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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莊子譯注
  • (戰(zhàn)國)莊周著 方勇 劉濤譯注
  • 15868字
  • 2021-07-13 19:11:26

人間世

【題解】

人間世,即人間社會。如何能做到“涉亂世以自全”(王夫之語),這就是本篇所論述的主要問題。一般認(rèn)為,莊子消極避世,從本文即可發(fā)現(xiàn)莊子采取這種態(tài)度的原因。戰(zhàn)國中后期,諸侯野心勃勃,殘忍橫暴,陰險狡詐,動輒互相爭奪,互相殘殺,使整個社會成了一個血淋淋的角斗場。莊子認(rèn)為,生活在這樣的人世間,不僅不可能做到用之則行,想要做到舍之則藏都很難。要遠(yuǎn)害全身,就非得使用非常手段,泯滅矜才用己、求功求名之心,做到虛己順物,以不材為大材,以無用為大用不可。因此,就撰出“顏回請行”等六則寓言故事,從不同的角度,具體而生動地闡明了這一處世哲學(xué)。最后借接輿一歌,復(fù)又自續(xù)一曲,以深寄胸中無限辛酸之慨,并結(jié)住全文。

顏回見仲尼〔1〕,請行〔2〕。曰:“奚之〔3〕?”曰:“將之衛(wèi)〔4〕?!痹唬骸稗蔀檠桑俊痹唬骸盎芈勑l(wèi)君,其年壯,其行獨(dú),輕用其國〔5〕,而不見其過。輕用民死,死者以國量乎澤若蕉〔6〕,民其無如矣〔7〕!回嘗聞之夫子曰〔8〕:‘治國去之〔9〕,亂國就之〔10〕,醫(yī)門多疾。’愿以所聞思其則〔11〕,庶幾其國有瘳乎〔12〕!”

仲尼曰:“嘻,若殆往而刑耳〔13〕!夫道不欲雜,雜則多〔14〕,多則擾,擾則憂,憂而不救〔15〕。古之至人,先存諸己,而后存諸人。所存于己者未定,何暇至于暴人之所行〔16〕!且若亦知夫德之所蕩而知之所為出乎哉〔17〕?德蕩乎名,知出乎爭。名也者,相札也〔18〕;知也者,爭之器也〔19〕。二者兇器,非所以盡行也。且德厚信矼〔20〕,未達(dá)人氣〔21〕;名聞不爭,未達(dá)人心〔22〕。而強(qiáng)以仁義繩墨之言術(shù)暴人之前者〔23〕,是以人惡有其美也〔24〕,命之曰菑人〔25〕。菑人者,人必反菑之。若殆為人菑夫〔26〕!且茍為悅賢而惡不肖,惡用而求有以異〔27〕?若唯無詔〔28〕,王公必將乘人而斗其捷〔29〕。而目將熒之〔30〕,而色將平之〔31〕,口將營之〔32〕,容將形之〔33〕,心且成之。是以火救火,以水救水,名之曰益多。順始無窮,若殆以不信厚言〔34〕,必死于暴人之前矣!且昔者桀殺關(guān)龍逢〔35〕,紂殺王子比干〔36〕,是皆修其身,以下傴拊人之民〔37〕,以下拂其上者也〔38〕,故其君因其修以擠之〔39〕。是好名者也。昔者堯攻叢、枝、胥敖〔40〕,禹攻有扈〔41〕,國為虛厲,身為刑戮〔42〕。其用兵不止,其求實(shí)無已〔43〕,是皆求名實(shí)者也,而獨(dú)不聞之乎〔44〕?名實(shí)者,圣人之所不能勝也,而況若乎〔45〕?雖然,若必有以也〔46〕,嘗以語我來〔47〕!”

顏回曰:“端而虛〔48〕,勉而一〔49〕,則可乎?”曰:“惡〔50〕!惡可?夫以陽為充孔揚(yáng)〔51〕,采色不定〔52〕,常人之所不違〔53〕,因案人之所感〔54〕,以求容與其心〔55〕,名之曰日漸之德不成〔56〕,而況大德乎?將執(zhí)而不化〔57〕,外合而內(nèi)不訾〔58〕,其庸詎可乎〔59〕?”

“然則我內(nèi)直而外曲〔60〕,成而上比。內(nèi)直者,與天為徒。與天為徒者,知天子之與己〔61〕,皆天之所子〔62〕,而獨(dú)以己言蘄乎而人善之〔63〕,蘄乎而人不善之邪?若然者〔64〕,人謂之童子〔65〕,是之謂與天為徒。外曲者,與人之為徒也。擎跽曲拳〔66〕,人臣之禮也,人皆為之,吾敢不為邪?為人之所為者,人亦無疵焉〔67〕,是之謂與人為徒。成而上比者,與古為徒〔68〕。其言雖教,讁之實(shí)也〔69〕,古之有也,非吾有也。若然者,雖直而不病〔70〕,是之謂與古為徒。若是則可乎?”仲尼曰:“惡!惡可?大多政法而不諜〔71〕,雖固亦無罪,雖然,止是耳矣,夫胡可以及化〔72〕!猶師心者也〔73〕。”

顏回曰:“吾無以進(jìn)矣,敢問其方〔74〕?!敝倌嵩唬骸褒S,吾將語若〔75〕。有而為之,其易邪〔76〕?易之者,皞天不宜〔77〕?!?/p>

顏回曰:“回之家貧,唯不飲酒不茹葷者數(shù)月矣〔78〕。如此,則可以為齋乎?”曰:“是祭祀之齋,非心齋也〔79〕。”

回曰:“敢問心齋。”仲尼曰:“若一志〔80〕!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81〕。聽止于耳〔82〕,心止于符〔83〕。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p>

顏回曰:“回之未始得使〔84〕,實(shí)自回也;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可謂虛乎?”夫子曰:“盡矣!吾語若:若能入游其樊而無感其名〔85〕,入則鳴〔86〕,不入則止。無門無毒〔87〕,一宅而寓于不得已,則幾矣〔88〕。絕跡易,無行地難。為人使易以偽,為天使難以偽。聞以有翼飛者矣,未聞以無翼飛者也;聞以有知知者矣,未聞以無知知者也。瞻彼闋者〔89〕,虛室生白〔90〕,吉祥止止〔91〕。夫且不止,是之謂坐馳〔92〕。夫徇耳目內(nèi)通而外于心知〔93〕,鬼神將來舍〔94〕,而況人乎?是萬物之化也,禹、舜之所紐也〔95〕,伏戲、幾蘧之所行終〔96〕,而況散焉者乎〔97〕?”

