夫。他們變得安靜,幾乎是溫順的,我猜他們被短暫重歸美國生活方式鎮住了。出人意料的是,船上的水兵和陸軍士兵從沒起沖突,甚至沒有傳統觀念里的譏諷和口角。
一天晚上,我同一群水兵在船尾談話,他們的心聲讓人萬萬無法想象出自水兵之口,其中一個人說:“相信我,我看到船上這些士兵后,忍不住要向陸軍脫帽致敬。這幫可憐的混蛋,他們真能扛,還毫無怨言。看到他們連睡在硬甲板上都感激涕零,真讓人同情。”
另一個人搭話道:“我們為他們做的芝麻大點事都讓他們感激,其實我們從他們那里受益匪淺,超過了我們給予的。伙計們,我愿意不辭辛勞跑3英里路去和一名陸軍士兵分享我的東西。”
又有人說,“沒錯,他們生活得像狗一樣,而且去攻占海灘的也是他們。那時我們有少數人會死,可他們只有少數人能活下來。”
第四個人道:“自從聽了他們的事跡,我每晚都要跪謝上帝,幸好我當初明智地選擇了海軍。其實他們方方面面都非常斯文,看上去也毫不嫉妒我們擁有他們所沒有的東西。”
這些水兵神情肅穆,說出的話竟令我哽咽欲泣。如今,我對步兵的感情人盡皆知,我是一個偏執的單人活動分子,恨不得揪出世界上所有不能充分理解前線普通士兵的人,糾正他們的思想。
此艦來非洲海域有好幾個月了,但進攻西西里島是大多數艦員的首次惡戰。只有三四個人曾在太平洋戰場嘗過魚雷的滋味,這才有與死神擦肩的體驗。所以我知道,水兵們投入這場戰斗的心態和初上戰場的陸軍士兵一樣,都是表面鎮定,內心恐懼憂慮。現在只是暴風雨前的寧靜。在準備階段,命運看似未知,而一旦投入戰斗,士兵就顧不上害怕了。所謂心事重重也只有那么幾天而已。
出航前的某天夜里漆黑一片,我坐在前甲板,幫六個水兵消滅一瓶偷來的鳳梨罐頭。他們之中有幾個老兵油子,剩下的幾乎還是孩子。他們談得很認真,肅穆之色很動人。年長者試圖做出合理的解釋:按照均值定律,總共上百艘參戰艦船里,就我們這艘被擊中的概率并不大。他們說意大利艦隊戰力低下,還議論了銷聲匿跡的德國空軍是否留了一手,會不會突然出現給我們致命一擊。年輕的水兵們話不多,他們向我講述了對未來的打算,希望戰爭結束后結婚或者進大學讀書,結尾處總是附上同一句話:“如果我能闖過這一關的話。”
那晚我們圍著鳳梨罐頭,像印第安人一樣蹲坐在硬甲板上,我被傷感的氣氛所感染。傻子都知道,不久之后,在場很多人極有可能不在人世了。相信我們之中沒有人害怕肉身的滅亡,那算不得什么,可是再也沒有未來才讓人絕望和不甘。我認為陷入這種情緒是鉆牛角尖,也確實算一種害怕,然而兩者多少又是有點區別的。
這些即將上戰場的士兵認真憧憬著豐富多彩的未來,比如想再見到老媽,想讀大學,想繼續留在海軍效力,想讓那從未見過一面的孩子從此承歡膝下,想當個金牌銷售員,想再次開著運煤的大貨車跑遍堪薩斯城,當然了,還有人就想回新墨西哥州,坐在屋前曬太陽而已。當我們圍坐在暗夜的甲板上,正是這些平凡的希望和志向化作出征前的愁緒,想象即將到來的體膚之痛反而不算什么。
我們腳下和頭頂上的甲板斷斷續續地傳來人聲,我特意側耳傾聽了一陣,所有話題都繞不開生還概率。我好幾次聽到同一種論調:“唉,我才不操心,因為我想開了,生死有命,強求何用。”
