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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班車

我有兩次生命,一次是出生,一次是遇見你。

——水木年華《墓志銘》

1

我坐在酒店大床的被子上,等陳夢沐浴出來的忐忑工夫,無意間往窗外一瞥,竟似看到帶表弟徐越考察醫院女職工澡堂那日的星空。

那天,我倆在澡堂屋頂的通風口搞惡作劇,被保衛科三個人追過六個墻頭,險象環生。我拉著徐越跳進土坑,熬到天黑后,在水溝的野地里逃過一劫。我倆氣喘吁吁地躺倒在地,遙望星辰,聽著蟋蟀的鳴唱,分喝著從職工宿舍樓下奶箱里順來的巧克力牛奶,笑侃母親被徐越的一聲“大姑”驚到搓澡巾掉在地上那會兒,整個女澡堂里驚惱咆吼的陣勢。

“哥,咱們回家吃飯吧?奧特曼今天要打宇宙恐龍杰頓呀!”五歲的徐越終于扛不住對我說。

我指著比北極星還亮的一顆星,說:“看,‘奧特之星’告訴我們,回去后我媽肯定會用雞毛撣子打咱倆的屁股。到時,你可得拼命哭,不然就看不到了——奧特曼變身時間只有三分鐘。”

結果回家后,母親才輕打了徐越一下,他就扯著嗓子喊舅舅和外婆的名字,還邊喊邊哭:“是哥哥……是哥哥讓我這樣做的!”

母親怒氣難消,佯裝重手打我幾下,一嘴牢騷;父親則笑呵呵地看著我吃了三碗荷包蛋面條。我抄起遙控器,換到動漫頻道,剛好趕上《奧特曼》的片頭曲。

然而,生活沒有太多“如果”,人生也沒有幾個“但是”,不能每次犯了錯還指望著幸運降臨。“‘剛巧就趕上’是個奢侈品”這道理,二十九歲半的我到今天才略知一二。近些年,我越來越確信背負過多感情債的人,境遇糟糕、事業不順、子女緣薄、喝水塞牙皆乃家常便飯。

半個月前的周五下午,咖啡廳里,我扔下沒喝幾口的拿鐵,匆匆離開。推門時,門的反作用力盡數還施我身。我顧不上腕間傳來的陣陣刺痛,似過街老鼠般竄入人流。難以預料地,我竟會以如此粗糙的方式與陳夢重逢。

昔日,一位高中同學勸諫說我是做大事的人,不可整日為瑣事所累,更不可沉溺于低級趣味。于我來說,而立之年,參透天機,看破紅塵,竊喜不已。豈料方才一試,打回原形,貽笑大方,無布掩面。大道理聽著枯燥,撂到自個兒身上,才知道是真理。逢事兒不求甚解,模糊邊界,一邊勸慰自己這不阿Q,一邊自我消化。心安理得久了,反覺得這算不得是自己的責任了。可是,還能逃多久呢?

地鐵上人不多。對面一對情侶,女孩坐男孩腿上。我偏頭,透過他們中間的空隙,盯著玻璃窗上長發男的影子發呆。窗外,新添的廣告畫作借著地鐵高速成像,引人矚目。明日七夕,這寫滿戀人寄語的文案是時下商家慣用的手法。對此,我過眼不過腦,正欲繼續糾結方才咖啡廳一事,鈴聲驟響,黃仲仁的電話準點打了過來。罹患躁郁癥的他最近病情極不穩定。

“信宏!我完啦!怎么辦!嗚嗚——”電話里依舊是歇斯底里的怪腔調。

“仲仁啊,你還記得陳夢嗎?”

