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戰爭與和平(全2冊)
- (俄)列夫·托爾斯泰
- 3670字
- 2021-07-20 16:41:56
三
安娜·帕夫洛夫娜的晚會開足了馬力。紡錘從四面八方發出連續不斷的均勻響聲。在這輝煌絢麗的交際場中,只有我的姑母和坐在她身旁的一位瘦削的、哭喪著臉子、上了年紀的婦人顯得不大諧調。除了這兩個人外,客人們分成三組。在男人占多數的一組里,神甫是中心人物。年輕人那一組的中心人物是瓦西里公爵的女兒——美人海倫公爵小姐和小博爾孔斯卡婭公爵夫人,她俊俏秀麗,膚色紅潤,但以她的年齡來說,顯得太胖了些。第三組是以莫特馬爾子爵和安娜·帕夫洛夫娜為中心。
子爵眉清目秀,文質彬彬,是個可愛的年輕人。他顯然以名流自居,但為了表示有教養,不論什么場合他都十分謙讓,俯首聽命。安娜·帕夫洛夫娜顯然是要利用他來款待客人。辦事漂亮的領班都會獻上一盤倘若有人在骯臟的廚房里見過就不想吃的牛肉,當作一道特別的好菜,安娜·帕夫洛夫娜今天晚上正是這樣,她先獻出子爵,然后獻出神甫,作為兩道特別的珍饈美味招待客人。莫特馬爾那一組立刻談起昂吉安公爵[6]被害的經過。子爵說,昂吉安公爵死于自己的寬宏大量,而波拿巴的怨恨是別有原因的。
“真的嗎!子爵,講給我們聽聽吧。”安娜·帕夫洛夫娜說,覺得這句話有點像路易十五的腔調,因此感到很高興。
子爵鞠躬表示服從,并且謙恭有禮地微微一笑。安娜·帕夫洛夫娜讓客人把子爵圍在中間,并且請大家都來聽他講故事。
“子爵本人就認識那位公爵?!?/span>安娜·帕夫洛夫娜對一位客人低聲說?!?span id="j9yfvw4" class="kaiti">子爵是個了不起的講故事的能手?!?/span>她對另一個人說?!?span id="9a9sx9w" class="kaiti">一眼就看得出是上流社會出身的人。”她對第三個人說。于是,子爵像一盤點綴著生菜的熱騰騰的煎牛里脊,以最優雅和對他最有利的方式被端出來奉獻給在場的人。
子爵嘴角含著機智的微笑,就要開始講故事了。
“到這里來,親愛的海倫?!?/span>安娜·帕夫洛夫娜對坐在稍遠的另一組的中心人物美麗的公爵小姐海倫說。
海倫公爵小姐微微含笑;她站起來,臉上始終帶著進入客廳以來就帶有的那種絕代佳人的微笑。當她從閃開讓路的男人們中間穿過時,她那綴有常春藤和青苔花邊的素白禮服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白凈的肩膀、光澤的頭發和璀璨的鉆石都光彩奪目,她徑自朝安娜·帕夫洛夫娜走去,眼睛不看任何人,但對所有的人都笑容可掬,仿佛她把欣賞她的身材、豐腴的雙肩和裝束入時的十分裸露的胸脯和背脊的美的權利慷慨大方地賜予每個人,仿佛給舞會帶來全部光彩的也是她。海倫真是太漂亮了,她身上不僅毫無賣弄風情的意味,而且相反,仿佛她為自己無可置疑的、其魅力之大足以征服一切的美貌,感到不好意思。仿佛她寧愿減少自己的美的魅力,可就是辦不到。
“好一個美人!”看見她的人都這么說。當她在子爵對面坐下,仍然帶著始終不變的微笑注視著他的時候,子爵仿佛被一件不平凡的東西所驚倒,他聳了聳肩,垂下眼睛。
