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逍遙游

【題解】

逍遙游,古作“消搖游”,意謂“閑放不拘,怡適自得”(陸德明《經典釋文》),本篇中“彷徨乎無為其側,逍遙乎寢臥其下”就近乎此種境界。莊子認為,要達到此種境界,須泯滅物、我之見,做到無己、無功、無名,與自然化而為一,然后才可以乘天地之正,御六氣之辯,“無所待”而游于無窮,在精神上獲得徹底解脫。文章以寓言興起,體現了莊子散文善用寓言的特色,大鵬圖南,氣勢恢宏,是中國文學史上的名篇,影響深遠。但大鵬仍有所待,并非逍遙的代表,只有至人、神人、圣人才是真正達到逍遙游境界的人。揭示旨意后,莊子又以三則故事詳細闡發之,然后戛然住筆。全文筆勢一路汪洋恣肆,有如天馬往來空中,不可遏止。這就是莊子散文的基本特色。

北冥有魚〔1〕,其名為鯤〔2〕。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鵀轼B,其名為鵬〔3〕。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4〕,其翼若垂天之云〔5〕。是鳥也,海運則將徙于南冥〔6〕。南冥者,天池也〔7〕。

《齊諧》者〔8〕,志怪者也〔9〕?!吨C》之言曰:“鵬之徙于南冥也,水擊三千里〔10〕,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11〕,去以六月息者也〔12〕?!币榜R也〔13〕,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14〕。天之蒼蒼〔15〕,其正色邪〔16〕,其遠而無所至極邪〔17〕?其視下也〔18〕,亦若是則已矣〔19〕。且夫水之積也不厚〔20〕,則其負大舟也無力〔21〕;覆杯水于坳堂之上〔22〕,則芥為之舟〔23〕;置杯焉則膠〔24〕,水淺而舟大也。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25〕。故九萬里則風斯在下矣〔26〕,而后乃今培風〔27〕;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閼者〔28〕,而后乃今將圖南〔29〕。蜩與學鳩笑之曰〔30〕:“我決起而飛〔31〕,搶榆枋〔32〕,時則不至〔33〕,而控于地而已矣〔34〕,奚以之九萬里而南為〔35〕?”適莽蒼者〔36〕,三飡而反〔37〕,腹猶果然〔38〕;適百里者,宿舂糧〔39〕;適千里者,三月聚糧。之二蟲〔40〕,又何知!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41〕。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42〕,蟪蛄不知春秋〔43〕,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靈者〔44〕,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上古有大椿者〔45〕,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而彭祖乃今以久特聞〔46〕,眾人匹之〔47〕,不亦悲乎?

湯之問棘也是已〔48〕:“窮發之北〔49〕,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魚焉,其廣數千里〔50〕,未有知其修者〔51〕,其名為鯤。有鳥焉,其名為鵬,背若太山〔52〕,翼若垂天之云,摶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里〔53〕,絕云氣〔54〕,負青天〔55〕,然后圖南,且適南冥也〔56〕。斥鴳笑之曰〔57〕:‘彼且奚適也?我騰躍而上,不過數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間,此亦飛之至也〔58〕,而彼且奚適也?’”此小大之辯也〔59〕。

故夫知效一官〔60〕,行比一鄉〔61〕,德合一君而征一國者〔62〕,其自視也〔63〕,亦若此矣〔64〕。而宋榮子猶然笑之〔65〕。且舉世而譽之而不加勸〔66〕,舉世非之而不加沮〔67〕,定乎內外之分,辯乎榮辱之境,斯已矣。彼其于世,未數數然也〔68〕。雖然,猶有未樹也。夫列子御風而行〔69〕,泠然善也〔70〕,旬有五日而后反〔71〕;彼于致福者〔72〕,未數數然也。此雖免乎行,猶有所待者也〔73〕。若夫乘天地之正〔74〕,而御六氣之辯〔75〕,以游無窮者〔76〕,彼且惡乎待哉!故曰:至人無己〔77〕,神人無功〔78〕,圣人無名〔79〕。

