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法拉盛,有許多舊時代的人,歷史書上的名字,都是交游。胡宗南,閻錫山,盛世才,黃維,李宗仁,甚至周恩來和毛澤東。每個人有一段故事,大多發生于上世紀中葉,鼎革之際。聽起來,那時節的吾土吾國,就像炸鍋似的。車站碼頭,壅塞得水泄不通。包裹箱籠在人頭移動,腿縫里擠著小孩子,哭不出聲。街市上,大小車輛,沒頭蒼蠅般東奔西突,輪子里夾了人力車夫的赤足,拼命地跑。也不清楚要去哪里,只是急著離開。黃浦江的輪渡,四面扒著人,稍一松手,便落下水。火車的門窗也扒著人,關也關不上。飛機呢,一票難求,停機坪變成停車場,到底上等人,求體面,不會扒飛機。交通樞紐的景象是這樣,內省和邊地呢?騾馬大陣,絡絡繹繹,翻山越嶺。氣象是荒涼的,同時,又是闊大的,四顧茫然,都不知道身在何處。
福臨門酒家的單間里,支一面圓臺桌,圍八九個人,老板娘的熟客,所以才能占住這唯一的包房——走廊盡頭橫隔出來,沒有窗,靠排氣扇通風,說話間就充斥了葉片顫動的嗡嗡聲。夜里十一二點鐘,廚工和跑堂都走了。老板娘鎖上銀箱也要走,交代給做東的先生:臨走鎖上門,鑰匙帶走,明天中午去他店里取。店就在街對面,文玩的買賣。老板娘走出店,穿過夾道,帶上門,留下這一桌人,接著吃喝。酒菜涼了,末座的那一個,即起身端到后廚加熱,添些搭配,換上新盤,再端上來。這晚的主賓是國內來客,官至廳局,如今退位二線,主持文化計劃,來美國考察同業,尋找合作項目,攜隨員一名,為末座之二。
這下首的兩個,年紀差不多,少一輩,又身份低,就都多聽少言。斟酒倒茶手碰到一處,抬頭相視而笑,漸漸就有話語往來,題目不外乎桌上的菜肴。這一餐的重點在于“蘇眉”,主人自帶,專請名廚烹制,就是末座上的人。名廚告訴隨員,“蘇眉”名聲響亮,好吃不過平常魚類。那一個就問美國哪一種魚類上乘。這一個想了想:要吃還就是深海的鱈魚,內湖里的都差不多。隨員“哦”一聲,不解道:這么廣袤的土地,物產不應當豐盛富饒?名廚笑了:你以為物產從哪里來?答說:天地間生養!桌面一擊:錯,是人!師傅指的是人工?年輕人問。另一個年輕人就要解釋,上首的貴客早已經受吸引,停下自己的說話,問兩個孩子爭些什么。這時候,做東的先生作了介紹,那一位陪客是今日的主廚,姓陳,名誠。聽起來好像蔣介石嫡系的臺灣小委員長,其實無一點淵源。以出身論,倒不是無來歷,他師從鼎鼎有名的莫有財,為淮揚菜系正宗傳人,也是大將軍。這一番話說的,座上紛紛舉杯敬酒。“大將軍”自斟一個滿杯,雙手擎住:各位前輩隨意。仰頭干了,輕輕放下:淮揚菜正統應是胡松源大師傅,莫家老太爺才得真傳,底下三兄弟則為隔代,硬擠進去,只算得隔代的隔代,灰孫子輩的。眾人都笑起來,詫異這廚子的見識和風趣。笑過后,那主賓正色道:請教小師傅,湘、皖、粵、魯、川、揚、蘇錫常,等等,哪一系為上?小師傅笑答:請教不敢當,斗膽說句大話,無論哪一派哪一系,凡做到頂級,就無大差別!聽者一錯愕,然后四下叫起好來,不知真贊成假贊成,真懂假懂。貴客說:小師傅一定都嘗過最好的了!小師傅笑著搖頭。上邊客緊著追問:修行人得不到真經,誰還有這緣分!喝了急酒,又趕到話頭,小師傅臉上泛起紅光,興奮得很:這里卻有個故事!人們都鼓掌,讓他快說。
也是聽我師傅說的——莫有財嗎?有人發出聲來。小師傅不回答,徑直往下說:上世紀開初,滬上五湖四海,達官貴人,相交匯集,諸位前輩比我知道;茶樓飯肆,燈紅酒綠,一輪方罷,下一輪又開頭,俗話叫“翻臺子”;饕餮大餐,剩的比吃的多,如何處理?打包!但不像今天,各自帶回家去。那時的人好面子,覺得寒酸相,所以是打給包飯作,掙些余錢;包飯作的主顧又是誰?擺香煙攤的小販、老虎灶送水工、碼頭上的苦力、黃包車夫——外地的暴發戶到上海,搭一部黃包車,問哪里的菜式好,打得下保票,不會錯!眾人聽得入神,說話人轉過身,專對了末座的同輩青年:好東西是吃出來的!先前的討論此時有了結果。座上客卻還迷糊著,漸漸醒過來:小師傅的意思,今天人的品味抵不過昔日一介車夫?小師傅拱起手:得罪,得罪!貴賓嗖地起身:誰說又不是呢?古人道,禮失求諸野,如今,連“野”都淪落了。喝凈殘杯,散了。國內來的有自備車,企業或者政界都有辦事處,專事送往迎來。其余的或開車或乘七號線,最后的人鎖門,過去對面的店鋪宿夜。只淮揚師傅一人,沿緬街步行向西而去。
