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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莊子譯注
  • (戰國)莊周著 方勇 劉濤譯注
  • 11055字
  • 2021-07-13 19:11:26

德充符

【題解】

道德充實于內,萬物應驗于外,內外玄合無間,有如符契一般,這就叫作德充符。在這里,人的形體外貌是沒有位置的。莊子認為,只要德行完美,一切形體上的殘缺不全并不足以為累;如果德行敗壞,即使體周形全,容貌姣好,也絕不會給人以美的感受,而適足以為德之累。本文專門描寫了一些體殘形畸而德行超眾的人,大加贊美,并與形全德虧之人作了一番對比。

文章前四段為一組鏡頭,借王駘、申徒嘉、叔山無趾、哀駘它四位刑馀丑厲之人,反復論證德充自有外物前來應驗的道理。第五段,以闉跂支離無脤結住前文殘缺者粉墨登場的鏡頭,以形有所增的甕盎大癭導出下文的“益生”之辯,然后作者自發議論,總契首尾,點出全篇宗旨——“德有所長,而形有所忘”。末段借惠子“益生”而喪其德為例,反證修德關鍵在于忘身忘情。

魯有兀者王駘,從之游者與仲尼相若〔1〕。常季問于仲尼曰〔2〕:“王駘,兀者也,從之游者與夫子中分魯〔3〕。立不教,坐不議〔4〕,虛而往,實而歸。固有不言之教,無形而心成者邪〔5〕?是何人也?”仲尼曰:“夫子,圣人也,丘也直后而未往耳〔6〕。丘將以為師,而況不若丘者乎!奚假魯國〔7〕,丘將引天下而與從之。”

常季曰:“彼兀者也,而王先生〔8〕,其與庸亦遠矣〔9〕。若然者,其用心也獨若之何〔10〕?”仲尼曰:“死生亦大矣,而不得與之變〔11〕,雖天地覆墜,亦將不與之遺〔12〕。審乎無假而不與物遷〔13〕,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14〕。”常季曰:“何謂也?”仲尼曰:“自其異者視之,肝膽楚越也;自其同者視之,萬物皆一也。夫若然者,且不知耳目之所宜〔15〕,而游心乎德之和〔16〕。物視其所一而不見其所喪,視喪其足猶遺土也?!?/p>

常季曰:“彼為己〔17〕,以其知得其心〔18〕,以其心得其常心〔19〕,物何為最之哉〔20〕?”仲尼曰:“人莫鑒于流水而鑒于止水〔21〕,唯止能止眾止。受命于地,唯松柏獨也,在冬夏青青;受命于天,唯堯、舜獨也正〔22〕。幸能正生〔23〕,以正眾生〔24〕。夫保始之征〔25〕,不懼之實〔26〕。勇士一人,雄入于九軍〔27〕。將求名而能自要者〔28〕,而猶若是,而況官天地〔29〕,府萬物〔30〕,直寓六骸〔31〕,象耳目〔32〕,一知之所知,而心未嘗死者乎〔33〕!彼且擇日而登假〔34〕,人則從是也〔35〕。彼且何肎以物為事乎〔36〕!”

