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發射器
- 菲利普·迪克中短篇小說全集I-V
- (美)菲利普·迪克
- 9347字
- 2021-08-10 17:32:20
船長瞇起眼睛透過望遠鏡的目鏡觀察。他迅速調整了一下焦距。
“我們現在看到的是一次核裂變,好吧。”他嘆了口氣,把目鏡推到一邊,“你們還有誰想看的,都可以來看。但這可不是什么迷人的畫面。”
“讓我看看。”考古學家唐瑟彎下腰看著望遠鏡,“上帝啊!”他猛地跳了回去,撞上首席領航員多里克。
“我們為什么要大老遠跑過來?”多里克看著周圍其他人問道,“甚至沒必要登陸了。我們還是馬上回去吧。”
“也許他說得對,”生物學家福馬爾喃喃地說,“但我想親自看一看,如果可以的話。”他從唐瑟旁邊擠了過來,瞇眼看向望遠鏡。
他看到一片廣闊無垠的灰色表面,延伸到這顆星球的邊緣。起初他以為那是水,但過了一會兒,他意識到那其實是熔渣,坑坑洼洼的熔渣,只有零星的巨大巖石散落其間,打破了表面的平整。沒有一點兒動靜或聲響,一切都無聲無息、死氣沉沉。
“我看到了。”福馬爾離開目鏡,“好吧,我不會在那兒找到任何豆類。”他努力想露出一個微笑,但他的嘴唇僵硬得一動不動。他走到一邊,獨自一人站著,目光越過其他人不知看著什么。
“不知大氣樣本會說明什么。”唐瑟說。
“我想我能猜得到。”船長回答說,“大部分空氣是有毒的。但我們不是早就猜到這一切了嗎?我不明白大家為何如此驚訝。這次核爆炸從我們的星系那么遠的地方都能看到,肯定非常可怕。”
他大步走向走廊另一頭,腳步沉重,面無表情。大家看著他消失在控制室里。
船長關上門,一個年輕女人轉過身來,“望遠鏡觀察的結果如何?是好是壞?”
“是壞的。這里不可能存在生命。空氣有毒,水分蒸發,所有土地都熔化了。”
“他們是否有可能躲到地下?”
船長把舷窗拉開,下方的星球表面進入視野中。他們兩人默默低頭看著,憂心忡忡。數公里延綿不絕的廢墟,發黑的熔渣瘡痍滿目,偶爾出現一堆堆巖石。
突然,納莎跳了起來,“看!那邊,邊緣那里。你看見了嗎?”
他們盯著那邊看。有什么東西佇立在那里,不是巖石,不是偶然形成的東西。那是個圓圈,由許多小點組成,在這顆星球死氣沉沉的外殼上,竟然有一圈白色的小點。那是一座城市,還是某個種群的建筑?
“讓飛船轉彎,”納莎激動地說,把幾縷黑發從臉上撥開,“駛向那邊,讓我們看看那是什么!”
飛船轉彎,改變航線。當他們來到白點上空時,船長讓飛船下降到盡可能低的位置。“是柱子,”他說,“某種石頭柱子,也許是澆筑而成的人造石。那是一座城市的遺跡。”
“哦,上帝,”納莎喃喃地說,“多么可怕。”她看著那片廢墟消失在身后。白色石柱從熔渣中凸起,構成一個半圓,上面滿是缺口和裂紋,就像斷掉的牙齒。
“這里沒有生命存活。”船長終于說道,“我想我們可以回去了,我知道大部分船員都想趕緊離開。用發送器聯系政府接收站吧,把我們的發現告訴他們,我們——”
突然他搖搖晃晃站立不穩。
第一顆原子彈擊中飛船,它直接翻轉了一圈。船長摔倒在地板上,撞上控制臺。文件和儀器雨點般砸在他身上。他剛想站起來,第二顆原子彈接著襲來。天花板裂開,支柱和橫梁扭曲折斷。飛船顫抖著突然下降,然后自動控制系統啟動,飛船自行糾正位置。
船長躺在地板上,旁邊是破碎的控制臺。角落里,納莎正掙扎著從一堆碎片中鉆出來。
外面,船員們已經把飛船側面裂開的漏洞封好,避免寶貴的空氣泄露出去,消散在外面的真空中。“幫幫我!”多里克喊道,“這里著火了,電線燒起來了。”兩個人跑了過去。唐瑟無能為力地看著,因為他的眼鏡碎裂了。
“所以這里還存在生命,”他自言自語,“但怎么可能——”
“來幫忙,”福馬爾一邊說一邊匆匆跑過去,“來幫忙,我們必須讓飛船著陸!”
