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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有一段時間是斷開的,一截一截,一幅畫,一幅畫。個園是一幅,運河是又一幅,還有高郵湖——站在湖邊,看挑夫擔雞頭米下船。暗紅色球狀的果實,拖著泥水,挑夫小腿上暴突的筋,看得出負荷的沉重。浩渺的湖水,望不到邊。木船的搖櫓聲,吱吱嘎嘎,近來又遠去。運河與高郵湖,這兩片水域之間的關系,他從來沒有搞清楚過,似乎隔斷,又似乎相通。只看見堤岸上的大柳樹,大柳樹后面的河水,一泓金湯,光打著旋,水鳥飛進去,就不見了。那里有另一個天地。石板路面的畫由墨線交織而成,小腳板底下辟里啪啦向后退,向后退;包子鋪的蒸汽里,伙計拍著面團,梆梆響;黑洞洞的茶館深處,評書先生說著“皮辣五子”的逸聞,扇骨子擊在案子上,的篤的篤;女人們的叫罵,兇悍的音腔,句尾飛揚上去,卻原來是調情!畫面配上了詞牌子,一曲套一曲。

院子里的鳳仙花,栽在盆里,沿墻一溜,拐彎,再一溜,讓出一洞門,通一道磚石階,就上了過廊。站在廊里,扶著木欄桿,望過去,連綿的瓦頂,瓦縫里伸出白茅草。檐和檐之間看得見橫架的竹竿,晾曬的衣裳。參差的山墻上,爬著常青藤。大樹杈子,葉叢里藏著蟬鳴;一角影壁,淺雕了龍鳳的圖案;水桶撞著井壁,破開水面,砰的一聲,那就是爺爺奶奶的家。

這片院落的結構是個謎,遠兜近繞,總歸能到想到的地方。雨季的時候,遠看去,就像蒙了紗罩,洇開的綠里有一點一點的紅,花開了。住過嬢嬢的亭子間,爺爺的房子就稱得上宏大。上下兩層,家里人都睡二樓,爺爺奶奶住東廂房,大伯大伯母和他們的小孩住西廂房。底樓無間隔全打通,居中迎門一條長案,案上列祖宗牌位。左側是灶頭,灶頭后邊一張八仙桌。右側是樓梯,樓梯底下堆放雜物,對面支一張床板,平時他一個人睡,倘有過宿的客人就兩個人甚至三個人睡。軒敞的空間其實不適合睡眠,尤其小孩子的睡眠。夜晚的暗黑無邊無際,白日里靜止的物件此時都活過來,伺機待發的形勢。最讓人生懼的,莫過于案子上的牌位,那木牌子也是活的,隨時化身人形。他睜著眼睛,直到晨曦從門底的縫隙滲漏進來,鄰家公雞啼出第一聲,繃緊的身心這才松弛下來??墒牵瑯翘萆系哪_步又驚了他,起炊了。這是他獨自一人的情形,來客人呢?也不那么樂觀。

比較經常的來客是一位舅公,身上的人民裝現出折痕,散發著樟腦的氣味,顯然是壓箱底的出門衣服。出于愛護,扁擔底下墊一塊藍條毛巾,一頭的籃子里盛著風雞、咸鲞、腌肉、蝦干,另一頭掛著麻餅、麻花,還有一扎油條。于是,樟腦的味道里又混雜了腌臘油氣。來到的第一天,晚飯桌上會添幾樣菜,爺爺與他喝幾盅酒。其余的日子就回到平常,那就是端一張板凳,坐在當門地上,看奶奶擇菜、揀米里的蟲子,或者縫補襪子上的洞。無論和爺爺,還是奶奶,舅公基本無話,任他們說什么問什么,一律微笑和點頭。仿佛作為一種補償,舅公在睡眠中會發出激烈的夢囈,令他很害怕。他坐起身,推著舅公的被筒,推不動,感覺到身體的沉重,心想會不會死去了?舅公以更響亮而且清晰的夢囈作了回答,他聽不懂。相隔幾公里水路,卻是另一種鄉音。他抬頭望望,期盼樓上人能叫醒舅公。奇怪的是,似乎只有他聽得見動響,只有他被驚擾,所有人都在黑甜之中,甚至比平時還更安寧,連大伯家小毛頭的夜哭都不治而愈。舅公的自語在無遮擋的靜夜穿行回蕩,夾雜著像哭又像笑的尖嘯。又是通宵無眠,直至黎明方才昏沉入睡。一忽兒時間,睜開眼睛。天光大明中,老人坐在門口小凳上,面色安詳,看奶奶在掃地,掃帚到腳下,便挪一下板凳。漸漸地,他的下眼瞼洇上兩片黑暈。有一天,爺爺端著他的臉朝向日光,仔細看一時,說:青筋包鼻梁,這孩子有暗病。這話把他嚇著了,有時困極了,卻不敢閉眼,生怕睡過去不醒來。事實上,他瀕臨神經衰弱。不期然間,出現一個人,將他拯救出危境,這個人就是黑皮。

黑皮是舅公的孫子,與他同歲,差幾個月。出生時一身黑,長到三個月以后,卻像落痂似的,越來越白,但“黑皮”的乳名卻改不掉了。拖曳在舅公的挑子后頭,走進院子,臉對臉打個照面,沒有說話。吃飯時,兩人坐一邊,睡覺前,共一個木盆泡腳。這時候,黑皮還老實,低頭看自己的腳指頭。無意間,腳丫子碰在一起,趕緊閃開,又碰上,這一回,就有些存心了。于是,你踩我,我踩你,水濺在地上,舅公喝一聲“?!?。他詫異舅公的聲音與常人無異,和夜里面的判若兩人。他和黑皮從水里拔出腳,用一塊腳巾擦干,趿著鞋,一邊一個提著盆沿走去天井倒水。走到半途,黑皮忽然將木盆左右搖晃,隨著節奏唱起一首歌謠。他聽不懂詞,只覺得好聽,就跟上拍點,擺動木盆。擺到樹底下,黑皮喊著口令:一,二,三!一齊將盆送出去,“嘩”地潑一地。