【注釋】

〔1〕兀:斷去一足。王駘(tái):虛構的人物。從:跟從。游:游學,跟隨老師學習。相若:相等。

〔2〕常季:虛構的人物。

〔3〕中分魯:謂平分魯國的學生。

〔4〕立不教、坐不議:為平日對他的學生既不加教導,也不發議論。是一種互文的說法。

〔5〕無形:不見形跡。

〔6〕直:特,只。后:落后。

〔7〕奚假:豈止。

〔8〕彼:他,指王駘。王(wàn g):超過。先生:指孔子。

〔9〕庸:常人。

〔10〕用心:運用心智。

〔11〕之:指生死。

〔12〕覆:翻轉。墜:陷落。之:指天地。遺:墜落。

〔13〕審:確實,果然。無假:當為“無瑕”之誤。遷:變遷。

〔14〕命:主宰。化:變化。宗:即大道的宗本。

〔15〕宜:適宜。

〔16〕德:指道德。和:謂和諧玄同的境界。

〔17〕彼:指王駘。為己:修養自己。

〔18〕知:通“智”。

〔19〕常心:恒常不變之心,即死生不變、天地覆墜不遺之心。

〔20〕物:指人,即“從之游者”。最:尊崇。

〔21〕鑒:鏡子,這里用作動詞,照。止水:靜止的水。

〔22〕堯舜:原本只作“舜”,今據陳碧虛《莊子闕誤》所引張君房本補。

〔23〕正生:自正心性。

〔24〕正眾生:引導眾人自正心性。

〔25〕夫:句首發語詞,無義。保始:謂善保宗本。征:征驗。

〔26〕實:盛氣,氣概。

〔27〕雄入:勇敢地沖進。九軍:謂千軍萬馬。

〔28〕將:將士。自要:猶言“自好”,這里指求取功名。

〔29〕官:主宰。

〔30〕府:包藏。

〔31〕直:特,只。寓:寄。六骸:指頭、身、四肢。代指整個身軀。

〔32〕象:跡象,用作動詞,以耳目為跡象。

〔33〕心:指本真之心。死:喪失。

〔34〕擇日:指日。登假:登升,指乘云氣而升天。

〔35〕是:之,他。

〔36〕彼:指王駘。肎:也作“肯”。

【譯文】

魯國有一個被砍去一只腳的人名叫王駘,跟他學習的人同孔子的弟子人數相等。常季問孔子說:“王駘是一個被砍去一只腳的人,跟他學習的人和先生的弟子各占魯國的一半。他對學生站著不加教誨,坐著不發議論,跟他學習的人求見時腦袋空空,卻能充實而歸。難道真的有人不用言語進行教育,只是用誠心感化人而不借助于形跡的嗎?這是什么樣的人呢?”孔子說:“王駘是個圣人,我只是落在后面而沒來得及去求見。我將要拜他為師,何況不如我的人呢!豈止魯國人,我將引導全天下的人去跟他學習?!?/p>

常季說:“他是一個被砍去一只腳的人,而能超過先生,那他比平常人一定高出很多了。像他這樣的人,是如何運用心智的呢?”孔子說:“生死雖是大事,卻不會影響到自己的心境,即使天塌地陷,也不會與天地一起墜落。審視自己沒有瑕疵而不與外物一同遷移覆滅,主宰萬物的化育而守住大道的宗本不變?!背<菊f:“這是什么意思?”孔子說:“從事物的相異方面去觀察,肝和膽就好像楚國和越國那樣相距遙遠;從事物的相同方面去觀察,萬事萬物都是一樣的。像他這種人,無意弄清耳目聲色的適宜享受,而能使自己的心神悠游于道德的和諧境界中。只看到萬物是相同的,所以好像沒有察覺到自己的形體上欠缺什么,他把失去一條腿,看成是像隨手扔掉一塊泥巴一樣?!?/p>

常季說:“王駘只是重視修養自己,運用他的智力去修治他的心靈,然后再進一步去求得他的常心,人們為什么這樣尊崇他呢?”孔子說:“人們不能在流水中照到自己,而只能從靜止的水中照到自己,只有靜止的水才能留住求照者。樹木受命于地而生,只有松柏稟受自然之正氣,保持四季常青;人們受命于天,只有堯、舜能獨得天之正氣。堯、舜幸而能自正心性,所以能夠引導眾人自正心性。善保宗本的人一定有特征,就像是勇敢的人具有無所畏懼的氣概一樣。勇敢的武士單槍匹馬,也敢沖進千軍萬馬之中。將士決心求取功名的,尚且能這樣忘掉生死的念頭,何況是主宰天地,包藏萬物,只是以六骸為自己的寄托之具,把耳目等器官看作跡象,視萬物為一致,而且沒有喪失本真之心的人呢!王駘將指日登升而與玄道冥合為一,人們都樂意歸依他。他哪里肯把引導弟子當一回事呢!”

申徒嘉〔1〕,兀者也,而與鄭子產同師于伯昏無人〔2〕。子產謂申徒嘉曰:“我先出則子止〔3〕,子先出則我止?!逼涿魅眨峙c合堂同席而坐〔4〕。子產謂申徒嘉曰:“我先出則子止,子先出則我止。今我將出,子可以止乎,其未邪〔5〕?且子見執政而不違〔6〕,子齊執政乎〔7〕?”申徒嘉曰:“先生之門,固有執政焉如此哉〔8〕?子而說子之執政而后人者也〔9〕?聞之曰:‘鑒明則塵垢不止〔10〕,止則不明也。久與賢人處,則無過?!褡又〈笳?span id="akbwjpx" class="super">〔11〕,先生也,而猶出言若是,不亦過乎〔12〕!”