暮色降臨,幾顆星星在頭頂上空閃爍,透過隨風掠過這顆星球表面的浮塵,向他們眨著眼睛。
多里克皺眉看著外面,“困在這么個鬼地方。”他繼續干活,捶打飛船扭曲的金屬船體,使之恢復原狀。他穿著一套太空服,飛船上還有很多小漏縫,大氣中的放射性粒子已經滲進飛船里。
控制室里,納莎和福馬爾坐在桌子旁邊研究庫存清單,臉色蒼白嚴肅。
“碳水化合物不足,”福馬爾說,“如果我們需要,可以分解庫存的脂肪,但——”
“不知我們能否在外面找到什么東西。”納莎走到窗口,“看起來多么缺乏吸引力。”她來回踱步,體型嬌小玲瓏,一臉倦容,“你覺得派出搜索隊會不會有什么發現?”
福馬爾聳聳肩,“不會有多少。也許會發現裂縫中零星長出來幾株野草。沒什么我們能用得上的東西。任何能適應這種環境的生物,都是有毒的、致命的。”
納莎停下來揉著她的臉頰。那里有一道深深的劃痕,仍然一片紅腫。“但你要怎么解釋——那件事?根據你的推測,這里的原住民肯定都死了,身體像甘薯一樣被烤熟。那么是誰向我們發射的原子彈?有人發現了我們,做出決定,發射器瞄準。”
“并且估算距離。”船長躺在角落的吊床上有氣無力地把頭轉向他們,“正是這一點令我感到擔憂。第一顆原子彈令我們失去控制,第二顆幾乎摧毀了飛船。他們瞄得很準,非常準。我們可不是那么容易擊中的目標。”
“確實。”福馬爾點點頭,“好吧,也許我們在離開這里前會知道答案。現在的情況真是古怪!所有的推理都告訴我們,這里不可能有生命存活,整個星球都被燒焦了,大氣本身帶有毒性,全都完蛋了。”
“原子彈的發射器能夠幸存下來,”納莎說,“為什么人就不能呢?”
“這不一樣。金屬不需要呼吸空氣,金屬不會因放射性粒子患上白血病,金屬不需要食物和水。”
一片靜默。
“這是個悖論。”納莎說。“總之,我認為,到了早上我們應該派出一支搜索隊,同時繼續努力修復飛船,準備返航。”
“我們還要忙活好幾天才能起飛,”福馬爾說,“所有人都得留在這里干活。我們沒有人力再派出一支搜索隊了。”
納莎微微一笑,“我們會讓你參加第一隊。也許你會發現——你最感興趣的是什么來著?”
“豆類。可食用的豆類。”
“也許你能找到一些。只是要——”
“只是要什么?”
“只是要小心。這些原住民甚至不知道我們是誰,不知道我們來做什么,就向我們開火。你們覺得他們會不會互相爭斗?也許他們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友好,無論面對任何種族、任何情況。真是種奇怪的進化特征,自相殘殺,種族內部的戰斗!”
“到了早上我們就知道了,”福馬爾說,“我們先睡一會兒吧。”
太陽升了起來,帶著蕭瑟的寒意。三個人,兩男一女,踏出艙門來到下方堅硬的地面上。
“這鬼天氣,”多里克沒好氣地說,“我是說,我很高興能再次走在堅實的地面上,可是——”
“來吧,”納莎說,“跟在我身邊。我有些事想跟你說。你不介意吧,唐瑟?”
