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秦王要看貴戚的臉色
- 戰國風云三十年(全集)
- 許葆云
- 5074字
- 2021-06-25 10:37:12
和齊國都城臨淄一樣,坐落在渭河北岸咸陽塬上的秦都咸陽城也是當世數一數二的大城。
自秦孝公將都城從櫟陽遷到咸陽以來,城中居民已增至六萬余戶,東西南北四處街坊中擠滿了各國來的商人,東至齊、趙、燕、東胡,南到楚地、百越,西邊匈奴、犬戎,北地林胡、獫狁、肅慎,以及中原的韓、魏、魯、宋、衛各國商賈匯聚于此,廣場上人聲鼎沸,秦樓簾底鶯聲燕語,奇珍異寶羅列滿市。
穿過繁華街市可見五丈高臺上巍峨壯麗的咸陽宮,紫墻黑瓦,紅柱云廊,丹地軒臺,別館離宮,延綿幾十里,亭閣樓宇錯落有致,宮殿深處的章臺高接云汗,金碧輝煌,殿閣頂上一尊碩大的青銅鎏金彩鳳展翅欲飛,遠在十里之外就能看到,初到咸陽的外地人見了此景,無不目眩神馳,錯愕如登仙界。
自秦孝公用商鞅變法以來,曾經偏居西隅頹敗不堪的秦國靠著嚴刑酷法加上軍功爵位之賞,軟硬兼施,把舉國百姓都綁上了這架瘋狂的戰車。對外連年攻伐,掠六國之財為秦國所用,奪六國之民為秦人奴隸,并地連城,如狼似虎,靠著四處搶劫,國力日益發展起來,漸漸成了氣候,與齊、楚并稱當世大國,且與驕橫浮躁的齊國、安享太平的楚國相比,后發的大秦國更顯出一派上進爭先的兇猛氣勢。
可蘇代卻沒心思觀賞咸陽城里這一番美景,進城之后先到儀司投下國書,請求秦王招見,這才住進傳館,略安頓了一下,立刻帶著一份厚禮來拜見當朝權貴、宣太后同母異父的弟弟穰侯魏冉,想不到卻吃了一個閉門羹。
穰侯的面子大,門檻高,蘇代一時鉆不進去,當然不死心,又捧了幾雙玉璧去拜訪宣太后的親弟弟華陽君羋戎,想不到華陽君府上也是大門緊閉,根本不讓蘇代進門。
蘇代這么一個名聞天下的智囊人物,在秦國竟如此不討人喜歡,倒也有些出人意料。好在他們這些做說客的臉皮比常人要厚實得多,對碰壁的事并不在乎。秦人規矩,各國使臣以及大商巨賈到了咸陽,秦國免費供應食宿,安排車馬,還有秦地特產漂亮豐腴熱烈風騷的美人兒供這些人享樂,于是蘇代美美地吃了一頓,又招來兩名美伎彈唱歌舞,只管享他的福,至于秦王見與不見,全不放在心上。
蘇代哪里知道,就在他躺在傳館里吃肉喝酒的時候,咸陽城里幾位最有權勢的人物正坐在一起,算計他這個齊國來的使臣呢。
蘇代入秦,第一個得知這消息的并不是秦王,而是秦國第一權臣穰侯魏冉。得知這個消息后,魏冉也并沒有急著去報知秦王,而是先進了后宮的鳳閣殿,把這個消息告訴了自己的姐姐——秦王的母親宣太后。