這天夜里,舅公睡一床被,在這頭;他和黑皮睡一床被,在那頭。兩個小孩摟抱著,轉眼睡熟了。黑皮來了,吃飯也變得有意思。晚上吃粥,大人每人一個咸鴨蛋,他和黑皮分一個。奶奶翹起菜刀,刀根在蛋殼磕出一條槽,順著槽慢慢切進,一個分作兩個。他學黑皮,劃一口白粥,筷子頭蘸一下鴨蛋黃;再劃一口,再蘸一下,蛋黃蘸完,大半碗粥下肚。筷子在蛋殼里轉個圈,鴨蛋白刮進余下的小半碗,攪,攪,攪,攪成米糊,大口大口劃拉到嘴里。黑皮吃螺螄也是仔細的,嘬一顆,送一口飯,嘬一顆,送一口飯。最后的半碗飯,是用螺螄的醬汁,拌,拌,拌,拌成紅飯。還有軟兜,一綹綹的,嫩姜切成菱形的薄片,豆腐也是同樣大小的菱形,蔥白、青蒜、生粉調勻,沿鍋邊一溜,罩上一層透明玻璃似的。奶奶盛出一小碗,還是讓他們合吃。一人一勺,配一筷子飯。再一人一勺,配一筷子飯。碗腳分作兩份,傾進兩個飯碗里,呼啦呼啦,結束。這一日,爺爺說:兩個孩子好像兄弟倆!大家也說像得很。他原先就膚色白,現在胖了,腮幫和下巴圓起來,就是黑皮的形狀。隔天舅公領著去巷口的剃頭挑子,推了兩個光頭,桃子樣的后腦勺,真成了一對雙。

三天過去,舅公他們要走。早上起來,他低頭垂目。專為送客買來新炸的油條,還是他與黑皮合吃。一根拆成兩根,裹在面餅里,蘸了蝦籽醬油,咬一口,卻咽不下去,一使勁,眼淚上來了。眾人都知道他舍不得黑皮,可是多一個他,已經多一雙筷子,加一個黑皮就是兩雙筷子。說是爺爺奶奶的家,事實上,只有大伯大伯母掙工資。大伯還好些,大伯母不知生相還是態度,表情冷淡。有一次,大伯母下夜班時候,他已經上床。奶奶捅開爐子,炒新菜熱舊菜,大伯趿著鞋下來,加一餐宵夜。黃酒的香味散開來,醺醺然中,他有些瞌睡了。蒙眬聽見大伯母的聲音:住到什么時候?雖然沒指什么人,卻知道就是說自己。接下去是大伯的聲音:等尼克松走過!他聽出來,大伯母有些多他。至于尼克松其人,和他有什么關系,他并不關心。這時候,他想起嬢嬢,嬢嬢也是冷淡的,但冷淡和冷淡不同。

好不容易挨過早飯,大伯大伯母上班走了。舅公拿起扁擔要出門,爺爺說話了:小孩子再住幾天!他和黑皮相視一眼,彼此看見對方臉上的喜色。這一日,兩人都分外的馴從,面對面剝著番薯藤,也是一道菜。番薯藤小山似的一堆,剝去外皮,露出芯子,嫩生生的綠。剝了一半都不到,手指頭染了顏色,指甲禿了。爺爺讓他們歇下來,出去玩玩。他們不依,埋頭做活。隔壁院子的女人過來借石臼子搗芝麻,笑話道:哪里來的童養媳!兩人紅了臉,真像兩個小媳婦。時間僅過去一天,就顯出原形。早飯吃罷,一閃身,不見了,只聽見腳板敲打著石卵地,順著巷道一溜煙地過去。他們在天井和天井之間穿行,有幾回錯了岔口,回到原地。又有幾回,進到人家院子,院子里的老婆婆嚇一跳,拍著心口,張嘴呵斥,影子都沒了。他們陷入迷陣,沒了方向,也不知道到底要去哪里,只是順著腳底的路左突右轉,忽上忽下,不期然間,跑上了屋脊。遠處一條白練子,閃閃發光,有輪船的鳴笛聲。黑皮指著說,他們就是乘這船來的,還將乘它回去。聽到“回去”兩個字,他臉上不由暗一暗。黑皮又說:你同我們回去!于是又舒展開來。沿屋脊走,走,就走到廊橋頭上。抓住橫梁,雙腿一蕩,蕩到廊下,一跳,進去了。

從這一天開始,黑皮帶了他在城里穿梭。時至深秋,樹葉落了,露出殘垣斷壁。按說是凋敝的,可是又有一種疏闊,讓人感覺軒敞和自由。家中的大人并不擔心,到吃飯時間,他們自然就出現了,一腦門的汗和兩手污臟。晚飯后,人們都上樓歇息,以為他們也睡下了,其實呢,夜游開始。白晝里探訪的地方,禁止入內的,現在,門衛回家,正是他們的好時辰。也有不回家的守夜人,聽見動靜,打著手電筒來驅趕。那手電筒的光比腳步聲到得早,預先就發出警告,早已經躲好了,哧哧地笑呢。存心鬧著玩,躥出來,小人影一閃而過,巡夜的人倒發怵了。這地方有多少屈死鬼,蟄伏著死魂靈。吳楚七國之亂一批,隋煬帝開大運河一批,南朝宋文帝引來禍水,連遭三劫,多爾袞誘降史可法不果,破城進兵再一劫……耳邊忽有嬉笑,切切嗟嗟。趕緊折轉,循來路退回,讓出天下。

黑皮在野地里長大,沒有忌憚。不像他,別人家屋檐下生活,拘謹得很。有黑皮壯聲色,手腳也撒開來。原來天地如此廣闊,可盡情奔跑。有一回,撞倒迎面而來的老婆婆,鉛桶里的山芋滾了一地,四面八方拾回來,一人一邊提著桶系送到家,撿進米缸。老婆婆收起斥罵,一人給一個白饅頭。所以天地里的人也不可怕,而且,會有想不到的好處。