唐瑟陰郁地點點頭。多里克跟上納莎。他們并肩走在一起,腳下的金屬鞋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納莎看了他一眼。
“聽著。船長就要死了,除了我們兩個沒有人知道。這個星球上的白晝結束時,他就會死去。飛船被擊中,對他的心臟造成了一定影響。他都快六十歲了,你知道。”
多里克點點頭,“那可真糟。我非常尊重他。當然,你會代替他成為船長。既然你現在是副船長——”
“不,我更希望由其他人領頭,也許是你或福馬爾。我一直在考慮目前的狀況,我覺得自己應該表明態度,無論你們兩人中哪一個想當船長,我都愿意擔任副手,卸下肩頭的責任。”
“好吧,我不想當船長。讓福馬爾當吧。”
納莎仔細打量著他,這個金發高個男人穿著太空服大步走在她旁邊。“我比較偏向你,”她說,“至少我們可以花點兒時間試試。但你可以按自己的想法去做。看,我們遇到了什么。”
他們停下腳步,等著唐瑟趕上來。他們面前是一座建筑物的廢墟。多里克若有所思地環顧四周。
“你們發現了嗎?這地方是個自然形成的洼地,一個巨大的山谷。看,四周都有聳立的巖層保護這塊地方。也許,這里避開了幾次大爆炸。”
他們漫步走在廢墟中,撿起石塊和碎片,“我想這里曾經是個農場,”唐瑟說,仔細看著一塊木頭,“這是風車塔的一部分。”
“真的嗎?”納莎拿起那根木條,翻來覆去地觀察,“很有趣。但我們還是走吧,我們時間不多。”
“看,”多里克突然說,“那里,離得很遠。那是什么東西?”他指向那邊。
納莎倒抽一口冷氣,“那些白色的石頭。”
“什么?”
納莎抬頭看著多里克,“白色的石頭,就像巨大的斷齒。我們在控制室里看見了那些東西,我和船長。”她輕輕按住多里克的手臂,“他們就是從這里發射原子彈的。沒想到我們會在這么近的地方著陸。”
“那是什么?”唐瑟問,向他們走近,“不戴眼鏡我幾乎是個瞎子。你們看見了什么?”
“一座城市。他們從那里發射原子彈。”
“哦。”他們三個人站在一起,“好了,我們走吧,”唐瑟說,“天曉得我們會在那里發現什么。”多里克朝他皺了皺眉。
“等一等。我們不知道那里情況如何。肯定有人巡邏,這樣的話,他們很可能已經看到我們了。”
“他們很可能已經看到了飛船,”唐瑟說,“他們很可能知道飛船現在在哪里,可以直接把它炸飛。所以,無論我們是否繼續接近,又有什么區別?”
“確實,”納莎說,“如果他們真的想抓住我們,我們是逃不掉的。我們根本沒有武器,你知道。”
“我帶了把手槍,”多里克點頭,“好了,那我們繼續走吧。我想你是對的,唐瑟。”
“但我們不要落單,”唐瑟緊張地說,“納莎,你走得太快了。”
納莎回頭看看,笑了起來,“如果我們想在夜幕降臨之前抵達那里,必須趕快。”
他們在下午時分抵達城市外圍。黃色的太陽冷冷地懸掛在頭頂上陰沉沉的天空中。多里克在山脊上停下來,俯瞰這座城市。
“好吧,就是這里。殘存的廢墟。”
幾乎沒有多少東西殘存下來。他們之前注意到的巨型混凝土石柱其實根本不是柱子,而是建筑物地基的殘骸。廢墟已經被熾熱炙烤得幾乎只剩下一片烤焦的地面。除了這些白色小方塊構成直徑大概六千米的不規則圓圈,幾乎沒留下什么別的東西。
多里克咒罵了一句:“又浪費時間了。一座城市的尸骨,僅此而已。”
“但原子彈是從這里發射的,”唐瑟嘀咕道,“別忘了這一點。”
“而且發射者視力很好、經驗豐富,”納莎補充說,“我們走吧。”
他們走進城市,走在荒廢的建筑物之間。沒有人開口。他們一言不發默默行走,聽著自己腳步的回聲。
“太可怕了。”多里克喃喃地說,“我以前也見過荒廢的城市,因為古老且衰弱,因此荒蕪。但這座城市是被殺死的,灼燒而死。這座城市不是自然死亡——它是被謀殺的。”
“我想知道這座城市的名字。”納莎說。她轉向一邊,走上一處地基殘存的樓梯,“你覺得我們能不能找到什么路標或銘牌?”