陳誠并非真名實姓,這地方的人,叫什么的都有。諢號,比如阿三阿四;洋名,托尼詹姆斯;或者借用,也不知道何方人氏,只要和證件登記同樣,證件的來路就更復雜了。陳誠,六〇年代初生人,籍貫江蘇淮安。在中文沒錯,換作英語卻差得遠了,“籍貫”這一欄叫作“Birth Place”,出生地。可是,誰會去追究呢?外國眼睛里,中國人,甚至亞洲人,總之,黃種人,都是一張臉。反過來,中國眼睛看去,白種人也是一張臉,無論猶太人、愛爾蘭人、意大利人、正宗英格蘭人,唯有自己族類,方才辨得出異同。七號線終點站,上到地面,耳朵里“嗡”一聲,爆炸開各種音腔,上下竄行:江浙、閩廣、兩湖、山陜、京津、云貴川、遼吉黑、晉冀豫,再裂變出浙東浙西、蘇南蘇北、關里關外、川前川后,最終融為一體,分不出你我他,真是個熱騰騰的漢語小世界。
塵埃落定,都聽得見霜降的蕭蕭聲。夜空充盈著小晶體,肉眼不可見,只覺得有一層薄亮。兩邊的店鋪都關閉生意,暗了門窗。流浪貓狗回去寄宿的巢,垃圾藏匿在暗影。街面光潔極了,路燈起著氤氳,仿佛睡眠中的夢,他就是夢中人。
走過七號線站口,子夜最末一班地鐵轟隆隆出發,法拉盛戰栗著,下一班就是次日的凌晨。霜下得密了,一層一層,腳底變得綿軟有彈性。這是一日里溫度最低的時間,到攝氏零度以下。但他周身發熱,方才喝下的酒在起效,還有席上的說話,更主要的,是靜夜里的獨步。白晝喧嚷的語音沉寂了,以能量守恒的原則,轉換形態。那街燈下的浮云,就是;地面和墻面起絨的凍露,也是;錯綜交結的電纜繩,布在天幕上的圖案;鱗次櫛比的天際線,寒鴉撲打翅膀。一二個人影,迎面過來,到跟前又閃開,無聲中的有聲,遍地生煙。酒意退去,頭腦逐漸清明,仿佛無限寬廣,可容納天地。他身心輕快,勻速走在弧度上,一步一步向后推,推,推不到盡頭。這是一個巨大的球體,巨大的自轉和周轉,腳下就是地平線。封閉的球體忽破開小口子,一副挑子從他胸前橫過,兩座易拉罐的山丘。看不見擔挑子的人,山丘兀自移動,消失于黑暗的閉合里。氤氳消散,晶體熄滅反光,天色比方才更暗。恰是此刻,他知道,晨曦將起。
走入橫街,經過一片空地,來到十字相交的路口。火車從頭頂駛來,頭班七號線始發運行,明亮的小窗格子穿過幾十米高處。窗格子里的人,往下看他們的街區,玩意兒似的!人是豆大一點,車是甲殼蟲,房子呢,像小姑娘的娃娃家,里面是胼手胝足的生活。方才經過的空地,很快,又會拔出一幢、幾幢、十幾、幾十,連起來,夾成街道。一條街道生一條街道,一個街口生一個街口,縱橫貫通,就有新的面孔出入。新面孔變成舊面孔,然后變成新面孔,再是新換舊。這個循環自有周期,但沒有誰去計算概率。七號軌交線往下看,球面弧度上,丁點大的小世界,就這么星移斗轉,日生一日。
他掏出鑰匙,開樓底的門,邁進前廳。聲控燈亮了,照在兩步見方的地磚上,一朵盛開的木槿,裂開一條細紋,看上去像花的莖。房子有些老了,但呵護得好,并不顯舊。木制樓梯吱吱響著,他拿住勁,提著腳,生怕驚了鄰居。這座三幢三層的連體住宅,最初是一名猶太人的產業。原先,這里的居民以猶太人為多,后來,漸次被中國人取代。建筑的式樣呢,也從歐陸風格漸變成中國內地現代款,整體的簡易中突兀出一種繁縟,比如鍍金的塔形尖頂,四角飛檐,彩色馬賽克墻面。由于取地的零碎,缺乏整體性規劃,就東一處,西一處,凌亂得很,也因此積蓄了一股子烘熱的煙火氣。
向上盤旋,聲控燈滅了,樓道的窗戶卻透進淡青的曙色,映著公寓門上的花體字。又摸黑兩周,到了頂層,門里一片寂靜。脫了外衣和鞋,躡足走過玄關,直接在廳里沙發上躺下,枕著靠墊,拉開一條毛毯。遠遠的,又一列火車從七號線駛去,那一方一方的亮格子,仿佛印在眼皮上,明暗交替之下,他睡著了。
陳誠是名廚,但人們都知道,紐約華埠的餐館不以技藝決勝負,相反,資質越高越難找工,因為薪金高。而華人的生意競爭向以價格戰為模式,成本的核算就很關鍵,結果是中國餐的地位一應下滑。好萊塢槍戰片,蹲守的警察手捧倒梯形的打包紙盒,操一次性筷子,挖出炒飯或者炒米粉,送進嘴里,都能嗅得到酸甜醬和蔥姜的氣味。為日常計,陳誠必得謀一份全職,做北美化的中國菜。但更主要的收入,又真正有上廚的樂趣的,是私人訂制。家宴,聚會,公司招待,某餐館為特殊客人設席。這樣的單子雖不是時常有,但斷斷續續,時不時會來一單。法拉盛的新草莽,其實是個劫后殘留。追溯到共和開初,民國政府定都金陵,守北望南,家鄉菜打底,發揚光大,養成一脈食風。經改朝換代,時間流淌,再添上感時傷懷,離愁別緒,天地人所至,淮揚一系格外受青睞。他是有悟性的人,為舊人物辦菜,就將那些改良的花哨全摒除,突出本色。干絲,熏魚,糖醋小排,紅燒甩水,油燜筍,腌篤鮮……有幾樣食材是他自備,從朋友的農場采購。