這一日,他們來到瘦西湖邊,黑皮要給他表演打水漂。分頭拾來一堆石頭瓦片,黑皮撿起一個,先在掌上掂掂,仿佛要試試重量。緊接著斜過身子,拉開手臂,一抖腕,瓦片貼著水面削出去,老遠老遠,彈起來,跳,跳,跳。有人叫一聲“好”,走攏了看,很快圍起一圈。聽見有人叫“小兔”,不曉得叫誰,就沒理會。然后又有一聲“小兔”,心想會不會叫的是他?;仡^瞅一眼,不禁呆住,站在原地不能動了。這是誰呀?“小兔!”那人第三次叫他,眼睛殷殷地看著。他以為已經忘了呢,事實上,立時三刻想起了,招娣!穿了平常衣服的招娣和工裝里的人很不一樣,可不是她又是誰?招娣穿一件花布罩衫,翻出白色的領子,底下一條銀灰毛料褲,黑棉皮鞋。皮包也是黑色,帶子收得很短,挎在肩上。那邊的人圈圍得更緊,不停地發出“嘖”聲,石頭在水面上彈跳。招娣招招手,他走過去,手里還捏著一把小石頭。招娣拉起他的手,扒開來,石頭落在地上,也不覺得。招娣從口袋摸出一條手絹,擦著他的手心。他看見招娣眼睛里全是淚,又聽見有人在喊“招娣”走,是男男女女一伙人。招娣不應聲,他們喊了幾聲,不喊了。他忽然問:爺叔呢?招娣狠聲道:爺叔死了!牽著他跟隨同伴離開湖邊。默默走了一段,招娣說:爺叔去美國了,尼克松帶來的政策,放他出去了!這是他第二次聽見“尼克松”。他們拐進一條街,街邊有一些飯館,前邊的人走進一家包子鋪。招娣停下來,從窗口買一只水晶包,放在小手上,摸摸他的頭,說:小兔長高了。然后轉身進門,找她同伴去了。包子燙著手,他送到嘴邊,咬一小口,忽然啜泣起來。

無論是舊金山的唐人街,還是紐約法拉盛,有許多爺叔那樣的男人。有印象中的年輕的爺叔,也有上歲數的。按時間算,爺叔應該老了。他以為或早或晚能碰上,結果都沒有。漸漸地,記憶中的形貌變得模糊,于是覺得,遍地都是爺叔。

后來,他和師師結婚了。

先是他起的頭,他說:師師你不要發愁,不是有三條路嗎?我可以幫你走第三條,結婚。師師看他一會兒,說:兔子,我其實可以走第一條,申請政治庇護,理由是計劃生育受害者。他一時反應不過來。她繼續往下說:我結過一次婚,生了一個兒子,我來美國,一半為了他。哦,他停一停,說:第一條路雖走得通,可麻煩也多,還要坐移民監什么的。他發現自己仿佛迂回地求婚。師師說:你已經幫我很多,再得寸進尺,就是把客氣當福氣了。這話聽起來又像婉轉地拒絕。他說:我不是客氣。師師說:我不能耽誤你的終身大事。他說:沒什么耽誤不耽誤,我就是一個人!師師說:你早晚會有兩個人的!他不由著急起來:沒有第二個人!師師堅持道:總有那一天!他說:真沒有!師師還是搖頭。他嘆一口氣,出去了。

此話按下約有半月,又一次提起,是師師主動。兔子,她說,我們或者假結婚,你按你的日子過,我這邊一旦辦好身份,馬上離婚,好不好?他說“好”,應得太快,回聲似的,兩人都靜了靜。她說:你不要現在回答,考慮考慮。他說:考慮過了!然后又說:何必呢?她說:為你負責嘛!他說:用不著!這句話有負氣的意思了,站起身走出去,門的碰響也是負氣的。

時間再過去一些,這一日,師師到他做工的飯館來,同行的還有律師,姓陳,廣東人,在超市樓上租一個房間開事務所,隔壁是牙醫、跌打傷科、婚姻中介、話機磁卡,一列鋪面。三人坐下,簽一份雙方自愿結合的文書,又抽出一張約定,寫明某幾項特殊條件下即可解除婚姻關系。他還沒看完,便把筆一扔,推開椅子去了后廚。師師追過去說:不是我不喜歡你,不愿嫁你,是不讓你吃虧,懂不懂?他說:我不是喜歡你,非娶你不可,我就是告訴你,我不是這樣的人!師師頭一歪,半笑不笑:這樣的人是什么樣的人?他說:乘人之危的人!“乘人之?!彼膫€字出口,師師怒了,一拍案子:哪個王八蛋“乘人之危”?他也怒了,一拍案子:你,師蓓蒂!師師繞過案子抓他:誰先提第三條路的?不是你又是誰!他躲過師師的手:誰先說的,三條路!兩人圍著案子轉圈,師師初來到的那日,就是這張案子,他們分坐兩頭,一個吃,一個看。律師費我都付了,你以為便宜啊!師師叫喊道。我補給你,多少錢?他從口袋掏出一把現金,摔在師師面前,師師摔回去:以為錢多就了不起!這么亂七八糟吵一通,早已經偏離正題。陳律師大概聽到律師費的說話,跟過來探頭看著,不知道癥結在哪里。最終,修改了私下約定的條款,一方居留實現,由另一方決定持續或者解除婚姻關系。雙方簽字,請老板娘做第三方證明人,也簽了字。這事情就算結束了。

他曾經問過自己,是不是真喜歡師師?好像是,又好像不是。從事實上看,自師師來到,他結束了獨居的生活,有了家人似的。從某種程度看,師師比父親更像家人,拋開他與父親在一起時間有限的原因,有沒有異性的成分在里面?他倒沒有認真想過。總之,他與師師挺合得來,無論經濟還是起居,都保持各自獨立又相互協作。他幾乎忘記,沒有師師的日子是如何度過的。

師師的身份解決了,但兒子遲遲未來,前婆家不肯放人。多年的分離,雙方的心情都淡漠下來,原先準備的監護權訴訟也松緩了。這一頭倒從長計議,規劃起二人世界。房子的租約到期了,就在同一個街區,另租一個小單元,廚房衛浴不必與人共用,關起門一統天下。搬家時候,新買的床和臥具,一應雙人款。頭一晚合睡,她原本想教他,不料是他走在先。事畢后,給他一個嘴巴:當你童男子呢!他“嘻”的一笑,將頭扎在她懷里,半天不起來。這也是大西洋城的附贈,算是買一送一吧!本以為一并戒斷,不期然摒棄妄念,人道尚存,且武功不廢。