【注釋】

〔1〕顏回:姓顏名回,字子淵,魯國人,孔子最得意的弟子。仲尼:孔子的字。

〔2〕請行:謂向他辭行。

〔3〕奚之:何往。奚,何。之,往。

〔4〕衛(wèi):春秋時的諸侯國,在今河南省境內(nèi)。

〔5〕獨(dú):專斷自用。輕用其國:輕率地處理國事。

〔6〕量:填滿。乎:于。蕉:草芥。

〔7〕無如:無處可歸。

〔8〕夫子:指孔子。

〔9〕去:離開,離去。

〔10〕就:趨從。

〔11〕則:法則,辦法。

〔12〕庶幾:大概,或許。瘳(chōu):病愈。

〔13〕譆:同“嘻”,表示悲痛。若:你。殆:恐怕。

〔14〕多:多事。

〔15〕不救:不可挽救。

〔16〕暴人:暴君,指衛(wèi)君。

〔17〕蕩:流蕩,喪失。知:通“智”,智慧。出:顯露。

〔18〕札:通“軋”,傾軋。

〔19〕器:工具。

〔20〕德厚:道德純厚。信矼(qiāng):謂誠意著實(shí)。矼,愨實(shí)。

〔21〕未達(dá):不了解。

〔22〕人心:指衛(wèi)君的心意。

〔23〕繩墨:法度,規(guī)范。術(shù):同“述”,陳述。暴人:指衛(wèi)君。

〔24〕惡(w ù):厭惡。有:賣弄。

〔25〕命:命名,稱作。菑(zāi):通“災(zāi)”,害。

〔26〕為:被。

〔27〕惡(wū):何。而:通“爾”,你。

〔28〕若:你。唯:只有。詔:進(jìn)諫。

〔29〕王公必將乘人而斗其捷:此句前省略了“詔則”二字。王公:指衛(wèi)君。斗其捷:施展他的捷辯。

〔30〕而:通“爾”,你。熒:?;?。

〔31〕色:面色。平:和順。

〔32〕營:營救。

〔33〕容:臉色,此處指卑恭投降之色。形:顯現(xiàn)。

〔34〕若:你。厚言:忠誠之言。

〔35〕昔者:從前。桀:夏朝最后一個國君,以暴虐著稱于世。關(guān)龍逢:姓關(guān),字龍逢,桀時賢臣,因竭誠忠諫而被斬首。

〔36〕紂:商朝亡國之君,亦以暴虐著稱。王子比干:紂王庶叔,因忠諫而被剖心。

〔37〕修:修飾。傴(yǔ)拊:曲身撫愛。

〔38〕拂:觸逆。

〔39〕擠:陷害。

〔40〕叢、枝、胥敖:皆為虛構(gòu)的小國之名。見《齊物論》篇“宗、膾、胥敖”注。

〔41〕有扈:小國名,在今陜西戶縣。

〔42〕虛:同“墟”,廢墟。厲:厲鬼。刑戮:受刑、被殺。

〔43〕實(shí):實(shí)利,指土地和財物。

〔44〕而:通“爾”,你。

〔45〕若:你。

〔46〕以:用來諫勸衛(wèi)君的辦法。

〔47〕嘗:試。語:告訴。來:語氣助詞。

〔48〕端:端正。虛:謙虛。

〔49〕勉:勤勉。一:專一。

〔50〕惡(wū):駁斥聲,猶“唉”。惡可:怎么可以呢。

〔51〕陽:剛猛之性。充:充滿??祝荷?。揚(yáng):顯揚(yáng)。

〔52〕采色:神采氣色。

〔53〕違:違逆。

〔54〕案:壓抑。

〔55〕容與:自快。

〔56〕日漸之德:指小德。漸,漸漸,一點(diǎn)兒。

〔57〕執(zhí):固執(zhí)。

〔58〕訾(zī):資取。

〔59〕庸詎:怎么。

〔60〕曲:委曲求全,即恭敬。

〔61〕天子:人君。

〔62〕子:動詞,生。

〔63〕而:表轉(zhuǎn)折。蘄:求。而人:別人。善:稱善。

〔64〕若然:像這樣。

〔65〕童子:天真純一、未失自然本性的人。

〔66〕擎:執(zhí)笏。跽:跪拜。曲拳:鞠躬。

〔67〕疵:毛病,用作動詞,認(rèn)為……是毛病。

〔68〕古:古人。

〔69〕教:教導(dǎo),教誨。讁(zhé):指責(zé)。

〔70〕?。褐笧?zāi)禍。

〔71〕大:也作“太”,可通。政法:正人之法。政,匡正。諜:妥當(dāng)。

〔72〕化:感化。

〔73〕師心:師從有為之心。

〔74〕敢:謙詞。方:方法。

〔75〕齋:即齋心。語若:告訴你。

〔76〕其:豈。

〔77〕皞(hào)天:自然。不宜:不合。

〔78〕茹葷:吃肉食。茹:吃。

〔79〕心齋:一種內(nèi)心齋戒,即心地平靜專一而無雜念。

〔80〕若一志:專一你的心志。若,你。

〔81〕氣:氣息。

〔82〕聽止于耳:當(dāng)作“耳止于聽”。

〔83〕符:合。

〔84〕得使:得到教誨。

〔85〕若:你。樊:藩籬,指衛(wèi)國境內(nèi)。

〔86〕入:接納。鳴:指勸諫。

〔87〕毒:藥味。

〔88〕一宅:安心于一,了無二念。幾:近。

〔89〕瞻:觀看。彼:眼前萬物。闋:空。

〔90〕室:指人心。

〔91〕止止:集于虛明之心。前面“止”是動詞,有“處、集”之意。后面“止”是名詞,指空明虛靜的心境。

〔92〕坐馳:謂形坐而心馳。

〔93〕徇:同“循”,順。

〔94〕舍:冥附。

〔95〕紐:樞紐,關(guān)鍵。

〔96〕伏戲:即伏羲。幾蘧(qú):傳說中的古代圣君。

〔97〕散焉者:指平庸的人。

【譯文】

顏回去拜見孔子,向他辭行??鬃訂枺骸暗侥睦锶ツ??”顏回說:“我將要到衛(wèi)國去?!笨鬃訂枺骸叭プ鍪裁词虑椋俊鳖伝卣f:“我聽說衛(wèi)國的國君,年壯氣盛,行事專斷自用,輕率地處理國事,卻看不見自己的過錯。好殘民命,國中死者相枕藉,好像蕉草填滿了大澤一般,人民無處可歸了!我曾聽先生說過:‘國家安定就可以離去,國家危亂就應(yīng)前往救扶,好像醫(yī)生門前有很多病人等待著就治?!蚁敫鶕?jù)先生所說的去想想救治衛(wèi)國的辦法,或許這個國家的百姓還可以免于疾苦吧!”