朋友是川沙人,農場起名注冊“上海”,就可見出志向,要將長江三角洲的種植移到新大陸。美國這地方,遍地都是未開發,水土肥極了,種什么長什么收什么。青菜、黃芽菜、雞毛菜、塌棵菜,形狀完美,色澤鮮艷,可供美術家入畫,基因卻已經變異。江南的青菜,入冬后第一場霜打,進口即有甜糯。這里的,所謂“上海青”,脆生生,響當當,有些像芹菜,但芹菜的藥味卻又沒有了。塌棵菜的生長稱得上奇跡,按浦東菜農說法,唯有滬上八縣界內,菜棵才是平鋪著,一層疊一層,一旦離了原鄉,便朝天拔起,脫離族類。“上海農場”里的塌棵菜并不信這個,緊巴著地皮。然而形同神不同,那一種極淡的殷苦,配上冬筍,再又回甘,無論過程還是結果,全然消失殆盡。這就要說到筍了,農場里栽一片竹子,雨后拱出尖子,剜出來,纖維紋理確是一株筍,可燉煮煎炒,橫豎不出筍味!這土地還沒有馴化呢,一股子蠻力氣,就是缺心智!空運來的菌種,落地便歸回原始,培出來的菇類一律是“mushroom”;豆腐還是叫“tofu”,吃起來卻不像豆腐!陳誠和朋友真正折服水土這一回事了。好在,去鄉久了,舌頭的記憶難免含混,加上刀工、火候、作料、烹制,也瞞得過去。唯有一件物事,讓陳誠苦惱了,那就是“軟兜”。
大概只淮揚地方,將鱔魚叫成“軟兜”。揚幫菜沒了它,簡直不成系。反過來,沒有揚幫廚子,它也上不了臺面,終其一生在河塘野游。那清波漣漪,養育無數野物,野荸薺、野茭白、雞頭米——挑夫哼哧哼哧擔上岸,水淋淋沉甸甸,一掛掛坷垃頭,洗去泥,敲開殼,里面藏著晶亮一粒珠子——就這樣,從原始階段進入人類社會。他一直在尋找“軟兜”。美國有那么多濕地,望不到邊,飛著白鷺,照道理應該也有這種水生鰓科軟體動物,可就是沒有呢!細細想來,最終得出結論。從小處說,北美沒有水田,旱地為主,也許,可能,很可能,鱔,即軟兜,是和水稻共生;大處來看,新大陸的地場實在太敞朗,鱔卻是陰郁的物種,生存于溝渠、石縫、泥洞,它那小細骨子,實質硬得很,針似的,在幽微中穿行。人類肉眼看不見,食物鏈上最低級的族群,就可供它存活。
前些時候,曼哈頓開出一家上海本幫菜館,老板是一對年輕的夫婦,菜單上赫赫然列著一道“清炒鱔糊”。消息傳來,他有一時的震驚。靜下來想,這食材無非來自兩種渠道,空運和養殖。效果如何呢?找個閑日子,邀上開農場的川沙朋友,去到曼哈頓,按圖索驥,品嘗清炒鱔糊。
餐館坐落在哈德遜河東岸,極昂的地價,原先是個法國餐館,名聲也不錯,卻收篷了,轉手給這一家。轉過街角,老遠看見幾個系圍裙戴高帽的男人,依在紅磚墻底下吸煙。其中有兩張洋面孔,就有些戲劇感,仿佛演出開幕前的候場。新開張的餐館,一改傳統的圓桌面、紅燈籠、龍鳳雕飾、趙公元帥、招財進寶貓,代之以簡約的現代主義。幾何空間,黑白色調,角和邊都是銳利的直線。壁上鑲嵌著旗袍的圖案、月份牌、老唱盤、香煙廣告、默片女明星的照片,留聲機里送出白光、周璇的輕吟漫唱,顯然是為體現“上海本幫”的生活氣息,卻更隔離了,因為太符號化了。總之,與其說吃飯的場所,更像藝術畫廊,走在里面真有些膽寒。引座的服務生帶他倆到預定的桌子,落地的玻璃窗外正是河岸,跑步者奮力交替腳步,終于出了畫面,再進來新的。管狀的吊燈直垂下來,人臉一半明里,一半暗里,很有一些曖昧。兩人相對苦笑,心里明白:高端路線的策略是,越不像中國餐館越好。
在這近似肅穆的氣氛里,他們不由壓低聲氣,又要躲開臉面前的燈管,來回幾句,索性不說話了。業內人心知肚明,上海本幫菜實是出力人的喜好,味厚色重,并不入流。開埠之后,海納百川,吸取各路短長,最器重川揚兩系。論到這里,陳大師傅不得不承認,這新碼頭有度量,沒成見,所以才開得風氣之先。每一系菜式,進上海灘,都不變中有變。就說“軟兜”,滬人自成一道“脆鱔”,砧板上斬成寸段,拍上生粉,汆進熱油鍋,炸酥了,滾一層醬和糖。其實是糖醋小排的做法,但外焦里嫩,非“軟兜”莫屬。然而,終究有違淮揚的道統,也背離食材的本性。在他看來,油、醬、糖這三樣,屬烹飪的下策,至于日本發明的味之素,就更是末技。前三樣到底來自天物,后者卻離開自然到化學里去了。也是島國出產有限,只得依賴工業。不過,他對日本料理的壽司是起敬意的,除日本米,任何一種都不能達到這般境地。辦好身份后,并沒有回中國,而是旅游日本,專去長野一帶看稻田。起伏的丘陵上,大小不一、形狀各異的地塊里,均勻地排列著秧行,仿佛一種織繡。農人們坐在衣帶般婉轉的土埂上歇晌,端著漆碗喝麥茶。他與他們問答幾句,彼此聽不懂對方的語言,但又像是都懂了。水面映著藍天,白云在青苗之間游弋。喝水的人身上又蓄起力氣,擦干茶碗,倒扣在漆盒里,再下田去。他就明白這稻米為什么種得好,因為惜物的心!