她凝視著廢墟里面。
“那里什么也沒有,”多里克不耐煩地說,“走吧。”
“等一等,”納莎彎下腰,摸著一塊混凝土石碑,“這里刻了一些字。”
“是什么?”唐瑟快步走過來。他在塵土中蹲下,用戴著手套的手指撫摸石頭表面,“沒錯,有些字。”他從太空服口袋里拿出一支書寫棒,在一小片紙上抄下碑文。多里克從他身后探頭看過來。碑文寫的是:
富蘭克林公寓
“那就是這座城市,”納莎輕聲說,“那是它的名字。”
唐瑟把那張紙放在口袋里,他們繼續前進。過了一會兒,多里克說:“納莎,你知道,我覺得有人在監視我們。但不要四處張望。”
納莎整個人變得僵硬起來,“哦?為什么這么說?你看見了什么嗎?”
“沒有,但我能感覺到。你沒有嗎?”
納莎微微一笑,“我沒什么感覺,但也許我更習慣于被人盯著看。”她微微轉了一下頭,“哦!”
多里克伸手握住手槍槍柄,“怎么了?你看見了什么?”唐瑟已經停住了腳步,半張著嘴。
“發射器,”納莎說,“那就是發射器。”
“看看它的尺寸,那東西的尺寸。”多里克慢慢松開手槍,“就是它,沒錯。”
發射器十分龐大。一大堆鋼鐵和玻璃固定在巨大的水泥板上,突兀地指向天空。他們看到發射器運轉著,下方的旋轉底座颼颼轉動,細細的風向標桿頂上安裝了由無數天線構成的雷達探測器,隨風而動。
“它還在運轉,”納莎低聲說,“它看著我們、聽著我們。”
發射器再次轉動,這一次是順時針方向。它的安裝方式確保它可以轉動一整圈。發射管降低了一點,然后回到最初的位置。
“然而是誰在發射?”唐瑟說。
多里克笑了,“沒有人。沒有人發射。”
他們瞪著他看,“你什么意思?”
“它會自行發射。”
他們感到難以置信。納莎走近他身邊,皺眉看著他,“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它會自行發射?”
“等著瞧,你會看到的。別動。”多里克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他稍等了一會兒,把石頭高高拋到空中。石頭掠過發射器前方。瞬間,巨大的發射筒開始移動,探測器收縮起來。
石頭落到地上。發射器停了下來,又恢復了之前那種平靜的轉動,緩緩旋轉。
“你看,”多里克說,“只要我把石頭拋到空中,它就會注意到。任何在地面上空飛行或移動的物體,都會引起它的警覺。很可能它在我們剛進入這顆星球的引力場時就發現了我們。很可能它從一開始就盯住了我們。我們毫無勝算。它對飛船的動靜了如指掌,它現在只是等著我們再次起飛。”
“我明白了,”納莎點點頭說,“發射器注意到了那塊石頭,但沒有發現我們,因為我們站在地面上,而非半空中。設計的程序決定了它只會攻擊空中的物體。飛船再次起飛之前都是安全的,一旦起飛,我們就完蛋了。”
“但這個發射器有什么用呢?”唐瑟插進來問,“這里沒有生命存活。所有人都死了。”
“這是一臺機器,”多里克說,“一臺設計用于執行某項任務的機器,而且它仍在執行這項任務。我不知道它是怎么在爆炸中幸存下來的。但它會繼續運行,等待敵人,很可能敵人乘坐的是某種會出現在半空中的自動推進式飛行器。”
“敵人,”納莎說,“與他們同一種族。很難相信他們真的會轟炸自己的種族,對自己人開火。”
“總之,一切都結束了。除了這里,我們眼前這個地方。這個發射器仍然保持警覺,隨時準備殺戮。它會一直繼續運行下去,直至徹底報廢。”