【注釋】

〔1〕北冥:北海。冥,通“溟”,指海。下文“南冥”同。

〔2〕鯤:小魚。這里借作大魚名,體現了《莊子》“謬悠”“荒唐”的特點。

〔3〕鵬:即古“鳳”字,大鳥名。

〔4〕怒:通“努”,奮力。

〔5〕垂天之云:謂鵬翼之大,有如天邊之云。垂,通“陲”,邊疆。

〔6〕海運:海動,即海水翻騰。

〔7〕天池:天然形成的大池。

〔8〕齊諧:書名,蓋出于齊國,故名《齊諧》。

〔9〕志怪:記載怪異的事物。

〔10〕水擊:擊水,拍水。這是寫鵬翼拍水而飛。

〔11〕摶:兼有拍、旋二義。扶搖:盤旋而上的暴風。扶搖即“飆”之切音,《月令》鄭注曰:“回風為飆?!?/p>

〔12〕去以六月息:謂大鵬憑借六月的海風而飛。去,離開。息,氣息,謂風。

〔13〕野馬:指浮游的水氣。

〔14〕息:氣息。

〔15〕蒼蒼:深藍色。

〔16〕邪:同“耶”,疑問語氣詞。

〔17〕其:抑或,還是。

〔18〕其:指大鵬。

〔19〕是:指人視天。則已矣:而已矣。

〔20〕厚:謂深。

〔21〕負:載。

〔22〕坳(ào)堂:室內低洼處。

〔23〕芥:小草。

〔24〕膠:粘著,猶言擱淺。

〔25〕大翼:指大鵬。

〔26〕斯:就。

〔27〕而后乃今:即“乃今而后”之倒文。培風:憑借風力。培,通“憑”。

〔28〕莫之夭閼:沒有阻礙。夭,折。閼(è),止。

〔29〕圖南:圖謀南飛。

〔30〕蜩(tiáo):蟬。學鳩:小斑鳩。學,通“鸴”。

〔31〕決(xuè)起:急起的樣子。

〔32〕搶:沖。榆:榆樹。枋(fāng):檀樹。

〔33〕則:或。

〔34〕控:投(司馬彪說),落。

〔35〕奚以……為:哪里用得著……呢!之:往,到。南:作動詞,向南飛。

〔36〕莽蒼:指郊野。

〔37〕三飡:此以三餐表示一天。飡,通“餐”。反:通“返”。

〔38〕果然:吃飽的樣子。

〔39〕宿舂糧:指要攜帶過一宿的糧食。

〔40〕之二蟲:指蜩與學鳩。之,這。

〔41〕年:年壽。

〔42〕朝菌:一種朝生暮死的蟲?;匏罚好吭碌牡谝惶鞛樗?,最末一天為晦。這里指平明與黑夜。

〔43〕蟪蛄:寒蟬,春生夏死,夏生秋死。

〔44〕冥靈:木名。

〔45〕椿:椿樹,傳說是神樹。

〔46〕彭祖:傳說為顓頊之玄孫,善養生,是得道者。特聞:獨聞于世。

〔47〕匹:比。

〔48〕棘:即夏革,商湯時賢大夫。棘,通“革”。

〔49〕窮發:指北極地帶草木不生的地方。

〔50〕廣:指魚背的寬度。

〔51〕修:長。

〔52〕太山:即泰山。太,通“泰”。

〔53〕羊角:羊角風,即旋風。

〔54〕絕:超越。

〔55〕負:倚靠。

〔56〕且:將,將要。

〔57〕斥鴳(yàn):生活在小澤中的雀鳥。斥,小澤。