秦王嬴則是惠文王之子,秦武王的弟弟。當年秦惠文王晏駕以后,秦武王在位僅四王就亡故了,在秦國能繼承王位的公子王孫不少,嬴則只是一個普通的王孫,正在燕國做人質,實在沒有繼位的資格,是這位手握兵權的舅舅魏冉調秦國大軍把他迎回秦國,又靠著舅舅手里的兵權誅戮異已,狠狠地殺了一批手足兄弟和朝中大臣,這才擁著嬴則登上王位。秦王繼位這二十年來,秦國的國政一小半掌在秦王手里,一大半卻握在母親宣太后和舅舅穰侯魏冉手里,凡有什么大事,總是太后和穰侯姐弟二人先商量妥當之后,再把嬴則請來商議一回。
這次齊國使臣蘇代入秦,魏冉立刻感覺到這是一件大事,即刻入宮和宣太后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都算計透了,這才命人把秦王請來商量國事。
等嬴則被太后請到鳳閣殿的時候,穰侯魏冉早就退出去了。
幽暗的大殿中點了幾十枝紅燭,燭光下,宣太后一個人斜倚在榻上,兩名宮女在一旁侍立,另有一個十七八歲相貌清秀的白衣小子跪在太后身旁,把頭湊在她耳邊低聲說著笑話兒,見嬴則來了,忙像個老鼠一樣飛快地躲進殿角的暗影里一聲也不敢出了。
這年宣太后已經六十歲了,照這個年紀來看,經過一番精心妝扮的宣太后算是出奇的漂亮,頭發烏黑光亮,皮膚白凈細膩,就連眼角處也看不到一絲皺紋,看著像三十多歲的樣子。可宣太后的心卻比她的容貌衰老得多,這些年來,她早已失去了走到陽光下的勇氣,終日躲在這陰沉沉的內宮深處,用紅衣綠裳、珠玉黃金和無數閃爍的燭火把自己層層包裹起來。只有在昏黃的燭光下,宣太后才覺得自己真正的年輕起來了,心里也才踏實些。
作為秦惠文王身邊一個并不太受寵的姬妾,宣太后身邊只有嬴則這么一個兒子。她很愛這個兒子,同時也很愛自己手中“臨朝稱制”的權柄,于是在宣太后眼里,兒子和權力融為一體,成了一顆一眼也離不開、一刻也放不下的珍寶。
現在宣太后就把自己這已經四十多歲的兒子從頭到腳看個不停,早寒午暖,飲食起居,絮絮叨叨問了個遍,一直到宦官來報:穰侯魏冉求見。老太太這才想起今天還有要緊的事辦,勉強閉上了嘴。
轉眼功夫,宦官領著穰侯魏冉走上殿來。
魏冉年輕時是秦軍中出了名的力士,能舉千斤鼎,開五石弓,赤手搏熊虎。雖然已經五十多歲了,頭發也白了一小半,可看起來還是像牛一樣結實,個子不是很高,卻粗壯得嚇人,方臉盤,高顴骨,厚嘴唇,碩大的鼻子略顯扁平,蓄著一副垂到胸前的長須,肩膀寬闊,臉膛紅潤,聲音響亮,步伐沉重緩慢,進殿對秦王、太后行了禮,在秦王對面坐下,沒有一句寒暄,立刻說道:“大王,齊王派中大夫蘇代出使秦國,已經進了咸陽城。臣估計此人之來,與呂禮出任齊國相國有關。齊國一向聯絡三晉諸國與秦國作對,現在忽然罷了孟嘗君的相權,用呂禮為相,一心要與秦國交好,大王覺得齊國是什么意思?”
秦王嬴則是個雄才大略的英明君主,胸中盡是吞并六國之志,齊國人想干什么,他心里清楚得很。可穰侯魏冉是太后的弟弟,在秦國秉政多年,權傾朝野,人又爽直,在秦王面前說話從不避諱,在穰侯面前,嬴則很多時候樂得不開口,少開口。
現在穰侯動問,嬴則就把自己的想法全收起來,臉上毫無表情,只是反問一句:“穰侯怎么看?”
