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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走向勝利(一)

早晨七點鐘,一列火車慢吞吞地駛進了哈爾濱車站。汽笛尖叫了一聲,二十來節(jié)車廂抖動一下,往前靠了靠,停在冷落的站臺旁邊。從四五十個門里,同時涌出一群群旅客和一股股熱氣,站臺上頓時暖和多了。嘴里呵出的白氣匯成云朵,在人叢中飛升起來。

一節(jié)關得緊緊的悶罐車廂拖在火車末尾。待客車里的人都走空了,那節(jié)車廂的鐵門才嘩啦打開,呼啦啦跳下一群青年軍人,你推我擠地擁到站臺上,站成個歪斜的二路橫隊。他們穿著嶄新的棉軍裝,戴著各色的皮帽子,穿著靰鞡[1],斜挎著一式的新掛包,只是肩上缺少一件要緊的東西——槍。

最后下車的是個高個子,唯獨他的肩上背著一支三八步槍。那人高顴骨,高鼻梁,戴一頂蓬蓬松松的白兔皮帽,沒有放下帽耳,因此身材顯得更高。寬大的臉上圍了半圈亂蓬蓬的絡腮胡,差一點跟帽檐上的兔毛連接起來。他穩(wěn)步走到隊列跟前,用寬亮的嗓門喊了聲“立正”,船一樣的靰鞡先后收了進去,并在一起。高個子迅速掃了一眼,發(fā)現(xiàn)多數(shù)人過分緊張,不是胸脯過挺,就是頭抬得太高,隊列變成一條曲線。他鎖起濃眉喊了聲“報數(shù)”,卻省了個“向右看齊”的口令。他認為這個口令是多余的。

尖細、洪亮、低沉、粗啞的聲音接二連三地爆響,一頂黑狗皮帽子往左甩了甩,拋出個數(shù)字,下手的淡黃臉漢子沒有張口,聲音中斷了,隊列中有人發(fā)出笑聲。戴黑狗皮帽子的細長個子急了,尖聲重復了一遍,同時抬起胳膊撞了撞緊鄰,淡黃臉漢子才用受驚的聲音叫出:“十七!”在繼續(xù)報數(shù)聲中,后排一徑發(fā)出吃吃笑聲。

最后一伍報完數(shù),后排末尾有個沙喉嚨叫:

“老洪!后排少一名?!?

有人咕嚕了兩句:

“還叫老洪哩!你沒有穿上軍裝?”

高個子好像什么都沒聽到。拉住槍皮帶走前一步說:

“同志們!不累吧?”

“累倒不累。坐了三天火車,兩條腿都快坐斷了?!边@話又引起一陣吃吃笑聲。

“不累咱們就趕路。走一走,腿就活了。”

淡黃臉漢子聽說要走,急忙往前跨了一步,搓著骨節(jié)粗大的手說:

“老洪,我有個親戚在街上,想去看看……”

“算啦算啦,誰都有一親半故,咱們不是看親戚來的?!焙笈庞腥巳缕饋恚驍嗨脑?。

戴黑狗皮帽子的細長個子一伸手,把他拉回原位:

“到了部隊捎信吧。”

高個子走到淡黃臉漢子跟前,拍一拍他的肩膀:

“方世興,到了部隊我給你寫信。說你參加了人民解放軍,叫你的老丈人寫慰勞信來,好不好?”見方世興垂下眼眉不答話,便放大聲音:“還是趕路要緊,對不對,同志們?”

“對!對!”

“走!趕路要緊!”

“早到早扛槍!”

隊列里哄哄一片喊叫聲。雖是零亂,卻蠻有精神。高個子笑了笑說:

“可得走整齊呵,別讓城里人笑話?!闭f罷抵住槍皮帶,甩開一只空著的長胳膊,帶頭走了。

這列穿著新軍裝的隊伍走出火車站,穿過結了薄冰的柏油馬路,向南走去。本來他們還可以換車,再坐幾站火車。可是近來軍運繁忙,火車不準什么時候有,說不定還不如走路快。再則高個子老洪有個打算:該讓同志們練練腿勁,增加一筆當革命軍人的資本。

哈爾濱的早晨不但冷,而且冷清清,離火車站越遠人越稀,走好久才能遇見一輛敞篷馬車,或是一兩個行人。這也難怪,杜聿明天天吹噓要進攻哈爾濱,特務乘機搗亂,經(jīng)常在清早黑夜打黑槍,市民們沒事很少出門。剛一開頭,這群青年軍人還記得老洪在臨出車站前吩咐過的話,規(guī)規(guī)矩矩地成兩行行走,不敢亂了隊形,讓城里人笑話?,F(xiàn)在見道上人稀,隊伍里就起了悄聲低語。方世興搶前兩步,半仰起頭,打問戴黑狗皮帽子的細長個子:

“志堅,到前方得走多少天?”