孔子說:“唉!你去了恐怕要遭受衛(wèi)君的刑戮??!學(xué)道應(yīng)當(dāng)專心壹志,而不可使心志雜亂,心雜就會多事,多事就會自擾,自擾就有憂患,有憂患就會不可救藥。古代的至人,先以道德充實(shí)自己,而后才去幫助別人。現(xiàn)在你自己的道德尚未充實(shí),哪有閑工夫去糾正暴君的行為!況且你知道道德喪失和智慧顯露的原因嗎?道德的喪失是由于好名,智慧的外露是由于好爭。名,只能成為人們互相傾軋的禍根;智,只能成為人們互相爭斗的工具。這二者都是兇惡的器具,不可以作為處世的正道。而且道德純厚、誠意著實(shí),但并不了解衛(wèi)君其人的意氣;不與世人爭奪美名令聞,而并不知曉衛(wèi)君的心意。如果你勉強(qiáng)用仁義法度的言論陳述于衛(wèi)君的面前,這是用別人的丑惡來顯示自己的美德,認(rèn)為你是在害他。害別人的,別人必定要反過來害你。你恐怕要被人家害了!況且假如衛(wèi)君喜歡賢臣而憎惡壞人,那么朝中賢人正多,又何用你去顯異于人呢?除非你不進(jìn)言,否則衛(wèi)君必將乘機(jī)抓住你的漏洞而施展他的巧辯。到那時,你會目眩眼花,面色和順,口舌自救不暇,卑恭之色現(xiàn)于臉面,內(nèi)心就會遷就衛(wèi)君的主張了。這就好像是用火來救火,用水來救水,只會增益其多。如果按照開始時的樣子不斷地諫諍下去,你恐怕雖有忠誠之言卻不被信用,那就必定要死在衛(wèi)君的面前了!從前夏桀殺關(guān)龍逢,殷紂殺王子比干,這都是因?yàn)樗麄冃揎椘渖?,以臣下的地位愛撫君主的民眾,違反君主的意志,所以君主才借他們的飾身好名而乘機(jī)殺害了他們。這就是追逐虛名的禍害。從前堯攻打叢、枝、胥敖,禹攻打有扈,使這些國家變成廢墟,百姓成為厲鬼,國君都被殺死。他們不斷用兵,貪圖實(shí)利不止,這都是追求虛名和實(shí)利的結(jié)果,你沒有聽說過這些事嗎?追求虛名實(shí)利的人,雖有圣人都不能感化他們,更何況你呢?雖然如此,你此去必有規(guī)勸暴君的辦法,且試著說給我聽聽!”

顏回說:“外形端正而內(nèi)心謙虛,行事勉力而心志專一,這樣可以嗎?”孔子說:“唉!怎么可以呢?衛(wèi)君剛猛之性充張于內(nèi)而彰揚(yáng)于外,神采氣色毫無定準(zhǔn),世人不敢違逆他,他卻壓抑了別人對自己的忠諫,來求得自己內(nèi)心的快適,這種人每天用小德漸漸感化他尚且不成,何況一時用大德來改變他呢?他必定固執(zhí)己見而不被感化,即使表面附和,內(nèi)心卻拒不納諫,你的方法怎么可以呢?”

顏回說:“那么我就內(nèi)心真誠而外表恭敬,援引成說而上比于古人。內(nèi)心真誠就是與自然為同類。與自然為同類,知道人君和自己,都是天生的,這樣,我哪里會去祈求人家稱贊我的話為善,又哪里會管人家的話為不善呢?像這樣,世人就會稱我為天真純一、未失自然本性的人。這就叫作與自然為同類。外表恭敬就是與世人為同類。執(zhí)笏跪拜和鞠躬,這是做人臣的禮節(jié),世人都這樣做,我敢不這樣做嗎?做一般人所做的事,世人就不會指責(zé)我了,這就叫作與世人為同類。援引成說而上比于古人,就是與古人為同類。所說的雖然是古人的教誨之言,其實(shí)是在諷責(zé)當(dāng)今人君的過失,這些教誨之言出于古人,并不是我虛造的。像這樣,雖然直言諷責(zé),卻不會招致禍害,這就叫作與古人為同類。這樣做可以嗎?”孔子說:“唉!怎么可以呢?你要糾正人家的方法太多,而又不妥當(dāng),這幾種方法固然不一定會得罪衛(wèi)君,但至多也只能免罪而已,怎么能夠感化他呢?這是因?yàn)槟愕姆椒ǘ际浅鲇谟袨橹牡木壒??!?/p>

顏回說:“我沒有更好的辦法了,請問先生有什么好的辦法?”孔子說:“你先須齋心,我再告訴你。有心去感化衛(wèi)君,哪里有這么容易的呢?如果認(rèn)為這樣做容易,便與自然之理相違背?!?/p>

顏回說:“我的家境貧寒,不飲酒、不吃肉食已經(jīng)有好幾個月了。像這樣,可以稱作齋戒嗎?”孔子說:“這僅夠得上祭祀之齋的要求,并不是‘心齋’。”

顏回說:“請問什么是‘心齋’?”孔子說:“專一你的心志,不要用耳朵去聽,而要用心靈去體會,不要用心靈去體會,而要用氣去感應(yīng)。耳朵的作用僅限于聽聞聲響而已,心的思慮僅能與外物相合而已。至于氣,乃是以虛空容納萬物的。真道唯聚于空明虛靜的心境,這就是心齋的妙義?!?/p>

顏回說:“我未受教誨之時,自以為有自己的存在;聽了‘心齋’之教以后,就完全忘掉了自己的存在。這樣可算是達(dá)到了空明虛靜的心境嗎?”孔子說:“達(dá)到了!我可以告訴你了:你入游衛(wèi)國,不可為虛名所動心,衛(wèi)君能接納你的話就說,不能接納你的話就不說。不開一門,不發(fā)一藥,處心于至一之道,必等到不得不說時再發(fā)話,這樣就差不多了。不走路是很容易的,走路要不留痕跡就難了。為人欲所驅(qū)使就容易作偽,唯任自然天理就難以作偽。只知道有翅膀而飛,卻不知道沒有翅膀而飛的;只知道用心智而能知,卻不知道不用心智而能知的。如把眼前萬物都看作空虛,就能使自己心境空明而發(fā)出純白的自然之光,吉祥就會集于虛明之心。如果心境不能空明虛靜,這就叫作形坐而心馳。使耳目等器官內(nèi)通于心而排除心智在外,鬼神也會來冥附,何況是人呢?這樣萬物都可以被感化,這是禹、舜處世應(yīng)物的關(guān)鍵,也是伏戲、幾蘧始終不忘的御世原則,更何況平庸之輩呢?”

葉公子高將使于齊〔1〕,問于仲尼曰:“王使諸梁也甚重〔2〕,齊之待使者,蓋將甚敬而不急〔3〕。匹夫猶未可動〔4〕,而況諸侯乎!吾甚栗之〔5〕。子常語諸梁也曰〔6〕:‘凡事若小若大,寡不道以懽成〔7〕。事若不成,則必有人道之患;事若成,則必有陰陽之患〔8〕。若成若不成而后無患者,唯有德者能之?!崾骋矆?zhí)粗而不臧,爨無欲清之人〔9〕。今吾朝受命而夕飲冰,我其內(nèi)熱與!吾未至乎事之情〔10〕,而既有陰陽之患矣。事若不成,必有人道之患。是兩也〔11〕,為人臣者不足以任之,子其有以語我來〔12〕!”