〔58〕仞:八尺。一說為七尺。蓬蒿:均為低矮的植物。至:極,指最理想境界。

〔59〕辯:通“辨”,分,區別。

〔60〕效:勝任。

〔61〕比:適合,投合。

〔62〕征:信。

〔63〕其:指上述三種人。

〔64〕此:指蜩、鳩、斥鴳。

〔65〕宋榮子:戰國中期的思想家。猶然:嗤笑的樣子。

〔66〕勸:努力,勵勉。

〔67〕沮:沮喪,消極。

〔68〕斯已矣:猶言如此而已。數數然:營求急促的樣子。

〔69〕列子:即列御寇。御風:乘風。

〔70〕泠然:輕妙的樣子。

〔71〕有:通“又”。

〔72〕致:求。

〔73〕有所待:有所依賴。這里是說列子仍需依賴風而不能逍遙游。

〔74〕乘:順。正:法則,規律。

〔75〕御:順從。六氣:指陰、陽、風、雨、晦、明。

〔76〕無窮:無始無終之境,即大道。

〔77〕無己:即忘掉自己,與萬物化而為一。

〔78〕無功:謂無意求功于世間。

〔79〕無名:指無心汲汲于名位。至人、神人、圣人即是莊子理想中修養最高的人物。

【譯文】

北海有一條魚,它的名字叫作鯤。鯤的巨大,不知道有幾千里。變化成鳥,它的名字叫作鵬。大鵬的背,不知道有幾千里;奮起而飛時,它的翅膀就像天邊的云。這只鳥在海水翻騰激蕩的時候,就借勢遷徙到南海。南海是一個天然形成的大池。

《齊諧》是一部記載怪異事情的書。這部書中說:“鵬向南海遷徙時,擊水行至三千里遠,而后環繞著旋風上升到九萬里的高空,乘著六月的大風而飛去。”野馬般的游氣,飛揚的塵埃,都是被生物鼻孔里呼出的氣吹拂而飄動著。天色看上去蒼蒼茫茫,究竟是它真正的顏色呢?還是由于它無限高遠沒有邊際的緣故呢?大鵬朝下看,也不過是這樣的罷。水如果積聚得不深厚,那就沒有力量負載起大船。倒一杯水在堂前洼地上,那么放入小草就可當船,放上一只杯子就粘住不動了,這是水淺而“船”大的緣故。風的強度如果不大,那就無力負載起這巨大的翅膀。所以,鵬能飛上九萬里高空,依靠的是身下積聚得很厚的風啊,然后才開始憑借大風飛行;背靠青天而沒有什么東西可以阻礙它,然后才開始圖謀飛往南海。蜩和學鳩譏笑大鵬說:“我們急速起飛,向榆樹和枋樹沖去,有時飛不到樹上,那么落到地面上就是了,何必飛到九萬里的高空再向南海去呢?”如果到郊野去,只要帶三頓的糧食就可以,回來時肚子還飽飽的;到百里遠的地方去的,就要準備帶一宿的糧食;到千里遠的地方去的,就要預備三個月的糧食。這兩只小鳥又怎么知道呢?小智不能了解大智,壽命短的不能了解壽命長的。怎么知道是這樣的呢?朝菌不知晝夜交替,蟪蛄不知春秋季節的變化,這些都是短壽。楚國南方有一棵叫冥靈的樹,把五百年當作一個春季,五百年當作一個秋季;上古時代有一棵叫大椿的樹,把八千年當作一個春季,八千年當作一個秋季。然而只活了八百歲的彭祖,現在卻以特別長壽出名,眾人還都希望與他齊壽,不是太可悲了嗎?