胡亂想著,菜上來了。雪菜豆瓣是瓶裝的,烤麩是冷藏,熏魚倒出其不意的好。中國內湖污染重,淡水魚難得像這樣沒有火油味,醬料足,炸得透,糖色重,所以還是老三件。紅燒肉是上海菜的主打,其實最平常,弄堂里每扇后門里都燉著它,高低在于豬肉。也許物種演變的關系,美國的豬肉,在向牛羊肉接近,有一股膻味。廚師顯然是油醬大王,舍得下料。他猜想廚房距離比較遠,端來的盤子都是半熱,量又少,空氣保持著清新,同時也是冷淡的。終于,清炒鱔糊登場了。沒動筷子,他就笑了。別的不說,那一條條一根根,看得見刀口,而鱔絲是要用竹篾劃的。也就知道,這食材來自當地養殖,新大陸的水土,所以肉質結實,竹篾也劃不動。兩個人各要一碗白飯,湯汁拌了劃拉下肚。招來服務生埋單,是法國大餐的價錢,卻也嚇不退買家。八時許光景,上客已經七八成。大多是中國學生,年紀輕輕,出手大方。曼哈頓高檔消費的主力軍,沒什么品位,就是潮流趕得緊,這類飯店專為他們開的。
吃過美國“軟兜”,陳誠得出結論——美國依然沒有“軟兜”。
如他這樣師出正傳的大廚,在美國,即便國際大都會紐約,即便華裔集聚的法拉盛,終究是屈才的。同時呢,就能過一份閑適的生活。他并不是那種一心奔生計的人,從來沒動過開餐館的念頭。他知道做老板的辛苦,掙的血汗錢。退一萬步說,他還有手藝,就算黑著身份的時候,也沒有失業過。他要求不高,有吃有住,口袋里有幾個活錢,連那幾個活錢都嫌累贅似的。每到節假,就去大西洋城。他愛玩二十一點,其實和小時候玩的撲克游戲“二十四點”相仿。二十四點只一副牌五十四張,以計算的速度為主,二十一點的牌數卻多出數倍,人算外還有天算。博弈的樂趣就在于此,大概率,小勝出。他喜歡,但不沉迷,無論輸贏,總是將手頭的錢耗盡,一身輕松打道回府。所以,既不負債,也絕不會有盈余,這樣的習慣一直保持到師師進入生活。
師師全名叫師蓓蒂,弄堂玩伴都叫她師師,連帶著家里人也跟著叫起來。師師記得第一次看見陳誠的情形,后窗里的小孩,他卻不知覺。幼年的日子在轉移中度過,一會兒到這里,一會兒到那里。他甚至連自己名字都不確定。有時候,人們稱他“弟弟”,大弟、小弟;有時候喊他“兔子”,小兔、卯兔、紅眼睛、短尾巴,這就變成諢號了。車窗前掠過的農田樹木,船下濁黃的水,車站,碼頭,街道,房屋。還有人,觸摸他的手,注視或者漠視的眼睛,背著他和當著他的低語,語音是清晰的。很奇怪,語音將這些片段連貫起來。高低的抑揚,疾緩的節奏,一些上下滑行,停頓,嘆息似的氣聲。開始不攜帶任何意義,然后逐漸生出,仿佛繁殖似的,越來越盛;陡然間結束,新換一種,于是,從頭來過。有的延時長,有的延時短,但都是從無到有,從生到熟,完整的周期。起先,幾種語音呈現孤立的狀態,各歸各的;漸漸地,互相滲透,融會貫通。就在語音的更替交疊中,視覺的世界成形,有了初步輪廓。
那時候,他大約七歲,住在上海虹口的弄堂。這條弄堂由許多條支弄組成,支弄通向的馬路,已經遠離路政和郵政上的號碼。熟悉的人,曉得如何從中抄道取近,所以,弄堂里人車來往,尤其上下班高峰,嘈雜得很。中飯后的一二點鐘,則是寂靜的,嬢嬢——他跟隨生活的女人,嬢嬢午覺,他趴在窗臺上往外看。他和嬢嬢住的亭子間在一條支弄末端的房子里,探出去,可望見一角街景。電線從梧桐樹葉里穿過,停了麻雀。夏天,蟬的振翅聲,當啷啷響。也有不午覺的大人,從支弄口的鐵門底下,進來或者出去。兩點多,接近三點,附近小學校就傳來眼保健操的音樂,旋律輕松明快,越發襯托出午后的寂寞。照理應該上學的,可他不是遷來遷去的嗎,到哪里報名讀書呢?嬢嬢在家里教他識字,課本是一套繡像本《紅樓夢》。字和句,他學得會,釋解的道理,卻聽不太懂。比較認字,嬢嬢更熱衷講道理,上課就變得艱深起來。白皙的兩頰上,浮起紅暈,金絲邊眼鏡后面的眸子,閃著光亮,直視孩子的眼睛。他有點害怕,還有點害羞,不是為自己,是為對面的女人流露的感情,與平時淡漠的外表完全不像。他也不敢避開目光,以為那是對嬢嬢的不敬。看著她微微顫動的鼻翼,薄嘴唇上很神奇地長了一顆痣。在他的年齡,對歲數沒有概念,所有人只分成小孩和大人。嬢嬢是大人里的大人,因為有威儀。個子比一般女性高,腰背挺拔,走路步子邁得很寬。漆漆黑的短發順著耳廓彎到腮邊,燒紅的火鉗夾成一個卷。頭發的焦煳和著洗發膏的氣味,在房間里彌漫開來,說不出香還是臭,卻有一股熱乎。嬢嬢的威儀更體現于——她不像大多數女人,拖兒帶女,拉家攜口,倒是像男人,獨立天地之間似的,這就當歸于單身的緣故了。