每個說自己“想開”的人都是在撒謊,他們自己也知道,但是可惡的是,人在這種場合下總得說點什么。我聽見一些年紀大點的人提出打賭,押我們毫發無傷的賠率1∶1,輕傷的賠率是2∶1。價是開出來了,但我認為不會真有人賭這個,畢竟拿自己的生命下注是自作孽不可活。
有一次,我在黑夜里聽見咒罵聲,那個聲音回應幾個在指手畫腳的水兵:“我認為艦長腦子里的干貨比你多,不然他也不會當艦長,所以我信他。”
另一個水兵的聲音附和道:“沒錯,艦長值的夜班比你我在海軍的時間更久。”
這就是安穩日子結束前的一個晚上,自始至終我也沒聽到小說里精忠報國的豪言壯語。這一晚的話不乏理性的思考,卻是淺顯的、樸素的。我相信,但凡有機會,沒有人會留在海岸。出于深深的恐懼,人都想待在安全的陸地,但人的內心有種力量比這種恐懼更加強大。在我看來,這力量或許來自難以抗拒的私心:希望親自見證一項歷史性的海軍行動;加上其他一些因素,我想這何嘗不是一種樸實無華甚至無意識的英雄主義。
一周的大部分時間里,我們的艦系著浮筒,遠遠地泊在港口。一天里多次響起戰斗警報,每次艦員們都飛奔著各就各位,結果發現那不過是敵人的照相偵察機,甚至還有自家的偵察機。后來指揮艦轉移到一處凸堤碼頭,結果轉移的當晚,真正的空襲來了,此艦挨了一輪炮火洗禮——用水兵的話說,她就此失去了童貞。那天我照常在3點起床,睡眼惺忪地摸進無線電室,瀏覽了剛接收到的時事新聞,幾個無線電報務員也在那里值班。工作間隙,我們閑坐著喝咖啡。大約四點鐘,戰斗警報驟然響起。彼時天色依然一片漆黑。伴著急促的奔跑聲、喧鬧聲,整艘艦漸漸蘇醒。在你以為水兵們還沒穿好鞋的當兒,他們已經沖向各自的崗位。
港口周圍槍聲大作,我們便知道,這次真的狼來了。我繼續做自己的事,無線電員也是如此,更準確地說,我們在盡力讓自己繼續工作。無線電室在開門時自動熄燈,而有太多的人進進出出,使得我們有一半的時間處于黑暗中。
稍后艦上最大的防空炮也開火了,聲音震耳欲聾,以至于每次開炮時,我們都以為炸彈落下來了。塵土和雜物紛紛揚揚,落下后滿地狼藉。附近的炸彈也震得人搖搖欲倒。
電燈泡一個接一個地被震碎。厚厚的鋼板艙壁晃得嘎吱作響,仿佛只是一層錫板而已。每次開炮都震得全艦劇烈顫動。港口擠滿了艦船,每艘都在射擊。敵機在空中從四面八方投下曳光彈,軍艦的探照燈也在對空搜索,彈片雨點般散落在甲板上,發出哐哐當當的巨響。
這樣的空襲在戰爭中發生過上千次。單獨看這一次,它根本不值一提。我之所以寫出來,是為了讓諸位見識一幫美國毛頭小子正兒八經行動起來的樣子。前面說過,艦上的年輕人都未曾一戰,嚴格說來大部分人是戰時水兵,還保留著一半平民習性。除了演習,他們從沒面對過敵人的子彈,也從未對別人開過槍。因此,他們一直很清醒,對待近在眼前的登陸戰考驗有一點不確定,更有些擔心。但經歷了總共一個半小時的空襲之后,他們就成了老兵,人人信心爆棚,其勢頭不亞于飛漲的曲線圖。面對實戰,僅僅一刻鐘之后,曾經笨手笨腳的小伙子像機器一樣麻利地裝填彈藥,曾經死氣沉沉地混日子的人也能厲聲疾呼:“該死的,你的彈藥能再遞快點嗎?”