子產曰:“子既若是矣,猶與堯爭善〔13〕。計子之德,不足以自反邪〔14〕?”申徒嘉曰:“自狀其過〔15〕,以不當亡者眾〔16〕;不狀其過,以不當存者寡。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游于羿之彀中〔17〕,中央者,中地也〔18〕,然而不中者,命也。人以其全足笑吾不全足者多矣,我怫然而怒〔19〕;而適先生之所〔20〕,則廢然而反〔21〕。不知先生之洗我以善邪〔22〕?吾與夫子游十九年矣,而未嘗知吾兀者也。今子與我游于形骸之內〔23〕,而子索我于形骸之外〔24〕,不亦過乎!”子產蹴然改容更貌曰〔25〕:“子無乃稱〔26〕!”

【注釋】

〔1〕申徒嘉:姓申徒,名嘉,鄭國賢人。

〔2〕子產:姓公孫,名僑,字子產,鄭國賢相。師:師從。伯昏無人:虛構的人物。

〔3〕子:你。止:留步。

〔4〕合堂:同室。

〔5〕其:抑或。

〔6〕執政:猶言“貴官”。這是子產的自稱。違:回避。

〔7〕齊:等同,平起平坐。

〔8〕先生:指伯昏無人。門:門下。固:通“胡”,為何。

〔9〕說:通“悅”。后:看不起人。

〔10〕鑒:鏡子。不止:不存。

〔11〕取大:謂求取于人以自廣其德。

〔12〕過:錯誤。

〔13〕若是:指其形殘而言。堯:子產自比。

〔14〕計:估計,打量。自反:自我反省。

〔15〕狀:申辯。

〔16〕以:認為。亡:指遭受刖足之刑等。

〔17〕羿:堯時的射箭能手。彀(gòu)中:箭矢所能達到的范圍。比喻刑網。

〔18〕中(zhòn g)地:箭鋒所及之地。比喻觸及刑罰的禁區。

〔19〕怫(bó)然:臉上變色的樣子。怫,通“勃”。

〔20〕適:來到。所:處所。

〔21〕廢然:怒氣消失的樣子。反:通“返”,返于常性。

〔22〕洗:洗滌,即教育。善:善道。

〔23〕形骸之內:指德。

〔24〕索:取,求。形骸之外:指形貌。

〔25〕蹴(cù)然:站立不安的樣子。改容更貌:謂變了臉色。

〔26〕無:不要。乃:如此。稱:稱說。

【譯文】

申徒嘉是一個被砍去一只腳的人,和鄭國的子產一起拜伯昏無人為師。子產對申徒嘉說:“我若先出去你就留下,你若先出去我就留下?!钡搅说诙欤晖郊斡峙c子產同室同席坐在一起。子產對申徒嘉說:“我若先出去你就留下,你若先出去我就留下?,F在我將要出去,你可以留下呢,還是不能留下呢?況且你看見我這個執政的國相而不回避,你想跟我平起平坐嗎?”申徒嘉說:“先生的門下,難道還有這般自恃官位的人嗎?你是得意你的官位而看不起別人嗎?我聽過這樣的話:‘鏡子要明亮就不讓灰塵留在上面,落上灰塵就不會明亮了。常和賢人在一起,就不會有過錯了?!F在你求取的是伯昏先生的大道,卻還說出這樣的話,不是錯誤的嗎?”

子產說:“你已經是形殘斷足的人了,還要與堯爭高低。估量一下你的德行,還不足以使你自我反省嗎?”申徒嘉說:“在犯法之后為自己的過錯申辯,以為不應當遭受殘形之刑的人很多;不為自己的過錯申辯,認為應當受到殘形之刑的人卻很少。知道事情的無可奈何而能安下心來接受命運的安排,只有有道德的人才能做到這點。走進后羿的箭矢所能射中的范圍內,正當中的地方,是箭鋒能射中之地,然而也有僥幸不被射中的,那是天命。依仗兩腳完全而譏笑我一只腳的人很多,我聽了后勃然大怒;當我來到先生這里,就怒氣全消并恢復了自然的常性。這不是先生在用善道來洗滌我的心中之累嗎?我跟隨先生學習了十九年,并不曾感覺我是個被砍去一只腳的人。現在你和我以德相交,而你卻要以形貌要求我,不是十分錯誤的嗎?”子產慚愧不安地改變了態度,說:“你不要這樣說了!”

