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瑞走進教堂，一眼看見杰瑞一家已坐在了教堂前排的椅子上。周天瑞走過去與杰瑞夫婦打了招呼，在杰瑞先生的身邊坐下了。他與杰瑞先生沒聊上幾句話，那身穿黑色長袍，胸前掛著銀色十字架的神父便走上了神壇。管風琴立即發出雄偉磅礴的音響來，教堂里頓時增添了幾分肅穆莊嚴的氣氛。隨著音樂的奏鳴，教徒們的敬畏之情不斷地增漲。穿著白袍的少年男女組成的唱詩班，隨著管風琴的音樂唱誦起《天主憐憫我們》。沉浸在這令人敬畏、肅穆氛圍之中，周天瑞感到靈魂出了竅，伴隨長翅膀的小天使漫無邊際地翱翔著。神父開始做彌撒，講經布道。神父那洪亮的嗓音頗有幾分感染力。

做完禮拜，杰瑞邀請周天瑞到家中共進午餐。周天瑞心里明白，必定是有話要對我講呢。他便跟隨著杰瑞到了紫庭花園。他在門口換了拖鞋，踏著厚厚的米色長絨地毯走進了客廳。杰瑞卻直接把他帶到了餐廳，安排在長桌的第一個位子。夫人依舊是那么雍容華貴儀態萬千。她面對著周天瑞說：“你和夫人還能堅持每周去教堂做禮拜嗎？”

周天瑞微笑著回答說：“只要沒出差到外地去做活或加班趕活路，我們都去教堂做禱告的。我覺得跟神父作懺悔、做禱告能凈化我的靈魂，讓我不做壞事只做好事。”

夫人點頭笑道：“你有這樣感覺真是太好了。世間萬物都是上帝的恩賜，你畢生都要信仰天主呢。”

“那是一定的。”

夫人和兒子、女兒坐在餐桌的對面。彼特都比周天瑞高出半個頭了，已成了個英俊的青年了。麗莎出落得恰似她身后那幅油畫中抱著水瓶的美少女。管家開了留聲機，放出莫扎特的鋼琴協奏曲。頓時，空間的氣氛輕松和諧了許多。麗莎對周天瑞說：“這是莫札特C大調二十一號鋼琴協奏曲。”

“啊，你是內行呢！”

“我也會彈呢。”

“那，等會兒，請表演一番。”

“嗯哼。”麗莎的神態頗為自信。

杰瑞吩咐管家倒酒上菜，須臾，長桌上盆碟交錯，色香味俱佳的英式大餐擺了上來。杯酒之后，杰瑞對周天瑞說：“還記得你第一次坐在這里時，我說過很看重你的人品，要培養你。十多年過去了，你的言行更證明我的選擇是正確的。”

杰瑞指著兒子對周天瑞說：“他是含著金鑰匙出生的，沒在工廠里歷練過，因此就不如你能干，或許，將來你還得多幫他。”

周天瑞連連擺手說：“哪里。我就是一個工匠而已，少爺是受過高等教育的少東家，我自當扶助效力的。保不住，將來我還得在少東家的手下討碗飯吃呢！”

杰瑞大笑：“你可真會說話！”

周天瑞酒足飯飽方才告辭。臨出門時，杰瑞先生塞給他一個大信封，說：“你為公司贏得了盛譽和豐厚的利潤，這是你應得的獎金。”

北洋政府時期，實業救國成為當時的主流思潮。民營工廠如春筍般地冒了出來。市場上對歐美的機器需求量激增，洋行的生意頓時火爆起來。一時間，上海灘各條馬路上，大大小小真真假假的洋行多如過河之鯽。較有名氣的是德國美最時洋行，賣軍火給清政府，一門克虜伯大炮要六十萬兩白銀。德國的德孚洋行和謙信洋行，幾乎壟斷了染料市場。

機器設備還是英國的怡和洋行做的最大，每年從歐美運來大量的機器售給華商。在出售機器的同時，需要配套傳動設備，這些傳動設備分量重、體積大、價值不高運費卻甚高。洋行經營機器掙了大錢，而這些配套設備則是賺了吆喝賠了錢。一票生意，看著貨物不少占了很大倉位，就是不賺什么錢，甚至還要貼賠運費。怡和洋行就考慮在本地解決配套設備，只是苦于沒有信得過的生產廠家。