單身女人,和小孩子總是不親近的。姑侄兩人出去,嬢嬢從來不挽他的手,也不并排,而是一個前,一個后。前頭的提一個小小的軟皮提包,后頭的則是草籃或者帆布袋。前面的那個,負責鑒定貨色,衡量價格,交割買賣。后面的他,即時跟進,捆扎好的大包小包,逐一收起來。隨著采買的進程,輜重增加,負荷超過承受度。他卻有辦法,兩只手在身前交替掄著,速度慢下來。前面的人并無覺察,徑直走自己的,很快看不見身影。留下他彎腰曲背,左右換手,仿佛做一種特別的體操。他忙碌著,依然可騰出余裕,觀看街景。電車當當行駛,路軌在路面盤桓。記憶深處的一點沉積在向上浮,浮,浮到中途又沉下去,沒有了。自行車絡繹不絕,有愛美的人,在輻條上系一團紅綠絨線,轉成一朵盛開的花。和他一般大的男孩,滾著鐵環,從身后趕上來,嘴里嚷著:讓開,讓開!女孩在地磚的方格子里“跳房子”,也是要他讓開,帶著生氣的表情,就像縮小的嬢嬢。一架黃魚車在馬路中間飛駛,騎車人的兩邊肩膀輪番上下,有點像他,忍不住笑起來……終于走進弄堂,嬢嬢站在后門口,焦急地張望,她完全不明白重量和體力的關系。看到他交替著兩手出現,松一口氣,卻也沒有接一下的意思,只是等著他靠攏。男孩頭上汗氣蒸騰,讓她縮了縮身子,側身讓過去,然后關上門。司伯靈鎖一聲碰響,那個活潑潑的世界闔閉了。
回到房間,袋子或者籃子里的大包小包一件件掏出來,擺在桌面的玻璃臺板上,嬢嬢開始對賬。四兩白糖、半斤油、幾包香煙、四團棉線——都是憑票供應——嬢嬢自語地說,他卻入耳了,知道自己占用嬢嬢的份額,心里慚愧。除此而外,醬油、味精、香腸、醬瓜、豆腐乳、冰蛋——一種奇異的食物,蛋黃色的一方,常溫下融化成液體,用來補充雞蛋配給的不足。令人不解的是,既然雞蛋有限,做冰蛋的材料又從哪里來呢?這時,嬢嬢計算的不是額度,而是鈔票。這也是他沒有的,依然分享了嬢嬢的利益。所以,對賬的全程,他都低頭看著雜貨鋪似的方桌,仿佛向這些物質致敬。錢數、票證、購買,三項對齊,接下來的勞動是歸放。一部分送入樓下公用廚房的碗柜,一部分就放在亭子間,櫥頂或者床底下。床底的藏納十分豐富,紙板箱、泡菜壇、餅干筒、蓋籃、鞋盒,分門別類。這時候,他就從方桌邊上解放了,樓上樓下,登高爬低,一頭鉆到床肚里。漆黑中,各樣盛器漸漸浮凸輪廓,呈現細節,最后,連角落的蜘蛛網都變得清晰,歷歷在目。他的小身子,在箱籠壇罐之間游走。嬢嬢的指令從很遠的地方發送過來,小手一準能摸到那一個,一點一點騰挪,抱在懷里,匍匐著倒退出去,房間里的光線讓他睜不開眼睛。出門總在嬢嬢午覺以后,來去路程,采買和對賬,差不多到四點鐘光景,西行的太陽正好走到后弄,對面人家的窗扇沒有扣緊,一擺一擺,夕照反射,變得銳利。
有一次,嬢嬢午覺醒來,房間里沒有小孩子。以為他私自出去了,這是被禁止的。先是生氣,隨時間過去,依然不見人,就開始著急。下樓到后門張望,幾個小姑娘在跳皮筋,嘴里唱著一支歌謠:“馬蘭花,馬蘭花,風吹雨打都不怕。勤勞的人在說話,請你馬上就開花。”隨節奏踩著腳步,上下飛舞,前后翻轉,皮筋纏起又松開。眼花繚亂地看一會兒,終于開口問道:看見一個男孩沒有?嬢嬢用手比著高矮。小姑娘們表情茫然地搖頭,不明白這女人問的什么。其中一個,討好賣乖還是惡作劇,說好像和過街樓的小毛去玩了。小毛是弄堂里頂頑皮的孩子,出得許多促狹的主意,膽子又大,敢想敢做。規矩大的人家都不讓小孩接近他,他卻有一股磁力,特別吸引不安分的人。久而久之,形成一個小社會。嬢嬢向前弄堂走去,心別別地跳,腦子里涌現危險的場景。沒有人,彎進一條橫弄,依然沒有人。人都到哪里去了?照理是小孩子放學回家的時間。灶間的后窗和樓上的前窗里,無數的眼睛看著她,在一團麻似的弄堂里走來走去。她向來離群索居,過著一種近似秘密的生活。走出盤結的小弄堂,不知怎么到了臨街的弄口,十幾二十個男孩子,呼嘯著迎面而來。嬢嬢仿佛被颶風拍到墻上,緊貼著背,頭腦卻保持著冷靜,辨認其中的身影,沒有她要找的人。先放下一顆心,隨即又提起來:人去了哪里呢?走回去的路上,她想著這孩子的好處,聽話、乖順、聰明。可不是聰明的嗎,要他做什么,沒出口便懂了;讀書呢,《紅樓夢》里的章句,也懂個大概,她曾經被問倒過呢!林黛玉的爸爸給沒給她錢?仰起臉,一雙大眼睛,黑白分明,眉間寬寬的,嘴角也是寬的。笑起來,左頰旋出一個渦,可惜不經常笑。
至晚,孩子也沒有出現。除了弄堂,再沒什么地方是嬢嬢想得到的。采買日雜食品的店鋪,分散在幾條街上,還要穿越車水馬龍的大馬路,想他是不敢去的。連她自己也怕怕的,汽車喇叭都會驚一跳。所以,只能坐在床沿發愁。后弄里彌漫起油煙氣,熱鍋噼啪爆響,她卻沒有燒晚飯的心思。對面玻璃窗上的反光收起,一眨眼,就暗了。懶得起身開燈,由著房間黑下去。靜寂中,忽聽身下有窸窣聲,以為老鼠作祟,縱身一躍,站到門口。回頭再看,就見床單波動著,手腳并用爬出一個人。暮色里,一大一小對視著,仿佛頭一次看見。嬢嬢摸到門框邊的拉線,燈亮了。