他依然在原先飯館司廚,師師則四處游走試水。超市里的收銀不做了,到酒莊賣酒;不出數月又去旅行社做地陪;然后酒店前臺,賣電話卡,進出口圖書;陳律師太太乘郵輪玩加勒比海的時候,到事務所頂班文秘,陳太太郵輪到港,再度失業。過程中,不間斷地慫恿他開餐館,店名都想好了,叫“雙檔”。一則夫妻店的意思,二則以上海點心“雙檔”作起家。“雙檔”即百葉包和油面筋塞肉,逐步添加餛飩包子面,視生意漲落,向菜點發展。法拉盛滬籍人口日益增多,上海飯店連連開出。亦有掛羊頭賣狗肉的,只要是紅燒肉、烤麩、熏魚、雪菜豆瓣,就打出老上海本幫菜的旗號,已經偏離本性。事實上,那些招牌式的菜肴,都是粗人的下飯,精華在淮揚一系,恰合他的專攻。別看法拉盛熙熙攘攘,飯館里人頭攢動,吃客的上品卻隱于聲色之外。有一回,看見一對鶴發童顏的老夫婦,穿著素雅,態度恬靜,坐在一爿店里,吃宮保雞丁,不由心生惋惜之情。即便為他們,也應開出新店。聽師師論述,他很是佩服,菜系的認識也許膚淺簡單,但說到人,卻自有洞見,為他所不及。法拉盛的人流,仿佛潮汐從眼前過往,他從不曾注意其中的個體。師師則相反,她天生感受得到事物的獨特性,擁有著生動活潑的景觀?;蛟S,這就是她吸引他的地方,將司空見慣的一切變成新鮮。

師師終于說完,靜等回應。他只問出一句話,便泄氣了。他說:“雙檔”給我多少工資?這是最現實的成本核算,于是,“雙檔”的設計就擱下了。但是,師師從這回答中得到另一個啟發:何不單挑?這一輪規劃,她沒有向他求證,而是自主進行:大眾的消費總是主流,高端人士到底極少數,寶塔尖上的那么一點。所以,前者是基礎,后者是引領。就像他說過的上海包飯作的故事,珍饈佳肴落腳于勞役的果腹,好比那一句古詩,“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她的思緒漫游開去,延伸到中國餐飲業的海外命運。師師畢竟是個現實主義者,遠兜近繞,最終回到家庭創業的主題。思路逐漸清晰,那就是,他繼續打工,同時呢,私家承接辦宴。名號也有了,雙檔減一檔,叫作“單檔”。

師師的規劃尚在務虛階段,實際上已經自行啟動。文玩店的胡老師情邀他上廚,開一桌酒席招待朋友,事后給一個大紅包,即是“單檔”的模式。對他來說,紅包事小,重要的是席上的結識。胡老師來得早,閱人無數,又沒有門戶之見,就講個眼緣。因此,五湖四海,三教九流,都是座上客?!皢螜n”的生意從這里開頭,他的社交也從這里拉開新帷幕。

胡老師主持一個讀書會。說是讀書會,其實更接近上海同鄉聯誼活動。時間定在每月第一個星期六的下午,或選一家飯店,或到某一人家中,費用平攤,俗話“劈硬柴”。人數不定,多可以到十幾二十,少則七八五六。最常來的有一對夫婦,先生在紐約州立大學執教歷史,大家都稱樊教授,太太來自臺灣,學歷很好,現如今專司家務,相夫教子。再一個華爾街的股票經紀人,屬主流階級,讀書可說是偏德,卻無一場不到。還有一雙未婚的姐妹,歲數不小了,說一口蘇州音的滬語,一九四九年隨父母到香港,繼而從香港移民美國,原本為上等人家,輾轉流徙中耗盡財產,住皇后區一套小公寓,靠典賣家私過活。這是較為固定的會員,不固定的成分就雜了。有的是一拖二、二拖三的朋友的朋友,有的是臨時起意,也有慕名前往,還有過路客——其中讓人印象深刻的,一位電影明星,上世紀八十年代風靡大陸,當然,今非昔比,鮮有認得出來的,悄然出場又悄然退場。一個時來時不來的住長島的先生,本是國內進出口貿易的公職人員,后來脫出身來,人脈還是舊人脈,生意卻是自己的了,物流和通關,與胡老師有聯手,算是同業吧。最奇特的是一位大師,會看風水,學名“堪輿”,人們都有些怕他,怕他窺破天機,預測未來,倘若好是歡喜,不好怎么辦?但大師卻很隨和,談吐多是家常,凡打聽兇吉,即婉言拒之,“不可妄言”。他難得來,卻并不絕跡,差不多忘記了,不期然間又現身,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意思。還有一個年輕的單身母親,做字畫拍售,胡老師私下說從未見過她的拍品,自許上海人,總穿旗袍裝,說話露出外鄉口音??墒?,有什么呢?上海本就是個灘,和美國一樣,移民城市。禪家說了,修百年方能同船渡,遇見的都是有緣人。他第一次操持的私家廚房,就是胡老師的讀書會。之后,他就也成了常客。

初來的時候,讀書會以漫談為主,聊解鄉愁。談著談著,涉入正經話題。比如,樊教授問,大家知道,全球有多少美軍基地?誰會去查呢,一并望著提問人的嘴,等待吐出嚇人的答案。就算有準備,說出來的數字依舊舉座皆驚。樊教授剛讀完一本書,專談美國的戰略部署,總之,天下任何一處異動,軍機立刻升空。胡老師說,應該請樊教授專門講一課!大家紛紛說好,繼而建議每一次聚會都有一個主旨。不單是吃喝聊,還要分享知識,才合乎“讀書會”的名義。大家再說好,接著討論以什么立旨,意見就多了。有說從一本書出發,又有說從一件事。最后商定由演講人說了算,無論是讀的書,經的事,也不必拘泥,可派生出其他。話說到此,都興奮起來,等不及一個月以后,主張“擇日不如撞日”,索性破了周期,就在下禮拜六。到了那日,夜里降了大雪,天亮時分,已是粉妝玉砌。路面交通停擺,泊在街邊的車,就像一座座雪堡。掃雪車在干道推進,犁出雪溝,壘起兩壁雪墻,岔道的入口倒封住了。本以為出行受阻,讀書會開不成,不料比平日里更踴躍。人們穿著雪靴,攜帶吃食,操起雪鏟,從大馬路上開挖,一直通向樊教授家門口。樊太太燒煮了姜糖茶,還有家鄉的鳳梨酥。喝過吃過,出一身薄汗,靜下來等樊教授開講。

