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二十歲以前(1)
書名: 毛澤東傳:崢嶸歲月作者名: 李銳本章字數(shù): 5789字更新時間: 2014-07-15 15:09:01
湖南這個“荊蠻山國”,維新志士、革命新黨的活動與影響,并不亞于沿海的先進省份。這樣的時代,這樣的地方,自然會不斷產(chǎn)生革命先驅(qū)與英雄人物。
韶山歲月
20世紀末與21世紀初,封建古老的中國在清政府腐朽統(tǒng)治之下,被列強進一步侵凌瓜分。新與舊,光明與黑暗,革命與反動,兩種勢力在東方大地劇烈搏斗。湖南這個“荊蠻山國”,維新志士、革命新黨的活動與影響,并不亞于沿海的先進省份。這樣的時代,這樣的地方,自然會不斷產(chǎn)生革命先驅(qū)與英雄人物。
毛澤東(別號潤之),于1893年12月26日(清光緒十九年十一月十九日)出生于湖南湘潭縣韶山?jīng)_。韶山距縣城45公里,位于湘潭、湘鄉(xiāng)、寧鄉(xiāng)3縣交界處,山峰突出于綿延起伏的群山之中,為南岳衡山72峰中之第71峰。相傳舜帝南巡至此,被這里的雄偉氣象、清秀山水吸引,乃令臣僚奏韶樂(《尚書》曰:“簫韶九成、鳳凰來儀”),韶山因此得名。韶山?jīng)_起于韶山腳,乃5公里狹長山谷,小溪流水終年不斷。這里住有600多戶,以毛姓為主,雜有李、鐘、周、鄒、彭、龐等姓。湘潭是湖南有名的商業(yè)城市,為湘、粵、贛3省水陸交通樞紐,已辟為外輪寄靠港地,新的風氣容易傳入。因此,毛澤東在少年時代就受到湖南新派活動的影響。
毛澤東的祖輩務農(nóng)。父親毛順生(1870—1920)讀過兩年私塾,勤勞節(jié)儉,精明能干,原先是一個貧農(nóng),后來兼營糧食和耕牛、生豬的販運,押進田產(chǎn),便由中農(nóng)再上升為富農(nóng),并有資格在鄉(xiāng)間發(fā)行小額錢票。父親對兒子的管教很嚴厲。毛澤東排行第三,兩個哥哥都在襁褓中夭折。在15歲以前,他的生活是學生兼小長工或小長工兼學生,同時還替父親管理賬務。1936年,毛澤東同斯諾談話,談到父親時,曾回憶說:“他是一個嚴格的監(jiān)工,看不得我們閑著;如果沒有賬要記,就叫我去做農(nóng)活。他性情暴躁,常常打我和兩個弟弟。他一文錢也不給我們,給我們吃的又是最差的?!?
毛澤東8歲前寄居在四世同堂的外祖父家。他常到蒙館“旁聽”,能信口背誦課文,還能揮手寫字。自幼聰穎好學,深得舅父們的歡心。8歲回到韶山,開始讀經(jīng)書。從1902年到1906年之間,一共在韶山附近4個私塾上過學。1902年在韶山南岸,啟蒙教師鄒春培;1904年在韶山關公橋,塾師毛詠生;1905年至1906年夏,在韶山橋頭灣、鐘家灣,塾師周少希;1906年秋,在井灣里,塾師毛宇居,因離家較遠,讀寄宿。1906年末至1909年夏,停學在家,白天同長工一起勞動,晚上幫父親記賬,自己仍堅持自學。1909年秋至1910年夏,說服父親后,在韶山烏龜井、東茅塘復學,塾師毛簡臣、毛麓鐘。
對這6年的私塾讀書生活,毛澤東后來曾這樣概括:“我過去讀過孔夫子的書,讀了四書、五經(jīng),讀了6年。背得,可是不懂。那時候很相信孔夫子,還寫過文章?!备鶕?jù)所有這些回憶材料,毛澤東這6年的私塾讀書生活,歸納起來有這樣一些值得記述的情況:
——毛氏家族認為《百家姓》、《增廣賢文》等是俗書,發(fā)蒙從《三字經(jīng)》開始,讀過《幼學》;繼而點《論語》、《孟子》和《詩經(jīng)》等;后來讀過《春秋公羊傳》、《春秋左氏傳》(即《左傳》)等;在最后一個塾師處,還讀過《綱鑒易知錄》和古文等。
——天分高,記性好,會背書。讀書不出聲,只見嘴巴動。教師點多少,就能背多少,還能默寫出來,并學會了查《康熙字典》。讀書很認真,不亂走動?;氐郊依铮龓碗s活外,總是看書。夏天晚上蚊子多,就在床頭放盞燈,頭伸到帳子外面看書。從小就有“格”,文質(zhì)彬彬,“十來歲就有大人格”(同學們有這種印象,大概同毛澤東自幼長得較高大有關)。
——寫字要自己寫,不描紅字,學過歐體。根據(jù)毛澤東后來在第一師范讀書時的手跡看來,他還學過二王字帖(王羲之、王獻之)。