孩子低頭搓著手,手上沾了灰,身上也是灰,還有一點蛛網,臉上污漬斑斑的。嬢嬢低聲吼道:不要動!他不動了,垂手立在原地,等嬢嬢端起熱水瓶,倒進臉盆,再從銚子里加一些涼水,浸入毛巾,敲敲盆沿,要他過去的意思。燈光里,嬢嬢看見他臉上的污漬,其實是淚痕,這孩子哭過了。她恨不能替他洗上一洗,將耳后、頸脖的積垢一并洗凈。可是她不習慣和小孩子肌膚接觸,她怕他們。養育的經歷在她是模糊的。小孩子就像特別的物種,即腌臜,屎尿乳汁眼淚鼻涕混合;同時呢,脆弱極了,好像玻璃器皿,一失手就碎了。看著他將半盆水攪渾,手臉則是花的,嘆一口氣,讓他端盆走在前頭,自己提了銚子和熱水瓶跟在后面,一并下樓去。公用廚房里,那兩家都在燒煮。他倆只是燒水,灌滿空瓶,讓他提上去,嬢嬢則提冷水銚子。有人從鍋灶上抬頭問:晚飯吃什么?嬢嬢喃喃一聲,說的和聽的都釋然了。這天的晚飯,姑侄二人喝開水吃餅干。餅干是待客和生病時用的,為了防潮,紙包封嚴,裝進鐵皮火油桶里,蓋子壓得很緊。因為很少客人,也很少生病,多日不啟動,焊死了一般,要用鐵勺撬,才能揭開。大牛奶餅干,香甜松脆,方一入口,不由打個寒噤,然后欲罷不能。直吃到八塊,嬢嬢就收起了。眼睛跟著嬢嬢的手,紙包重新封好,裝進火油桶,闔上蓋,壓幾下。這就輪到他了,蹬著椅子,送上櫥頂。作為一個七歲的孩子,他的自制力算相當的強,但餅干激起的欲望,卻折磨他很久。后來師師講述了一個故事,把他嚇著了。
故事說的是,有一個饑餓的小偷,潛入食品店。不知是真實如此,還是講述者為效果杜撰的。這食品店位于馬路對面,嬢嬢的餅干也是在那里買的。小偷躲進柜臺底下,打烊以后爬出來,大快朵頤。早晨上班,店員一推門,就看見地上躺著奄奄一息的小偷,嘴里叫喊:干死了!干死了!店員立即喂他水喝,這一喝不要緊,胃里的干點漲開來,小偷撐死了!他想到進食餅干的快樂,不由變了臉色。師師眼尖,轉頭對姐姐說:你弟弟很怕死!
師師住在相隔一個門牌號碼的房子里,對嬢嬢說他跟小毛走了的,就是她。姐姐到嬢嬢這里不及半日,就和她結識,成了朋友。兩個小姑娘站在后弄,交頭接耳,互換各自的收藏。發卡、蝴蝶結、牛皮筋、跳房子的紐扣串。有一次,師師摸出一顆玻璃彈子,說:給你弟弟!他不敢要。師師往他手里塞,他握起拳頭,掰也掰不開。姐姐說:拿著吧!這才松手接住了。玻璃彈子停在掌心上,涼涼的,透明的球體里有一瓣藍色的葉子。
入冬以來,尤其是他在床底下睡著,臟手臟腳爬出來。嬢嬢心里一直盤算,如何給他洗個澡。晚上,他睡在靠窗的沙發上,和床之間勉強擠下一張方桌。隨著脫去棉襖、毛衣、毛褲,一股膻味越來越濃烈地充斥了房間。這是由小孩子的汗酸、乳臭、織物纖維里的灰塵,混合而成。單身生活的人大多有潔癖,怎么受得了!洗澡的事情變得迫切起來。最后,嬢嬢想到三樓亭子間的爺叔。爺叔是鋼鐵廠的鑄模工,一個人住在祖父母留給他的房子里,平時上下樓點個頭就過去了。所以,爺叔打開房門,看見嬢嬢站在跟前,表情十分詫異。聽完來意,釋然了,一口答應。嬢嬢原本是請爺叔帶小孩去男澡堂,手里捏著買籌子的幾角錢。爺叔卻說廠里有公共浴室,他有富余的澡票。只不過,這周輪到早班,小孩子要跟去,五點鐘必得起床出門。嬢嬢略有遲疑,但洗澡的事真是一天也不能拖了。
下一日,天漆黑著,上下亭子間的燈都亮了。嬢嬢坐在被窩里,監督他穿衣服,吃早飯,臨睡前灌在熱水瓶里的米,已經變粥。方桌上的布袋里,裝著毛巾、肥皂、換洗衣服、中午飯的飯盒,也生怕他忘記。不一時,門敲響,爺叔一招手,人就跟出去了。
他跨騎在爺叔自行車的書包架上,雙手拉著前座底下的鐵杠子。車騎得風快,臉和耳朵立即凍得麻木。電車當當地駛過去,玻璃窗明亮的格子穿過暗街。自行車多起來,有超過他們的,也有被他們超過的。馬路變得寬闊,兩邊的房屋矮下去。轉彎的時候,車身向路面斜下去,他以為要甩出去了,“哦”地叫一聲。下一次,爺叔的車子壓得更低,幾乎成一個銳角,他叫得更大聲,帶了一種放縱的快意。爺叔上半身伏在車把上,仿佛蹬著風火輪。自行車匯集,洪流滾滾,滔滔向前。晨曦破開天幕,朝霞火速蔓延,太陽騰起,光從路的盡頭直射過來。就這樣,轟轟烈烈進了鋼鐵廠的大門。
爺叔是個一米九〇的瘦長條。這種體形的人,多半曲背含胸,似乎為自己的身高慚愧,顯得有點瑟縮。但當你走近跟前,卻不是了。爺叔的五官很周正,長眉幾可入鬢,單瞼的眼睛很明亮。高鼻梁,兩頭翹的嘴形,要是個女人就很甜,但他恰是個男人。單個兒看,爺叔還像個出力的人,大半因為長年穿一套鋼廠的藍布工作服,腳上一雙勞防大頭鞋。進到車間,幾十米高的穹頂,走著行車。空氣是滾燙的,彌漫著鐵屑的氣味。耳膜受到重力壓迫,失去了聽覺,一張張漆黑的臉,張闔著嘴,露出白牙。陡然地,仿佛拔出活塞,一陣銳響,再又回到無聲。每個人走過身邊,都會在他頭頂擼一把,手勁大得能擰斷脖子。相形之下,爺叔顯得孱弱了。
