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三人來美國的順序是,姐姐第一,他第二,師師第三。
上世紀八十年代開始,好事連連,接踵而至。已經在北郊三棵樹插隊的姐姐,保送工業大學;本科二年級時候,又推選公派留學,越洋渡海,來到美國加州,提前進入研究院數學課程;兩年公費期限內,拿下碩士學位,申請獲得全額獎學金,于是由公派轉因私,延長學業和居留;攻讀博士的同時,又選修一門會計,考下資質證書,應聘到一家會計事務所;等博士學位到手,再又修讀高級會計,向精算師進軍。若干年以后,他和父親以探親身份去美國,從舊金山出關,接機口看見姐姐,頭發已經斑白。那年她三十二歲,他二十八。他和父親有三個月的簽證,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擠住在姐姐距舊金山一小時車路的小公寓,單是一家三口倒還過得去,但姐姐有個男朋友,一個美國人,他們父子就顯得礙事了。每天一早起來,他就出門,先找一家麥當勞,洗漱和方便,然后四處閑逛。說閑逛并不準確,因有目的。第一天,他找到去舊金山市的公交車,第二天,他就走到了唐人街。唐人街的景象,仿佛香港舊電影里的鏡頭。牌坊門頭的紅綠彩漆和琉璃瓦頂,店招牌上的繁體字,過往行人南亞人的臉相,滿耳朵的廣東話。一家一家餐館看過去,看窗玻璃上的菜碼,大致差不多,無非麻婆豆腐、咕咾肉、酸辣湯、揚州炒飯——他不由一笑。還有用工告示,一律聲明要有合法居留和工作許可證件。門后面的眼睛,帶著警覺的表情,跟隨他移動。心里暗笑,就曉得聲明里的樞機。下一天,又來到唐人街,推門走進一家,要了白飯和麻婆豆腐。那老板記得他的臉,在這里,生面孔總是引人注意。不一時,盆光碗凈,放下筷子喊“買單”。老板送上賬單,他算了算,加進小費,點出兩張碎錢,遞過去。交接之際,問一句:要不要大廚?老板不說話,攤開巴掌,動動手指。他從懷里掏出護照,拍上去。老板打開護照,看一時,再抬眼看他一時,來回幾番,最后合上,說一聲:收好了!他立起身往外走,走到門口,身后的人問:幾時來?并不回頭,豎起三個手指:三日內!之后許多年,這一主一仆,都是這樣參禪似的交道。
接下來的三日,就是要找一個住處。上城下城,城里城外,走了兩天,最終還是來到應工的飯館求詢。老板問幾口人,他回答兩口。什么關系?父子。老板定定地看了他:孝子!他倒低下頭去了。天經地義,他說。唐人街可說是個遺世獨立的小天地,里面的人,有一生都沒有邁出去過的,出去的人呢,覺得外面的大世面,匯總起來亦不過是個唐人街。眼前這個年輕人,則有些超出老板的經驗。他膚色白亮,眉眼開展,初來乍到,卻摸得到關要,對得上話,不知道什么來歷。收起問題,只叫按時上工,其余事交給自己。又過三日,即通知看房了。就在唐人街上,一幢樓里的一個套間,局促是局促,但是廚衛俱全。房主是老板的同鄉,廣東臺山籍,在海邊買了大宅,舊屋正閑置,分租出去。因有老板擔保,免押金,租費也在他工錢可承擔的范圍。他看見姐姐廚房里冰箱貼底下,壓著賬單,誰買了什么,一清二楚。中國人講“親兄弟明算賬”,終究沒有這樣公開,所以他不能向姐姐開口,哪怕是借。床、桌、椅、柜、灶具,都是現成,稍作收拾,粉刷四壁,給地板打層薄蠟,添些零碎日用。再有三天,他和父親搬了過來。