湯問棘的話也是這樣的:“在草木不長的北方有一個大海,是天然形成的大池。那里有一條魚,它的寬度有幾千里,沒有人知道它有多長,它的名字叫鯤。那里有只鳥,它的名字叫鵬,鵬的背像泰山,翅膀像天邊的云,它環繞著強烈的旋風上升到九萬里高空,穿越云層,背靠青天,然后計劃朝南飛,到南海去。斥鴳譏笑大鵬說:‘它將飛到哪兒去呢?我騰躍起飛,不過飛到幾丈高就落下來了,在蓬蒿之間飛來飛去,這樣也就達到了飛翔中最得意的境界。而它還想飛到哪兒去呢?’”這就是小和大的區別。

有些人才智可以勝任一官半職,品行可以使一鄉的人都與他親近,德性可以投合一個國君的心意而能獲得一國人的信任,他們自鳴得意就好像斥鴳一樣,而宋榮子則不禁嗤笑他們。像宋榮子這樣的人,即便全社會都夸贊他,他也不會受到激勵;全社會都非議他,他也不會沮喪。他能認定自我和外物的區別,辨別光榮和恥辱的界限,但他也僅能做到這樣罷了。盡管他對于世俗的虛名并沒有汲汲去追求,但他還是有東西沒有樹立起來。列子乘風而行,飄飄然輕妙極了,遨游了十五天后回來。他對于求福的事,并沒有汲汲去追求。不過,他這樣雖可免去步行的麻煩,但畢竟還是有所憑借的。如果能順從萬物的本性,把握六氣的變化,遨游于無窮的境界,他還有什么依待呢?所以說:“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p>

堯讓天下于許由,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1〕,其于光也,不亦難乎!時雨降矣,而猶浸灌〔2〕,其于澤也〔3〕,不亦勞乎!夫子立而天下治〔4〕,而我猶尸之〔5〕,吾自視缺然〔6〕,請致天下〔7〕。”

許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猶代子,吾將為名乎?名者,實之賓也〔8〕。吾將為賓乎?鷦鷯巢于深林〔9〕,不過一枝;偃鼠飲河〔10〕,不過滿腹。歸休乎君!予無所用天下為。庖人雖不治庖〔11〕,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12〕!”

【注釋】

〔1〕堯:傳說為上古帝王,號陶唐氏,名放勛,史稱唐堯,是儒家理想中的圣明天子。許由:傳為古代高士,字武仲,潁川陽城人。爝(jué)火:小火把。息:通“熄”。

〔2〕浸灌:澆灌。

〔3〕澤:潤澤。

〔4〕夫子:指許由。

〔5〕尸:本指廟中神像,后引申為徒居名位而無其實之意,這里謂主其事。

〔6〕缺然:自愧的樣子。

〔7〕致:與,交給。

〔8〕賓:從屬、派生的東西。

〔9〕鷦鷯(jiāo liáo):小鳥名,善于筑巢。

〔10〕偃鼠:即鼴鼠,好飲河水。

〔11〕歸休乎君:即“君歸休乎”之倒裝。庖人:廚師。治庖:烹飪。

〔12〕尸祝:祭祀中執祭版對神主禱祝的人。樽:盛酒器具。俎:盛肉器具。二者皆庖人所掌管。

【譯文】

堯要把天下讓給許由,說:“日月都出來了,而火把還不熄滅,它要和日月比光,不是很難嗎!時雨已經降落,而還在用人力澆灌,這對于潤澤禾苗,不是徒勞嗎!你如果立為天子,天下就可太平,而我還占著這個位子,自己覺得很慚愧,請讓我把天下交給你。”

許由說:“你治理天下,天下已經太平了,而我還來代替你,我是為了名嗎?名是實的附屬品,難道我是為了這區區附屬品嗎?鷦鷯在深林里筑巢,只不過一根樹枝就夠了;偃鼠到河里喝水,只不過喝飽肚皮就行了。你請回吧!天下對我來說毫無用處。廚師雖然不盡職,尸祝也不必越位而代替他去烹調?!?/p>

肩吾問于連叔曰〔1〕:“吾聞言于接輿〔2〕,大而無當,往而不返。吾驚怖其言,猶河漢而無極也〔3〕;大有逕庭〔4〕,不近人情焉?!?/p>

連叔曰:“其言謂何哉〔5〕?”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6〕,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7〕;不食五谷,吸風飲露;乘云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癘而年谷熟〔8〕?!嵋允强穸恍乓?span id="4ajwlk9" class="super">〔9〕?!?/p>