——自幼喜歡游泳。教師外出時,小伙伴們就下池塘玩水。有一次教師回館看見了,讓他們作對子代處罰,對不出來再打手板。出邊是“濯足”,毛澤東應聲即對以“修身”。對對子,是作律詩作駢文的基本功。這是我們現(xiàn)在知道的詩人毛澤東最早表現(xiàn)出來的才氣。
——并不喜歡讀這些經(jīng)書。舊時私塾,教師只點書,并不講解,學生只是死記硬背。毛澤東最喜歡看的是《水滸傳》、《三國演義》、《西游記》以及《說唐》、《說岳》這些雜書。私塾的規(guī)矩,認為這都不是正經(jīng)書,不許學生看。他總是偷著看,甚至在課堂上將正書放在雜書上面。毛宇居發(fā)覺后,就故意多點書,讓他背,他都背得出來?!端疂G傳》、《三國演義》中的故事,英雄好漢的行為,他同樣記得很熟,常同小伙伴們講這些故事。
——開始學做“破題”文章,做得快,總是交頭卷,還常幫助同學作文。當時已廢科舉,塾師大概也只會先教學生如何“破題”?!捌祁}”是八股文的首段,要用幾句話講明題旨大意。毛澤東這時文章的水平如何,現(xiàn)在找不到可資證明的資料,但從1912年做的一篇“史論”來看,前此三四年做的文章,想必跟這篇非常出色的文章相去不遠。因為1910年在湘鄉(xiāng)東山學堂讀書時,他寫的文章也是得到教師和校長稱贊的。“自幼聰穎,很會寫文章”,這樣的評價對于毛澤東這位將來的文章家、大手筆,看來是恰當?shù)摹?
——有的塾師喜歡體罰,打?qū)W生;父親也因他不服管教,打過兒子。毛澤東的個性自幼特別倔犟,為此作過英勇反抗。有一次他逃到山中,轉(zhuǎn)了三天三夜才被找回來;有一次以跳塘威脅父親,從而贏得勝利。這樣,使教師和父親以后不再使用強暴的教育手段了。
在毛澤東少年時代,科舉已經(jīng)廢除了,學堂已經(jīng)開設了。西學東漸已是時代的風氣,到東瀛求學也已成了一股潮流。但是在湖南韶山?jīng)_這個閉塞的山區(qū),新思潮的沖擊力似乎還十分微弱,毛澤東只讀了《盛世危言》這樣講西學的書。他是在結(jié)束私塾生活,第一次離開家鄉(xiāng),到東山高等小學堂讀書時,才進一步通過梁啟超主辦的《新民叢報》,呼吸到新思潮清新的氣息的。因此,毛澤東在私塾階段的讀書生活,具有轉(zhuǎn)變期矛盾的特征。雖然科舉已廢,但所學的內(nèi)容仍為“四書五經(jīng)”;雖然學堂已開,但當?shù)氐乃桔咏虒W方法依舊;雖然毛澤東不喜歡“四書五經(jīng)”,但他仍舊要按塾師的規(guī)矩死記硬背。但也許正因為他處于韶山?jīng)_這樣一個閉塞的山村,才使他在六年私塾中,為舊學打下了一個較好的根底。這對他此后對國情的認識大有裨益,但也可能因此,使他過分鐘情于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而誤解了許多東西。
在私塾里,毛宇居很喜歡他這個學生,向毛順生稱贊他的讀書天資,勸毛順生以后送這個兒子去讀書。1959年,毛澤東回到韶山時,曾請這位教師吃飯,敬酒時,毛宇居說:“主席敬酒,豈敢豈敢!”學生接著說:“敬老尊賢,應該應該!”席間,毛宇居仍極力稱贊毛澤東幼年好學、愛看雜書的情況。的確,他當時讀這些小說極其用心,他像讀“正課”一樣,打上圈、點等記號,或?qū)懮吓Z。這是他一直保持的一種優(yōu)良的讀書習慣。他的記憶力和領悟力很高,小說中的許多故事都記得很熟,許多人物事例能夠隨時用來觀察和比喻生活。
從13歲到15歲,由于父親需要幫手,這個極愛讀書的少年不得不輟學在家,被派在田地里擔負起一個成年人的勞作。他勞動很認真。他跟隨家里雇的長工學做工夫,扶犁、掌耙、下種、插秧、割稻,樣樣在行,而且總是搶重活干,氣力不夠,也不撒手,好勝心強。因此他種的田,比一般人的收獲要多些。他還在門前塘邊種上各種瓜菜,將菜地修整得很好。喂牛、養(yǎng)豬也在行,牛欄、豬欄打掃得干干凈凈,牛和豬都不容易生病。