這幢樓臨街,探出窗戶,便是市廛景象。拉貨的推車軋過路面,南北貨的熏臘味撲面而來,糕餅鋪子的蒸汽,浮起白霧,行人絡繹。住下不久,星期天姐姐來探訪,進門正值午飯時候。一口大砂鍋,骨頭湯里滾著肉片魚丸蛋餃加白菜粉絲,俗稱“全家福”,一條紅燒黃鯧魚,拍黃瓜拌蒜,“老干媽”辣醬爆茄子。二話不說,坐下來端起碗,吃得氣喘吁吁。下一次,也是星期天,姐姐來了,帶著兩個中國同學。再下次,就是三個。漸漸地,這里成了據點。有時候,不用姐姐帶,中國同學自己也會上門。倘若他在班上,就由父親安排飯食,簡單些,但熱乎的,管夠!姐姐的美國男友一次沒來,他和父親都注意了,都沒有說破,似乎意識到這話題的危險性,而他們又過度謹慎了。這兩人都是矜持的性格,難免沉悶,姐姐同學的造訪活躍了氣氛,家里變得熱鬧。父親和男同學碰杯猜拳,玩“老虎杠子雞”。同學說:老伯何方人氏,口音很混淆啊!父親哈哈大笑:兩間東倒西歪屋,一個南腔北調人!倒在床上,睡過去了。
這段日子讓人懷想。姐姐枯黃的臉豐潤起來,三口人時而說道說道,扯些閑余。少不了也要游覽名勝,金門大橋,漁人碼頭,但終還是回到唐人街上的小屋,吃點喝點舒坦。在這臨時寄居中,逐漸形成家居生活的模式。不覺間,三個月的簽證到期,父親回去,他又續簽三個月。事實上,領到第一筆工錢,他一氣繳納半年的房租。小屋子被他打理得十分齊整干凈,門窗加固,油了新漆,換了潔具,順便將整幢樓的管道一并疏通。看起來,從開始就作了長遠的打算。父親走了,姐姐的同學漸漸也散了。一是他鎮日上工,家中經常鐵將軍把門,二來也因為生活變動,或遷移,或畢業,有了新方向。留學的生活總是漂泊。姐姐來得也稀疏了,常常是到唐人街買菜,順便去他店里吃一頓。她那男朋友倒出現了,坐在餐桌前,捏著筷子,臉上露出貪饞的表情,時不時地說一聲“謝謝”。他方才看清這張金發碧眼的美國小生型的面孔,想來對方也是。在姐姐公寓同住的十來天里,他們彼此都沒有正眼看過,一半是生分,另一半,不是嗎?他們雙方都是緊張的,只留下模糊的印象。吃完飯,這好萊塢男星般的人物,取出鑰匙鏈,上面拴著一具小計算機,核對價目分配支出,讓他看不下去,順手抽去賬單,買走了。事后,老板對他說,大可不必,倒以為你姐姐求他,美國人是另一種人類。他決定下一次不買了。到了下一次,那男孩向他綻開笑容,他看出這孩子比姐姐、也許比他也小,心里又不落忍了。
杰瑞——這是他的英文名。杰瑞,你好嗎?那男孩向他招呼。好的,你呢?他回答。我也很好,很高興又見面!男孩念書一樣吐著中文。我也是,他說。真的太好了!是的是的!兩人一句去一句來,很是熱切。不過幾個回合,那孩子的中文詞庫就見底了,他的英語卻還有余裕。天生的,他對語音有辨別力,其時,已經能簡單地聽和說。在那些炒豆子般蹦出的語音底下,其實沒什么要緊內容。中英夾雜,時斷時續的交流中,逐步知道男孩來自德克薩斯州的農戶,“德克薩斯”,做一個騎射的動作,表示“牛仔”的意思;他是家里的小兒子,豎起小手指頭;攻讀金融專業,手指頭撮起來,摩挲幾下,數錢的動作;希望將來去到紐約華爾街做事,雙手繞到頭頂,食指晃動,后來知道華爾街上有一座金牛,代表股市的強勁;最后,以中文“我愛中國”“我愛你姐姐”為結束。站在店門口,看兩人走進人流。午后的唐人街市聲喧嚷,西岸的艷陽照得目眩。他想不出德州男孩會愛身邊這個形容消瘦的女人,也想不出她會愛他。不是說不般配,不般配的有情人世上多得是,眼前的男女,則互不相干,距離十萬八千里。
一旦安頓下來,時間就過得快了,續簽的三個月轉眼間到尾巴,然后,尾巴也收梢。他黑下來了。唐人街上滿是黑著的人,多一個何妨?老板就是過來人。他只顧慮姐姐,姐姐倒不像介意的樣子。有一次,提起身份的事,他說自己沒有所謂,不曉得人家怎么看。話里的“人家”指姐姐,也指德州人,他將頭向旁邊偏了偏。姐姐說:他有什么所謂?又加一句:反正,我們這種人總是錯的。德州人搖她的手,急切要知道他們的談話,認真聽著翻譯,問道:什么才是對?姐姐說:歷史。他似懂非懂,來回看著面前的兩個人,仿佛在想,這些不可思議的中國人!