魯有兀者叔山無趾〔1〕,踵見仲尼〔2〕。仲尼曰:“子不謹,前既犯患若是矣〔3〕。雖今來,何及矣!”無趾曰:“吾唯不知務而輕用吾身〔4〕,吾是以亡足。今吾來也,猶有尊足者存〔5〕,吾是以務全之也〔6〕。夫天無不覆,地無不載,吾以夫子為天地,安知夫子之猶若是也〔7〕!”孔子曰:“丘則陋矣〔8〕。夫子胡不入乎?請講以所聞?!?/p>

無趾出〔9〕??鬃釉唬骸暗茏用阒?span id="ijczcis" class="super">〔10〕!夫無趾,兀者也,猶務學以復補前行之惡,而況全德之人乎〔11〕!”

無趾語老聃曰:“孔丘之于至人,其未邪?彼何賓賓以學子為〔12〕?彼且蘄以諔詭幻怪之名聞〔13〕,不知至人之以是為己桎梏邪〔14〕?”老聃曰:“胡不直使彼以死生為一條〔15〕,以可不可為一貫者〔16〕,解其桎梏,其可乎?”無趾曰:“天刑之〔17〕,安可解!”

【注釋】

〔1〕叔山無趾:虛構的人物。

〔2〕踵見:用腳跟行走去求見。踵,腳后跟。

〔3〕謹:小心謹慎。犯患:犯法遭禍。

〔4〕唯:只是。務:時務。

〔5〕尊足者:即“尊于足者”,比足還要貴重的東西,指自然德性。

〔6〕務:致力。之:指自然德性。

〔7〕安:怎么。若是:謂拘于形骸之見。

〔8〕陋:見識淺陋。

〔9〕出:從室內走出。

〔10〕勉之:努力。

〔11〕全德之人:謂形體完全的人。

〔12〕彼:指孔子。賓賓:頻頻。子:指老聃。

〔13〕蘄(qí):求。諔(chù)詭幻怪:奇異怪誕。

〔14〕是:指“名聞”。桎梏(gù):鐐銬。在腳上的叫桎,在手上的叫梏。

〔15〕一條:指齊一,與“一貫”同義。

〔16〕可不可:謂是非。

〔17〕刑:處罰。

【譯文】

魯國有一個被砍去腳趾的人叫作叔山無趾,他用腳后跟行走去見孔子。孔子說:“你不謹慎,以前曾犯法而遭受像這樣的刑罰?,F在雖來求救,怎么來得及挽救呢?”無趾說:“我只是因不識時務而輕率地對待自身,所以才失去了腳趾?,F在我來這里,還有比腳更貴重的東西存在,因此我想竭力保全它。天是沒有什么不覆蓋的,地是沒有什么不載托的,我把先生看成是天地,哪里知道先生仍然拘于形骸之見呢!”孔子說:“我實在是見識淺陋。先生為什么不進來呢?請用你所聽聞的來指教我?!?/p>

無趾同孔子談話后,從室內出來。孔子說:“弟子們,要努力?。o趾是一個被砍去腳趾的人,還要努力學習以彌補以前所犯的過錯,何況是形體完全的人呢!”

無趾對老子說:“孔子對于至人的境界,大概還沒有達到吧?他為什么常常來請求您指教呢?他還在追求用奇異怪誕的聲名傳聞天下,卻不知道至人把這些看成是束縛自己的鐐銬呢!”老子說:“為什么不使他齊一生死,混同是非,解除他的桎梏,這樣也可以吧?”無趾說:“孔子天生根器如此,哪里可以解除呢!”

魯哀公問于仲尼曰:“衛有惡人焉〔1〕,曰哀駘它〔2〕。丈夫與之處者〔3〕,思而不能去也;婦人見之,請于父母曰‘與為人妻,寧為夫子妾’者〔4〕,十數而未止也。未嘗有聞其唱者也,常和人而已矣〔5〕。無君人之位以濟乎人之死〔6〕,無聚祿以望人之腹〔7〕。又以惡駭天下〔8〕,和而不唱,知不出乎四域〔9〕,且而雌雄合乎前〔10〕,是必有異乎人者也。寡人召而觀之,果以惡駭天下。與寡人處,不至以月數,而寡人有意乎其為人也;不至乎期年〔11〕,而寡人信之。國無宰〔12〕,寡人傳國焉〔13〕。悶然而后應〔14〕,氾而若辭〔15〕。寡人丑乎,卒授之國〔16〕。無幾何也〔17〕,去寡人而行〔18〕。寡人卹焉若有亡也〔19〕,若無與樂是國也〔20〕。是何人者也〔21〕?”