他和師師兩人都去了。雪天里有一種激越的氣氛,腎上腺素加速分泌,情緒分外高昂。脫在玄關里的鞋和外套上的雪融化了,散發出水、泥土、樹木和人體的氣味。樊教授的講題有些深奧了,聽者大半不太懂,一些陌生的名詞和概念,如風過耳。可人人神情專注,或許在想著自己的心事。偶爾地,望一眼窗外,盼這雪下得越大越好呢!循序漸進的生活亂了節奏,打個旋,再勻速向前。

現在,他和師師籌措買房了。他逐步開始接受委約,承辦私家菜。師師隨即也確定職業方向,就是洽談生意,代理訂單,真正成為“雙檔”。然后,又衍生業務,介紹租賃房屋鋪面車位,提供求工求職咨詢。不掛牌,不開店,只安裝兩部電話,一天二十四小時服務。抽取傭金也不多也不少,多了自然不妥,讓人卻步,少了呢,當你“洋盤”。師師說,凡事都要講個度。漸漸地,口碑做出來了。因平時就收集上下家的信息,輪到自家買房,可說近水樓臺,很快就擇了一處。知道對方急于出手,喊價還價,級級下行,終究沒有探底,取了個居中,也是生意之道。一旦拍板,當下全款付清,師師就是這個爽快脾氣!

這一次搬家,就有些長治久安的意思了。師師搬來國內的裝修模式,改天換地一番,但卻處處受限。管道、水暖、內墻移位,動什么都要申報與核準,涉及多種部門,上至城市規劃,下到業主委員會。用工也是個問題,當地人雇不起,國內來的又大多沒有身份,引來移民局就更麻煩。有一回居然有巡警上門,查看和問詢。懷疑是樓下的印度人作祟,那滿臉笑容里藏著窺視的眼睛。最后,只能因地制宜,做一通減法,簡化作業,提前完成工期,安定了下來。

一切妥當,即辦理父親的探親簽證。相距七八年的時間,父親樣貌并無大改。他大約變了許多,一眼沒認出來。趨前叫了兩聲,認出了,表情卻是狐疑的,上下打量,慢慢“哦”一聲,就止住了。倒是和師師有話,兩人說笑著在前面走,他推著行李車尾隨,出了紐瓦克機場。

當天晚上,姐姐從曼哈頓過來,帶著男朋友,竟還是那一個。美國人本來見老,又蓄起胡子,顯得成熟了,見面就喊“杰瑞”。這個名字好久不用,他差不多忘記了。自從師師來到,大家都跟著叫“兔子”??雌饋恚P系是穩定的,為什么不結婚呢?他們家人之間向來不作深的交流,所以也不作深想。至于他和師師,也在意料之外,似乎,該結的不結,不該結的結了。雖然之前有過通告,面見翁姑則是第一回。父親對師師完全沒印象,誰會注意后弄堂跳皮筋的小孩子?姐姐是老相識,可老相識不抵新交道,因為有芥蒂。幾方人坐在一起,各有各的難堪。父親渾然不覺,身邊兒女圍繞,很是高興。

早幾日就備了料,此時一一調制,他一個人在廚房里忙,師師專司應酬。每上菜,象征性地坐一坐,見眾人談吐流暢,神情也和悅,顯見得師師周旋有功。原本有人緣,自來熟一類的,和姐姐當年就是這般勾連上的。但今非昔比,情形復雜,能守持主客之道,忍耐退讓,他很領她的情。連帶那異類德州佬,用師師背地里的話,“垃圾癟三”,因姐姐的面子,未遭冷遇,反受熱捧。一個向一個學舌英語,一個向一個請教上海方言。美國人都有些人來瘋,三逗兩逗,恨不得上房揭瓦。他放下心來,起身端上最后一道甜品,坐定了。乘興喝三滿杯酒,只見眉眼之間漾開笑意。一碗飯,兩盅熱湯,笑意更濃了。額上蒸著汗氣,支使師師收拾桌子,嚷嚷說,有一樁戲法給大家表演。人們沒見過他這么放縱,靜了說話,看有什么奇招展示。他又叫“讓開,讓開”,于是都欠起身子。原來,機關在面前的餐桌,支架放下,臺面合攏,就是一張矮幾;再支起,拉開,又成餐桌。師師一旁解說,家具城里的新品,他看了喜歡,非要買。這邊來來回回,茶幾變餐桌,餐桌變茶幾,人們知道他醉了。時間也近午夜,曼哈頓的兩位告辭離去。師師引導父親使用衛浴,回過頭,他已經躺倒沙發,呼呼入睡。于是,兀自進房間去了。

老父親洗漱完畢,進到客房里,時差的緣故,頭腦清醒,全然無睡意。站在窗前,望底下街道。霜色一片晶瑩,不禁恍惚,繞過半個地球,結果還在原地。夜行班車從頭頂上方穿行,隆隆的響,空中掠過一串亮格子,是車窗里的燈光。亮格子里是什么人呢?離他十萬八千里,又好像就在身邊,是陌路,又是你我他。工科出身的他,重視實證,唯物論的世界觀,情感是簡單的。但是,很可能,這簡單里有著本質性的洞見,誰知道呢?比如,從天體物理的角度,他也想得到地球的另一面,他所來自的地方,正是艷陽高照的白晝,而這里,滿天星斗。就像一個魔術,成年人的魔術,真是炫??!同時,令人感到虛無。造化之無涯,生命之有限,唯物主義又不相信實有之外,還有一個烏有。生物鐘因循東半球的軌跡運行,四下里一片靜謐,可聽見夜的嘰噥,那是由鼻鼾、耳鳴、昆蟲的皮蛻、樹葉子和紙屑摩擦地面、肌膚與肌膚的親昵……交相呼應,回響共鳴。又一列火車行行穿越高架路軌,翻過子夜,凌晨第一班。隨之,鳥叫了,不知禽類中的哪一科,頻率保持在三個音節,一長二短為一組,停一拍,再開始。循環往復中,晨曦微明,他睡著了。