“陳夢?她誰啊?你是說——”

未及回復他,一道光照亮了一個泛黃的場景:家鄉、老火車站、大鐵牛下的黃仲仁、陳夢和我。真正能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是記憶。

2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倒數第二年,我出生于山東某縣城一個普通而幸福的家庭。小學前,我同父母住在外婆家。父親是市醫院的一名藥劑師,母親在外公開的旅館做收銀員。外婆家在火車站附近,我是聽著火車壓鐵軌的聲響長大。在剛有記憶的那幾年,我常隨母親或外公目送父親乘綠皮火車去外市出差。

每次出差歸來,父親會帶回我最愛的青島魚片和鈣奶餅干。空閑時,他常帶我去看火車,教我數車廂數。我坐在他肩頭咆哮:“我是擎天柱,要打倒外星人,維護宇宙和平。”父親笑著扛起永久大梁自行車,放到鐵軌上推行,我坐在前梁上,感覺特陶醉。父親感嘆永久大梁車精致的工藝,正是前輪后輪軸承絕對完美的對稱才保證車子不會從鐵軌上掉落。一次,我的腳被車輪絞了,疼得直冒汗,眼淚在眼眶中打轉。他一邊揉著我的腳,一邊說:“男子漢,這點痛算什么呀!”我喜歡跟父親去新華書店買連環畫。《阿凡提的故事》《孫小圣與豬小能》《豬八戒鬧海》《365夜故事》《新黑貓警長》……本本是最愛。此外,父親還從同事那里借來《三國演義》的小人書,每晚睡前給我講上一本,聽得我意猶未盡。

那時,母親年輕愛玩,把我這“拖油瓶”丟給外婆晃蕩。她的生活很規律:看電影、逛人民商場。我喊累走不動了,她就拿旺仔牛奶和烤腸哄我陪她多逛會兒。直到今天,這個“逛人民商場”的行為依然存在。我喝著旺仔牛奶,吃著烤腸,對她這份執著肅然起敬。母親帶我去老國營影院看過不少電影。星爺的《九品芝麻官》《鹿鼎記》《唐伯虎點秋香》《大話西游》、李連杰《給爸爸的信》,它們對我影響頗大,冥冥中也預埋了我未來的營生。

我從小對音樂敏感。《瀟灑走一回》《包青天》《九月九的酒》《走四方》《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這些歌電視上放多了,我也就都會了。學前班競選班長時,我獻上一曲《瀟灑走一回》,被老師以小孩子不宜唱流行歌曲為由婉拒。

初識黃仲仁和陳夢是升小學的第一天。那日一早,父親打開大門,推出他心愛的“重慶80雅馬哈”。這是外公給他從省市買回的潮車,彼時全市不超過百輛。在1993年市體育場舉行的摩托表演會上,父親騎它載我兜了兩圈。我跨上后座,他不及點火,一個二十歲左右的男子騎變速車沖將過來,把摩托車后燈撞了個稀巴爛。父親怒目圓睜,一把將男子的車子扔到墻外的垃圾場去了。我從未見他如此氣憤。父親體壯如牛,男子怕動手,擱下一句:“你等著,有你好看!”父親指著對方鼻子用方言問候男子家人后,戴上頭盔,兩腳踹起油門。

師范中學的附屬小學在市里是數一數二的。幸運的人一生都在被童年治愈,不幸的人一生都在治愈童年。在這里,我有幸度過了流星箭雨般絢爛的童年。那些純真的、擁有無畏心境的日子,不論多久,再回首時,都是希望原野上的永恒光芒。

教室里擠滿了人。講臺上,班主任正在核對新生報到表。我用數火車廂的興致數了數,近一百人呢,聊《七龍珠》的、玩貓抓老鼠的、哭鼻子的、畫變形金剛的……正覺無趣,身旁一個比我還瘦的小屁孩兒拉開板凳坐下來。他十分害羞,像個女孩。

我說:“我叫游信宏,今年六歲半,喜歡孫悟空。你叫什么?”

小屁孩兒緩緩轉過頭,愣了幾秒鐘,小心翼翼地答道:“我叫……黃仲仁。”

“黃種人?哈哈!”