仲尼曰:“丘也嘗使于楚矣,適見子食于其死母者〔22〕,少焉眴若〔23〕,皆棄之而走。不見己焉爾〔24〕,不得類焉爾〔25〕。所愛其母者,非愛其形也,愛使其形者也。戰而死者,其人之葬也不以翣資〔26〕;刖者之屨〔27〕,無為愛之,皆無其本矣〔28〕。為天子之諸御〔29〕,不爪翦〔30〕,不穿耳〔31〕;取妻者止于外〔32〕,不得復使〔33〕。形全猶足以為爾〔34〕,而況全德之人乎〔35〕!今哀駘它,未言而信〔36〕,無功而親〔37〕,使人授己國,唯恐其不受也,是必才全而德不形者也〔38〕?!?/p>

哀公曰:“何謂才全?”仲尼曰:“死生、存亡、窮達、貧富、賢與不肖、毀譽、饑渴、寒暑,是事之變〔39〕,命之行也〔40〕,日夜相代乎前〔41〕,而知不能規乎其始者也〔42〕。故不足以滑和〔43〕,不可入于靈府〔44〕。使之和、豫、通而不失于兌〔45〕,使日夜無郤而與物為春〔46〕,是接而生時于心者也〔47〕。是之謂才全?!?/p>

“何謂德不形?”曰:“平者,水停之盛也〔48〕。其可以為法也,內保之而外不蕩也〔49〕。德者,成和之修也〔50〕。德不形者,物不能離也?!?/p>

哀公異日以告閔子曰〔51〕:“始也吾以南面而君天下,執民之紀而憂其死〔52〕,吾自以為至通矣〔53〕。今吾聞至人之言,恐吾無其實〔54〕,輕用吾身而亡其國。吾與孔丘,非君臣也,德友而已矣〔55〕。”