免不了的,移民局抽訪店家,前堂叫菜的鈴兩響一停,他放下炒勺從后門出去。背街里站著的,全是黑戶頭。他們互相借火點煙,沿著巷道溜達。墻角的污水溝,垃圾桶里的動物內臟和剩飯菜,散發著中國氣味。外墻上一厚層油煙,是庶民的鄉愁。
后來,他是順著政治綠卡放水的潮流,通過閘門,獲得居留。那些黑了七八十數年,難民監進進出出的人,稱他“福將”。他倒也不那么自得,因覺著不過早晚的事,有些道家的精神。其實是走哪座山,唱哪支曲,相信天無絕人之路。如此,就和老板定了勞工合約,收入上去一截。又過了兩年,姐姐考到精算師資格,去東岸發展,他就也計劃動一動。他們這一對姐弟,向來聚少離多,生活在兩個社會里,越行越遠。然而,很奇怪的,有幾次,他在后廚灶火上,忽的一機靈,跑到前堂,正看見姐姐從門口走過去,這就是骨肉。做滿合約,房屋的租賃也到期了,老板早以為他會辭工,開辟自己的事業。在美國,任何人不可小覷,艾森豪威爾都端過盤子呢!爽快地結了賬,正值中國年,額外給一個大紅包。收起紅包,低頭退步,一轉身離去。就曉得他記住了,走到哪里都不會忘。
居住法拉盛的第三年,師蓓蒂來了。她沒有找姐姐,而是直接找到他做工的飯館。下午四時許,還未上客,專做了碗魚丸湯粉給她。坐在菜案兩頭,中間一堆干鮮食材,一個吃一個看。他完全記不得這女人的模樣,小孩子的變化本來就很大,幾乎換一個人。再說了,他與她,中間又隔著一個姐姐。她們是朋友,可惜蜜月期迅疾結束。女孩子的交情來得快,去得快,還沒有意識到爭端開始,形勢已經激烈起來。兩人針尖對麥芒,一句不讓,出言越來越惡毒,都是揭傷疤的話。小孩子知道什么,還不是弄堂里的風言風語。市井的人,談不上有什么用心,就是嘴碎,大小事都拿來嚼舌頭。炒豆子般的語音中,姐姐響脆的普通話顯然占壓倒之勢。師師絕地反擊,銳聲叫喊道:誰,誰啊?吃官司,坐班房!猝然間,后窗露出嬢嬢煞白一張臉。上來!壓低喉嚨說出兩個字。姐姐顯然被鎮住,沒有和嬢嬢對著來,而是轉身進了后門,他則緊隨其后。后弄里格外寂靜,卻仿佛每扇窗后面都有耳朵。夜里,迷蒙中,房間亮了一盞床頭燈。父親彎腰卷起地鋪上的被褥,姐姐坐在床沿編辮子。下一時,父親和姐姐就坐到方桌前了,低頭吃粥,粥碗的熱氣在燈光里結了一層霧。再一時,父親站在床腳,向他豎起食指壓住嘴唇。然后,一大一小出門,留下他和嬢嬢。燈亮著,在晨曦中暗下去,暗下去。有零星爆響的炮仗聲,是舊歷新年的余音。接下去的日子,師師還會來到窗下,眼巴巴向上望。她已經忘了那一天的齟齬,或者,并不以為多么嚴重。吵幾句嘴,就算說了重話,又怎么啦!天氣向暖,后弄的游戲啟動。人都長了一歲,尤其女孩子,開始學做淑女,不愿意奔跑蹦跳,而是圍坐一張方凳打撲克。師師將他拉到膝上,替她摸牌,說他手氣好。這樣的年齡,相差三四歲就像兩代人。嬢嬢的臉又貼在后窗,他哧溜滑出師師懷里,腦袋磕著師師的下頜,把她嚇一跳。