一來是自己的房子,二來呢,有了師師,父親迅速地適應環境,自如起來??朔r差以后,即恢復了習慣的起居。五點半出被窩,坐在床上做一套八段錦,六點穿衣洗漱,然后下樓繞街區走一圈,買早點回來。師師已經在餐桌邊,手提電腦打開,開始接單。原本是在客房作業,自從父親來到,便移至廳里。翁媳二人一個看報紙,一個看屏幕,邊看邊吃。吃完了,師師挪動身子,意欲收拾碗碟。父親一揮手,意即你忙你的。師師并不謙讓,坐定了,繼續關注網上信息。倒不是佯裝,而是一個儀式。兒子通常睡到中午十一二點,直接吃午飯。有時老的上灶,有時是少的。師師頭一回看老公公掌勺,驚奇哪里來的訓練。父親得意道:沒聽說過嗎?揚州三把刀,第一把是菜刀!師師說:您的“一把刀”,刮的“東北風”!調侃玩笑中,一餐飯吃完。下午的時間比較漫長。兒子上工去,媳婦的活也到尖峰時段,或者電話,或者郵件,上下家牽線議價,有時還外出面晤客戶,留下父親自己在房里。他并不躺下,只坐著打盹,不過一刻二十分鐘,竟也夠做一個完整的夢。幾張中文報紙上下左右,每個字都讀遍了,老人家不愛看電視,雖然裝了“小耳朵”。師師帶著去圖書館辦了借閱證,這就多一項消遣。

街區的圖書館規模有限,常去的是法拉盛,他總是走著來去。這一點,父子倆很像,腳勁好。沿著緬街一個路口一個路口走,頭頂上盤桓交錯的電線,身前后熙攘的人群,糕點鋪的蒸汽一團一團拱著塑料門簾,甚至,耳朵里灌進東北話:哎喲我的媽呀!情不自禁笑了。和舊金山的唐人街不同,那里是閩廣人的小社會,表面的雜蕪底下,潛在著獨一統秩序。而這里,卻是龐大、粗疏和草莽,海納百川的氣象。有一天,他走到法拉盛公共圖書館,大門緊閉,方才想起是星期六,圖書館中午開放,就站在臺階上等候。忽然飄起小雪,鹽粒般的雪粉唰唰掃過地面,再被風揚起,打得臉生疼。轉眼間,小雪變大雪。他算一下時令,中國農歷的三月,誰知道紐約認不認呢?街角上一株櫻花都開過和謝過了??墒?,眼前的景象,真有些像他生活的地方呢!

他姓楊,單名帆。在他們時代的原生家庭,很少用單名,且又是這樣文藝的風格,聽來就知道后起的。當年,同學中間,興起一股改名的潮流,姓李的,叫“李想”,姓魏的,叫“魏來”,姓季的,叫“季往”。那些激情性的字詞:“征途”的“征”,“遠大”的“遠”,“鴻鵠之志”的“鴻”,“雄鷹展翅”的“鷹”和“展”,“前進”的“進”,“翱翔”的“翔”,都被重復采用。這所北方大學,歷史上曾名“中俄工業大學”,入學的上世紀五十年代初期,正是中蘇交好,就有同學索性起了俄國名:卡佳,卓婭,娜塔莎,阿廖沙,喀秋莎——有一首著名的歌曲在遠東地區傳唱,“正當梨花開遍天涯,河上彌漫著淡淡的輕紗,喀秋莎站在高高的岸上”,這里面的“喀秋莎”,是紅軍戰士為心愛的大炮起的一個姑娘的名字。那城市俄式的建筑、食物、穿著,還有混血的臉相,洋溢著社會主義的異國情調。有時候,他會以地緣概念思考革命的性質。中國大陸北端,地處寒帶,漫長的冰期,夏季的白夜,仿佛是從極地傳來的某種消息??臻g拉開幅度,時間增量,反過來擴容空間,再虹吸時間。層層遞進,滾滾向前,去往目力不可及的地平線那端。氤氳集散,氣韻環流,化無形為有形,于浩渺中升起,那就是革命的魅影,像馬克思《共產黨宣言》中說的,一個幽靈在歐洲游蕩。當他在嚴寒中凍得直掉眼淚,想江南鶯飛草長,想得揪心,可春天不期而至,冰凌喀啦啦崩裂,碎成一江晶瑩,再流作金水,波光閃閃。樹葉子綠了,花開了,迎春、紫薇、連翹、點地梅、達子香,“五月的鮮花開遍了原野”唱的就是這時刻。還有罌粟,在空氣里播撒著致幻劑……回到老家,不由得手腳拘束,呼吸黏滯。黑瓦白墻蛻去夢中的鮮明,變得暗淡無華,石卵地面彎曲的墨線,似乎讓人眼暈。嘰噥的鄉音,一股子市井氣,他聽不慣也說不好,更可能是不屑于說。一年一年過去,他知道自己已經回不去了。

雪片大起來,房屋街道一片白。垃圾污垢被覆蓋,融為一體,顯得臃腫。臺階上的人多了,有避雪的,有等待開門的。透過迷離的雪幕,看見胡老師的文玩店掛出營業的牌子。下去臺階,繞過馬路中心糾結成團的車輛,到了對面。臨街的點心鋪堆著剛出鍋的油條,面發得很暄,和美國所有的東西一樣,肥大壯碩。買了四根,托在手里,推開文玩店門。一串風鈴響,胡老師從里進轉出來。看見油條,又轉回去灌了電熱水壺。不一時,“吐吐”地沸滾,燙了紫砂茶器,沏上茶葉,潷水燙第二遍,再沏一道,才是入口的。茶桌兩頭坐下,也不說話,只專心吃喝。

