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序言 沒有人是一座孤島
- 孤獨傳:一種現代情感的歷史
- (英國)費伊·邦德·艾伯蒂
- 3938字
- 2021-06-21 17:45:23
為什么要寫孤獨?每當我和人說起要寫這么一本書的時候,對方的第一反應都是這個問題。當然,也不是每個人都會這么問。那些從來不曾與孤獨為伴的人,可能也從未在黑暗之中體嘗過孤獨的邊界。僅僅在一年的時間里,孤獨就似乎不再是一個奇怪的話題了,它變得無處不在。報紙和廣播節目在討論它;它成了全國性的流行病,我們有了“孤獨部長”。在21世紀之初,我們發覺自己置身于“孤獨流行病”之中,同時對孤獨的擔憂讓這場流行病更加防不勝防。我們談論著如傳染病一般肆意蔓延的孤獨,直到它成為社會結構的一個組成部分。誠然,它已經成為某種方便我們將一連串不滿懸掛于其上的掛鉤。孤獨有時會成為一個情緒的收納箱:一種表達快樂缺乏、斷裂感、抑郁與疏離,以及社交孤立的簡稱。也有例外情況。人們偶爾也尋覓與渴望孤獨;不光是自有其歷史的獨處(solitude),同樣還有孤獨(loneliness)——這種痛苦的感受可以是身體上的、情感上的、象征意義上的、感官和態度上的斷裂感。
那什么是孤獨呢?為什么孤獨看上去似乎無所不在?作為一名文化史學者,我耗費了大量時間去思考情感化的身體。我感興趣的是:一種人們能夠感知到但并未精準定義的情感狀態能以多快的速度引起這樣的文化恐慌?和其他諸如憤怒、愛、害怕、悲傷的情感狀態類似,孤獨是如何依據不同的語境而呈現出不同的意涵?孤獨在多大程度上關乎身體,又在多大程度上關乎精神?以及,作為一種個體體驗,孤獨如何反映了更宏大的社會問題,比如性別、種族、年齡、環境、宗教、科學甚至經濟,并被這些問題所塑造?
為什么孤獨和經濟有關?孤獨的成本不菲,這就是它引起政府密切關注的原因。在西方,由于人口老齡化加劇,和孤獨相關的健康與社會保險需求不斷上漲。尤其是在西方,人們并不怎么關注世界的其他地方,也沒有留意孤獨是如何隨時間推移而變化,或是從不同的角度看孤獨會呈現怎樣不同的樣貌。假設孤獨是一種普遍現象,是人類境況的一部分,那就意味著無人需要對此負責,無論社會剝奪是如何普遍。因此,孤獨同樣也關乎政治。
我所關注的不單單是歷史學意義上的孤獨。我也曾親身感受過孤獨,以不同的方式體嘗孤獨,從一個孩童到青年時期,從一名作家到一名母親,從為人妻到離婚后。無論我們怎樣定義自身所處的生命階段,我們都終將與孤獨為伍。這也為我這本書的書名提供了靈感。孤獨應當有一部傳記。孤獨并非一成不變的“事物”,而是會隨著時間變化的靈物。從歷史上來看,孤獨是作為一種“現代”情感產生的,同時也是一個有多層含義的概念。《孤獨傳》所講述的,即歷史上出現的有關孤獨的觀念,以及孤獨與思想、身體、物品及地點發生關聯的不同方式。
地點和人都會影響孤獨的體驗。我在威爾士一個與世隔絕的小山丘上長大。20世紀80年代,那里沒有網絡。在我青少年時期的大部分時間里,我們連一部電話也沒有;距離我們家最近的鄰居在一英里之外。我對于家庭的感受是貧瘠,不快樂,創傷滿滿。我們家的英式作風將我們同說威爾士語的村民區隔開來。我們就像是嬉皮士,絕對是他們眼中的“他者”。我當時孑然一身,與眾人隔絕。即便如此,我也沒有覺得自己在忍受孤獨。我甘之如飴。作為一個天生內向的人,我終日獨自待在森林里,編故事,暗自構想著不一樣的人生。我自己創建的社區里居住著一群虛構的人物。這樣就足夠了吧?
