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林子里摸了十天十夜，雖然走得很慢，人也疲勞，但卻很平安。幾天前還盼望快些出林子，現(xiàn)在反而盼望林子更大些，最好一直長到牡丹江岸，長到隊伍活動的地方。第十個夜晚快過去了，林子里還是很暗。兩個人都餓得要昏暈過去了，但是誰也沒說話。

出了林子了！多好的太陽啊！這樣的好太陽，小謝和老張都已經(jīng)三個多月沒見過了！多好的太陽，多亮，多暖和啊！但是，小謝怎么啦？他就像雪人遇到太陽似的，從里到外都要溶化了，汗水把衣服濕透了，口渴得厲害，心跳得好像要從嘴里蹦出來，虛弱得只有喘氣的力量了。忽然，他覺得眼前一黑，好像一個大浪蓋到頭上來，什么也看不清了。他手扶著一株松樹，兩腳一軟，就倒在地上了。他恍惚覺得面前出現(xiàn)了那么多好吃的：苞米糕、大云豆粥、鍋出溜、豆面卷子、黃面餅子……

“小謝！小謝！”老張在他耳邊叫著。

“吃啊，張叔！你怎么不動手啊！吃飽了好走啊！”

“小謝！……小謝！……你怎么了？想吃的想邪了？”

“啊？張叔，別叫我，讓我吃吧！……”

“小謝！”老張江使盡全身的力量大叫一聲，眼珠子閃著淚花：“你完了？沒治了？……”

“啊？”小謝定了定神，眼前的幻象沒有了。“張叔，你怎么了？我怎么了？……”

“沒怎么的。我怕你睡了著涼！沒聽見我說的話嗎？”

“沒聽見！”

“咱們往里走幾步吧，在這不保險！”

小謝扶著松樹，站起來了。是在走嗎，簡直是架云哪，腳也沒碰著地呀，可是過了一棵樹，又過了一棵樹，陽光少了，林子又暗了，他想：

“大概又到林子里邊了！還走嗎？多么想躺下睡一覺啊！……”

“睡吧，小謝，蓋上棉襖，枕著銅罐，好好睡一覺！”

“嗯！……”小謝什么也聽不見了。

老張江用一只手使勁抹了一下臉，好像隨著汗水把饑餓和疲勞也擦掉了。他用手摸摸小謝的汗?jié)竦念~頭。

“發(fā)燒了？可憐的小伙子，傷口剛好，真難為你呀！”

老張站起來了，也覺眼前一花，忽忙用手扶住大樹干，向林子外面走去。陽光又來了，沒有的時候盼它來，來了的時候又怕它。他坐下了，對著陽光，閉上眼睛：

“過一會就好了！慣了就好了！……”

陽光透過眼皮，像火一樣紅。眼珠有點痛。過了一會，他睜開了眼睛，好多了，看見前面有樹，樹身上有青苔。他又往前走，在剛到林子邊上的時候，爬進一個草叢里，慢慢地抬起頭來，往下面看。

下面是光禿禿的小山崗，在小山崗上，露出來幾座灰白色的堡壘的圓頂。在四方形的矮小的營房旁邊，走動著幾匹棗紅色的馬。山坡上，有兩小塊熟地，地里長著很茂盛的西紅柿，結滿了圓形的果實，在太陽光下閃閃地發(fā)著紅光。再往下看，牡丹江像玻璃鏡子似的，靜靜地橫在那里，閃閃地在發(fā)光。從山頭上看，江面很窄，好像一蹦就能跳過去，根本用不著坐船。幾只小炮艇噗噗叫著，從江灣里鉆出來，屁股后面翻著浪花。

老張江楞了一會。他盡力搜索記憶里的地形，想發(fā)現(xiàn)這個地方還有什么缺口。他悄悄地退回來，往左面走去。左面的山腳下也是牡丹江。他又去看右面，右面的山腳下也是牡丹江。牡丹江就像一條銀色的鏈子，緊貼著山根，把這座山纏住了一半。敵人也知道，抗聯(lián)的人總是要經(jīng)過林子過江的。只要你經(jīng)過林子過江，十有八九要走進這個口袋里。要不然，你就得走出林子，經(jīng)過七十里的大平原，幾十個村鎮(zhèn)，數(shù)不清的關卡。老張江靠在一棵樹上，想起心事來了。兩條路：一條是沖過去，一條是繞過去。選擇哪條路才算對呢？前一條路要經(jīng)歷一次大風險，能過去，就過去，過不去，就完了。難道就非要冒這個大險不可嗎？不，還是想法混過那幾十里平原地吧……但是，后一條路風險也不比前一條少，再說，小謝的體力已經(jīng)不夠，他不能在平原地里跑路了。事情擺得很明白，他確定下來：是啊，到節(jié)骨眼上就得豁出來，冒一下險！

老張江回到小謝的身旁，坐在草地上打起盹來。

太陽落山了。東北山區(qū)的涼爽的夜晚來了。開始下露水了。小謝坐了起來，伸展一下有點發(fā)麻的右腿：

“咱們到哪里了？”