胡老師的年齡在他們父子之間,閱歷和成熟度,更傾向父親一代。就像師師引他認識胡老師然后退出,現在,他引父親認識胡老師,也退出了。留下這兩位,倒成了莫逆似的。

吃罷油條,擦凈手臉,胡老師評價:這油條炸得不對,一咬一包油,應瘦一點,老一點。父親說:我吃著不錯,過癮得很!胡老師就搖頭,惋惜他沒品位的意思。兩人繼續喝茶,父親一口一干,胡老師又發聲音:老楊你不是喝茶,而當牛飲!老楊一笑,接著牛飲。關于稱謂,開初時作過討論,先是“老爺子”。父親嫌叫老了,他還沒做“爺爺”呢!換作“老師”,父親也不受,說自己算哪門子老師,育教過什么人?胡老師說:我不也是“老師”?父親說:你是“三人行必有我師”的“師”,我呢,是那兩個行人,叫老楊即可。胡老師才知道父親的姓氏,遂又生疑惑。兒子名“陳誠”,隨他母親家嗎?老楊含糊道:卻也不是。胡老師曉得有緣故,不再往下問。從此定下,就叫“老楊”。老楊將茶碗一掀,說:怎么牛飲,分明喂貓呢!胡老師笑過了,以十二分耐心解釋:解渴實是解燥,不在喝的多少,而在方法。老楊沒想到還有方法,集中了注意聽講——三個字,亦是三段法。胡老師說,一是入,二是留,三是回。聽的人“哦”一聲,肅然起敬。說的人繼續:單是第一段“入”就有幾種不同,銳入、緩入、遲入。茶與人首次接觸,嗅覺當先;接著,茶到舌面,即第二段,留,味覺來了,需適度延宕,停滯,漸漸滲透;于是有了第三段,回,又分回甘、回香、回辛,不一而足,所謂回腸蕩氣!老楊終于聽完,給出一句結論:吃飽撐的!胡老師用手點著他:這就是你們一代人,多快好省!兩人仰頭大笑,笑過了,再洗茶,沏茶,喝茶。緬街上人多起來,從玻璃門前經過,留下晃動的影。有的駐步打量,也有推門張望一眼,又退回去。胡老師并不招呼,姜太公釣魚愿者上鉤的風度。事實上,大生意并不在門面上做,多半來自固定的主顧。店里的兩個人靜靜坐著,看門窗上天光和雪光交互,一時暗下去,一時亮起來。但聽風鈴一響,進來兩個女人,西人臉相,衣著佩戴卻顯粗糙,神情則是拘謹的,即判斷來自東歐無疑。兩人躑躅到柜臺,伏身看上面的一盤小石頭,拈起來對著光照,嘰嘰咕咕地議論,轉身問是玉還是石?胡老師回答玉是石里的一種。這話很有些狡猾,混淆了概念。女人真懂還是裝懂,點著頭,最后選定幾塊形狀怪異特別的。胡老師在鉆眼機上打了孔,穿上線,又找來幾個小首飾盒,將石頭很寶貴地插進絨布墊里,真就有玉的樣子了。銀貨交訖中,閑話往來。問從哪里來,回答一個國名。一時不解,再問一遍,再答一回。困頓中,那邊老楊出聲音了:愛沙尼亞,首都塔林。女人聽見,臉上放出光來,說:真高興,遇到知道我們國家的人!看她們感激的表情,這兩人都不知說什么好。站起來送到門口,風鈴“?!币宦?,人走了,才退回座位。

老楊你知道的不少??!胡老師重新看他一眼。喝茶喝茶!老楊舉起茶碗。真人不可貌相!胡老師一口干了,掀起碗底向對方亮了亮,以茶代酒的意思。哪里的話,正巧撞上我這一路的罷了。這一路是哪一路?胡老師試探道,心下早覺得面前的人有來歷。這人哈哈一笑:多快好省的一路!說罷,順手扯過一頁紙,耳朵后面取下一截鉛筆頭,劃拉幾條曲線,寫幾個字:波羅的海,芬蘭灣,里加灣,俄羅斯,拉脫維亞,重重打個五角星——愛沙尼亞!胡老師的自尊心上來了,也扯一張紙,奪過鉛筆畫起來:緬甸,老撾,越南,貴州,四川,中間一個巴掌——云南!抬頭看住對面:社會大學,也是有國際背景的。當然,當然!老楊笑得折腰,立起大拇指:牛!兩人笑鬧打趣,時間已經中午。那一個徑直推門而去,這一個也不挽留,大有名士風范,所以才合得來。

胡老師的讀書會,父親欣然前往幾回,結交了新朋友。總不能像胡老師,相處自如率性,重要的是學到新鮮的知識。比如,有一回題目為“美聯儲的秘密”。講者曾經從業華爾街,不到五十歲便退休了,住在斯丹德島上,釣魚,攝影,成人之家做社工——“成人之家”且是另一課內容。這位先生從自己經歷說起,如何攻讀金融,然后實習,替老板追索一筆四十年前的死賬。這樣的死賬,大小銀行不曉得有多少,都可以倒溯至第一次世界大戰。本來并不寄希望,有當無地派點活計,不料想真討了回來。講者說,其實他也沒有特殊的戰略,就是咬定青山不松口,“千萬里我追尋著你”。倒是讓他意外,欠戶認賬,并無抵賴的意圖——由此,引申資本體系的基礎,就是誠信。在這里,殺個人未必判死刑,金融欺詐卻是重罪。畢業后,順利找到一家投行,和實習的成績有關系也無關系。華爾街永遠需要人,也永遠不缺人。初入職場,是最有成就感的人生階段,雄心勃勃。穿著布魯克兄弟牌的黑西裝,脖子上掛著吊牌,工間休息時候,聚在樓宇間的空地上吸煙。絕對是這城市的精英,主宰市場走向,經濟命脈。斗轉星移。這一身西裝漸漸變成制服,這一伙人則是軍隊,服從命令聽指揮,一顆小小的螺絲釘。知道我們怎么工作?他問道。眼睛在眾人臉上一一掃過,自己回答自己:給你一筆資金,限定時間內收益,有下限,無上限,當然,個人所得的比例相當可觀。你就去找項目吧!哪怕一瓶酒,百老匯的一張票,二十一街擠擠挨挨小鋪子里一款女式內衣設計,在風投人眼睛里,都是項目。我們就像得了上帝福音的使者,看得見凡俗看不見的景象,那就是每個人頭頂都有天使在飛翔,那天使就是綠色紙幣!他舉起手,做著隨風搖擺的姿勢——摸準風向,綠紙片便傾盆大雨而下。天長日久,綠紙片便成數字,一個一個符號。然后,抑郁癥來了!吁出一口氣,后仰在椅上。四下亦都輕松下來,仿佛從一場冒險脫身。這時,忽有人小聲道出三個字:美聯儲!方才想起當日主題,主講人卻已耗盡心力體力,時間也過去大半,便簡扼成一條循環鏈:世界經濟在美國手里,美國經濟在美聯儲手里,美聯儲在猶太人手里,所以,世界經濟的鑰匙,由猶太人掌握。