對面的女人,筷子挑起米粉,嘬了嘴吹氣,然后“忽”一下吸進去。依稀回來一點記憶,卻轉瞬即逝。眼前的師師,有著飽滿的臉頰,雙眼皮很寬,仿佛墨筆描畫的,唇線也如描畫般鮮明。這一張臉凸起在后廚灰暗的光線里,周圍的事物都失去三維的立體感,變得平面。看她吃湯粉,不由也有了胃口。就像一種職業病,廚師往往缺乏食欲。他伸手向她碗里添加佐料,胡椒、蒜末、辣油、芝麻醬、壓碎的花椒粒子、芫荽,她一筷子攪進。額頭上沁出細汗,皮膚就像上一層釉,光潤極了。往后梳攏的馬尾,散下幾綹頭發,漆黑的,粘在腮邊。吃完魚丸米粉,放下筷子,雙手舉著碗喝湯,藍花瓷的大海碗,漸漸埋進臉,停一停,徐徐放下。心里喝一聲:好吃相!推去一盒紙餐巾,師師唰唰抽幾張擦了嘴,問:你那里可以不可以住?這才留意到腳底下兩口拉桿箱,箱子上一只“庫奇”手袋。似乎是要跟上某一種節奏。不等想一想,他應聲答道:當然!就這樣,師師住進他的房間里。
單身人的居處,總歸是簡單的。還不像舊金山的租屋,最初與父親同住,小雖小,設施齊全完整。這時候,是和人分租。房主將一幢樓切割成十幾個單元,單元內再分割。照理不合法,但法拉盛這地方,自有生存原則,就是最大限度降低成本。他算是闊綽的,獨占一間,廚衛卻是公用。因互相借地,他的房間呈手槍形狀,因地制宜分成兩部分。門開在“槍柄”,就作一個小小的玄關;“槍身”是面積的大部分,還有一扇窗,睡臥起居在這里進行。現在“槍身”讓給師師,他退到“槍柄”,勉強擠得下一張鋼絲床。他下工總要在凌晨,師師已經入眠。關了燈,窗外透進天光,就著這點亮,進來出去,方便和洗漱,揭被上床。睜眼平躺,伸展一下腰背四肢。奇怪的是,多一個人,反倒更靜了。這靜并不來自四下里,而是從心底生出,不一會兒,便做起夢來。師師起夜,也是就著這點光,從他床邊經過,把掉落地上的被角撩上去,順便看一眼夢中人。這張臉,仿佛一瞬之間,從小男孩長成男子。回到床上,又睡著了,方才一幕沉入忘川。
一覺醒來,就是日到正午,里外大亮,師師多半不在。本可以放開手腳動作,卻還是拘著,因四處都是師師的東西。矮柜上一排排護膚和化妝的用品;床下是各式女鞋;衣櫥里,成了女裝的天下;窗下的晾衣服架上,是洗過的女裝,間雜著他前一日換下的幾件;吃飯桌鋪了鏤花織巾,壓著玻璃茶盤;冰箱上是各種沖劑的瓶和罐,里面也是滿的。原先的床他幾乎不認得,麻布底貼補花的罩單上堆了大小靠枕。墻上掛一幅世界名畫的繡品,還有一幅花卉的織錦——眼前忽地跳出一個人,招娣,遙遠的,卻很清晰,鋼火世界的溫柔鄉。他小心翼翼地找尋東西,經過師師的歸置,這些東西都換了地方。從櫥柜里抽出自己的衣服,迅速離開,做賊似的心虛,覺得非法侵入人家的生活。他上工時候,師師還未回來。黑白不照面的,一過就是五六天,直到他的兩周一休的假期,才一同吃了頓晚飯。
點起酒精爐,坐一口鋼精鍋,他從餐館帶回牛肉片、雞片、魚片、大蝦和蔬菜,燙熟了蘸佐料。佐料是他自調的,配方很奇特,除去通常的醬醋,芝麻和花生都是炒熟了碾成末,胡椒也是用刀面壓碎,再有獨家創制的一項,黃芥末,本是熱狗攤上的必備,但他從不排斥外來。吃一道葷食,撇去浮沫,添上水,等著鍋開。師師說:大約還要住些日子,房子不好找。他說:隨便,住多少日子都無妨!師師說:房租平攤。他說:何必,一個人是住,兩個人也是住。師師不依,非要對半,說他占小,她占大,本應該三二分,但她還沒有收入,手頭緊。想不到一個直爽人,卻有這么一本細賬。為給她個安心,就說,三二拆賬很好,但必是他三她二,否則,沒商量!師師不再爭執,定下了。湯滾了,扔進幾片生菜,轉眼變得碧綠。師師撈起來,分在各自碗里,說:照理我應該找你姐姐的。