連叔曰:“然。瞽者無以與乎文章之觀〔10〕,聾者無以與乎鐘鼓之聲。豈唯形骸有聾盲哉!夫知亦有之〔11〕。是其言也,猶時女也〔12〕。之人也〔13〕,之德也,將旁礴萬物以為一〔14〕,世蘄乎亂〔15〕,孰弊弊焉以天下為事〔16〕!之人也,物莫之傷,大浸稽天而不溺〔17〕,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熱。是其塵垢粃穅〔18〕,將猶陶鑄堯、舜者也〔19〕,孰肯以物為事!宋人資章甫而適諸越〔20〕,越人斷發文身,無所用之。堯治天下之民,平海內之政,往見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陽〔21〕,窅然喪其天下焉〔22〕。”

【注釋】

〔1〕肩吾、連叔:皆為作者虛構的人物。

〔2〕接輿:楚國的狂士,隱居不仕。皇甫謐《高士傳》謂其姓陸名通?!墩撜Z》記載他曾見過孔子。

〔3〕大而無當:夸大而不著邊際。往而不返:謂接輿只管直陳,卻不考慮前言后語是否經得起相互印證。河漢:指天上的銀河。

〔4〕逕庭:差別很大的意思。逕,指門前路。庭,指堂外地。

〔5〕其:指接輿。

〔6〕藐姑射(yè):神山名。

〔7〕綽約:姿態柔美。處子:處女。

〔8〕疵癘(cīlì):惡病,引申為災害。

〔9〕以:認為。是:指接輿的那番話。

〔10〕瞽者:盲人。文章:花紋。

〔11〕知:通“智”,智力。

〔12〕時:通“是”,此。女:通“汝”,指肩吾。

〔13〕之人:神人。之,此。

〔14〕旁礴:混同。

〔15〕蘄(qí):通“期”,期望。亂:治,太平。

〔16〕弊弊:辛苦經營的樣子。

〔17〕大浸:大水?;褐?。

〔18〕粃穅:比喻道之粗者。穅,通“糠”。

〔19〕陶鑄:造就。

〔20〕宋:建都于今河南商丘南。宋人是殷人后代,所以戴這種禮帽。資:販賣。章甫:殷代的一種禮帽。諸越:即於越,建都會稽(今浙江紹興)。

〔21〕四子:指王倪、齧缺、被衣、許由。汾水:在今山西省境內,為黃河支流。

〔22〕窅(yǎo)然:悵然的樣子。喪:遺忘。

【譯文】

肩吾問連叔說:“我聽接輿說話,夸大而不著邊際,只顧侃侃而談而不去相互印證。我驚駭他的言論像銀河那樣無邊無際;他的話與常人之言相去甚遠,荒唐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

連叔問:“他說的是什么呀?”肩吾說:“他說:‘藐姑射山上有位神人住在那里,肌膚潔白得像冰雪一樣,身姿柔美得像處女;不吃五谷雜糧,吸清風飲露水;乘著云氣,駕著飛龍,遨游于四海之外;他的神情凝聚專一,能使萬物不受災害而五谷豐登?!艺J為他的話是虛妄夸大而不能相信的?!?/p>

連叔說:“是這樣的。瞎子無法使他看到花紋的美麗,聾子無法使他聽到鐘鼓的樂聲。難道只有形體上才有聾有瞎嗎,在智力上也是有這樣的缺陷的。這些話,指的就是你。那位神人,他的德性,將要混同萬物為一體,世人期望他來治理天下,但他哪里愿意來庸庸碌碌地管這種俗事呢!這樣的人,沒有什么事物能傷害他,洪水滔天也不會溺死他,大旱使金石熔化、土山枯焦,卻不能使他感到熾熱。他身上的塵垢糟粕,仍能陶鑄成堯、舜的功業,他哪里肯以料理天下作為事業呢!宋國人到越國去販賣禮帽,越國人剪發文身,用不著它。堯治理天下的人民,安定海內的政事,到藐姑射山上、汾水的北面去拜見四位有道之士,茫然自失,忘掉了天下。”