少年毛澤東不僅會勞動,而且還會想辦法。韶山老農(nóng)還為我們講了一個“牛司令”的有趣故事。那時,毛澤東差不多每天清晨都要先放一陣牛,農(nóng)閑時,常常整天放牛。在南方農(nóng)村,放牛是農(nóng)家孩子的專業(yè)。附近的放牛伢子都愿意跟著他一起放牛,他待人和氣周到,知書識字,能講會耍,膽子又大,于是自然成了“牛司令”。放牛的地方,是離場屋500米左右的山坡,那里附近沒有田土,草長得茂盛。到了那里以后,他就把孩子們分成兩班,一班負責放牛,另一班到山上采野果子。快晌午時,采野果子的一班就回來了,一大堆一大堆的野桃子、楊梅子、毛栗子、半春子……有酸的也有甜的,他就按人分攤,每人一份。有時還把剩余的用草繩拴起來吊在樹枝上,誰能跳起來抓著就歸誰。這樣“組織起來”的勞動辦法,不僅大家玩得痛快,而且牛也放得好,個個都很盡職。
除了農(nóng)活和幫助父親記賬,毛澤東仍舊擠出時間讀書,把鄉(xiāng)下能借到的書幾乎讀盡了,于是設法到遠處借書。他的外祖父家,靠近韶山的湘鄉(xiāng)棠佳閣(原名唐家蠔)一帶,成了他常去借書的地方。棠佳閣,跟韶山隔一座大山,每次往返,要走10來公里崎嶇山路,還要經(jīng)過幾座叢林茂密、野獸出沒的山岡,涉過幾條碎石橫陳、水流湍急的小溪。不論春夏秋冬、陰晴雨雪,為了求得新的知識,他每次為了借書,總是起早貪黑,來往于這條路上?,F(xiàn)在我們還可看到他當年向棠佳閣的表兄歸還《盛世危言》、《新民叢報》等11本書的一張條子。他常常在晚上讀書,用被單擋著窗戶,不讓父親看見燈光,書的引誘力實在太大了。后來,他不顧父親的反對,斷然離家,先后到一個畢業(yè)于法政學堂的本家家里和老秀才毛麓鐘的私塾中,讀了半年書。除讀了一些經(jīng)史子集和時論外,他還學會了做文章。由于書讀得多了,警句名言記得熟,又善于領悟和思考,他的文章進步很快,極為教師所稱贊。
六年私塾
我國幾千年封建社會分士、農(nóng)、工、商四民,“學以居位(做官)曰士”。要做官,非通經(jīng)籍、應科舉考試不可。朱熹注的四書,從元朝以后即定為科舉用書,成了法定的教科書。農(nóng)工商子弟讀書,一般不是為了應科舉,而是為了略識之無,便于記賬之類。于是,他們另求簡便之路,便有蒙學——兒童的啟蒙用書。舊時村塾蒙學最普通的是“三、百、千、千”,即《三字經(jīng)》、《百家姓》、《千字文》、《千家詩》,此外還有《增廣賢文》、《幼學瓊林》等。這類書,用簡短的駢儷句式,且多押韻,兒童讀來,朗朗上口,便于記憶,既能識字,又長知識,以至終生不忘。其中貫注的自然觀、倫理觀、道德觀、價值觀、歷史觀等,活潑鮮明,通俗易懂,因之能在民間廣泛流傳。所謂“讀了《增廣》會涉罵,讀了《幼學》會講話”。因為《增廣賢文》多談世態(tài)人情,《幼學瓊林》多詞匯典故吧。這些書的內(nèi)容雖同屬封建文化的范圍,不免宣揚封建思想意識,甚至還有庸俗無聊和迷信荒誕的東西,但在傳授基本知識,進行生活教育和端正道德規(guī)范方面,還包含不少有益的成分,是不可一筆抹殺的。這種蒙書在中國文化傳統(tǒng)中,自有其文化史和教育史上的價值。
《三字經(jīng)》相傳為南宋王應麟(朱熹弟子)編纂,明清兩代續(xù)有增補,全書共376句,包括天文、地理、典籍、歷史、人物以及社會人生種種,簡要賅博,便利記誦。作為封建社會的兒童啟蒙教材,《三字經(jīng)》確是編得很高明的。書中故事,貫穿孔孟儒家思想,但也有許多獎勤教儉、鼓勵讀書、傳授學習方法的內(nèi)容。如關于兒童教育的:“養(yǎng)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子不學,非所宜。幼不學,老何為。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學,不知義?!标P于讀書方法的:“讀史者,考實錄;通古今,若親目??诙b,心而惟,朝于斯,夕于斯?!敝v圣賢宰輔勤學的:“昔仲尼,師項橐。古圣賢,尚勤學。趙中令,讀魯論,彼既仕,學且勤?!辟澕邑毝嘧x者:“披蒲編,削竹簡;彼無書,且知勉。頭懸梁,錐刺股;彼不教,自勤苦。如囊螢,如映雪;家雖貧,學不輟。如負薪,如掛角;身雖勞,猶苦卓?!薄度纸?jīng)》中的許多句子,即使沒有讀過的人,也耳熟易解,可以順口背出幾句。盡管一開頭的“人之初,性本善”,提出的是一個哲學上爭論不已的問題,這句話至今也仍是家喻戶曉的。由于句子短又押韻,好記易背,過去湖南農(nóng)村中的兒童都把這兩句編為兒歌唱:“人之初,抓泥鰍;性本善,抓黃鱔?!?