他說:找我也一樣。不料師師忽然激動起來,筷子在鍋里亂攪:你姐姐看不起我,從來都是,現在更是!沒有的事,他說。你不知道!師師越加憤怒,他只好不作聲。她漸漸平靜下來,說:你很好,很乖,而且比你姐姐好看。不知如何回答,低頭訕訕一笑。你長變樣了,她接著說,隨即解釋:不是不好看,但是另一種,那時候,弄堂里的人都叫你“小白兔”!他不知道自己還有這么個別稱,不禁笑出聲。大家猜你是嬢嬢的私生子,可是看起來一點不像,慢慢地,就不傳了。他驚異極了,抬起眼睛盯著師師。師師躲閃著,哧哧地笑:弄堂里的人最會造謠言,其實都知道,你嬢嬢頂清白了。他拿眼睛跟了師師一陣,直等她笑得仰倒在床上,叫嚷道:你看我做什么?又不是我傳的!他欠起身,越過火鍋,拿筷子在她腦門上敲一記,順手往鍋里下一束面,再下一把香菜和蒜苗,分在兩個碗里,滅了火。
師師坐起身子,繼續說:你嬢嬢的先生,也就是你的姑父,一九四九年去了臺灣,每年托人從香港轉來生活費,否則,她怎么開銷,又怎么養你?他想起嬢嬢坐在桌邊清點對賬的畫面,隱隱有些相信。可是,緊接著,更炫的事來了:你姑父是這邊派去那邊的潛伏人員——他手中的筷子都要滑落地上了,否則——又是否則,“三反”“五反”“文化大革命”,你嬢嬢怎么一點事沒有?他真是要折服弄堂的情報系統,想得到想不到的都在掌握中。火鍋的沸騰平息下去,酒精爐熄火之后,乙醇氣體在空間中積聚,神志有些昏沉。傳奇還在進行中:你嬢嬢完全不知情是不可能的,所以,也可能是內部的人,通過無線電波段聯絡——他禁不住說話了:嬢嬢家沒有收音機。師師輕蔑地哼一聲:會讓你知道嗎?他住嘴了,市井人生的想象力無從對抗。歸根到底,師師總結道:你們家和別人家很不一樣!這一點,他默認了。師師起身快手快腳收拾著飯桌,殘湯剩菜倒入塑料袋,碗筷撿進鍋里,命他端去廚房處理。推開窗,讓味道散出去。夜涼如水,月亮掛在中天,亮堂堂的。稍停一時,復又闔上。
洗漱就寢,關上燈,房間卻仿佛一池清水。他發現窗玻璃擦干凈了,雖然有窗簾,還是透得進亮,照見彼此枕上的臉。師師說:中間要不要掛幅布幔子?他說:明天我來掛。師師又說:無所謂,小時候我都抱過你。就想起坐在師師膝上摸牌,嬢嬢探出頭,他一下子溜下來跑進門里面。要說,嬢嬢真有些神秘呢,也難怪有流言,不覺笑起來。那頭的人發問:笑什么呢?這頭的人還是笑,止也止不住。只好任他笑去,笑一陣子,勉強止住,那頭卻傳來一聲嘆息:照規矩,我應該付大頭,你付零頭!話又說到房租的事上來了,不想再起一番推讓,就不搭話,翻身要睡。不料那人坐了起來,有話要說,他也坐起來,洗耳恭聽。緬街東邊,有一家文玩店,老板也是上海人,我想租他一角柜臺,出租錄像帶。此時她背了光,臉在暗里,但撲鼻而來一股氣息,沐浴液、護膚品、被窩的溫度、身體和口腔的微酸的甜。公共圖書館里的錄像帶,大多是港臺功夫片、警匪片,而且老舊得很,現在國內的電視劇多是生活片,肯定受歡迎!他想不到師師到法拉盛十天半月的時間,已經去到比他多的地方,并且有了結交。感佩中,師師又轉了題目:為什么不開餐館?她興奮起來:好不好?你做后廚,我負責前堂?他這才說話:不好。為什么?太累!師師泄氣道:你不像你姐姐,沒有奮斗心!他說:你們倆倒很像,為什么鬧分手?這話擊中她痛處,躺倒下去:天曉得!遂又道:山不轉水轉,總歸要見一面的。他含糊應著好吧,也躺回去,心想,剛來美國的人,要考慮多少事啊!兩人靜一會兒,將要入眠,那邊又發聲:你長得像你媽媽!他睜開眼睛,睡意全無,頭腦一片清明,然后想到:今天沒有去大西洋城。