【注釋】

〔1〕惡人:指形貌丑陋的人。

〔2〕哀駘它:虛構的人物。

〔3〕丈夫:指男人。處(chǔ):相處。

〔4〕請:請求。與:與其。寧:寧愿。夫子:指哀駘它。

〔5〕唱:誘引倡導。和人:隨和他人。

〔6〕濟:拯救。

〔7〕聚:積蓄。祿:俸祿。望:猶“月望”之“望”,引申為飽滿。

〔8〕駭:驚嚇。

〔9〕四域:四方,或謂天下。

〔10〕雌雄:指婦人、男人。合:會和,聚集。

〔11〕期年:周年。

〔12〕宰:冢宰。

〔13〕傳國:委以國政。

〔14〕悶然:沒有知覺的樣子。

〔15〕氾:通“泛”,無所系念的樣子。若辭:好像有所推辭。

〔16〕丑:愧。卒:最終。授:授予。

〔17〕無幾何:沒有多久。

〔18〕去:離開。行:遠去。

〔19〕卹(x ù)焉:憂慮的樣子。亡:失。

〔20〕是國:此國,指魯國。

〔21〕是:此,指哀駘它。

〔22〕使:出使。適:恰。(tún)子:小豬。食:吸奶。死母:已經死了的母親。

〔23〕少焉:不多久。眴(shùn)若:驚視的樣子。

〔24〕焉爾:才如此。

〔25〕不得類:謂其母不像往昔。類,像。

〔26〕葬:埋葬。翣(shà):棺材飾物。資:給,送。

〔27〕刖(yuè):古代把腳砍掉的酷刑。屨(jù):鞋。

〔28〕本:指棺與足。

〔29〕諸御:宮妃。

〔30〕爪翦:剪指甲。翦,通“剪”。

〔31〕穿耳:穿耳眼。

〔32〕?。和ā叭ⅰ?。

〔33〕復使:再次役使。

〔34〕為爾:感人如此。

〔35〕全德之人:德性完備的人。

〔36〕未言而信:未曾倡言,卻得到信任。

〔37〕無功而親:沒有立功,卻得到魯侯的親近。

〔38〕才全:才性完備。德不形:內德不外露。

〔39〕事:事物。

〔40〕命:天命。

〔41〕相代:循環輪轉。

〔42〕知:通“智”。規:測度。

〔43〕滑和:擾亂和順的本性。

〔44〕靈府:精神的府庫,即心。

〔45〕和:和順。豫:愉悅。通:流通。兌:愉悅。

〔46〕郤:同“隙”,空隙,引申為間斷。與物為春:謂與萬物同游于春和之中。

〔47〕接:指與物境接觸。

〔48〕盛:極,至。

〔49〕保:保有。蕩:動蕩。

〔50〕成:保全。修:修養。

〔51〕異日:他日。閔子:孔子弟子,姓閔名損,字子騫。

〔52〕執民之紀:謂執掌行政綱紀。

〔53〕通:明于治道。

〔54〕至人:指孔丘。實:實德。

〔55〕德友:以德相交的朋友。

【譯文】

魯哀公問孔子說:“衛國有個形貌丑陋的人,名叫哀駘它。男人和他相處,思戀他而不愿離去;婦女見到他,就請求父母說‘與其做別人的妻子,寧愿做哀駘它的妾’,這樣的婦女已超過十人。從沒有聽說他倡導什么,只是常常隨和他人罷了。他沒有統治者的權位卻能拯救別人的危亡,沒有積蓄俸祿卻能使別人肚子飽滿。又因為他丑陋的形貌,使天下人見了都感到驚駭,只是附和他人而不倡導,見識沒有高出世間常人,然而男人、婦人都來親近,這樣的人一定有與一般人不同的地方。我召他來看,果然是形貌丑陋足以使天下的人都驚駭。他和我相處,不到一個月,我就覺得他有高出別人的地方;不到一年,我就信任他了。國家正缺少冢宰,我就要把國事委托給他。他漠然無睹,漫不經心而好像有所推辭。我自愧不如,終于把政權國事托付給他。沒有多久,他就離開我走了。我感到很憂慮,好像失掉了什么,好像在魯國再沒有一個人可以與我一起快樂了。他到底是什么樣的人呢?”

孔子說:“我曾經出使楚國,恰巧看見一群小豬在吸吮著死去母豬的乳汁,不一會就表現出驚視的樣子,都拋棄母豬逃走了。這是因為母豬看不到自己,不像活著的時候了??梢娦∝i愛自己的母親,并不是愛它的形骸,而是愛主宰其形骸的德性。戰死在疆場上的人,在給他們行葬時不用棺材飾物;斷腳的人的鞋子,就不值得愛了;這都是因為不存在棺材和腳那樣的根基了。做天子的宮妃,不剪指甲,不穿耳眼;普通的人娶了妻子,就不會被外界干擾,可以不再服役。保全形體的人尚且能夠讓人感動,更何況是德性完備的人!現在哀駘它未曾說話卻得到了人們的信任,沒有功勞而得到了魯侯的親近,讓別人把國事委任給他,還唯恐他不接受,那一定是才性完備而內德不外露的人。”

哀公說:“什么叫才性完備呢?”孔子說:“死生、存亡、窮達、貧富、賢與不肖、毀譽、饑渴、寒暑,這些都是事物的變化,天命的運行,它們日夜循環更替在人們的眼前,而人的智力并不能測度其由來。所以這些變化不能擾亂和順的本性,不能侵入純真的心靈。這就能夠使心靈安適順暢,而不失去愉悅之情,使這種心情能夠保持日夜不間斷,而與萬物同游于春和之中,這就使在與物境接觸時,只是客觀地反映它而不帶任何成心。這就叫作才性完備。”

“什么叫內德不外露呢?”孔子說:“平,是水極端靜止的狀態。它可以作為取法的標準,內部保持靜止而表面也不蕩漾。所謂道德的修養,就是保全中和之氣。所謂內德不外蕩,就是萬物自來親附而不離去?!?/p>

后有一天哀公告訴閔子說:“先前我以君主的地位去治理天下,執掌行政綱紀而憂慮百姓的死傷,我自以為是明于治道了?,F在我聽到了孔子的言論,就擔心我并沒有實德,只是輕率地花費自己的精力而使國家危亡。我和孔子,并不是君臣關系,而是以德相交的朋友了。”

闉跂支離無脤說衛靈公〔1〕,靈公說之〔2〕;而視全人,其脰肩肩〔3〕。甕盎大癭說齊桓公〔4〕,桓公說之;而視全人,其脰肩肩。

故德有所長,而形有所忘。人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此謂誠忘〔5〕。故圣人有所游,而知為孽〔6〕,約為膠〔7〕,德為接〔8〕,工為商〔9〕。圣人不謀,惡用知〔10〕?不斫〔11〕,惡用膠?無喪〔12〕,惡用德?不貨〔13〕,惡用商?四者,天鬻也〔14〕。天鬻者,天食也。既受食于天,又惡用人!有人之形,無人之情。有人之形,故群于人〔15〕;無人之情,故是非不得于身。眇乎小哉,所以屬于人也!謷乎大哉〔16〕,獨成其天!