仲尼曰:“天下有大戒二〔13〕:其一,命也〔14〕;其一,義也〔15〕。子之愛親,命也,不可解于心;臣之事君,義也,無適而非君也〔16〕,無所逃于天地之間〔17〕。是之謂大戒。是以夫事其親者,不擇地而安之,孝之至也;夫事其君者,不擇事而安之,忠之盛也;自事其心者,哀樂不易施乎前〔18〕,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至于悅生而惡死?夫子其行可矣!丘請復(fù)以所聞〔19〕:凡交〔20〕,近則必相靡以信〔21〕,遠(yuǎn)則必忠之以言,言必或傳之〔22〕。夫傳兩喜兩怒之言,天下之難者也。夫兩喜必多溢美之言〔23〕,兩怒必多溢惡之言〔24〕。凡溢之類妄〔25〕,妄則其信之也莫〔26〕,莫則傳言者殃。故法言曰〔27〕:‘傳其常情〔28〕,無傳其溢言,則幾乎全〔29〕?!乙郧啥妨φ撸己蹶?span id="eepes4e" class="super">〔30〕,常卒乎陰〔31〕,大至則多奇巧〔32〕;以禮飲酒者,始乎治〔33〕,常卒乎亂〔34〕,大至則多奇樂〔35〕。凡事亦然,始乎諒〔36〕,常卒乎鄙〔37〕;其作始也簡,其將畢也必巨〔38〕。夫言者,風(fēng)波也;行者,實(shí)喪也〔39〕。風(fēng)波易以動,實(shí)喪易以危。故忿設(shè)無由〔40〕,巧言偏辭。獸死不擇音,氣息茀然〔41〕,于是并生心厲〔42〕。剋核大至〔43〕,則必有不肖之心應(yīng)之〔44〕,而不知其然也。茍為不知其然也,孰知其所終!故法言曰:‘無遷令,無勸成〔45〕。’過度,益也〔46〕?!w令’‘勸成’,殆事〔47〕。美成在久,惡成不及改,可不慎與〔48〕!且夫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已以養(yǎng)中〔49〕,至矣。何作為報也?莫若為致命〔50〕,此其難者?!?/p>

【注釋】

〔1〕葉公子高:楚莊王玄孫,姓沈,名諸梁,字子高,被封于葉,僭號稱公。使:出使。

〔2〕王:楚王。重:重要的使命。

〔3〕敬:恭敬。不急:指遲遲不肯依允別人的請求。

〔4〕動:感化。

〔5〕栗:害怕。

〔6〕子:你,指孔子。語:告訴。

〔7〕若小若大:不管大小。寡:少。懽成:歡然成功。

〔8〕人道之患:指君主的懲罰。陰陽之患:指喜懼交戰(zhàn)于胸中導(dǎo)致疾病。

〔9〕臧:善,指美食厚味。爨(cuàn):司火之人。清:清涼。

〔10〕情:實(shí),指出使之事成行。

〔11〕是兩也:謂憂慮結(jié)于心,刑罰遭于外。

〔12〕任:承擔(dān),承受。子:你。來:語氣助詞,猶“咧”。

〔13〕大戒:不可逾越的大法。

〔14〕命:指受之于自然之天的性分。

〔15〕義:指人所應(yīng)盡的社會職責(zé)。

〔16〕適:往。

〔17〕無所逃:無可逃避。

〔18〕施:移動,改易。

〔19〕復(fù):再。

〔20〕交:國與國之間的交往。

〔21〕近:鄰近的國家。靡:順。信:信用。

〔22〕或:有人。

〔23〕溢美:夸獎過分。溢,滿溢。

〔24〕溢惡:指責(zé)過分。

〔25〕類:近似。妄:不真實(shí)。

〔26〕莫:疑惑。

〔27〕法言:格言。

〔28〕常情:真實(shí)無妄之言。

〔29〕幾:近。全:謂免禍全身。

〔30〕陽:謂喜。

〔31〕卒:結(jié)束。陰:謂怒。

〔32〕大至:過甚,甚至。大,通“太”。下同。奇巧:詭詐。

〔33〕治:謂依循規(guī)矩。

〔34〕亂:謂迷醉大亂。

〔35〕奇樂:狂樂狎侮。

〔36〕諒:誠信。

〔37〕鄙:欺詐。

〔38〕畢:結(jié)束。

〔39〕行:謂傳達(dá)語言。實(shí)喪:得失。

〔40〕忿:憤怒。設(shè):發(fā)作。

〔41〕茀(bó):勃然。

〔42〕心厲:傷人的惡念。

〔43〕剋核:苛求。大至:太過分。大,通“太”。

〔44〕不肖之心:即傷人的惡念。

〔45〕遷:改變。勸:勸勉。

〔46〕益:增益。

〔47〕殆:危險,用作動詞,使事情變危險變糟糕。

〔48〕慎:慎重、謹(jǐn)慎。與:通“歟”,表疑問語氣詞。

〔49〕中:指心性。

〔50〕致命:據(jù)實(shí)傳命。

【譯文】

葉公子高將要出使齊國,問孔子說:“楚王交給我極為重要的使命,齊國對待外國的使臣,表面上總是很恭敬,實(shí)際上卻遲遲不肯依允別人的請求。一般人尚且不易被感化,何況是諸侯呢!我感到很害怕。你曾經(jīng)跟我說過:‘凡事無論大小,很少有不依于大道而能歡然成功的。事情如果辦不成功,就必定有君主的懲罰;事情如果成功,就必定有喜懼交戰(zhàn)胸中而致疾病。無論是成功或不成功都不會遭到禍患的人,只有得道之人才能做到。’我平日的飲食極為粗淡而不求精美,所以廚工都不會因熱而思求清涼?,F(xiàn)在我早晨接受使命而晚上就要喝冰水,我大概是內(nèi)心焦灼了吧!我出使之事還未實(shí)際進(jìn)行,就已經(jīng)喜懼交戰(zhàn)胸中而致疾病了。事情如果再辦不成功,必定有君主的懲罰。這雙重禍患,做人臣的不能夠承受,請先生教我避免禍患的方法吧!”