“夫人,面對這樣的聽眾,我擔心講不好呢?!?/span>他低下頭來,微笑著說。
公爵小姐把裸露的豐滿的手臂倚在小桌上,她認為沒有必要說話。她含笑等待著。在講故事的全部時間,她直挺挺地坐著,時而看看輕輕地倚在桌邊的豐滿的美麗的手臂,時而整整鉆石項鏈,看看更加美麗的胸脯;她整理了幾次衣服的皺褶,當故事講到動聽的時候,她回頭望望安娜·帕夫洛夫娜,立刻露出和女官一致的表情,然后又安閑自在地浮出容光煥發的微笑。嬌小的公爵夫人也跟著海倫從茶桌旁過來了。
“等一下,我要拿我的手工。”她說。“您怎么啦?您在想什么?”她轉身對伊波利特公爵說,“請把我的手提包拿來?!?/span>
公爵夫人微笑著和大家說話的時候,已經給她騰出位子,她坐下來,愉快地整了整衣裳。
“現在我坐好了。”她說了一句,就請求開始講故事,一面又做起她的針線活來。
伊波利特公爵把手提包遞給她,跟著她走過去,把圈椅移得離她更近一些,在她身旁坐下。
令人驚奇的是,這位可愛的伊波利特和他美麗的妹妹長得非常相像,而尤其令人驚奇的是,雖然相像,但他卻丑得出奇。他的臉型和妹妹的一樣,但妹妹那種樂天的、自滿自足、洋溢著青春活力、永駐不變的微笑和體態非凡的古典美,使她光艷逼人;相反,哥哥那副面容卻呆滯陰沉,老是有一種自以為是和不滿的表情,身子又瘦又弱。眼睛、鼻子、嘴巴擠在一起,變成一副莫名其妙、枯燥無味的鬼臉,而手腳總是擺出不自然的姿勢。
“是不是講鬼的故事?”他說。他在公爵夫人身旁坐下,連忙把長柄眼鏡舉到眼上,仿佛沒有這副眼鏡的幫助他就不能說話似的。
“完全不是,親愛的。”講故事的人吃了一驚,聳聳肩,說。
“因為我就討厭鬼的故事。”伊波利特公爵說,從他說話的語調可以看出,他說了這話之后才明白他說的是什么意思。
因為他說話時那么自以為是,叫人弄不清他的話是非常聰明呢,還是非常愚蠢。他穿一件深綠色的禮服,他自稱為受驚的山林水澤女神的大腿顏色的褲子,穿長統襪和半高統皮鞋。
子爵娓娓動聽地講起當時流傳的一段趣聞:昂吉安公爵秘密到巴黎去會喬治小姐[7],當場碰上也受到這位女演員垂青的波拿巴;拿破侖在遇見公爵的時候,突然犯昏厥癥暈倒了,于是他就落入公爵手中,公爵并沒有利用這個機會,但后來波拿巴卻將公爵處死來報答公爵的寬宏大量。
故事非常動聽而有趣,特別是講到兩個情敵忽然彼此認出對方的時候,看來,女士們都很激動。
“妙極了?!?/span>安娜·帕夫洛夫娜說,一面回頭用探問的目光望了望嬌小的公爵夫人。
“妙極了?!?/span>嬌小的公爵夫人低聲說,把針插在手工上,好像是表示故事太有趣,太美妙,聽得她連活都做不下去了。
子爵很欣賞這無言的贊許,感激地微微一笑,又接著講下去;但是,安娜·帕夫洛夫娜總在留意使她擔心的那個年輕人,這時她忽然發現他不知為什么和神甫談得太熱烈,聲音太高了,于是她連忙前去援救那個危險的地方。果然不錯,皮埃爾居然和神甫談起政治均勢問題,神甫顯然對這個年輕人的天真熱情感興趣,就對他大談起他那套得意的理論。兩個人都聽得和談得過于興奮,旁若無人,這使安娜·帕夫洛夫娜不大高興。
“辦法是歐洲的均勢和民權,”神甫說,“只要有俄國這樣以野蠻落后聞名于世的強國,大公無私地出來領導以謀求歐洲均勢為宗旨的聯盟,全世界就有救了!”