爺叔領他在車間走一圈,似乎不曉得放他哪里合適。哪里都是危險的,物件、溫度、聲音,包括人,攜帶著暴力,從四面八方圍攏過來。他看出爺叔的害怕,這害怕傳染了他,身上起了戰栗。正當這一大一小不知所措,爺叔后背遭到狠狠一摑,隨即,就有一只手牽起他的手,走開了。這只手暖和,柔軟,而且調皮,大拇指彎過來,一個一個按他的手指頭,仿佛在點名。他用另一只手挾緊了布袋子,快速交替腳步。奇怪的是,此時四下里讓開一條路,變得平坦和安全,沒有遇到任何障礙地,他被帶進一個小房子。倚墻一排木板箱,鋪著棉墊子,還有小枕頭。那只手將他輕輕一提,就坐上去了。一件花布棉襖壓在膝蓋,往腿底下掖掖。然后,手就到了頭頂,擼一下,勁兒挺大,但不至于擰斷脖子。腦袋歪一歪,又彈回來了。余光里的背影,套在粗硬工作服里,卻是輕盈的,一閃,不見了。他開始適應環境。因為小房子距離操作位置最遠,耳朵里的壅塞逐漸松動,壓力減輕,甚至有幾線人聲穿透進來。左右看顧,在他側邊,張貼了宣傳畫片,芭蕾舞女演員,伸開手臂,做白鶴展翅姿勢。旁邊一面小圓鏡子,鏡子的掛鉤上插一枝塑料花。相對的一側,垂著門簾子。小房子其實是從車間的角落,劃出的私人空間。腿腳在裹嚴的花棉襖里熱起來,金屬撞擊的轟鳴變得綿密,就像一層屏幕,隔離了那個火星四濺的鋼鐵世界。他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眼前變了景象,太陽將小房子照得透亮。揭去棉襖,滑下木板箱。掀開門簾,先看一眼,然后慢慢走出去。仰起頭,穹頂就像天庭,高大和遙遠,充滿光明。一架行車從空中開過,窗口有個人,向他招手。是她,小房子的主人。不用說,就知道。有人朝行車上喊:招娣,你的兒子嗎?上面的人回答:是的!他有些害羞,低下頭,退回到門簾后面。
中午飯,他們三個一起去飯堂。招娣挽著他走在前,爺叔跟在后,這樣,他就成了招娣的人。走進飯堂,又一次驚住了,那氣勢敵得過車間。無邊無際的桌椅,望不到頭的窗口,買飯的隊伍長龍般盤互交錯。每個人都在叫喊,勺子將盆碗敲得山響,人頭攢動,蒸汽在半空翻滾。他坐在桌邊,同時守著兩張凳子,防止搶占。招娣在隊伍里鉆來鉆去,靈活得像條魚。人們都很縱容她的不守規矩,還很歡迎似的,這邊那邊都在叫“招娣”。爺叔負責傳菜,一份一份運過來,很快,三個人又聚攏了。他們的碗碟鋪了半桌,巴掌寬的五花肉、一整條黃魚、八寶辣醬、薺菜豆腐、紅燒蘿卜、香腸雞蛋。他從包里翻出自帶的飯盒,招娣接過去打開,筷子頭撥拉一下。一撮雪里蕻魷魚,幾塊糖醋小排骨,令人難為情的,還有一條醬瓜。招娣很寬容地說:留給我晚上吃泡飯。合起來放一邊,給他盛飯布菜。魚肉蓋在搪瓷碗上,筷子插到深處才挖出一團飯。米粒兒浸透了醬汁,胖鼓鼓,亮晶晶。額頭上沁出細汗,背脊也出汗了,真是痛快啊!下午的時間,內容比較豐富,招娣帶他上到行車,來回走了兩趟。從窗口往下看,人和機器變得很小。他不像先前那么害怕了,獨自一個人溜邊逛著,慢慢逛出車間,站在外面的空地。原來這只是許多車間中的一座,前后左右,高的矮的,相距很寬,鋪著路軌,哐哐地走著車,車斗里裝著煤塊、鋼渣和鑄件。走到路的盡頭,一拐彎,不見了。
比較這些見識,澡堂里的經歷就算不上什么了。大約還因為,招娣不能和他們一起,只有他和爺叔兩個人,氣氛多少是沉悶的。這一對樓上樓下的鄰里,其實相當生分。在爺叔面前脫衣服,讓他害羞,爺叔似乎比他更害羞,低頭彎腰,只將一張背對了他,這就看見爺叔背上的肌肉了。雙手合抱走到大池子,撲通跳進去,方才舒展開來。池子邊有個臺階,大人坐下水正齊胸,小孩子卻要溺著了,站直了,毛巾往身上撩水。霧氣里,影影綽綽的,有人扯嗓子唱戲,咿咿哦哦,長一聲,短一聲。泡了大約一頓飯的工夫,爬上來,一大一小各自往頭上身上打肥皂。其間,爺叔幫他搓背,險些將他推倒。鋼廠的人,即便是爺叔,手勁都大,是那飯食吃出來的。蓮蓬頭沖掉肥皂沫,結束了洗澡。這時候,他們彼此稔熟了些,不像先前那樣窘。爺叔襠里坦然地垂蕩著一大嘟嚕,帶了一種愛惜地擦干了,套上襯褲。走出浴室門就看見招娣,在等他們呢。手里拿著騰空洗凈的飯盒,放進他的布袋子,看兩人一前一后上了自行車。騎出數十米,回過頭。她還站著,向他揮手。車龍頭一拐,騎走了。
這簡直是聲色犬馬的一日,驚艷之余,還有些微犯罪感。嬢嬢的許多問題,他都回答得簡要。水熱不熱,熱。人多不多,多。午飯夠不夠吃,夠——他沒有說他的飯給了招娣,換來饕餮一餐。他態度鎮定,引得嬢嬢多看了幾眼。那是一種見過世面的表情,仿佛任何遭遇都可波瀾不驚。時間過去兩周,有一日,爺叔下樓梯。他站在二樓亭子間門口,問道:招娣好嗎?大人般的口吻,爺叔倒嚇一跳。嘴里說著“好、好”的,腳下卻亂了,差點踩空,最后三級并兩級地下去了。跟爺叔去鋼廠僅此一回,后來,意想不到的,竟然又和招娣碰見。