穰侯魏冉在秦國做了十年將領,二十年權臣,半輩子在死人堆里打滾,三十年來不知謀害過多少人,早練就了一雙鬼眼,一副狼心,沒什么陰謀是他看不透的:“大王,齊國決不會真心與秦國交好,依臣看來,齊王擺出這么個姿態,無非是想要攻宋。”
穰侯推開面前幾案,起身走到殿中,抬起手指向東方:“當今天下只有齊、楚、秦三強,楚國這些年安享太平,志氣消磨,已不足為懼,可齊國自威王、宣王以來積累起強大的實力,帶甲百萬,富極一方,論國力當在秦國之上,又一直奉行合縱之策,聯合韓、趙、魏三晉之力以抗秦,秦、齊兩國一東一西,實力相當,戰不能戰,和不能和,只能仗恃國力,從態勢上壓過對手,齊王伐宋,就是想借滅國并地之威,從態勢上力壓秦國。齊國想要滅宋,以齊王的實力,應該做得到。可齊王不智,已經做下了蠢事,齊人若真滅了宋國,反而對我秦國有利。”
說到這兒,魏冉故意停了下來,等著嬴則問他。
魏冉掌秦國大權多年,又是秦王的舅舅,性格難免有些跋扈,現在他這樣,是把嬴則當成小孩子了。嬴則卻頗有氣度,不動聲色,也不急于動問。倒是一旁的宣太后看出穰侯的作法不妥,不等嬴則開口,先替他問了一句:“齊國滅宋,對咱們秦國有什么好處?”不等魏冉回答,又故意冷著臉責備了他一句,“你這個人也真是,一句話分成兩半說,還要讓別人問你?”
宣太后這一句數落,倒弄得魏冉有點尷尬,忙笑著說:“臣哪敢有這個意思?臣覺得百余年來齊國始終聯絡三晉,土地數萬里,集兵百余萬,壓得秦國喘不過氣來,可這次齊王為了滅宋,主動與秦國交好,如此必失信于三晉,從此少了強援。為了吞并一個宋國,失去三晉的支持,實在得不償失,可見齊王昏暴無能,正是滅齊的機會。我秦國大可以縱容齊國滅宋,待齊國與三晉徹底反目,那時就可北合燕國,東連趙國,再籠絡魏國,并力攻齊,有燕、趙、魏的響應,韓國不敢不追隨,如此則秦合五國之力,必可大破齊國,齊國一破,自然成就了秦國的滔滔大勢,攻伐天下,無往不利了。”
魏冉說出了一番天下大勢,但這些嬴則卻早已想到,并不去接穰侯的話題,只問了一句:“楚國會怎樣?”
“楚國也不會坐視齊國稱霸,但楚王熊橫昏弱無用,首鼠兩端,臣估計五國伐齊之時,楚國多半袖手旁觀,就算出兵助陣,也必是連秦而破齊。”
魏冉一番話說得嬴則暗暗點頭,正要答言,坐在一旁的宣太后忽然插了上來:“國事說得夠多了,我也聽煩了,”對穰侯擺擺手,“你先去吧,我想和大王說些家常話。”
在秦國權勢最大的是秦王,可在這間鳳閣殿里,說話最有份量的卻是太后。宣太后一句話,正在高談闊論的穰侯魏冉急忙躬身行禮,告退而去,嬴則也收起了君王的氣勢,換上一副兒子對母親的謙恭:“母后有何事吩咐?”
“今年的天氣真冷啊……先王過世二十多年了,我一個人孤零零的,身邊連個噓寒問暖、知冷知熱的人也沒有,不知這把老骨頭還能撐幾年?”宣太后斜眼看了看兒子,又長長地嘆了口氣,擺出一臉愁苦相,瞇起眼睛看著搖曳的燭火,不理兒子了。
聽太后說這些話,嬴則心里暗暗好笑。
秦國的宣太后本是楚國王室之女,嫁給秦惠文王之后并未得寵,所以她對惠文王談不上什么感情。自從嬴則繼秦王位,宣太后憑著兒子的王位,仗著弟弟魏冉的兵權,一直居于內宮攝政,處事明決,手段強硬,這些年來把秦國治理得井井有條,從秦武王時的混亂衰敗到今天的強兵富國,宣太后出力極多,這一點嬴則心里都清楚,也很感激。至于太后埋怨后宮“冷清”,嬴則卻知道太后身邊從來不缺男人,剛才跪在一旁侍候的那個模樣清秀的小子魏丑夫,就是新近才招進宮來的男寵。但秦人風俗向來開化,從不把這些事看重,嬴則心里也覺得只要太后高興,這些閑事不必去管,也不該管。現在太后忽然說這些傷感的話來責備他,嬴則當然知道所謂的“身邊冷清”只是托辭,卻不知太后到底想要什么,不好回答,只能賠笑道:“寡人疏忽了,以后每天都到母后宮里來問安就是。”
宣太后瞄了嬴則一眼,有氣無力地說:“你拿這些虛話應付我,無非是說你國事忙,抽不出身來,我也不敢指望什么,反正國事比我這個老婆子的性命要緊得多。”
聽太后話說得越來越難聽,嬴則倒漸漸明白了她的意思。只是這層意思太后不挑破,他也不肯說破,笑著說:“母后的事比國事要緊。”
宣太后知道兒子的聰明,見他遞過話頭來了,也就把自己想說的都說了出來:“國事也要緊。只是那些瑣碎的事未必都要大王去操勞,找個可靠的人交給他辦就是了。”說到這兒,見嬴則只顧低頭喝酒,故意不肯看她,心里有些不樂,坐直身子盯著嬴則問,“大王在位二十年了,身邊總有幾個可靠的人吧?”