槍炮長在呈報給艦長的正式報告里愉快地用了這么一句粗話:“長官,我們現在可算有一幫王八蛋了。”
我在船上的一個朋友諾曼·松貝里(家住邁阿密西北62街1448號)是三等航空氣象兵。空襲前一天,我們有過一次聊天,他向我講了在佐治亞大學兩年間攻讀新聞專業的過程,還傾訴了自己多么希望在戰爭結束后從事這一行。我注意到他總會補充一句:“如果我能活到那一天的話。”
空襲結束時,天剛破曉,他氣喘吁吁向我跑來,大喊著:“看見那架冒著煙掉下來的飛機了嗎?老哥,就連我在邁阿密一下火車就從人群中看到女朋友在等我,也比不上看到把那家伙打下來高興!”
能在艦上經歷那次空襲,一個月薪水也值了。水兵們整天有說不完的話,每個人都喋喋不休地講述自己當時的事跡、見聞和想法。自那次開火之后,那種因為未知而不肯邁出第一步的心態消失了一大半,手中的槍炮從此成了好朋友,敵人從此變得真切,戰爭從此變得鮮活,對他們似乎也沒那么可怕了。這艘艦上的水兵經歷了千千萬萬陸軍士兵和其他水兵都經歷過的事——完成從耽于和平的百姓到戰士的蛻變。這種蛻變不算轟轟烈烈,但見證它的發生卻格外動人。
我剛登船時,看見艙壁的油漆掉得精光,透著別扭和凄涼,不禁大吃一驚,原以為是一種另類的新式裝潢,但很快就認識到,這只是海軍作戰所需的拆卸措施之一。船內部還有其他多種預防措施,所有多余的舊衣物和毯子都被帶上岸或者收起來鎖好;床墊靠著艙壁直立放置,以便在遭到魚雷或炮彈攻擊時起到吸水緩震的作用。
行動期間不能佩戴傳統的白色海軍帽,全體艦員必須穿好全套鞋、襯衣和長褲。工作中禁止穿短褲、汗衫,否則會有燒傷的危險。甲板上禁止白色著裝,交戰時必須佩戴與戰艦同色的灰色鋼盔。夜班人員不能像平時一樣只提前幾分鐘起床,而是必須提前45分鐘,還必須提前半小時到甲板,因為眼睛適應黑暗需要這么久的時間。
啟航前,槍械類紀念品一律上交,彈藥一律清除出船。船上有一個上鎖的房間,里面堆滿了德國和意大利的步槍、手槍,那是水兵們從前線陸軍士兵那里搞來的戰利品。未能清理完彈藥是要受軍法審判的大過,畢竟軍官們都不希望起火的時候偏逢子彈橫飛。
食品從常規的食品籃里改為船上各處儲存,以防一處中彈,全船斷糧。所有電影膠卷要留在岸上,甲板上禁止使用一切手電筒,哪怕帶蓋子的也不例外。甲板門的電燈開關同冰箱正好相反——開門熄燈,關門亮燈。甲板的油氈、幕布全部被移除和拆下。
由于把我運到港口的飛機滿載,我沒有帶陸軍的防毒面具。不過在啟航前,我和水兵一起領到了海軍發的面具,此外還有一套明黃色的海上救生衣,它和空軍款大同小異。
整個登陸行動期間,全體艦員始終處于一級或二級戰備狀態。“一級戰備”在海軍術語里為最高警戒級別,要求全體艦員各就各位,直到危險結束為止,持續時間短則20分鐘,長則48小時。“二級戰備”則是保持四小時,然后解除四小時,但在警報解除時段,艦員必須留在正確的戰斗崗位上,這段時間只是讓人有機會稍事休息。
啟航前,一套油印的指令和警示文件分發了下來,結尾處寫著:“此次行動為全面進攻,行動期間本船將始終保持一級和二級戰備狀態,且可能延長很久。屆時休息的機會不多。但是任務完成后諸位肯定不缺話題可談。本船定將大顯身手。”
出發前一晚,大伙兒照常收聽了德國的宣傳廣播節目,一個投靠納粹的美國女主播米琪在節目里恫疑虛喝,企圖泯滅大家的信念,打擊大家的信心。可是艦員們照常一笑置之,對她大逆不道的幼稚言論嗤之以鼻。
莫名地,我心生一種模糊的看法:在出征前夜還能收聽到敵人陰謀顛覆我們的言論,捍衛這樣的特權豈不正是我們戰斗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