將近春節,父親帶著姐姐來了。姐姐比他長四歲,過年十二。女孩子早發,已經有大人樣,行動也很老到。他記不得上一回看見姐姐是在什么時間什么地方,甚至想不起姐姐的相貌。一旦到跟前,卻仿佛從來沒有分開過似的,自動將手送進姐姐的掌心里。那手可沒有招娣溫柔,粗暴地一甩。再送上去,很勉強地握住了。嬢嬢帶著妒意地說:到底是親的!父親說:他一個人也可憐。嬢嬢勃然大怒:難道我不是人?父親原本訥言,此時百口莫辯,不作聲了。嬢嬢一揮手,讓小姐弟出去,關上門。姐姐把樓梯踩得亂響,下到中途卻折返身,躡著手腳復又上樓,耳朵貼在門上。他跟過去,鉆在姐姐腋下,從鎖眼往里看。什么動靜也沒有。
兩人相跟著下樓,出了后門,有聲音叫他們:喂!隨即跑過來一個人,沖姐姐說:我看見你們了。他驚訝地望著來人,姐姐卻很鎮靜:看見就看見。口氣有點不友好,可那人并不介意,問:從哪里來?姐姐說:關外。什么關?山海關!這一段對答聽起來就像密語了,接下來的事情更讓他詫異。那人挽起他另一只手,三個人向弄口走去,到馬路上了。這個人就是師師。他的手被左右牽起著,兩邊耳朵里,一句遞一句,不間斷地來回,仿佛老熟人一般。都是普通話,但語音卻不同。為了互相靠攏,都修改了吐字吐詞,聽起來有些造作。他想笑,又不敢,生怕得罪她們倆。不知什么時候,三人調整了隊形,師師換到姐姐那一邊,剩下他自己在這一邊。她們聲音低下去,手臂交錯,互相勾著脖頸,頭挨頭,咬著耳朵,似乎忘記了他。雖然受冷落,可他并不覺得難過,心里很安寧。姐姐們的嘰噥,太陽從冬天疏闊的枝條間灑下來,底下扯起晾衣繩,曬著被褥。老太太坐在街面,往鹽壇子里填海蜇,身后的門開一半,看得見煤氣灶上的燉煮……
他還小得很,又是個男孩,不明白天下女性都有前緣,要么不碰面,碰面都是舊相識。長大以后知道,其實男性也是的,但覺悟比較慢,不像女性直覺好,非得經過一些世事,彼此才認得出來。此時,落在她們倆身后,想著,自己有沒有朋友?要說有,就是招娣了。事實上,招娣是爺叔的朋友,他終究是一個人。
以后的幾日里,姐姐和師師的友好火速上升。一大早,師師就站在窗戶下,聲聲喚著。相比較,姐姐表現得比較矜持,等叫上一陣子,才帶著頗不耐煩的臉色下去。聽到后門上司伯靈鎖碰響的一聲,嬢嬢手里正做的事情陡地停住,抬起眼睛,正好看見他的眼睛。姑侄二人對視一下,避開了。像一只蚌殼樣的小小亭子間,仿佛掀開一條縫。自此,采買這件工作,就增加姐姐和師師。兩人一會兒走前,一會兒走后,又一會兒,走散了。嬢嬢明顯很高興擺脫她們,專給他買一塊蛋糕,有些拉攏的意思。可是,蛋糕剛拿在手里,那兩人又出現了,咯咯笑著,花蝴蝶似的撲過來。嬢嬢露出不悅的表情,他呢,吃獨食總是尷尬的。不過,現在,籃子和袋子不用他負擔了,兩個大的背著挎著,輕輕松松回家。接下來的程序,卻不得不中斷,因師師也跟著上樓進房間,清點和對賬只好暫時擱置。師師這一來,就要待到向晚時分,窗戶底下又響起叫聲。這一回,叫人的人,是師師的阿娘,操著松脆的寧波話,讓她回家吃晚飯。
夜里,他醒了一下。燈亮著,桌上排放著白天購買的日雜用品,嬢嬢坐在桌邊記賬,呢喃自語,吐出一些數字。他翻一個身,觸到姐姐散開的發辮,鋪了一枕頭。他和姐姐睡大床,嬢嬢則換到沙發。他把臉埋在姐姐的頭發里,又睡著了。
父親放下姐姐,當天就離開,搭船去揚州老家,大約一個星期,方才回來。姐姐已經和弄堂里的孩子相熟,一同跳皮筋,造房子,手拉手唱“老狼老狼幾點了”。他在旁邊看,姐姐玩得熱了,脫去棉襖交給他抱著。然后,師師的棉襖也來了,接著第三個人,第四個人,圍巾手套。有個小姑娘,調皮地將自己的毛線帽,戴在他頭上。就在這時候,父親進來弄堂。熱烈的游戲中,彼此都顧不上招呼。兀自走過去,從后門上了樓梯,不一會兒,從亭子間的窗戶探出頭叫他。他為難著,不知道手里的東西怎么辦。看見誰家門口有一張廢棄的竹椅,小心地放上去。剛要松手,就聽一片驚恐的尖叫。小姑娘們停止游戲,火中取栗般,搶過自己的衣物。他趁機脫身,跑回家去。推開房門,父親和嬢嬢各坐方桌一邊,神情嚴肅。他生出怯意,站著不動。嬢嬢說:把門關上!于是返身去關門,再回頭站好。兩個大人臉上顏色有些奇怪,青白中透著一坨一坨紅,好像哭過似的。停一時,父親開口了:以后,你管嬢嬢叫媽媽。嬢嬢接著說:這樣,你就可以在上海讀書。他有些蒙,心里恍惚著,問出一句話:我媽媽呢?兩個大人被問倒了,面面相覷。然后,他看見嬢嬢的眼鏡鏡片奇怪地閃爍一下,戴眼鏡的人哭了。父親低聲吼道:出去!退出房間,一級一級下去樓梯。后弄里換了游戲,邊跑邊唱:我們都是木頭人,不許說話不許動!在最后那個“動”字,所有人都停止住,身體或前傾或后仰,邁出去的腳則懸空著,變成一群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