“到那時候我們都死了。”納莎傷心地說。
“這里肯定曾經有幾百臺這樣的發射器,”多里克咕噥著,“他們肯定已經習慣于這種場景了,發射器、武器裝備、軍裝制服。他們很可能把這一切當作很自然的事情,當作生活的一部分,就像吃飯和睡覺一樣。也許有個類似于教會和政府的機構。男人們接受戰斗和領兵的訓練,把它視作正規職業。他們對此感到榮幸并受人尊重。”
唐瑟慢慢走向發射器,瞇起近視眼抬頭盯著它,“相當復雜,不是嗎?這些輪葉和管道。我估計這是一種伸縮望遠鏡的瞄準鏡。”他用戴著手套的手碰了下一根長管末端。
發射器瞬間開始移動,發射管收縮了一下,開始擺動——
“別動!”多里克喊道。發射管從他們身邊擺動過去,他們一動不動地僵在那里。發射管在他們的頭頂上猶豫了一下,咔嗒咔嗒,颼颼作響,準備定位,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刻。然后,聲音消失了,發射器安靜下來。
唐瑟在頭盔里傻乎乎地笑了起來,“我肯定是把手指放在鏡片上了。我會更小心一點兒。”他踏上發射器的圓形水泥板,小心翼翼走到發射器主體后面,消失在視野中。
“他去哪兒了?”納莎惱怒地說,“他會害死我們所有人。”
“唐瑟,回來!”多里克喊道,“你要干什么?”
“馬上。”一段長長的沉默。最后,考古學家再次露面,“我想,我找到了一些東西。來,我指給你們看。”
“是什么?”
“多里克,你說發射器放在這里是為了趕走敵人。我想我知道他們為什么要趕走敵人。”
他們有些困惑。
“我想我找到了發射器打算守護的東西。來,把手給我。”
“好,”多里克突然說,“我們過去吧。”他抓住納莎的手,“來,讓我們看看他找到了什么。我看到那個發射器時,就覺得可能會發生這種事——”
“哪種事?”納莎掙脫了他的手,“你在說什么?你看起來好像知道他找到了什么。”
“我確實知道。”多里克低頭對她微笑,“你記得嗎?所有的種族都有類似的傳說,神話中的寶藏,還有龍——守護寶藏的惡龍會趕走所有的入侵者。”
她點點頭,“所以呢?”
多里克指著發射器。
“那就是龍,”他說,“來吧。”
他們三個人圍在鋼板周圍,想辦法把它抬起來挪到旁邊。最后總算搞定了,多里克汗流浹背。
“這么做可真不值。”他咕噥著,盯著下面漆黑的洞口,“值得嗎?”
納莎打開手燈,光束照向樓梯下面。臺階上滿是厚厚的灰塵和瓦礫。底下有一道鋼門。
“來吧。”唐瑟激動地說,沿著樓梯走下去。他們看著他走到門口,滿懷希望地推動那扇門,卻沒能推開。“來幫忙!”
“好吧。”他們小心翼翼跟著走下來。多里克仔細觀察了一下那扇門,有門閂鎖住。門上刻著一句銘文,但他辨認不出。
“現在怎么辦?”納莎問。
多里克拔出手槍,“后退一點。我想不出別的辦法了。”他扣下扳機。門的底部閃耀出一片紅光,不一會兒便融化瓦解。多里克關掉手槍,“我想這樣就能進去了。試試吧。”
他們順利把門打破,花了幾分鐘時間把碎片搬開,堆在第一級臺階上。然后他們走了進去,用燈光照亮前方。
他們身處一個地窖中。所有的東西上都積了幾厘米厚的灰塵。墻根下擺著一排木箱,巨大的盒子、箱子、包裹和容器。唐瑟好奇地東張西望,眼睛閃閃發光。
“這些究竟是什么?”他低聲說,“我覺得應該是很重要的東西。”他隨手拿起一個圓筒打開。里面的卷軸掉落到地上,一條黑色的帶子隨之展開。他把它舉起來對著光線,仔細看了看。
“看看這個!”