“說起來咱們這回可要見世面了。你說到哪里了？嘿，到鬼子的防線了！”

“那咱們走進鬼子窩里來了？”

“可不是！到什么時候說什么話啊。我看走這條道也好，近多了。只要咱們摸過這半里多路，就到江邊了。”

“這一路上都有鬼子吧？”

“那還用說？……話又說回來了，膽小做不得將軍。該拼命就得拼命，總比爛在林子里強！比死在叛徒手里痛快多了！”

“真想不到，咱們隊伍也出了叛徒！”

“那還有什么奇怪？純金里有的時候還有點雜質，可是金子總還是金子！……抗聯(lián)弟兄千千萬萬，可是叛徒呢，才有數(shù)的幾個！”

“他怕死就別來呀！多不要臉！”

“他開頭也想不怕死，可是那是在死不了的時候想的。一旦真要命了，他就露原形了。……我這樣想，這個叛徒也許還活著，可是那和死了沒什么兩樣！中國人早把他除名了。可是咱們呢，現(xiàn)在活著，理直氣壯，坐在哪，躺在哪，都是一家之主。說句不好聽的話，要是死了，有多少人會紀念咱們？！……咱們給兒孫后代爭天下了，問心無愧！”

“總有一天，我非捉住這個叛徒不可，指鼻尖問問他，你活得有滋味嗎？”

“是要問問他！可那是后話！現(xiàn)在咱們準備一下吧。小謝，下面到處是堡壘，非得跑過去不可！”老張江拍拍肚子，接著說，“兩天吃了一頓‘草’，這不行！”

“行！爬也得爬過去！”

“說是一回事，作是一回事！不是爬，得跑過去！”

“怎辦？上鬼子那去要飯？”

“干嗎要飯？中國人的東西嘛，拿過來！……”他像個小孩子似的，貼近小謝的耳朵，低聲說，“山坡有兩塊西紅柿地，咱們爬到里面，吃一頓，吃了再走！”

“走！再不走就跑不過去了。”

“還是老樣子，小謝，我在前，你在后，我進柿子地以后，沒有動靜了，你再進，少逞能，明白不？”

“明白！”

老張江摸索著爬出林子，抬頭一看，天上只有幾顆小星星，月牙像一個老太太的禿眉，半明不暗的掛在松樹頭上。四面都是挺黑的。他回頭看看靠在樹后的小謝的身影，急忙向柿子地爬去。地里有一只蟲在叫，不像蟈蟈，也不像蟋蟀，叫聲挺凄涼。他爬進柿子地，蟲聲停了。他仰躺在地里，聞著西紅柿葉子帶有一點土腥的味道，很有點小時候到“老山東”的瓜地里偷香瓜的樣子。那一年，“老山東”就五十多了，現(xiàn)在還活著嗎？……也許骨頭都爛沒了？

柿子葉簌簌地響了一會，隨著急促的喘息，傳過來嚼東西的清脆的聲音。

“吃上了？小伙子。”

“啊！張叔！”小謝低聲答應著，爬近老張江的身旁，“好酸！”

“唉，你別著忙啊，挑軟的吃，晚上看不清，摸摸，軟的就不酸。”

“快吃吧，張叔。不然，一夜跑不過去了。”

“好，快吃！”

小謝一面吃，一面往兜子里裝。吃得太急，西紅柿的籽跑到鼻子里去了，鼻子酸得難受，幾次想打噴嚏，但是都用手堵回去了。

“走吧，張叔，我要打噴嚏！”

“別打！忍著點，過去再打！”

“快點走吧！”

“跟著我！快！”

老張江貓著腰走出柿子地，剛想往營房和堡壘中間的道上跑，忽然從營房門口傳來一聲槍響，“吱！”子彈從頭頂上掠過，緊跟著一聲怪叫：

“達壘（誰）？”

“快跑！”張叔說，“跟上！”

堡壘里的機槍響了。子彈嚎叫著滿天飛。

“快，跑啊！”

老張江一面跑，一面回頭不時地叫著，怕小謝丟了。

“跟上！”

“跟上了！”

營房前面?zhèn)鬟^來人聲和狗吠聲。不一會，一只狼狗飛快地追上來了。

“跑！往前去！”

老張江腳步慢了下來，把小謝讓到前面，又撒腿跑起來。“汪汪汪！”狼狗越來越近了，不一會的工夫，連狗脖子上的鐵環(huán)的響聲都聽得見了。隨著狼狗，不知道有多少鬼子，“噗通通”地跑著追上來了。

“跑啊！小謝，快！”

忽然，老張江感到右腿肚子上給什么東西鉗了一下，這一下子是這么重，他就摔倒了。他知道了，狼狗把他咬住了。他一回身，用他的一只胳膊，使勁摟住狗脖子，用全身的力量壓住它。

槍聲又響了，老張江哼了一聲，身子一抖。

“張叔，你怎么了？”

“快跑！別管我了，活一個比死兩個強！”

“你怎么了？”

“快走！往西，一直往西！見了團長，就說我……”

小謝從口袋里甩出那幾個西紅柿，使勁地用袖子擦干了眼淚，在黑暗中，像流星一樣往西面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