下一次休假,他向師師建議去大西洋城玩,師師拒絕了。理由是,像她的性格,一旦涉賭,終身難戒,最終墜入深淵,所以,從開頭就不能沾手。師師的自知之明令他既驚訝又慚愧,自后,也去過幾回,但興致大不如前。漸漸地,疏落下來。如此結果,不全因為師師說話有多大的影響,而是新的秩序破除了舊有的。新舊間的差別很簡單,就在兩個人和一個人。每個休息日,一同吃晚飯,有時自做,有時從飯店打幾個包回來。吃過了,收拾好碗盤,擦凈桌子,師師就攤開賬本登記收支,還要他核查。看著瑣瑣碎碎的豆腐賬,他覺得好笑。大廚的收入足可買房置地,養活一家老小,但也不敢違拗。師師堅持“親兄弟,明算賬”,是公平原則,更是自尊心。現在,還未決定生意的方向,暫時謀到一份超市收銀員的零工,所以也是有收入的人。他總是犟不過她。燈下的一幕卻似曾相識,只是嬢嬢換成了師師。仔細算來,師師正當嬢嬢那時候的年齡,不同的是,自己從小孩長成大人。
他們一起去見了姐姐,約在曼哈頓中城的意大利餐館。到地方,坐下來,他才發現兩位女士都是盛裝出行。新做的發型,精致的妝容。師師穿旗袍,外罩兔毛短裝;姐姐則是西式套服。他對女性裝束向不為意,此時看到的不是華美,而是一股肅殺之氣,從左右逼近,挾持著他,不由緊張起來。那兩人略頷首點頭,伸手做“請”的姿勢,然后款款入座。他不敢看她們,低頭看菜單。兩邊的人寒喧著,表情矜持,同時又有點惘然。分手時還是小女孩,如今已人到中年。原先的那一個完全不見蹤影,好比俄羅斯套娃,藏到最里面去了。他很快看完菜單。這一家意大利館,晚上供應正餐,中午只有二選一,細面和通心粉。吃什么?他問,眼睛還在菜單上。師師先點,姐姐說,又補充一句:叉子不好對付面條,通心粉比較——話沒落音,師師已經決定了:細面。姐姐一笑,也點細面,有點叫板的意思。似乎為緩和對峙的局面,他點了通心粉,說道:都說面條是馬可·波羅從中國帶回去的,可也太死腦筋,一百樣面,都是番茄醬加芝士粉。所謂通心粉,其實就是面疙瘩,算得上變通,結果呢,番茄醬芝士粉。最可笑是一種餃子,兩張餛飩皮合起來,四邊按一周,還是番茄加芝士……他變得話多,連說帶笑,那兩位臉上露出不耐煩。幸好,上餐了。師師坐直身子,左手握勺,右手握叉,挑起一綹,抵著勺子,然后叉子向外快速旋轉,卷起面條,送進口中。看得出私下經過練習,有備而來。他暗暗叫好,一顆懸著的心落地了。再看姐姐,不動聲色,單手持一柄叉,直立于盤底旋轉,不多不少一卷面條,送進口中。他左顧右看,目不暇接,倒忘了自己進食。
正值上座高峰,店堂里滿是人,多半意大利裔,都在高聲說話,格外顯得他們這一桌靜。師師撲哧笑出聲:外國人嫌中國人吵,我看也吵不過他們!姐姐說:意大利人原就是歐洲的鄉下人!師師說:外國也有鄉下人!姐姐說:哪里都有三六九等。師師說:哦,懂了。隨即又道:艾森豪威爾也端過盤子!這句話是從他這里搬過去的,放在此處別有用心。姐姐說:這就是美國,英雄不問出身,但當機會來臨時候,要做好準備。師師說:謝謝,你一向都教我!