惠子謂莊子曰〔1〕:“魏王貽我大瓠之種〔2〕,我樹之,成〔3〕,而實五石〔4〕;以盛水漿,其堅不能自舉也〔5〕;剖之以為瓢,則瓠落無所容〔6〕。非不呺然大也〔7〕,吾為其無用而掊之〔8〕。”莊子曰:“夫子固拙于用大矣。宋人有善為不龜手之藥者〔9〕,世世以洴澼絖為事〔10〕??吐勚?,請買其方百金〔11〕。聚族而謀曰:‘我世世為洴澼絖,不過數金;今一朝而鬻技百金〔12〕,請與之?!偷弥?,以說吳王。越有難〔13〕,吳王使之將〔14〕;冬,與越人水戰,大敗越人,裂地而封之〔15〕。能不龜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于洴澼絖,則所用之異也。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慮以為大樽而浮乎江湖〔16〕,而憂其瓠落無所容?則夫子猶有蓬之心也夫〔17〕!”

惠子謂莊子曰:“吾有大樹,人謂之樗〔18〕,其大本擁腫而不中繩墨〔19〕,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規矩,立之途,匠者不顧。今子之言,大而無用,眾所同去也〔20〕?!鼻f子曰:“子獨不見貍狌乎〔21〕?卑身而伏,以候敖者〔22〕;東西跳梁〔23〕,不辟高下〔24〕,中于機辟〔25〕,死于罔罟〔26〕。今夫斄牛〔27〕,其大若垂天之云。此能為大矣,而不能執鼠。今子有大樹,患其無用,何不樹之于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彷徨乎無為其側〔28〕,逍遙乎寢臥其下;不夭斤斧,物無害者,無所可用,安所困苦哉〔29〕!”

【注釋】

〔1〕惠子:姓惠名施,宋人,戰國名家學派的代表人物,曾為梁惠王相,是莊子的好友。

〔2〕魏王:魏惠王,名罃,又稱梁惠王。貽(yí):贈送。瓠(hù):葫蘆。

〔3〕樹:種植。成:成熟。

〔4〕實:容量。石:重量單位,十斗為一石。

〔5〕堅:硬度。

〔6〕瓠(huò)落:即廓落,空廓的樣子。

〔7〕呺(xiāo)然:空虛巨大的樣子。

〔8〕為:因為。掊(pǒu):擊碎。

〔9〕龜(jūn):通“皸”,皮膚凍裂。

〔10〕洴澼絖(píng pì kuàng):漂洗絲絮。成玄英云:“洴:浮。澼:漂也?!苯_,古纊字,絮也。(劉文典說)

〔11〕方:指不龜手的藥方。金:古代的貨幣單位。

〔12〕鬻(yù):出售。

〔13〕越:越國。難:難事,指軍事行動。

〔14〕將(jiàng):帶兵。

〔15〕裂地:割出一塊地方。

〔16〕慮:結掇(司馬彪說),即系縛之意。樽:腰舟。

〔17〕有蓬之心:指惠子心為茅塞,不通道理。

〔18〕樗(chū):臭椿,一種劣質的喬木。

〔19〕大本:主干。擁腫:即臃腫,指樹干疙瘩盤結。中(zhòng):符合。

〔20〕去:拋棄。

〔21〕貍(lí):野貓。狌(shēng):黃鼠狼。

〔22〕敖(áo)者:指嬉游的小動物。

〔23〕跳梁:即跳踉,騰躍跳動的意思。

〔24〕辟:通“避”,避開。

〔25〕機辟:泛指捕獸工具。

〔26〕罔:通“網”。罟(gǔ):網的統稱。

〔27〕斄(lí)牛:即牦牛,體大不靈活。

〔28〕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指寂絕無為之地(陸德明說)。彷徨:指翱翔、悠游之義。