“我……我……我也喜歡孫悟空。”

“啊?”

相遇之際,情節不浮夸,臺詞不動人,僅僅是普通的問候,巧合地志趣相投,便足以使得彼此命運的軌跡交匯,牽絆一生。

我和黃仲仁聊起孫悟空。講臺上,多了一位不討人喜的大叔,只聽他呵斥道:“別說話了!安靜一下!”眾人止聲,齊刷刷地瞅著大叔黝黑油亮的頭頂。

大叔咳嗽兩聲,潤了潤嗓子,說:“我是教導主任陳志長。同學們,從今天起,你們就是小學生了!你們是祖國的花朵、明日的朝陽,你們身上秉承的是我們中華民族的新希望,你們是跨世紀的新一代!你們的歷史使命重于泰山!從現在起,你們要明確自己的目標,好好學習,考上好的初中,為將來成為祖國棟梁打下堅實的基礎。作為教導主任,我希望你們能做到……”

我給陳主任起了個“黑老陳”的綽號,逗得黃仲仁捂嘴直笑。得知黃仲仁的父親也在市醫院工作,我興奮不已。

“巧了,我爸也在市中心醫院上班呢!”

黃仲仁說:“太好啦!以后我們可以一起回家。對了,你坐班車的吧?”

“班車?”

“是啊,咱們院兒的都坐班車,一年級到五年級都在,很熱鬧!”黃仲仁興奮又自豪道,“而且……我爸是車隊隊長,管醫院所有的救護車,當然也包括班車了!”

“厲害!我爸說再過半年我們才能搬到醫院宿舍住。現在我們住姥姥家。唉,聽你說班車,我都等不及了!”

“你早點搬過來,放學咱倆就能一起玩了!”

黑老陳見我倆無視他的講話,便喝道:“喂,你們兩個,聽見沒有?對,就是說話的那兩個,給我站起來!”

我和黃仲仁對視一眼,起身而立。

“你倆叫什么名字?”黑老陳居高臨下。

“我叫游信宏,他是黃仲仁。”我答。黃仲仁紅著臉沒說話。

“游信宏……聽著很調皮啊!”黑老陳背著手,上前瞥了我一眼,轉頭對黃仲仁說,“開學第一天,你倆就給我調皮,我剛才說什么了,你給我說說看!”

黃仲仁雖怯懦,但大體復述出了剛才他說的那段話。我暗喜。學生們炸了鍋,為黃仲仁喝彩。黑老陳的臉綠了,我不禁笑出聲來。

“你笑什么?你給我重復一遍!”黑老陳又將矛頭指向我。

百十雙眼睛的注目禮讓我渾身不自在。突然,一張似曾相識的臉出現在視野邊緣。我回過神,將黑老陳的演講稿又背了一遍。加上黃仲仁方才背的,我越說越快,模仿黑老陳的口吻和手勢,添點油加口醋,全場哄笑。

黑老陳有點下不來臺,便讓班主任監督,將第一個星期的值日都交由我和黃仲仁承包,踩著掌聲和笑聲匆匆遁出教室。

我回眸尋找剛才的小女孩,正巧她也朝我這邊看。小女孩點頭一笑,豎起大拇指。我傻笑,指著黃仲仁豎起大拇指。

放學后,我和黃仲仁走出校門。他指著路邊停靠的一輛紅色的大巴車,說:“看,這就是咱們院的班車!”

班車在路邊鶴立雞群,我看呆了。1995年,我們縣城連小汽車都很少見,更別說大巴車了。80摩托再拉風,在班車面前也黯淡失色。望著黃仲仁上車的背影,我安慰自己:沒關系,再過半年,我也能坐大客車了!想著想著,后背被人拍了一下,以為是來接我的父親,回頭一看,卻是那個同班小女孩。

“哈哈,真厲害!你也是市中心醫院的?”她大方地問。

“嗯,是啊。”

“嘿嘿,我也是!”小女孩笑起來,皓齒整齊。

“啊?那你認識黃仲仁嗎?”

