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馴的牡丹江發(fā)怒了。江水“嘩嘩嘩”地吼叫著，波浪在黑暗中撞擊著兩岸的巖石和樹根。

小謝像一只空心葫蘆一樣，從一個浪頭滾到另一個浪頭。探照燈光射得他眼睛發(fā)花了，子彈濺起的水花打得他臉上生痛。他一頭扎到水里去，鉆啊鉆，不知道過了多少時候，又從水里漂上來。探照燈一下子又把他照住了，子彈仍舊在他前后左右射擊著，有的像小鯉魚一樣，“普魯魯”從他肚皮下鉆過去，有的“普魯魯”從他兩腿間鉆過去。

忽然，他覺得被鯉魚咬了一口，又被它使勁地撞了一下，身體失去了平衡，沉下去了。可是他心里挺明白：別停下！兩腿用勁！劃啊劃，于是又露出水面了。他感到右面身子發(fā)木，胳膊不聽指揮了，他游得更慢了。

“我受傷了！”他打了個冷戰(zhàn)。

在這個大江里，這么大的浪頭，受傷就是死啊！……死是什么樣子？他看見過不少死人：有的是敵人，有的是同志。但是，他不能知道自己的死是怎么回事。他感到一陣恐怖。——不，我可不能死！我要活著去見團長，我要給張叔報仇！他抬起頭，用盡了全身的力量，大叫一聲：“我不死！”

一陣大浪沒頭沒腦打過來，把他打下水里去了。但是他馬上又掙扎著漂出水面上來。

“我不能死！”

突然，槍炮聲停了；從身后傳來一陣“噗噗”的聲音。小謝想回頭看看，可是探照燈光是那么強，把眼睛刺得生痛。他急忙把頭扭回來，又往前游。“噗噗”聲越來越大了，好像就要碰著他的后背了。

“站住！”有人喊叫。

“站住！畜生！”身后傳過來刺耳的日本鬼子的嚎叫聲。

不好了！炮艇追上來了。小謝用盡了全身的力量，往前游去。一個浪頭從后面打過來，他用手使勁抓了一把，除了滑膩的江水，他什么也沒抓著。江水嗆進他的鼻子里，他感到腦袋就要脹開了，眼珠就要跳出去了。

“我不能死！”

他又用勁地用手劃動起來。

炮艇走近他的后背了。艇上的人聲聽得更清楚了。

“再不站住我就要開槍了！”緊跟著就是扳槍栓的響聲。

小謝正想第二次扎進水里去，這時，一個東西重重的打在他的肩頭上，他全身都不聽使喚了。

“我不能死！”

他覺得自己身子往下沉，沉，沉……隨著一個大浪，又把他掀起來，摔在一個柔軟的東西上面，隨著，什么聲音也沒有了。

“多肅靜啊！睡一覺該多好。”他想站起來，但是除了腦子里還有一點點思想的火花之外，他感到?jīng)]有手，沒有腳，什么都不存在了。

“大概這就是死吧？”

“他上天了？”有一個聲音在他身旁低低地說。

“死了好！……畜生！”又是那個日本鬼子的嚎叫聲。

于是，一切都寂靜了。

不知經(jīng)過了多少時候，小謝又漸漸蘇醒過來。“現(xiàn)在，我在哪里啊？”他努力抬起手，摸摸自己的周圍。他發(fā)現(xiàn)身底下壓彎了一棵樹條子，樹條子下面是潮濕的砂土。為什么兩只腳這么涼？原來下半身還在水里呢！

他閉著眼，努力在想著一件事：我把什么事忘了？對了！張叔已經(jīng)犧牲了，我要為他立個碑！……但是，我受傷得很厲害，我不能站起走路了。……現(xiàn)在，王團長和一團的同志們在哪里呢？他們知不知道我小謝躺在河岸邊啊？……王團長，快來吧！……也許，有位偵察員，來到江邊，會發(fā)現(xiàn)我，那就好了！……聽，有人來了！是王團長派人來找我來了，一定是！

腳步聲越來越近了。一個人被小謝的腿絆了一交。立刻射過來幾道手電筒的光芒。

“哈哈哈……小孩？起來！……”

小謝這個時候才聽出，這是日本人的說話聲。他來不及想應(yīng)該怎樣辦，只好一動不動地躺著。接著，又聽那日本鬼子說：

“小孩——死了。”

什么東西這樣涼，在脖子上滑來滑去的？他微微睜開眼睛一看，原來是日本人手里拿著腰刀，正用刀背觸著他的脖子。

“我不能死！”

小謝忽然睜開眼睛，正好和一對充滿了血絲的圓眼睛相對了。兩對眼睛離得這么近，小謝眼睛里射出來的仇恨的眼光，直刺著這對圓眼，嚇得那鬼子打了個寒戰(zhàn)。小謝趁這個機會很快坐起來，抱住日本鬼子的兩腿，兩腳使勁一蹬，就把日本鬼子摔到江水里去了。

“畜生！嗚嗚嗚……”日本人一面吐著水，一面嚎叫著，“抓住他！打死他！”

這事情僅僅經(jīng)過了幾秒鐘，周圍的敵人一點也沒想到這個“死人”會有這么大的本事。當日本人摔到江里去的時候，他們嚇得往后面一閃，小謝一下子就竄出了人群。他想跑上江岸，鉆進林子里去。可是他的腿和腳都不聽使喚了。江岸的沙土一軟，他又撲倒在地面上。

“抓住他！”日本人拖著灌滿了水的靴子，呱唧呱唧響著，頭一個跑上前來。他使勁嚼著仁丹胡，高高地舉起腰刀：

“你——死——了好！”

突然，在小謝的頭頂上，響起了清脆而急促的機槍聲。日本人歪歪扭扭地往一旁走了幾步，往前一彎，腰刀插進沙土里，然后就跌倒在地面上了。其余的敵人受到這突然的一擊，有的跳進江里，有的順著江岸跑出老遠，對著前面亂打槍。

一只大而有力的手抓住了小謝的肩頭，一對親切的眼睛對著他望著，低聲問：

“火烤胸前暖……”

“風……吹……背后……寒。”

“幾團的？”

“一……團。”

“嗯。姓什么？”

“謝……”

“小謝啊！”

“你是誰，同志？”小謝使勁抓住這人的手，在沙灘上坐起來，“我看不清，我眼睛里全是沙子！……”

“你摸摸看，我是誰？”這人把小謝的手輕輕握著，把自己的臉貼著他的手。小謝的手掌上觸到下頷上一把又粗又硬的胡須：

“王團長？王團長是你啊！那么，我回到家了！”他一下子撲在團長的懷里，緊緊地抱住團長的脖子，無拘無束地讓淚水沖洗眼睛里的沙子。

“小謝，”王團長提高了聲音，一字一頓地說，“現(xiàn)在，我命令你，爬在王連長的背上，回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