聽她們一來一去,就像武林過招,讓他背脊上出汗。不曾留意什么時候,盤子空了。那邊一個雙手,一個單臂,也掃凈戰場。他做主點了飯后茶,心想這一餐該結束了。不料,師師那一句“你一向都教我”喚起過往回憶。姐姐說:你教我好不好,教我上海話!師師說:上海話有什么稀奇,最不上臺面,我們班里有個北京轉學來的小孩,朗誦、發言、演戲、叫口令,都是他!姐姐說:全國人民都知道,上海人把北京人也叫作鄉下人!那是他們沒眼界!師師說。我到上海,你頭一個和我說話!姐姐說。兩人都動了感情,眼睛里滾著一點亮。多少時間過去,小孩都長成大人。兩人的身體向前傾去,平放在桌面上的手,馬上就要觸到了。這種突發的熱情讓他感到危險,仿佛箭在弦上,轉眼間形勢轉變。她們很快平靜下來,喝著茶,談起眼前的事。師師告訴說她用的也是探親簽證,和他一樣——下巴朝他方向點一點,但只是名義,事實上——姐姐說:明白明白,很多人都是這樣!師師接著說,有三條路,一,政治庇護;二,轉工作簽證;三,大不了的,結婚!他都不知道師師有這許多打算,看起來,她造訪過移民律師事務所。姐姐也用下巴朝他方向一點:他的時機已經過去,第一條路不能走。第二條路,你有什么特殊技能嗎?好,還有結婚,破釜沉舟的一記——她們的身體再一次向前傾去,卻不是親睦的姿態,而是蓄勢待發。他呢,是局外人,作壁上觀。
姐姐繼續說道:結婚,很好,是個女人找個男人就行。放眼望去,滿大街的人,外國人又長得好,連乞討的都像電影明星。其實,你知道是什么貨色?變態,暴力,性侵,她抬起手劃拉一下,指不定就在這些人里面!師師不服氣:結婚還是大多數,你不也找了個美國人?這話又是從他嘴里聽來的。姐姐停了停,好像噎住了,然后冷笑一聲:這就要回到先前的話,是不是做好準備,奮斗到什么地步,就有什么婚姻!師師也冷笑:奮斗到什么地步,緣分不到,還是不成!這一回,姐姐真的笑了:美國這地方,就是不相信緣分,只相信人力!師師卻不笑了:真的嗎?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不就是有緣!他和姐姐都有些被驚到,想不到師師會提到哥倫布。姐姐說:那是上帝的選擇。師師說:那就是哥倫布和上帝有緣!姐姐定定地看師師一會兒,點頭道:好的!他趕緊招來服務生結賬,這頓飯吃得實在太久了。
出來餐館,走上大街。星期日的曼哈頓,人車熙攘,沿街擺起臨時攤位。太陽當頭,什么都在發光。三人同路一段,時不時被對面人流沖散,再聚攏。有一時,她們兩人走在一起,他尾隨。望著前邊的人,恍惚中,變得很小——十來歲的小姑娘,勾著肩,挽著頸,轉眼間,走得看不見。日光刺痛眼睛,他手搭涼棚四下搜尋,發現就在一步之遙,站定了等他呢。要分手了,她們熱切地說著“再見再見”,甚至還擁抱了一下。姐姐撫摸著師師的兔毛短外套:很漂亮,不過動物保護主義要抗議了。說罷即轉身離去,下了地鐵口,師師應接再快也沒有時間回嘴了。人潮涌動,師師走得很快,一語不發,小跑幾步才能與她平齊。他看見她在哭,想勸解又無從勸起,躊躇間,又落下了。在餐館里不覺得,到了大街上,師師的這一身就顯得突兀。紐約人其實是野蠻人,從國內來的總是帶著好衣服,往往沒有機會穿。