“認識呀,都一個院的,天天坐班車,想不認識也不行。不過,我沒見過你呢?”

“這個啊……我還要半年才搬到醫院家屬院住呢!”我有點不知所措。

“太好啦!我叫陳夢,你呢?”

“游信宏。”我撓撓頭。

“叫你信宏吧……我先走了,明天上學再見!”陳夢回頭跑向班車。

班車鳴笛,嚇了我一跳。車上,黃仲仁和陳夢向我招手,我也回敬他們。此刻,我臉上雖然笑著,心里卻說不出的沮喪。

3

暮色中,乘務員將我拍醒。我報以一個標準化的微笑,用力搓揉眼眶,酸脹感得以緩解后,戴上眼鏡,起身舒展略感麻痹的四肢,熟練地從上衣固定的口袋掏出公交卡。剛下車,公車便急馳而去。想到末班司機和乘務員埋怨終點站常有我這么一個睡鬼,天天影響他們下班用餐、跟老婆孩子熱炕頭,也是慚愧。

小時候那么喜歡坐大巴,現在坐大巴卻是遭罪。長大后,我們終究會對奧特曼和天線寶寶失去原有的興趣。

我苦笑,手機上顯示來自夏侯的七個未接來電。

穿過刺耳轟鳴的車笛聲與飛閃繚亂的遠光燈,避開小區跳廣場舞的大爺大媽與路邊的狗屎,我推開了家門。從廚房傳來熟悉的味道。我把鞋子放置到玄關處,換上那雙穿了多年的老拖鞋。

夏侯身披圍裙,頭戴干發帽,手拿鍋鏟跑過來,把一塊雞肉塞到我嘴里,眉飛色舞地問:“怎么樣?”

女友復姓夏侯,名梓真,與我同歲。我倆大學相識,她小我一屆。大二那年,我們班主任看上了她們班的班主任。我向班長建議采取曲線救國的戰略,以歡迎新生為名,給兩個班辦了一場聯誼會。我是聯誼會的小品總導演,夏侯是一個小品的女主角。聯誼會很成功,兩個班主任也順利地走到一起。我和夏侯同是北漂老鄉,也就熟絡起來。

吞下雞塊,我拿起桌上的水杯一飲而盡,從口袋里掏出五十元紙鈔,說:“別說,還真開張了!得多久沒開張了?”

一直到畢業那會兒,在地上撿錢是我倆無法割舍的副業。平日走路,走上兩步,往地上瞅一瞅。她挽著我,我低頭的時候她抬頭,她低頭的時候我抬頭,保證安全的同時不放過每一絲發財的機會。經驗豐富的夏侯認為,男車主的私家車位是最容易漏財之處。男人多不用錢包,且常把零錢與車鑰匙放在同一口袋,鎖車開車掏鑰匙時,常有驚喜發生。我倆配合默契,儼如一對“雌雄大盜”,幾年下來也有幾百塊的收入。

“少來。說正事兒,談得怎么樣?”

“哎呀,餓死我了,先吃飯。”

晚餐是B套餐:紅燒雞塊、醋熘土豆絲、西紅柿雞蛋湯,都是夏侯的看家菜譜。我接過她遞上來的蔥油餅,埋頭大吃起來。

“雞塊還好,這土豆絲的香味沒爆出來,西紅柿湯也有些淡。”

“不吃拉倒!毛病不少!”她伸手要把盤子端走。

我趕緊按住她的手,說:“嘿嘿,別生氣。這項目——有戲。”

“真的?!”夏侯眼睛一亮,迸射出《泰羅奧特曼》中帝國星人的“殺人光線”。

我心頭一縮,避開咖啡廳遇見陳夢一事,只是把制片人烙下的“大餅”掰下一塊,放進她那貪吃的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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