“聽洪同志說,慢則十天,快則八天。我只盼明天就到,”方志堅邊走邊說,“人長雙飛毛腿多好!”

方世興嘆口氣說:

“火車能直通前方就好了。往后回家也方便?!?

方志堅飛快地用尖利的眼光瞟了瞟他的淡黃臉:

“呣,沒到前方就想開回家的事了。瞅人家洪同志,從關里打到關外,打了日本打‘遭殃’[2],一口氣也不歇。為咱們鬧翻身,一個人背著桿大槍,翻溝越嶺,這屯轉那屯,熬夜熬得眼紅臉青,忙了三個多月,哪天聽他講過掛家的話?”

方世興又嘆了口氣說:

“老洪是千錘百煉一爐鋼,咱怎能和他相比?!?

“你不會學他?”方志堅有點不耐煩,說話時解開下巴下面的帽耳結子,卷起帽耳,露出年輕的五官均勻的全臉。

方世興沒答話,低下眼睛。

他倆是遠房的叔伯兄弟。方志堅今年整二十,原先是屯里自衛(wèi)隊分隊長,喜歡唱樂笑鬧,屯里的年輕小伙子都樂意跟他玩。方世興就不然。自衛(wèi)隊員們常跟方志堅開玩笑說:“往后別叫他二哥,干脆叫他二叔得啦!”從這句話里就可以看出方世興的性情來了。不過方世興也有一般年輕人沒有的長處,比方他的衣兜里不但裝著足夠的卷煙紙,還裝著足夠一天吃的干糧。他的背包也比別人大,光靰鞡草就裝了四五斤。

“剛才虧你好意思在大伙面前提出來去看親戚。人家說起來咱倆總是叔伯兄弟,把我的臉也丟了?!?

方世興沒有答話,掏出一疊裁得很整齊的卷煙紙,揀了一張,從油膩膩的煙荷包里倒了些煙末子,往地上一蹲,卷起煙來。方志堅沒有停步,在隊伍最前面晃動的黑槍管吸引著他。屯里成立自衛(wèi)隊以前,他就擺弄過老洪的步槍。

他盯住那管熟悉的黑槍口,走著走著,兩旁的洋樓消失了,出現(xiàn)密排的樹行,城市給丟在后面。在光禿禿的樹行后面,攤開收割過的田地,一股土地的氣息鉆進鼻孔,腦子里自然而然地涌起個活蹦鮮跳的場景:剛分到活閻王白增福家兩坰好地的晚上,娘和弟弟蓋著滿是樟腦味的新被子睡下了。爹坐在炕上一股勁抽旱煙,兩眼死盯著窗戶,一會點頭,一會微笑,一會又抽口氣說:“三十年,啊,三十年,汗珠子積起來能裝滿一塘子呵!”坐到燈油快盡,猛一把抓住他的手說:“走!咱們再去看看!”爹的手火燙滾熱。走到自己的地頭上,沿著地邊繞了個圈,爹掏起一把土聞了聞,送到他的鼻子跟前:“多香啊!”他真的聞到一股濃烈烈的香味。

這股香味現(xiàn)在又沖進他的鼻子。他望著展平的田地,好像遇見了一個知心好友。待他把眼光重新轉到黑槍管上,它變得晶亮耀眼,更加喜人了。喔,原來太陽已經(jīng)爬過樹頂,把陽光射在槍管上了。

后邊,有個愉快的聲音唱開了歌子:

騎上大馬挎起槍,

青年好漢上戰(zhàn)場,

唱到這里,有幾個聲音加進來。原先那個沙喉嚨把聲音提得更高,聽起來使人擔心它會破裂。

父老的話兒記心上,

打垮反動派保家鄉(xiāng)。

這個歌子是洪同志教的。屯里的青年和兒童們都會唱。方志堅喜歡這支歌,不過講不出道理,興許是因為它很實在。反動派仗著美國的勢力,總在吵叫著要打過松花江。你不去消滅它,它就會打過來。那時家保不住,身也翻不穩(wěn),自己就是抱著這份心思參軍的。臨離家時,爹對他說:“孩子,別丟方家的臉,早日打垮反動派,早日享太平。”這支歌不是很實在嗎!