他們圍在他身邊,“照片,”納莎說,“很小的照片。”
“某種影像記錄。”唐瑟把卷軸裝回圓筒里,“看,這種圓筒有幾百個,”他用燈光照亮周圍,“還有那些箱子。讓我們打開一個。”
多里克已經開始撬動木箱。木板早已變得又干又脆。他用力撬下來一塊。
里面是一張照片。一個穿著藍衣服的男孩,年輕而英俊,開心地笑著,眼睛凝視前方。他看起來栩栩如生,仿佛就要在手燈的光線中朝他們走來。他是那些人中的一員,那個被毀滅的種族的一員,消亡了的種族。
很長一段時間,他們只是凝視著這幅照片。最后,多里克把木板放了回去。
“所有這些箱子,”納莎說,“里面有更多的照片。還有這些圓筒里也是。盒子里會是什么?”
“這就是他們的寶藏,”唐瑟說,幾乎是在自言自語,“他們的照片、他們的影像。也許他們所有的文獻也都在這里,他們的故事,他們的神話,他們的思想。”
“還有他們的歷史,”納莎說,“從而我們能夠追溯他們的發展歷程,搞明白他們怎么會變成這個樣子。”
多里克在地窖里走來走去,“真是奇怪,”他喃喃地說,“即使他們已經踏上末路,即使戰爭已經開始,他們內心深處某個地方仍然知道,這些才是他們真正的寶藏,他們的書籍、照片,他們的神話、傳說。即使在城市、建筑和工業都被摧毀后,他們也希望能回來找到這些東西。在一切都消失之后。”
“等我們回家以后,我們可以呼吁啟動一項新的任務,再次來到這里,”唐瑟說,“把所有這些東西裝上飛船帶回去。我們即將離開——”
他停了下來。
“沒錯,”多里克冷冷地說,“我們將在大約三天后離開。我們會修好飛船,然后起飛。我們很快就能回家,前提是,如果不會再發生那種事,像之前那樣被擊中——”
“哦,別說了,”納莎焦躁地說,“別煩他。他說得沒錯:我們必須把所有這些東西帶回去,這是遲早的事。必須解決那個發射器的問題,我們別無選擇。”
多里克點點頭,“那你有什么辦法?我們只要一離開地面就會被擊中。”他的眉頭苦惱地糾結在一起,“他們把自己的寶藏守護得很好。發射器無須專門維護,會一直佇立在這里直至腐朽。他們真是活該滅絕。”
“怎么說?”
“你不明白嗎?這是他們唯一的思路,建造一個發射器,任何目標靠近時都會瞄準發射。他們堅信一切都不懷好意,都是會搶走他們財產的敵人。好吧,他們可以留著這些。”
納莎陷入沉思,她的思緒似乎飄遠了。突然,她倒吸一口冷氣,“多里克,”她說,“我們這是怎么了?沒問題的。那個發射器根本沒有威脅。”
兩個男人瞪著她。
“沒有威脅?”多里克說,“它已經把我們擊落了一次。一旦我們再次起飛——”
“你不明白嗎?”納莎開始笑了起來,“可憐的傻瓜發射器,它完全無害。甚至連我都能搞定它。”
“你?”
她的眼睛閃閃發光,“只要有一根棍子就行。一把錘子或一根木棒。我們回到飛船上去準備吧。當然,要是在空中我們可沒法幸免,它就是為此而生的。它會朝著空中開火,擊落任何飛行物,但也僅此而已。它對于地面上的東西不會啟動防御機制。對嗎?”