孔子說:“天下有兩個不可逾越的大法:一個是受于自然之天的性分,一個是人所應(yīng)盡的社會職責(zé)。子女愛敬雙親,這就是自然的性分,系結(jié)于心而不可解除;人臣侍奉君主,這就是應(yīng)盡的社會職責(zé),無論到什么地方都不能沒有國君,在天地之間是無法逃避的。這就是所謂的不可逾越的大法。所以子女侍養(yǎng)雙親,無論環(huán)境如何都要讓他們安適,這就是孝心的最高體現(xiàn);人臣侍奉君主,無論去做何事都要順從他的心意,這就是忠心的最高表現(xiàn);自我調(diào)養(yǎng)心性,哀樂之境都不能影響到自己的情緒,知道事情無可奈何而能安心去做,這就是道德修養(yǎng)的最高境界。為人臣子的,本來就有不得已的事情,但只要盡力按照事情的實(shí)際去做而不顧自身,哪里會產(chǎn)生貪生怕死的念頭呢?你這樣去做就可以了!我再告訴你我所聽到的話:大凡國與國之間的交往,鄰近的國家就一定用信用去求順,遠(yuǎn)道的國家就一定用忠信去結(jié)信,語言必須有人傳達(dá)。傳達(dá)兩國君主喜怒的言辭,實(shí)在是天下最難的事。兩國君主喜悅,其言辭就一定會夸獎過分,兩國君主憤怒,其言辭就一定會指責(zé)過分。凡是過分的話就會接近于不真實(shí),不真實(shí)的話使人遲疑不信,疑惑則傳話的使臣就會遭殃了。所以格言說:‘傳達(dá)真實(shí)之言,不要傳達(dá)過分的言辭,那就差不多能夠免禍全身了?!┤缫约记山橇Φ?,起初以喜相邀,最后以怒相斗,甚至各出詭計而擊殺對方;以禮節(jié)飲酒的,起初依循規(guī)矩,最后迷醉大亂,甚至?xí)駱坊囊?。什么事情都是這樣,起初時彼此誠信,最后就互相欺詐;許多事情開始時只露出微兆,到最后就釀成了大禍。言語憑虛相生,有如風(fēng)波的忽起忽滅,不可捉摸;所以傳達(dá)言語時,就會有得有失。風(fēng)波容易波動,得失之間容易產(chǎn)生危險。所以憤怒的發(fā)作沒有其他的原因,只是因?yàn)榍裳云o的相欺。逼獸于死地,它就會發(fā)出怪叫之聲,其怒氣勃然發(fā)作,于是便產(chǎn)生了傷人的惡念。一個人做事太苛刻,別人就會起惡念來報復(fù)他,而他自己還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如果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那誰能知道將會產(chǎn)生什么樣的結(jié)果呢!所以格言說:‘不要改變所傳達(dá)的命令,不要勉強(qiáng)使事情成功?!^常度,就是私自增益?!淖兠睢畯?qiáng)求成功’,就足以把事情搞糟。成就美事需要很長的時間,做成壞事等到覺悟已悔改不及,可以不慎重嗎?順著萬物的自然之理而悠游我心,寄托于不得已而蓄養(yǎng)心性,這就達(dá)到理想的境界了。何必遷令勸成地去傳命呢?只需據(jù)實(shí)無偽就是了,這樣做已經(jīng)是很不容易了。”

顏闔將傅衛(wèi)靈公太子〔1〕,而問于蘧伯玉曰〔2〕:“有人于此〔3〕,其德天殺〔4〕。與之為無方,則危吾國〔5〕;與之為有方,則危吾身。其知適足以知人之過〔6〕,而不知其所以過。若然者,吾奈之何?”

蘧伯玉曰:“善哉問乎!戒之,慎之〔7〕,正女身也哉〔8〕!形莫若就〔9〕,心莫若和〔10〕。雖然,之二者有患〔11〕。就不欲入〔12〕,和不欲出〔13〕。形就而入,且為顛為滅,為崩為蹶〔14〕;心和而出,且為聲為名,為妖為孽〔15〕。彼且為嬰兒〔16〕,亦與之為嬰兒;彼且為無町畦〔17〕,亦與之為無町畦;彼且為無崖〔18〕,亦與之為無崖。達(dá)之,入于無疵〔19〕。汝不知夫螳蜋乎?怒其臂以當(dāng)車轍〔20〕,不知其不勝任也,是其才之美者也〔21〕。戒之,慎之!積伐而美者以犯之〔22〕,幾矣〔23〕!汝不知夫養(yǎng)虎者乎?不敢以生物與之〔24〕,為其殺之之怒也;不敢以全物與之〔25〕,為其決之之怒也〔26〕;時其饑飽〔27〕,達(dá)其怒心〔28〕?;⒅c人異類,而媚養(yǎng)己者,順也。故其殺者〔29〕,逆也。夫愛馬者,以筐盛矢〔30〕,以蜃盛溺〔31〕。適有蚊虻仆緣〔32〕,而拊之不時〔33〕,則缺銜毀首碎胸〔34〕。意有所至,而愛有所亡〔35〕,可不慎邪!”

【注釋】

〔1〕顏闔:姓顏,名闔,魯國賢人。傅:做師傅。衛(wèi)靈公太子:指蒯聵。

〔2〕蘧伯玉:姓蘧,名瑗,字伯玉,衛(wèi)國賢大夫。

〔3〕人:指太子蒯聵。

〔4〕天殺:天性刻薄。

〔5〕方:規(guī)矩,法度。危:危及。

〔6〕其知:他的智慧。知,通“智”。適:恰。過:過失。

〔7〕戒:警戒。慎:謹(jǐn)慎。

〔8〕女:通“汝”,你。

〔9〕就:隨順。

〔10〕和:調(diào)和。

〔11〕之:此。二者:指“就”與“和”。

〔12〕入:謂茍同。

〔13〕出:謂顯己之長。

〔14〕顛:顛覆,失敗。滅:毀滅。崩:敗壞。蹶:絆倒。

〔15〕妖孽:謂禍患。

〔16〕且:將。嬰兒:比喻無知。

〔17〕町畦(tǐng qí):田界,可引申為檢束。

〔18〕無崖:無崖岸,可引申為放蕩不拘。

〔19〕達(dá):暢達(dá),謂順其心意。疵:小病,可引申為過失。

〔20〕怒:通“努”,奮舉。當(dāng):抵擋。轍:車輪碾過的痕跡,此處引申為車輪。

〔21〕是:自是,自負(fù)。

〔22〕積:經(jīng)常。伐:夸耀。而:通“爾”,你。犯:觸犯。

〔23〕幾:危殆。

〔24〕生物:活的動物。與之:給它吃。

〔25〕全物:整個動物。

〔26〕決:撕裂。

〔27〕時:通“伺”,伺候。

〔28〕達(dá):順導(dǎo)。

〔29〕殺:謂搏噬人。

〔30〕盛(chéng):裝。矢:通“屎”,馬糞。

〔31〕蜃(shèn):一種以貝殼作裝飾的器皿。溺:馬尿。

〔32〕適:恰。仆緣:附緣于馬體。仆,附。

〔33〕拊:拍打。不時:時機(jī)不對。

〔34〕缺銜:決裂銜勒。毀首碎胸:謂人遭蹄踢,毀首碎胸。

〔35〕亡:忘,忘掉。

【譯文】

顏闔將要去做衛(wèi)靈公太子蒯聵的師傅,他問蘧伯玉說:“現(xiàn)在有一個人,其天性刻薄。若依隨他而不依法度規(guī)矩,就必定要危及我國;若以法度繩墨之言規(guī)諫他,就必定首先危及我身。他的智力足以看到別人的過失,而不能看到自己的過失。像這樣的情形,我怎么辦呢?”