下一期活動在胡老師家舉行。他們父子提前去到,因胡師母拜托做幾味冷餐作茶點。之前總在店里碰頭,上門還是頭一遭。父親剃頭光臉,換了出客衣服,攜兩瓶竹葉青,頗為隆重。他備的冷餐有糟香鴨舌、虎皮鵪鶉蛋、蜜汁豆腐干、糯米藕,學洋人酒會小點,插上牙簽,擺盤置放桌案。會員們先后進門,絡繹二十來人。中國人稱的陽春節令,氣溫陡升。仿佛只在眨眼間,柳樹綠了枝條,院子里的幾株廣玉蘭和桃樹,開出花來。眾人合議,將桌椅推到門外,就在廊下平臺開講。左右鄰居大約都出去踏青野炊,兩邊院子寂靜著,鳥的啁啾格外清脆。這一日的主講人是胡老師新疆戈壁灘的邂逅,搭同一輛軍車,住宿兵站。起先都說普通話,互相聽見說話里的口音,你們知道,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后來,都來到美國。所稱上海老鄉,其實多為流徙之輩,從根子上論,遍及天南海北。講題就為“離散”。這一位江西貴溪籍貫。其父是國民黨第十二兵團人,與司令黃維同籍、同宗,黃埔軍校同期生,可謂嫡系?;春鹨弁瑸楣伯a黨解放軍俘虜——他講的正是之后的這一段。此時,母親已攜幼小到了臺灣,卻執意返回內陸找人。從上海碼頭登岸,將兒女留在旅店,孤身前往南京。總統府人去樓空,滿地狼藉。于是沿京滬線繼續向北,過蚌埠、宿州,到徐州,真好比孟姜女千里尋夫的現代版。等在上海的幾口人,先還有零星口信,再后來便音信杳然。旅店老板幾番催促房租不得,最后下了逐客令,連行李帶人送到馬路上。隨行的女傭是母親的陪房丫頭,貼身藏了兩根金條,俗稱小黃魚。夫人臨別時交付給她,不到萬不得已不能動用。一行人在馬路沿坐了半天,不知道什么時候方才算得“萬不得已”。躊躇間,那老板到底看不過去,薦她到隔壁弄堂人家伺候月子。支了工錢,賃半間披屋住下來。講者是家中最末的一個,天天牽了姐姐的手,站在弄堂口等母親,從天不亮到天黑盡。就看馬路上人流沖突,惶遽騷動,北去火車站,南往十六鋪碼頭,還有東西兩頭的民用軍用飛機場。丟了包裹的,丟了孩子的,被車碾壓,被馬蹄踩踏,遍地哀鴻——就在此刻,忽有聲音響起:這不是事實!在座人一震,循聲看去,見說話人面生得很,不知哪一路。他驚訝地發現,是父親,穿著新衣服,新剃的頭。站在那里,紅著臉,像是羞赧,其實是慍色。他想阻止,卻動彈不得,父親的聲音仿佛在很遠的地方:請問這位先生,是道聽途說還是親眼看見?那先生鎮定道:耳聽為虛,眼見為實!父親輕笑一聲:不知道先生用的是哪一只眼,上海市民歡迎解放軍進城的秧歌隊伍,本人正在其中,鑼鼓喧天,紅旗招展,看到了嗎?講者抬起身子,直視老人:你有你的眼,我有我的眼,這就是歷史的多重性。父親說:應該說是歷史虛無主義,無論多少重,主流唯有一支!講者寸步不讓:自古以來,勝者為王,敗者為寇,下一朝為上一朝作傳,不曉得隱匿多少真相!父親仰面大笑:何為勝,何為敗,不正應了歷史發展規律?演講人到底年輕,沉不住氣,嗖地立起來:那么就要追根溯源,才能撥亂反正。父親說:追溯就追溯,內戰如何發生,哪一方背信棄義?講者也哈哈大笑:老先生年紀比我大,不如再追溯遠一些,從三民主義開始!父親應戰道:三民主義就三民主義!他抬不起頭,父親一反常性,竟如此好斗。四下沉默著,偶有鼻哧聲。座椅移動,三兩人步下庭院賞花,或自行斟茶添水。這一些細小的動靜都透露出,父親處境孤立。不在于政見的異同,還是不明事理,多么掃興啊!爭論繼續著,歷史、政黨、道統、正義,名詞在頭頂上飛來飛去,合著昆蟲的嗡嗡聲。言語越來越枯乏,情緒則加劇激化,更像是斗氣。胡老師顯然也失措了,一會兒站在這邊,一會兒站在那邊。師母比較冷靜,將茶幾上的吃食送到各位面前,大力推薦:真正的淮揚名點啊,出自莫有財正傳弟子!帶頭鼓掌,讓他站起來認識認識,推為下一期主講,題目就是中國菜系和烹飪。胡老師即應和道:民以食為天,這才是歷史的硬道理!本來想來句噱頭,不料話頭引回到起題上。四下不由靜一下,氣氛又繃緊。有識趣的人吵著要打包點心回家,于是一起動手挑選和分配,幾位女賓則幫著收拾殘局。主人推辭說:不必不必,走吧走吧!就都走了。

日頭西斜過去,左右院落的人回來,汽車的入庫聲,小孩子的囈語,這一日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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