多里克慢慢點了點頭,“龍的軟肋。傳說中,龍的鱗甲不能遮住它的肚子。”他笑了起來,“沒錯,完全正確。”
“那就走吧,”納莎說,“讓我們回到飛船上去。我們還有活兒要干。”
他們回到飛船上時,已經是第二天清晨。船長已在前一天夜里去世,船員們按照慣例火化了他的尸體。他們肅穆地站在四周,直至最后一縷余燼熄滅。正當船員們準備回去干活時,這兩男一女三個人出現了,又臟又累,卻非常興奮。
不久,一行人從飛船上出發,每個人手中都拿著什么東西。這群人在灰色的熔渣上行進,走過一望無際的熔化金屬。他們來到發射器那里,所有人都開始用撬棍、錘子——任何又重又硬的東西——猛砸。
望遠鏡的瞄準鏡被砸得粉碎。電線被拉出來扯斷,精致的齒輪也被狠狠砸碎。
最后,他們把撞針拆掉,彈頭帶走。
發射器被砸成碎片,這臺巨大的武器被徹底摧毀。人們下到地窖里,欣賞寶藏。金屬裝甲的守護者已經死去,再也不會有危險了。他們細細研究照片、影像、成箱的書籍、鑲了寶石的皇冠、獎杯、雕塑。
最后,當太陽即將沉入這顆星球上四處飄浮的灰霧時,他們終于走上樓梯,回到地面。他們站在發射器的殘骸周圍,看著它僵立不動的輪廓。
隨后,他們回到飛船上,還有很多工作要做。這艘飛船受了重傷,很多部件損壞或丟失。當務之急是盡快把它修好,以便再次起飛。
隨著所有人一起努力,只花了五天時間,飛船又可以飛向太空了。
納莎站在控制室里,看著那顆星球消失在他們身后。她環抱雙臂,坐在桌子的邊緣上。
“你在想什么?”多里克問。
“我?沒什么。”
“真的嗎?”
“我在想,這顆星球上還存在生命的時候,該是個多么截然不同的地方。”
“我想是的。不幸的是,當初我們的星系沒有飛船飛到這么遠的地方。我們在空中看到核爆炸發出的光芒之前,也未曾懷疑過這里存在智慧生命。”
“那時已經太晚了。”
“也不算太晚。無論如何,他們所擁有的一切,他們的音樂、書籍、照片,一切都會保存下來。我們會把這些東西帶回家仔細研究,他們會改變我們。我們不會重蹈覆轍。尤其是他們的雕塑。你有沒有看到那個長著巨大的翅膀,卻沒有頭和手臂的雕像[11]?我猜是斷掉了。但那些翅膀——看起來非常古老。這將為我們帶來很大改變。”
“我們下次回到這里時,不會再有發射器等著我們,”納莎說,“不會再次把我們擊落。我們可以安全著陸,帶走你所說的寶藏。”她笑著看向多里克,“你會帶我們回到那里,像一位很棒的船長該做的那樣。”
“船長?”多里克咧嘴一笑,“也就是說你已經做出決定了?”
納莎聳聳肩,“福馬爾總是跟我吵架。我想,總而言之,我確實更喜歡你。”
“我們走吧,”多里克說,“讓我們回家吧。”
飛船轟鳴升空,飛過城市的廢墟。它劃出一道巨大的弧線,掠過地平線,飛入外太空。
下方,在城市廢墟的中心,一個碎了半邊的探測器微微顫動了一下,捕捉到飛船的轟鳴聲。巨大的發射器底座痛苦地顫抖起來,掙扎著轉動。過了一會兒,這個被摧毀的裝置里面有個紅色的警報燈閃爍起來。
很遠很遠的地方,距離城市一百五十公里之外,另一個位于地下深處的警報燈亮起來。自動繼電器迅速啟動。齒輪轉動,傳送帶嗖嗖運行。地面上,金屬熔渣滑開,露出一個斜坡。
片刻后,一輛小貨車沖上地面。
貨車轉向城市的方向。第二輛車出現在它后面,車上裝載著電纜。然后是第三輛車,裝著伸縮望遠鏡瞄準鏡。后面又出現更多的貨車,有些運送繼電器,有些運送發射控制器,有些運送工具和零件,螺釘螺栓、銷釘螺帽。最后一輛車上,裝載著原子彈彈頭。
所有的貨車在第一輛車后面排成一列。領頭的貨車出發,一路顛簸駛過冰冷的土地,冷靜前行。其他貨車緊隨其后,一起駛向城市。
駛向損壞的發射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