那日，怡和洋行的買辦來找周天瑞商議：“怡和洋行每年需配套大量的傳動設備，杰瑞公司如能生產，怡和洋行就不再從英國運來，以后就在杰瑞公司配套了。”

“那好啊，只是價格合適立即就能生產。”

“價格么，洋行從英國進貨價格不變，只是從本地進貨就省去了運雜費。這運雜費就是你的利潤。如果你能把生產成本降低，而保持質量不變，那也是你掙的錢。”

“運雜費部分怎么分成？”

“五五分成。”

“這運費的基數怎么定呢？”

“這運雜費是有底單的，我可以給你看帳目，決不會欺瞞的。”

“那就好。就依前次運雜費為基數，按月付款。你放心，不會讓你白忙活的。我會照規矩絕給你弄個戶頭，額外留一份紅利給你香香手的。”

“好說，好說。你是懂規矩的。”

“這批設備我把它放在恒昌鐵工廠加工生產。杰瑞船廠洋貨輪的修造業務都忙不過來呢，不大會接這種生意的。至于產品質量你盡放心，絕對不會有問題的；因為，這是我自家的工廠，我決計不會做砸自家招牌的生意。”

“這個么，我是沒問題的，只是如何對洋行解釋。”

“你照實說。我想他們是信得過我這個人，而不是工廠的名號。”

“那是，那是。”買辦稍有些勉強地答應了。畢竟，周天瑞答應了他有一份紅包呢！

周天瑞做產品就像在做工藝品，不但要求材質的質量好，還要求賣相要好。他對朱寶根說：“我的要求么，配套設備的焊接縫都要做到平整光滑無有毛刺，漆水光亮如同家具，客戶們自然沒得挑剔。你把這單生意做成了樣板，就會在行業內廣為傳播，那么以后的訂單就會源源不斷地涌來呢。”

當第一批次的配套設備完工后，周天瑞親自驗收，看到產品已經達到了要求才簽字放行。怡和洋行把配套設備發給客戶，征求用戶的意見。用戶們反映，配套設備的品質竟比前幾批次更好；那前幾批次可是從西洋運來的。于是，《申報》、《大公報》、《字林西報》都刊登了這則新聞：華商恒昌鐵工廠生產的機械產品，其品質竟然超過西洋貨。恒昌鐵工廠為怡和洋行制造的配套設備成為滬上名牌產品。于是，滬上的洋行紛紛慕名而來，要求與恒昌鐵工廠合作制造配套設備。至此，恒昌鐵廠有了長期生產的大訂單，鐵工廠可以滿負荷生產了。

周天瑞就讓朱寶根招聘工人擴大生產規模，雄心勃勃地要做大實業了。同時，他思忖道：泰昌五金公司和恒昌鐵工廠的生意日見興隆，僅靠朱寶根夫妻應付門面明顯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眼見得已經到了專職做自己生意的節骨眼上了，我得向杰瑞先生再次提出辭職了。

這日，他把辭職報告放進公事夾，環視了一遍杰瑞公司助理的寫字間，心里不免有些惋惜的感覺。雖說已經決定離開杰瑞公司去專心做自己的事業，但真正離開時不免有些糾結難舍。他早習慣了一人之下眾人之上的那種感覺。而且，這位子給它帶來的多種便利，正是有了這個名頭，他才能夠在上海灘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秘書把今天的報紙送了進來，順便說了句：“奧匈帝國皇儲費迪南大公夫婦在薩拉熱窩被槍殺。奧匈帝國向塞爾維亞宣戰了。”

“這不是前幾天的事嗎？”

“嗯，今天登的是德國入侵比利時了。”

周天瑞接過報紙翻了起來，辦公桌上的電話鈴急促響了。周天瑞拿起電話一聽，是杰瑞打來的，要他速到別墅有要事面談。他推開窗子朝樓下正在擦拭轎車的司機喊道：“弄好了么？要去紫汀花園了。”

“好了。周先生。”

周天瑞隨即下樓，坐上轎車向紫汀花園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