〔29〕不夭斤斧:不為刀斧所砍伐。夭,夭折,早死。

【譯文】

惠子對莊子說:“魏王送我大葫蘆的種子,我把它種植成熟,果實容量有五石大;用它盛水,它的堅固程度經不起提舉;剖開來做瓢,它又太大沒有可放的東西。這葫蘆并不是不大,我因為它沒有用處就把它打碎了?!鼻f子說:“你實在是不善于使用大的東西啊。有個宋國人善于制造不龜裂手的藥物,他家世世代代都以漂洗絲絮為業。有一個客人聽說此事,愿意出百金收買他的藥方。宋人召集全家族人來商量說:‘我家世世代代漂洗絲絮,收入不過數金;現在一旦賣出這個藥方就可獲得百金,就賣了吧?!@個客人得到藥方,便去游說吳王。越國起兵入侵,吳王派他率領軍隊。冬天和越人水戰,大敗越人,吳王割地封賞了他。能夠使手不凍裂的藥方是一樣的,有人因此得到封賞,有人卻只是用來漂洗絲絮,這是因為使用方法的不同?,F在你有五石容量的葫蘆,為什么不系著當作腰舟而浮游于江湖之上,反而愁它太大沒有東西可裝呢?可見你的心還是茅塞不通??!”

惠子對莊子說:“我有一棵大樹,人們把它叫作樗。它的樹干疙瘩盤結而不符合繩墨的要求,它的小枝彎彎曲曲而不合規矩,生長在路旁,木匠都不屑一顧。現在你的話夸大而不實用,大家都不愿再聽了。”莊子說:“你難道沒有看到野貓和黃鼠狼嗎?它們低下身伏在地上,伺機獵取出來活動的小動物;東躥西跳,不避高低,往往觸到機關,死于網羅之中。再看那牦牛,龐大的身子好像天邊的云。它該算是大的了,卻不能捉老鼠?,F在你有這么一棵大樹,還愁它無用,為什么不把它種在虛寂的土地上、廣漠的曠野里,隨心所欲地悠游于樹旁,怡然自得地睡臥在樹下;不會遭到刀斧的砍伐,沒有東西來傷害它,因為它沒有什么用處,哪里還會有什么困苦呢?”

【評析】

我們現在看到的先秦典籍,都是經過后人之手編輯過的,小至文字異同,大至篇章結構,都經過精心校對和安排。最有深意的是篇章先后次序,尤其是首尾兩篇,往往關乎整部書的主旨。例如《論語》以《學而》始,以《堯曰》終,前者是人生態度,后者是政治理想,兩者在儒家思想中均有重要地位?!肚f子》首尾兩篇亦值得注意?!跺羞b游》作為三十三篇之首,歷來為注解者重視,不少注解者認為它是《莊子》全書主旨,是莊子想要達到的最終境界。它鄙棄一切塵障語,音似天籟,勢同險峰,給予眾生近乎窒息的極限感受,睜開眼卻是難以置信的澄凈與通脫。其旨之所在,各家自有不同說法,或因時局,或憑己意,化生千姿百態,鏡花水月之象。其中以郭象“適性逍遙”說與支遁“逍遙至足”說最具代表性。