其實宣太后繞這么個大彎子,只是想讓嬴則重新認命穰侯魏冉做秦國相邦。而太后的想法倒也正合嬴則的心意。
魏冉是宣太后同父異母的弟弟,當年秦武王薨斃之時嬴則年紀還小,在燕國做人質,是魏冉想辦法把嬴則接回秦國,又擁重兵保著嬴則登上王位。其后魏冉平定“季君之亂”,殺了公子嬴壯,一壺毒酒毒死了嬴則名義上的“母親”——秦惠文王的王后,又把嬴則的兄長秦武王的王后逐出秦國,使嬴則在秦國大權獨攬,隨后大開殺戒,血洗咸陽,先殺嬴則的兄弟手足,再殺朝中大臣貴戚,前后殺害了無數人,終于使得嬴則能坐穩秦國的王位,功勞很大,所以嬴則繼位之后,一直委派自己這位舅舅擔任秦國的相邦。
魏冉這個人文能治國,武能統軍,又極善用人,方今秦國逞名一時的大將白起、司馬錯、蒙驁、胡陽等人,皆是魏冉一手提拔起來的。可也正因為魏冉太有本事,嬴則對自己這個舅舅反而不大放心,幾年前借著一些小事免了魏冉的相位,同時又把穰城封給魏冉,讓舅舅做了萬戶侯,也不算虧待他。
可穰侯罷相以來,這些年在秦國還真找不到一個能替代魏冉的能人,現在秦國預謀伐齊,大戰將臨,很多地方用得上魏冉,重新拜穰侯為相,正是時候。
既然猜出了太后的心思,又覺得用魏冉正是時機,嬴則也就決定順勢而為。只是做君王的最忌諱的就是被人擺布,即使自己的親生母親也一樣。若太后一開口,自己這里就答應下來,未免太容易了些,將來魏冉做了相邦,難免跋扈。想到這兒,嬴則故意沉下臉來,低頭想了半天,才皺著眉頭緩緩說:“自樗里子去世之后,這些年秦國人才凋敝,真正能讓寡人信任的只有穰侯,只是穰侯這些年不怎么關心國事,倒把酒色二字看得很重,聽說身體也不太好,還能擔此重任嗎?”
嬴則的話里雖有責備魏冉的意思,其實暗里還是答應讓魏冉做相邦了,宣太后暗暗高興,嘴里卻順著嬴則的意思,尖起嗓子說:“大王說得對!穰侯只知道自己享福,倒把國事扔在腦后,實在不像話!什么身體不好都是托詞,我聽說他在府里天天飲酒胡來,一晚上要搞五六個女人,身體壯實得很!我今天叫他來本是要罵他一頓的!因為議論國事,倒忘了罵他。我看大王干脆多給這老家伙一些差事,讓他有個正經事做,免得整天泡在女人堆里把骨頭都泡軟了。”
宣太后是個楚人,在男女之事上極看得開,加之性格又爽直,說出話來熱辣辣地刺人。嬴則倒不好意思接口,卻也不肯立刻答應任命魏冉為相,只是嘿嘿笑了兩聲,借口要見齊國使臣,從太后宮里告辭出來。
這時嬴則心里已經打定了主意,并不急著見蘇代,只管忙著自己的國事,一連五六天把蘇代扔在一邊不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