乘上回程的火車,七號線穿出站臺,蜿蜒在曠野。地平線無限廣闊,呈現球面弧度。地上物疏落地分布著,天空高遠極了。師師依然不說話,但情緒已經平靜,從手袋里摸出粉盒補妝。車身晃動的間隙,細細抹一層唇膏,抿緊嘴,再松開,有一種重新抖擻的表情。他卻軟弱下來,仿佛虛脫了。這哪里是吃飯,分明一場戰爭,勝負難分。雖然收尾一句話由姐姐說出的——誰說最后一句話誰是贏家,但這只是一般的規則。具體來看,姐姐放下話即跑路,多少有落荒而逃的意思,贏面也有限。倘若慢一步,不知師師會有如何一發子彈?他不得不佩服她們的急智,還有韌勁,一招過去,必有一招過來,眼看著窮途末路,不料山不轉水轉,又起一輪回合。但是,兩邊都動了真氣,形勢就變得嚴重起來。
這一天余下的時間里,師師都沒有說話。他便也緘默著,生怕招惹了她生出新事端。從旁觀察,卻不像有怒意,而是沉吟之色。他自個兒去緬街東頭文玩店消磨了半日,上海老板,人稱胡老師。師師曾經想搭他的門面出租錄像帶,胡老師考慮錄像帶是大眾消費,難免傷了古雅的風氣,要知道,他連行貨都不做的,于是婉拒了。買賣不成人情在,何況還有鄉誼,一來二去,他也和胡老師交上朋友,師師倒退出了。胡老師是四十年代末生人,高中畢業去新疆建設兵團,“文化革命”結束后,香港的父親擔保來美國。本意是繼續中斷的學業,他說,寧可做苦力也不讀書,做老師的年齡做學生,輩分都錯了。資助的學費用做本錢,二十年的工夫,身份有了,生意有了,老婆也辦來了——胡老師說,他不能像父親,棄下糟糠,自己奔前程。為這個海外關系,他們吃了多少苦,否則,他早就是大學生,真正的胡老師。不過,新疆的經歷這時候派上了用場,他從和田玉起家。開始在曼哈頓聯合廣場擺攤,終于遇上識貨的——紐約這地方,藏龍臥虎,看上去垃圾癟三似的,說不定就是個大亨!胡老師說。
從文玩店里出來,慢慢走回。暮色降臨,人潮散去,安靜了許多。進門看見,房間里擺了飯桌,三菜一湯。師師呢,還是那一襲盛裝,端坐著等他,好像有話要說,最終也沒有說。吃過飯,師師自去浴室洗漱。他立在窗前,看底下的街道。拐角上有一家面包店,每天這時候,都有一個中國男人帶一個混血孩子來買面包。他發現孩子長高一截,意識到有日子沒從樓上看風景了。面包店老板是猶太人,發頂扣著小花帽,表明朝圣過耶路撒冷,推開店門向外張望,像在等什么人,也許是那個拉比模樣的大胡子,兩人站在馬路沿說話,可以說很長時間。月亮都升起了,一徑升到樓頂上,然后停住。市廛后面,是廣袤的未開墾的處女地,伸展到地平線。猶太老板沒有等來他的朋友,退回店里。顧客忽然多了,玻璃門頻繁地開闔,漸漸延出一條隊伍,路燈投下一列人影。“叮”一聲鈴響,在澄澈的空氣中傳得很遠。然后,隊伍向前移動。就知道,八點鐘了,剩余的面包開始打折出售。
一地月光,恍然中,又來到那園子里。竹枝搖曳,沙啦啦唱歌,無數“個”字下雨般蓋了層層疊疊。他和黑皮踩著地上的影,嘴里喊道:踏著一個!踏著一個!他們是從墻上的豁口鉆進來的,看園人回家了,就成了他們的天下。太湖石受光的面雪白,背面漆黑。他們在黑白之間捉迷藏,拍著巴掌,循聲追去,聲音卻到了身后。他們走散了,看不見人,只有東邊擊一掌,西邊擊一掌,時遠時近。石窟窿連著石窟窿,出來一個,進去一個,黑的一個,白的一個。擊掌聲消失在洞窟深處,他聽見自己的心跳,勻速,輕捷,腳下踏的是脈動的節拍。忽然間,眼前一片亮敞,石窟陣退去,站在橋上。水面蓋滿浮萍,有個小人影,走動起來,才知道是自己。擊掌聲又響了,一抬頭,太湖石頂也有個小人影,是黑皮呢!一仰一俯,對望著,就像隔了千年萬載。不約而同嘻嘻一笑,橋頭會合,再“踏著一個,踏著一個”,出園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