蘧伯玉說:“你問得很好!要警戒,要謹(jǐn)慎,先端正你自己!外表應(yīng)現(xiàn)出恭敬隨順之態(tài),內(nèi)心應(yīng)存有調(diào)和誘導(dǎo)之意。雖然如此,這二者仍避免不了禍患。外表雖然隨順?biāo)荒芘c他茍同,內(nèi)心雖然調(diào)和誘導(dǎo)他而不能故顯己美。外表隨順太過分,將會與之同流合污而使自己覆敗毀滅,崩壞蹶倒;內(nèi)心調(diào)和誘導(dǎo)太顯露,他以為你在爭聲名,所以必將招致禍患。他如果像嬰兒那樣無知,你也和他一樣像嬰兒那樣無知;他如果沒有界限的約束,你也和他一樣沒有界限的約束;他如果放蕩不拘,你也和他一樣放蕩不拘。順著他的心意,漸漸地把他引導(dǎo)到?jīng)]有過失的境界。你不知道那螳螂嗎?奮力舉起臂膀去抵擋車輪的前進(jìn),它不知道自己不能勝任,這是因?yàn)榘炎约旱谋绢I(lǐng)看得太大的緣故。要警戒,要謹(jǐn)慎!常常稱贊你自己的美才去觸犯暴君的顏面,那就危險了!你不知道養(yǎng)虎的人嗎?他不敢把活的生物給虎吃,因?yàn)榕滤诓珰⒒钗飼r引發(fā)兇殘的天性;不敢把整個動物給虎吃,因?yàn)榕滤谒毫褎游飼r引發(fā)兇殘的天性;知道它的饑飽而伺候,順著它的喜怒之情去疏導(dǎo)。虎和人不同類,而它對養(yǎng)己者產(chǎn)生媚愛之意,是由于順其情性的緣故;所以它要傷害人,是因?yàn)檫`逆了它的情性。那愛馬的人,用竹筐接馬糞,用大蛤殼接馬尿。偶爾有蚊虻叮在馬身上,而拍打得出其不意,馬就會咬斷銜勒,使人遭蹄踢而毀首碎胸。愛馬之意有所至極,馬反而會忘掉你的愛意,這可以不謹(jǐn)慎嗎?”

匠石之齊〔1〕,至于曲轅〔2〕,見櫟社樹〔3〕。其大蔽數(shù)千牛〔4〕,絜之百圍〔5〕;其高臨山,十仞而后有枝〔6〕;其可以為舟者,旁十?dāng)?shù)〔7〕。觀者如市,匠伯不顧〔8〕,遂行不輟〔9〕。弟子厭觀之〔10〕,走及匠石〔11〕,曰:“自吾執(zhí)斧斤以隨夫子,未嘗見材如此其美也。先生不肯視,行不輟,何邪?”曰:“已矣〔12〕,勿言之矣!散木也〔13〕,以為舟則沉,以為棺槨則速腐〔14〕,以為器則速毀,以為門戶則液〔15〕,以為柱則蠹〔16〕,是不材之木也。無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壽?!?/p>

匠石歸,櫟社見夢曰〔17〕:“女將惡乎比予哉〔18〕?若將比予于文木邪〔19〕?夫柤梨橘柚果蓏之屬〔20〕,實(shí)熟則剝〔21〕,剝則辱〔22〕;大枝折,小枝泄〔23〕。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故不終其天年而中道夭〔24〕,自掊擊于世俗者也〔25〕。物莫不若是。且予求無所可用久矣,幾死〔26〕,乃今得之,為予大用。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邪?且也若與予也皆物也,奈何哉其相物也〔27〕?而幾死之散人〔28〕,又惡知散木!”

匠石覺而診其夢〔29〕。弟子曰:“趣取無用〔30〕,則為社何邪?”曰:“密!若無言〔31〕!彼亦直寄焉〔32〕,以為不知己者詬厲也〔33〕。不為社者,且?guī)子恤搴?span id="abtpelv" class="super">〔34〕!且也彼其所保與眾異〔35〕,而以義譽(yù)之〔36〕,不亦遠(yuǎn)乎!”

【注釋】

〔1〕匠石:一個名叫石的木匠。之:往。

〔2〕曲轅:地名。

〔3〕櫟(lì)社樹:社中的櫟樹。社,祭祀土地神的地方。

〔4〕蔽:遮蔽。

〔5〕絜(xié):張開兩臂度量樹身。圍:兩臂合抱為一圍。

〔6〕臨山:高出山頭。臨,俯瞰。仞:七尺為仞,一說八尺。

〔7〕旁:旁枝。

〔8〕匠伯:指匠石。因匠石為眾匠之長,故可稱為“匠伯”。

〔9〕輟:止。

〔10〕厭觀:飽看。

〔11〕走:跑。及:趕上。

〔12〕已矣:算了。已,止。

〔13〕散木:無用之木。

〔14〕棺:棺材。?。和夤住?/p>

〔15〕液(mán):脂液外滲。

〔16〕蠹:蟲蛀。

〔17〕見夢:托夢。

〔18〕女:汝,你。惡乎:什么。

〔19〕若:你。文木:紋理細(xì)密的有用之木。

〔20〕柤(zh?。杭瓷介?。果蓏(luǒ):在樹上生長的叫果,在地上生長的叫蓏。

〔21〕剝:遭受敲打。

〔22〕辱:被扭折。

〔23〕泄:被牽扭。

〔24〕中道夭:中途夭折。

〔25〕掊:打擊。

〔26〕幾:將近。

〔27〕相物:以散木視我。相,視。

〔28〕而:通“爾”,你。散人:無用之人。

〔29〕診:告。

〔30〕趣:通“趨”,趨向。

〔31〕密:猶言“別作聲”。若:你。

〔32〕彼:指櫟樹。直:特。

〔33〕為:被。詬厲:譏議。

〔34〕幾:近乎,差一點(diǎn)。翦:砍伐。

〔35〕保:謂保全生命之道。

〔36〕而:通“爾”,你。譽(yù):稱譽(yù)。

【譯文】

有個名叫石的木匠到齊國去,到了曲轅,看見了一棵長在社中的櫟樹。這棵樹大到可以遮蔽數(shù)千頭牛,張開兩臂量樹身有一百圍粗;樹干高到聳出山頂八丈以上才有分枝;可用來刳成獨(dú)木舟的旁枝,數(shù)以十計。觀看的人像趕集的一樣多,然而匠伯不看一眼,腳步不停地往前走。弟子把這樹飽看了一番,跑著趕上匠石,說:“自從我拿著斧頭跟隨先生以來,從沒有見過像這樣好的木材。先生不肯看一眼,走個不停,這是為什么呢?”匠石說:“算了,不要說它了!那是沒有用的散木,用來造船就會沉沒,用來做棺材很快就會腐爛,用來做器具很快就會毀壞,用來做門戶就會脂液外滲,用來做柱子就會蟲蛀,這是不能用作材料的樹木。正是因?yàn)樗鼪]有什么用處,所以能夠像這樣長壽?!?/p>