【注釋】

〔1〕闉(yīn)跂支離無脤(chún):虛構的人物。闉跂,曲體而跂行。支離,肢體不全。脤,同“唇”。說(shuì):游說。

〔2〕說(yuè):同“悅”,喜歡。

〔3〕全人:形貌正常、完全的人。脰(dòu):頸。肩肩:細長的樣子。

〔4〕甕盎大癭(yǐng):虛構的人物。甕、盎,都是瓦器。癭,頸上的瘤子。

〔5〕誠:真,確實。

〔6〕知:同“智”,智慧。孽:妖孽,禍患。

〔7〕約:約束。這里指約束的禮義。

〔8〕德:施德于人。接:應接于人。

〔9〕工:技巧。

〔10〕惡用:哪里用得著。

〔11〕不斫:不求雕斫。

〔12〕無喪:沒有喪失。

〔13〕不貨:不求貨利。

〔14〕鬻(yù):養育。

〔15〕群于人:能與常人共處。

〔16〕眇:渺小。謷(áo):高大的樣子。

【譯文】

有一個跛腳、駝背、缺唇的人去游說衛靈公,衛靈公很喜歡他;而看到形體完整的人,就覺得脖頸太細長了。有一個頸上長著像甕盎大的瘤子的人去游說齊桓公,齊桓公很喜歡他;而看到形體完整的人,就覺得脖頸太細長了。

所以德性充實過人,形體上的丑陋就會被人遺忘。人們不遺忘他們所應當遺忘的形體,反而遺忘他們所不應當遺忘的德性,這才是真正的遺忘。因此圣人游心于虛,把智慧看作是產生妖孽的根源,把禮義的約束看作是對人心的禁錮,把布施德惠看作是收買人心的手段,把工巧看作是商賈的行徑。圣人不搞權謀,哪里用得著智慧?不求雕琢,哪里用得著禁錮?沒有喪失,哪里用得著施德?不求貨利,哪里用得著通商?這四種天德,是大自然養育成的。大自然的養育,就是天給予食物。既然是天給予食物,又哪里還用得著智、膠、德、商等人為的東西呢!圣人雖然具有常人的形貌,卻沒有世人那種偏好的情感。具有常人形貌,所以能與常人共處;沒有世人那種偏好的情感,所以是非不會擾亂他的身心。圣人渺小,是因為寄形貌于常人之中!圣人偉大,是因為能與天道同體!

惠子謂莊子曰:“人故無情乎〔1〕?”莊子曰:“然?!?/p>

惠子曰:“人而無情,何以謂之人?”莊子曰:“道與之貌〔2〕,天與之形,惡得不謂之人?”

惠子曰:“既謂之人,惡得無情?”莊子曰:“是非吾所謂情也。吾所謂無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惡內傷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3〕?!?/p>

惠子曰:“不益生,何以有其身?”莊子曰:“道與之貌,天與之形,無以好惡內傷其身。今子外乎子之神,勞乎子之精,倚樹而吟〔4〕,據槁梧而瞑〔5〕。天選子之形〔6〕,子以堅白鳴〔7〕?!?/p>

【注釋】

〔1〕故:原來,原本。

〔2〕與:賦予。

〔3〕因:因任。自然:指道、天所賦予的自然形貌和德性。益:增益。生:通“性”,德行。

〔4〕外:馳騖于外。勞:勞損。吟:謂惠子爭辯失敗后的嘆息之狀。

〔5〕據:倚靠。槁梧:干枯的梧桐樹。瞑:睡眠。

〔6〕選:授予。

〔7〕堅白:即堅白論,是戰國時名家的著名論題。詳見《齊物論》篇注。鳴:爭辯。

【譯文】

惠子對莊子說:“人原本就沒有情感嗎?”莊子說:“是這樣?!?/p>

惠子說:“人如果沒有情感,怎么能稱作人呢?”莊子說:“虛通之道給了人容貌,天然之理給了人形質,怎么不能稱作人呢?”