這群青年軍人一唱開頭就很難收尾。他們唱了一個又一個,把肚子里的新歌子都倒完了,才用一陣咳嗽來結束。歌一唱完,勁也松下來了,有的卷煙抽,有的扯談,隊伍分成了好幾截子。

一個金頂子屯的小伙子,在火車上跟方志堅搞熟的,此刻正走在他的旁邊,悄聲地問他:

“真跟敵人打起來,你怕不怕?”

方志堅把嘴努成個圓形,指著那頂搖晃的白兔皮帽說:

“他能,咱也能。反動派也是一個鼻子兩只眼,頭頂上沒多長一只手,怕什么!”

“你猜猜我看?”

“怕!”

“怕?”那個小伙子把眼睛睜得溜圓,“我怕打不上敵人呢!在后方打‘中央胡子’[3]真不過癮?!?

“喔喲!你比老洪還厲害。”方志堅大笑起來。

走在最前面的洪永奎排長跨著大步,腦子里片刻也安靜不下,不管是想到過去或是將來,他覺得責任越來越重地壓在自己的頭上。

當蔣介石撕毀停戰(zhàn)協(xié)定,全面地發(fā)動內戰(zhàn)以后,中國共產黨東北局決定派兩萬五千名干部下鄉(xiāng)發(fā)動群眾,他也在被調之列。他雖然本心不愿意離開部隊,迨一聽說這是目前黨的迫切任務,就二話不說,帶上大槍,參加了土地改革工作隊。一下鄉(xiāng),就跟農民們一塊下地鋤莊稼,跟貧雇農打成火熱一片。經(jīng)過工作隊的宣傳教育,鎖住莊稼人腦門的鐵鎖,一把一把地給打開了。金頂子,銀頂子,方家窩棚……的貧雇農燒起了千丈火焰,一個個挺起腰板,聯(lián)合起中農,斗爭了世世代代騎在他們脖子上的地主惡霸,搬回一袋袋快發(fā)霉的糧食,要回了自己長年流過血汗的土地。他看到農民的勝利,滿心歡喜,好像在戰(zhàn)場上打了勝仗一樣。正當他的感情跟農民們的感情熔在一爐,差不多忘記部隊的時候,縣的黨委會轉來了調他回部隊的命令。他回到縣上,縣黨委書記要他把一批新參軍的戰(zhàn)士帶到前方。他們都是翻身農民,有一部分原來就認識。他們穿上軍衣,成了部隊的有生力量,跟自己的關系更親了一層??墒撬麄冞^得慣軍隊生活嗎?瞧他們眼前的模樣,站隊站不好,隨便嬉笑哈哈,游擊習氣!不對,談不上游擊習氣,干脆都是農民習氣!應該提高他們,在路上先打個底子。

他回望了一眼,人們三三兩兩地糾在一起,摩肩擦背,笑談打鬧。方世興掉在后面兩丈遠,正在往嘴里塞東西,看起來簡直不像個隊伍。不行,得讓他們鍛煉鍛煉,他揚起長胳膊,喊出口令:

“一,二,一!一,二,三——四!”

方世興把吃剩的饃饃塞進口袋,跑步趕上隊伍。原來是成單行走、三四個人成一行走的,有的退后,有的向前,成了雙行。在應和口令的齊聲高喊中腳步整齊起來了。

洪永奎聽著整齊的腳步聲,滿心舒服。他轉過身來,舉起長胳膊使勁往下一劈:

“騎上大馬挎起槍,——唱!”

騎上大馬挎起槍,

青年好漢上戰(zhàn)場……

雄壯的歌聲合著腳步在田野上震蕩開了。洪永奎被心愛的旋律所激動,愉快地加入了由自己開始的合唱。

注釋

[1]靰鞡:一種東北人冬天穿的鞋子,內部填充靰鞡草。

[2]“遭殃軍”:東北人民對蔣軍的稱呼。

[3]“中央胡子”:東北人民對接受蔣軍委任的土匪的稱呼,有時也用來稱呼蔣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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