“那么您怎樣得到這種均勢呢?”皮埃爾剛要說話,安娜·帕夫洛夫娜正好走過來,嚴厲地瞅了皮埃爾一眼,問那位意大利人可受得了本地的氣候。意大利人突然改變了臉色,露出一副顯然是跟女人說話時慣用的虛假得令人難受的殷勤相。
“我有幸參加你們的社交活動,我完全為你們,尤其是女士們的那種美妙的智慧和教養所傾倒,因此還沒有工夫想到氣候呢。”他說。
安娜·帕夫洛夫娜再也不放過神甫和皮埃爾,為了便于監視,讓他們加入人多的那一組。
這時客廳里又來了一位客人。這位新來的客人就是年輕的安德烈·博爾孔斯基公爵,也就是小公爵夫人的丈夫。博爾孔斯基公爵中等身材,是一個十分英俊的青年,面目清秀而嚴峻。他渾身上下,從倦怠煩悶的眼神到從容不迫的步履,和他嬌小活潑的妻子恰恰形成尖銳的對比。看來,客廳里所有的人他不僅全都認識,而且使他感到厭煩,甚至連看一看他們或聽他們說話,他都覺得非常無聊。在所有這些使他感到乏味的人們中間,他的漂亮的妻子似乎最使他感到厭倦。他做了一個有損他的漂亮面孔的怪相,向她背過身去。他吻了吻安娜·帕夫洛夫娜的手,然后瞇起眼睛朝在場的人掃視了一下。
“您要去打仗嗎,公爵?”安娜·帕夫洛夫娜說。
“庫圖佐夫將軍,”博爾孔斯基說,像法國人那樣,說庫圖佐夫時把重音放在最后一個音節上,“希望我做他的侍從官……”
“那么您的太太麗莎呢?”
“她到鄉下去?!?/p>
“您怎么好把您那可愛的夫人從我們身邊帶走呢?”
“安德烈,”他的妻子說,她對丈夫說話和對別的男人說話同樣都用那種嬌滴滴的腔調,“子爵給我們講了一段喬治小姐和波拿巴的故事,好極了!”
安德烈公爵瞇起眼睛,轉過身去。安德烈公爵一進客廳,皮埃爾就一直把他那喜悅的、友愛的目光投到他身上,這時他走上前去拉住他的手。安德烈公爵頭也不回,皺起眉頭,露出一副怪相,表示對碰到他的手的人不耐煩,可是當他一回頭看見皮埃爾的笑臉,就出人意外地露出和藹而愉快的笑容。
“嗬,想不到!……連你也到上流社會的交際場里來了!”他對皮埃爾說。
“我知道您會來?!逼ぐ柎鸬馈!拔业侥铣酝盹?,”為了不致打擾子爵講故事,他低聲補充說,“可以嗎?”
“不,不行。”安德烈公爵笑著說,同時緊握對方的手,表示無須多問。他還想說些什么,但這時瓦西里公爵和他的女兒起身告辭,男客們都起身給他們讓路。
“請您原諒我,親愛的子爵,”瓦西里公爵對那個法國人說,親熱地拉住他的袖口往椅子上按了按,讓他不要起來,“叫人頭痛的領事館的招待會奪走了我在這里的快樂,并且打斷了您的故事。離開您這美妙的晚會,真感到遺憾?!彼麑Π材取づ练蚵宸蚰日f。
他的女兒海倫公爵小姐,輕輕提起衣裙褶,從椅子中間走過,她美麗的面龐上微笑更加嫵媚了。當她從皮埃爾身旁經過時,皮埃爾幾乎是用驚奇的、狂喜的目光注視著這位美人。
“好漂亮?!卑驳铝夜粽f。
“真漂亮?!逼ぐ栒f。
瓦西里公爵走過時,抓起皮埃爾的手,轉身對安娜·帕夫洛夫娜說。
“請您開導開導這只熊吧,”他說,“他在舍下住了一個月,我這是第一次在交際場中看見他。對于一個年輕人,再沒有比聰明的女士們的社交界更為需要的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