郭象在《莊子注》中為《逍遙游》作了如下題解:“夫小大雖殊,而放于自得之場,則物任其性,事稱其能,各當其分,逍遙一也,豈容勝負于其間哉!”在郭象看來,世間萬物無論在各個方面有著如何的不同,只要滿足自己性分的要求,都同樣無往而非逍遙。譬如文中摶扶搖而上九萬里的大鵬和在榆枋間雀躍唧喳的小學鳩,雖然“鳥各有志”,但都是順其自然,率性而為,就其“適性逍遙”而言并無差別。他進而認為文中“帝堯、許由,各靜其所遇,此乃天下之至實也”,堯的“弊弊焉以天下為事”和許由的“無所用天下為”也只是殊途而同歸,“其于逍遙一也”。郭象把超越高遠的逍遙境界等同于蕓蕓眾生在世俗生活中對一己之欲的滿足,將其降低到了安身立命、自適其樂的現實層面,使莊子那“非梧桐不止,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的冷傲清高的生命理想淪為經綸世務者茶馀飯后的精神調劑品。但郭象更主要的還是表現出了褒揚唐堯而貶斥許由的思想。如他說:“夫自任者對物,而順物者與物無對。故堯無對于天下,而許由與稷、契為匹矣。何以言其然邪?夫與物冥者,故群物之所不能離也。是以無心玄應,唯感之從,泛乎若不系之舟,東西之非己也。故無行而不與百姓共者,亦無往而不為天下之君矣。以此為君,若天之自高,實君之德也。若獨亢然立乎高山之頂,非夫人有情于自守,守一家之偏尚,何得專此?此故俗中之一物,而為堯之外臣耳?!彼^“對物”,是說與他物相對立;“與物無對”,是說不與他物相對立。郭象指出,許由自以為是,把自己與現實社會對立起來,而唐堯卻順從他物,不把自己與百姓對立起來,而且他的這種“與物無對”,又是屬于“無心玄應,唯感之從”,連自己都是覺察不到的,所以唐堯是可以為君的圣人,許由只不過是俗中之一物,即稷、契之輩而已。顯然,郭象的這一解釋是完全違背莊子本意的。

在支遁看來,郭象的“適性逍遙”只是一種低級的形軀上的欲望滿足,遠非“逍遙至足”的境界。他援引佛教般若性空之學來解釋逍遙旨意,認為“至人乘天正而高興,游無窮于放浪”(《世說新語》劉孝標注引),這正是莊子原文中所謂“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的“無所待”的逍遙游。支遁指出,要達到這種“無所待”的逍遙,必須做到“物物而不物于物”,不為一切外物所負累,無悲、無喜、無掛礙,才可能進入上下天光、一碧萬頃的沖虛明凈心態,亦即莊子所謂“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的超拔境界。大鵬的絕云氣、負青天,小學鳩的槍榆枋、躍蓬蒿,宋榮子的寵辱不驚,列御寇的泠然御風,雖然各自有高下之分,卻都不是真正的“逍遙游”。甚至就連“神人無功,圣人無名”,也只是“至人無己”這一徹底逍遙境界的前提與陪襯而已。大音希聲,由來久矣,天下讀莊者本為郭象注所蔽,懵然隨流,溺而不返,然經由支遁“以佛解莊”的闡釋發揮,《逍遙游》終究得以復歸本相。

莊子的《逍遙游》,是人與世界的兩兩相忘,是“閑放不拘,怡適自得”(陸德明《經典釋文》),他用海天云氣之間,鵬飛魚躍,照亮了我們曾被世事蒙蔽的純凈天性。從此再看待世界,看待每一種真實的存在,看待自己,我們會發現,自由仍然是夢想的荊棘路上最強大、最內在、最持久的前行動力。莊子說:“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苯K此一生,或許每個人都會有無法逾越的命限,也都會有永遠無法彌補的缺憾,然而生命卻仍然為我們保留了一片夢想的天地。在這幻情異彩的“無何有之鄉”,我們可以突破人世間的任何阻隔,也可以放下心底的所有困苦憂傷,然后,與莊子筆下那些至人、神人、圣人一同擁抱蒼茫的天宇,怒號的海濤,一同領會滔天洪水、炎炎烈火之中凝聚不散的靜穆與輕靈,一同凌虛蹈空,放浪形骸,磅礴萬物,在有限的人生之外“永結無情游,相期邈云漢”(李白《月下獨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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