匠石回來后,社中的櫟樹托夢說:“你要用什么和我相比呢?你要把我和有用的樹木相比嗎?那山楂樹、梨樹、橘樹、柚子樹以及瓜果之類,果實(shí)成熟了就會遭受敲打,敲打就會被扭折;大枝被折斷,小枝被牽扭。這就是因?yàn)樗鼈冇杏貌藕嗔俗约旱囊簧?,所以不能享盡天年而中途夭折,這都是自己招來世俗者的打擊。世上的事物沒有不是這樣的。何況我尋求無用的境地已經(jīng)很久了,幾乎被庸人砍死,到現(xiàn)在仍能保全自己,正是以不材為我大用的緣故。假如我真的有用,我還能夠長得這么高大嗎?況且你和我都是天地間的一物,為什么你要視我為散木呢?你是將要死亡的無用之人,又怎么能知道無用之木呢!”

匠石醒后把夢告訴給了他的弟子。弟子說:“它既然意在求取無用,又何必要長在社中呢?”匠石說:“別作聲!你不要說了!櫟樹不過是特意寄跡于社中,以便招致眾人的無用之譏而保全自己罷了。假如使它不生在社中,早就被人砍為薪木燒了!況且櫟樹用來保全生命之道的方法與眾不同,用常理來稱譽(yù)它,不就相差太遠(yuǎn)了嗎!”

南伯子綦游乎商之丘〔1〕,見大木焉,有異〔2〕,結(jié)駟千乘,隱將芘其所藾〔3〕。子綦曰:“此何木也哉?此必有異材夫〔4〕!”仰而視其細(xì)枝,則拳曲而不可以為棟梁〔5〕;俯而見其大根〔6〕,則軸解而不可以為棺槨〔7〕;咶其葉〔8〕,則口爛而為傷;嗅之,則使人狂酲三日而不已〔9〕。子綦曰:“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于此其大也。嗟乎神人,以此不材!”

宋有荊氏者〔10〕,宜楸、柏、桑〔11〕。其拱把而上者〔12〕,求狙猴之杙者斬之〔13〕;三圍四圍,求高名之麗者斬之〔14〕;七圍八圍,貴人富商之家求椫傍者斬之〔15〕。故未終其天年而中道之夭于斧斤,此材之患也。故解之以牛之白顙者〔16〕,與豚之亢鼻者〔17〕,與人有痔病者,不可以適河〔18〕。此皆巫祝以知之矣〔19〕,所以為不祥也。此乃神人之所為大祥也。

【注釋】

〔1〕南伯子綦:即南郭子綦。見《齊物論》篇注。商之丘:即商丘,宋國都城,在今河南商丘市。

〔2〕有異:謂其高大異乎尋常。

〔3〕結(jié)駟千乘:千乘車馬連接在一起。芘:通“庇”,遮蔽。藾(lài):蔭。

〔4〕有:為,是。夫:嘆詞。

〔5〕拳曲:即卷曲。

〔6〕見:當(dāng)為“視”之誤。大根:指主干的下部。

〔7〕軸解:謂木紋旋散。

〔8〕咶(shì):舔。

〔9〕狂酲(chéng):大醉如狂。不已:不止。

〔10〕荊氏:地名。

〔11〕宜:適宜(種植)。楸(qiū):落葉喬木,材質(zhì)細(xì)密。

〔12〕拱把:兩手合握曰拱,一手所握曰把。

〔13〕狙猴:獼猴。杙(yì):小木樁。

〔14〕高名:高大。麗:通“欐”,棟梁。

〔15〕椫(shàn)傍:每邊以整塊板制成的棺材。

〔16〕解:祭祀之名。顙(sǎn g):額。

〔17〕豚:小豬??罕牵罕强咨戏??,仰。

〔18〕適河:投入河中祭神。

〔19〕巫祝:巫師。以:通“已”,已經(jīng)。

【譯文】

南伯子綦到商丘游玩,看見了一棵大樹,它的高大異乎尋常,即使連接千乘車馬,也將為枝葉之蔭所隱庇。子綦說:“這是什么樹呢?這一定是異乎尋常之材啊!”仰頭望它的細(xì)枝,卻是彎彎曲曲而不能做棟梁;低頭看主干的下部,卻是木紋旋散而不能做棺??;舔舔它的葉子,嘴巴就會潰爛而被傷害;聞聞它,就會使人大醉如狂,三天都醒不過來。子綦說:“這一定是不成材的樹木,所以才能長得這么高大。神人之所以神凝而常存,正是因?yàn)槠洳怀刹牡木壒恃?!?/p>

宋國有荊氏那么一個地方,適宜于種植楸、柏、桑之類的文木。長到一兩把粗以上的,就被尋求栓猴子的小木樁的人砍伐;三圍四圍粗的,就被尋求做高大棟梁的人砍伐;七圍八圍粗的,就被為富貴人家尋求整塊板制成棺材的人砍伐。所以不能享盡天年而中途被斧頭砍伐了,這就是有用之材招來的禍患。所以在解罪求福的祭祀中,白額頭的牛,鼻孔上翻的豬,以及有痔病的人,都不能投入河中祭神。這都是巫師已經(jīng)知道的了,認(rèn)為那是不吉祥的。但神人以不材能夠保身為最大的吉祥。

支離疏者〔1〕,頤隱于臍〔2〕,肩高于頂〔3〕,會撮指天〔4〕,五管在上〔5〕,兩髀為脅〔6〕。挫針治〔7〕,足以糊口;鼓播精〔8〕,足以食十人〔9〕。上征武士,則支離攘臂而游于其間〔10〕;上有大役,則支離以有常疾不受功〔11〕;上與病者粟〔12〕,則受三鐘與十束薪〔13〕。夫支離其形者,猶足以養(yǎng)其身,終其天年,又況支離其德者乎!