惠子說:“既然稱作人,怎么會沒有人的情感呢?”莊子說:“這不是我所說的情感。我所說的沒有情感,乃是說人不要讓好惡損害自己的身心,應該經常順任自然而不人為去增益形貌和德性?!?/p>

惠子說:“不去人為增益自然形貌和德性,怎么能夠保全自身呢?”莊子說:“虛通之道給了人容貌,天然之理給了人形質,不要讓好惡之情損害自己的身心?,F在你使自己的精神馳騖在外,使自己的精力勞困,倚著樹干而疲憊嘆息,靠著干枯的梧桐樹而疲怠睡眠。大自然授予你形體,你卻以堅白論爭辯不休。”

【評析】

《德充符》宗旨即莊子所說的“德有所長,而形有所忘”。莊子的心目中始終存在著一種理想人格,寄寓于實體上,便有了各式的至人、神人、圣人,這一點在《逍遙游》一篇中已得到闡述。但只停留于“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不食五谷,吸風飲露”,可能會使后人誤入緣飾外表的歧途,或者僅僅將內心的修養淪為外在的求食服藥。于是在《德充符》一篇中,莊子特意描繪出幾位形殘德全之士,以表達他對心靈完善、道德完美的極度重視。劉鳳苞點出了莊子如此為文的效果:“憑空撰出幾個形體不全之人,如傀儡登場,怪狀錯落,幾于以文為戲,卻都說得高不可攀,見解全超乎形骸之外?!w照顧‘德’字,卻處處借形體有虧之人著筆,追進一層,為全形者加倍策勵?!保ā赌先A雪心編》)

莊子文中常通過問答體來展開敘述,此篇亦然。從常季與仲尼對話中我們得以知曉一位“游心乎德之和”的至人王駘,他對于自身形體的殘損,對于死生,都不以為意,無心為師而弟子滿門。道德修行到了一定的程度,自然就不再束縛于外物,甚至不再束縛于自己的形體,此所謂以不變應萬變。

另一位兀者申徒嘉的心路歷程則是我們更易理解與接受的,尤其是他對子產的一番言論可稱作“醒世恒言”:“自狀其過,以不當亡者眾;不狀其過,以不當存者寡。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笔篱g紛紜的爭辯宣言在這樣的“至德”面前亦會黯然失色?;厥走^往歷程,誰不是把所有的錯視作“不得已而為之”,或是環境使然;同時,又把承受的苦難目為命運不公,哀嘆“天若有情天亦老”。

圣人孔子在本篇中不再成為楷模人物,他忽略了叔山無趾的自然德性,拘于形骸之見,被認為是“天刑”之人。無趾滿懷希望而來,卻敗興而歸:“夫天無不覆,地無不載,吾以夫子為天地,安知夫子之猶若是也!”儒家歷來重視個人修養,同時也限定了每個人在社會歷史上的地位、階層,他們不能像道家一般立在天地無私、眾生平等的高度看待世界,也許終究要為虛名所累。從來,忘利不難,忘名何艱!

《德充符》內最具個人魅力的應該屬“哀駘它”了,其丑之甚,當可與《巴黎圣母院》中的卡西莫多齊名,同為“驚世駭俗”之象。莊子甚至明言哀駘它“知不出乎四域”,可他卻贏得君臣百姓、幾乎舉國的青睞,不免使讀者平添追根溯源之心。至此,莊子才引出全篇正意,借孔子之口詮釋“才全而德不形”的含義。闉跂支離無脤也好,甕盎大癭也好,叫什么名字,外貌如何奇特,這已不是莊子關注之處,他們只展現著相同的道德。盡管莊子這一貴在德行的審美觀是建立在“忘形”“無情”基礎之上的,但它在美學史上無疑是一大貢獻,對后來的影響也是深遠而且多方面的。郭沫若說,由于莊子“絕對的精神超越乎相對的形體”這一幻想,“以后的神仙中人,便差不多都是奇形怪狀的寶貝。民間的傳說,繪畫上的形象,兩千多年來成為極陳腐的俗套,然而這發明權原來是屬于莊子的”(《十批判書》)。聞一多也認為:“如達摩是畫中有詩,文中也常有一種‘清丑入圖畫,視之如古銅古玉’的人物,都代表中國藝術中極高古、極純粹的境界。而文學中這種境界的開創者,則推莊子?!保ā豆诺湫铝x·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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