《幼學瓊林》成書于明代,可說是中國封建社會的簡明通俗小百科,也可說是民間常用的成語典故小詞典。天文地理、古往今來、朝廷制度、名臣武將、文事科第、人情世故、家庭婚姻、生老病死、衣食住行、制作技藝,以至鳥獸花木、神話傳說,無所不包。人們生活中慣用的詞匯格言,習聞常見的成語典故,不論下里巴人還是陽春白雪,在書中大都可以找到,所有這些都以對仗聯(lián)語表之,其中釋文尤為簡練恰當。短者才幾個字(無言曰緘默,息怒曰霽威),長者也不過20多字(苻堅自夸將廣,投鞭可以斷流;毛遂自薦才奇,處囊便當脫穎)。全書聯(lián)語不下一二千條,加上注解約20多萬字。
比如:
滄海桑田,謂世事之多變;河清海晏,兆天下之升平。問舍求田,原無大志;掀天揭地,方是奇才。平空起事,謂之平地風波;獨立不移,謂之中流砥柱。
彼此不合曰齟齬,欲進不前曰趑趄。事有大利,曰奇貨可居;事宜鑒前,曰覆車當戒。小過必察,謂之吹毛求疵;乘患相攻,謂之落井下石。管中窺豹,所見不多;坐井觀天,知識不廣。
兼聽則明,偏聽則暗,此魏征之對太宗;眾怒難犯,專欲難成,此子產(chǎn)之諷子孔。刎頸交相如與廉頗;總角交孫策與周瑜。范仲淹胸中具數(shù)萬甲兵,楚項羽江東有八千子弟。李義府陰柔害物,笑里藏刀;李林甫奸詭諂人,口蜜腹劍。
智欲圓而行欲方,膽欲大而心欲小。當知器滿則傾,須知物極必反。為善則流芳百世,為惡則遺臭萬年。彼此不合,謂之參商;爾我相仇,如同冰炭。
這里面,有詞語的解釋,有典故的介紹,有成語的運用,又蘊涵著封建社會為人處世的道理。采用對仗的聯(lián)語形式,不僅有助于記憶,也有助于學詩作賦。上面引述的一些成語典故,如中流砥柱、前車之鑒、坐井觀天、兼聽則明、口蜜腹劍、物極必反,等等,在《毛選》中都可以找到。延安大生產(chǎn)運動時,有過“耕三余一”的口號,這在《幼學瓊林》中為:“三年耕而有一年之食,庶幾遇荒有備?!薄澳嗤杩梢苑夂P”,“吳剛伐月中之桂”,這些典故、神話則出現(xiàn)在毛澤東的詩詞中。
在私塾時,相信毛澤東也是熟悉《增廣賢文》的?!奥愤b知馬力,事久見人心”、“長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趕舊人”、“三思而行,再思可矣”、“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國亂思良將,家貧思賢妻”,等等,這些《增廣賢文》中的話,后來或見于文章,或常用于口頭。
“四書五經(jīng)”這個詞兒,在舊社會略識之無的人都知道。五經(jīng)是《周易》、《尚書》、《詩經(jīng)》、《禮記》、《春秋》。四書是《大學》、《中庸》、《論語》、《孟子》,前兩種是《禮記》中的兩篇,實算不得兩種書。這兩篇和《論語》、《孟子》同樣普及,受世人重視,是由于南宋大儒朱熹將四書編在一起,并以畢生精力作注解,以之構(gòu)成自己理學體系之故。從元仁宗皇慶二年(1313)起,規(guī)定為科舉用書,一直沿用到清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