【注釋】

〔1〕支離疏:作者虛構(gòu)的人物。支離,指形體支離;疏,指智力不全。比喻其忘形去智。

〔2〕頤:面頰。隱:隱藏,此處謂支離疏由于彎腰駝背而臉與肚臍齊平。臍:肚臍。

〔3〕頂:頭頂。

〔4〕會撮:發(fā)髻。指天:朝天。因其佝僂低頭故發(fā)髻朝天。

〔5〕五管在上:五臟的穴位朝上。正常情況應(yīng)該朝后。

〔6〕兩髀為脅:謂大腿與脅靠到一起。髀(bì),大腿。

〔7〕挫針:縫衣服。挫,持。治(jiè):洗衣服。,臟舊衣服。

〔8〕鼓:簸,揚(yáng)米去糠。(cè):小簸箕。播精:播去粗糠而得精米。

〔9〕食:贍養(yǎng)。

〔10〕征:征召。攘臂:謂遨游自在的樣子。

〔11〕役:徭役。不受功:謂無須接受勞役之苦。

〔12〕與:給。

〔13〕鐘:六斛四斗為一鐘。束:捆。薪:柴草。

【譯文】

支離疏這個人,面頰與肚臍齊平,肩膀高過頭頂,腦后的發(fā)髻朝天,五臟的穴位隨背而向上,脅與大腿靠到一起。他替人家縫洗衣服,能夠糊口;揚(yáng)糠播米,足夠贍養(yǎng)十個人。國家征兵時,他捋袖揮臂而游于其間;國家有大的徭役時,他因?yàn)闅埣捕鵁o須接受勞役之苦;國家給貧病的人發(fā)放救濟(jì)的時候,他可以領(lǐng)到三鐘糧食和十捆柴草。形體殘缺不全的人,尚且能夠養(yǎng)活自身,享盡天年,更何況忘其德行的人呢!

孔子適楚〔1〕,楚狂接輿游其門曰〔2〕:“鳳兮鳳兮,何如德之衰也〔3〕!來世不可待〔4〕,往世不可追也〔5〕。天下有道,圣人成焉〔6〕;天下無道,圣人生焉〔7〕;方今之時,僅免刑焉〔8〕。福輕乎羽,莫之知載〔9〕;禍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10〕,臨人以德!殆乎殆乎,畫地而趨〔11〕!迷陽迷陽〔12〕,無傷吾行!吾行卻曲〔13〕,無傷吾足!”

山木自寇也〔14〕,膏火自煎也〔15〕。桂可食〔16〕,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無用之用也。

【注釋】

〔1〕適:往,到。

〔2〕接輿:楚國的隱士,姓陸,名通,字接輿。

〔3〕鳳兮鳳兮:這里用鳳鳥來嘲諷和比喻孔子。何如:如何,多么。衰:衰落。

〔4〕待:期待。

〔5〕追:追回。

〔6〕成:成就功業(yè)。

〔7〕生:茍全性命。

〔8〕方:當(dāng)。僅:很少。

〔9〕載:承受。

〔10〕已:停止。

〔11〕畫地:比喻愚者自拘。

〔12〕迷陽:一種多刺的草,常生路旁。

〔13〕卻:退卻。曲:拐彎而行。

〔14〕自寇:自招砍伐。

〔15〕膏:油脂。煎:煎熬,燃燒。

〔16〕桂:肉桂,其皮辛香,可供調(diào)味。

【譯文】

孔子到楚國去,楚國的狂士接輿來到孔子的館舍,唱道:“鳳啊,鳳啊,為什么懷著盛德到這衰敗的國家來呢!未來的社會是不可期待的,過去的社會是無法追回的。天下太平時,圣人就能成就自己的功業(yè);天下混亂時,圣人只能茍全性命;當(dāng)今這個時代,很少有人能夠免于刑戮。幸福比羽毛還要輕,卻不知道受用;禍患比大地還要厚重,卻不知道回避。算了吧!算了吧!不要在他人面前炫耀自己的德行。危險??!危險??!不要畫地為牢而拘守一隅。迷陽草啊!不要妨礙我行路。我走路時小心地退卻拐彎?。〔灰獋ξ业哪_?!?/p>

山上的樹木自己招來砍伐之禍,油脂燃的火熬干了自己。桂樹可供調(diào)味食用,所以砍伐它;漆樹可以用,所以割取它。人們都知道有用的用處,卻不知道無用的作用。

【評析】

儒家整體來說還是積極入世的。石門隱者評價孔子就是個知其不可而為之的人。大概在孔子之時,就有許多人認(rèn)為天下不可為,因而隱居避世了。石門隱者是一位,本文的接輿也是一位?!墩撜Z》中對接輿歌而過孔子曾有記載,與本文略微不同:“楚狂接輿歌而過孔子曰:‘鳳兮!鳳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已而,已而!今之從政者殆而!’孔子下,欲與之言。趨而辟之,不得與之言?!鼻f子將接輿之歌大幅擴(kuò)充,將一句簡單的感嘆變成了一首末世悲歌,他唱道:“方今之時,僅免刑焉!”此時的天下比無道還要糟糕,能保全自己免遭殺戮之禍都是困難的,因此他提出了一個特殊的看似荒謬的避世全身的方法:無用。

開篇借孔顏對話,引出心齋,指出要虛己以游世。顏回開始是典型的儒家性格,亂國就之,躍躍欲試。孔子卻告訴他此去如羊入虎口,殆往而刑。后世一些解莊者認(rèn)為莊子是孔門顏回一脈,因?yàn)槎诵愿?、思想傾向比較接近,在《莊子》中,連孔子有時都是被嘲笑譏諷的對象,而顏回卻都是正面形象,且莊子最重要的心法“心齋”和“坐忘”都跟顏回有關(guān)。其實(shí)我們不妨將本段的顏回看作莊子,將顏回的思想轉(zhuǎn)變看成莊子的思想歷程。沒有人天生就是隱士,孔子也感嘆“道不行乘桴浮于?!薄坝弥畡t行,舍之則藏”,行與藏的選擇根據(jù)的還是時局的好壞??鬃优c接輿、石門隱者、長沮、桀溺等人之間的差別也沒那么大,他們并不是一意孤行者??鬃訒r已是如此,到了戰(zhàn)國中期莊子生活的年代,更是每況愈下。我們且看顧炎武對春秋戰(zhàn)國差別的描述:“春秋時,猶尊禮重信,而七國則絕不言禮與信矣;春秋時,猶宗周王,而七國則絕不言王矣;春秋時,猶嚴(yán)祭祀,重聘享,而七國則無其事矣;春秋時,猶論宗姓氏族,而七國則無一言及之矣;春秋時,猶宴會賦詩,而七國則不聞矣;春秋時,猶有赴告策書,而七國則無有矣?!保ā度罩洝ぶ苣╋L(fēng)俗》)此時是真正的禮崩樂壞,天下大亂。

因此,莊子決意要隱居避世。楚王來聘莊子為相,莊子斷然不肯。他以廟堂犧牛作比,犧牛因?yàn)橛杏茫m然得到榮華,卻也犧牲了自己。在本篇中,則有山木、社樹的例子。莊子也不是一味地?zé)o用,他仍然做了漆園吏,和櫟社樹一樣,“彼亦直寄焉”,在有用、無用之間。

本篇末段云:“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鼻f子固然是撕開了生命殘酷的真相。但在一個正常的社會里,人們互惠互利,提供自己的價值,與其他人交換,從而使社會健康發(fā)展、欣欣向榮,本是平常不過的事,也是大家樂意去做的事。以此為基點(diǎn)反觀莊子思想,可知都是沉痛的亂世之言,不可當(dāng)作大常大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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