當我還是孩子的時候,這的確足矣,但年齡漸長后就不盡然了。我們的需求隨我們自身而變,我們對于孤獨的體驗亦是如此。年輕時的孤獨會成為老年的習慣,所以或許我們對于老年人孤獨的干預時間需要大大提前。孤獨,尤其是喪失引起的慢性孤獨傷害極大。當一個人在社會和情感上與他人隔絕,他可能就會得病;被剝奪了人與人之間有意義的羈絆和接觸,他甚至有可能死去。慢性孤獨可不會挑三揀四,它常常棲身于那些飽經折磨的人身上,他們患有精神或心理的健康問題,長期成癮,遭受虐待。
相反,在你的人生路途中,暫時性的孤獨則時有時無——離家去大學讀書,換工作,離婚——有可能激發個人的成長,讓一個人認清自己究竟想從與他人的關系中獲得什么,不想要什么。畢竟,人群之中的孤獨,或是和一個心不在焉的人相處,是最糟糕的一種匱乏。孤獨也可以是一項人生選擇、一種陪伴,而非一片陰影。有時,孤獨有其積極意義和教育功用,能為我們留出思考、成長和學習的空間。我指的不只是孤寂,或是獨處的狀態,而是深刻地意識到自我的邊界,這在適當的情境中,是有療愈功效的。有的人踏入孤獨的境地,而后又很快抽離,孤獨于他就像是一灘淺淺的水洼。而對有的人而言,孤獨是無邊無際的汪洋。
有治療孤獨的方法嗎?或者說,如果孤獨是人們不想要的東西,那它可以被治愈嗎?問題在于:我們是否有選擇的余地。并沒有一種高效的萬全之法,沒有一種適合所有人的方式。作為現代社會的困擾之一,孤獨在罅隙中悄然滋生,伴隨一個社會的形成而生根發芽;這個社會不那么包容,不那么講求公共性,更信奉科學與醫學意義上的個體思想,而非其他。每當個人與世界之間存在斷裂時,孤獨便茂盛生長。這種斷裂是新自由主義[1]的典型特征,但并非是人類境況的必然組成部分。
正如詩人約翰·多恩在1624年所言:“任何人的死亡都是我的損失/因為我是人類的一員。”生而為人,我們必然是比我們自身更龐大的人群中的一員。老年人因害怕獨自一人而懼怕衰老,暴力受害者在情感上孤立無援,脆弱不堪的無家可歸者等待援助,這些并不是不可避免的。這種被迫產生的系統性的孤獨,是環境和意識形態的產物。當然,富人也會(并且經常會)感到孤獨、遠離人群,金錢并不能保障一個人的“歸屬”。但富人的孤獨與貧窮強加于人的社會孤立并不相同。自18世紀起,許多社會分化和等級制度——自我與世界、個體與集體、公共與私人——發展起來,并通過個人主義的政治和哲學被廣泛采納。有關孤獨的語言也是在同一時期出現的,這難道是巧合嗎?
如果孤獨是流行病,那么要遏制其蔓延,就必須根除它扎根的土壤。這并不是說所有孤獨都是不好的,也不是說孤獨作為一種缺失感在前現代世界不存在。針對孤獨的現代性之各種主張,有人會如此反駁:哦,如果只因為孤獨的語言在1800年之前不存在,那并不意味著當時的人感覺不到孤獨。關于這一點,我的簡要回應是:孤獨這種語言的發明,恰恰反映了一種新的情感狀態的形成。的確,在早先幾個世紀,孤獨有可能是負面的,人們也大多以消極的方式談論獨處。但兩者的哲學和精神框架是不同的。在前現代的英國,人們普遍信仰某種上帝(通常是一種家長式的神,這種信仰會給人以身處世界之中的方位感),這種信仰為歸屬感提供了棲身之所,無論是好是壞,棲身之所都已不復存在。一個獨自隱居、棲居在上帝永存的心靈宇宙之中的中世紀僧侶,與不在這個敘事框架中的人相比,所體驗到的被遺棄感和匱乏感是全然不同的。在21世紀,我們被懸置于自己創造的宇宙之中;在這里,自我的確定性和個人的獨特性遠比任何集體歸屬感都重要。
這本書并不能包羅萬象,它僅僅是一部傳記而已。但是它試圖開辟現代人想象與探索孤獨的新途徑,并為我們深入了解其生理與心理意義提供參照。這種心靈與身體相互分離的二元性,需要用更長的時間、更廣的視角去審視。我的學術訓練集中在現代早期文化,那時沒有身心二分,情感(或激情)被視作一個整體。然而,現如今,我們將孤獨看作一種精神折磨,盡管看顧身體和看顧心靈同樣重要。
在我寫作這本書的時候,我著迷于孤獨的身體性(physicality),著迷于匱乏感是如何讓我們感到肚腸空空。我觀察孤獨對我自己的身體產生的影響。因為人無法超脫于自身的體驗來思考自我,于是我毋寧將自己的感受填滿:我大肆揮霍那些聞起來令人陶醉的香皂和香薰蠟燭,反復聽音樂冥想,愛撫我的狗,嗅聞嬰兒的脖頸,擁抱我的孩子們,舉重,每天走幾萬步,切菜,做飯,睡覺。看顧自己的身體讓我重新記起它的根基,想起我曾置身其中的那個想象的社區。照顧身體,了解情感體驗,遠不止是思想的副產品,而更多是一種撫慰。這讓我再次想到,孤獨和任何一種情感狀態一樣,既關乎身體也關乎精神。畢竟,我們是具象的存在,我們的世界不僅僅由孤立的個體組成,還由我們的信仰體系、我們與他者,即物體、動物、人之間的關系來定義。
我不僅僅是在寫作《孤獨傳》期間想起那些支持我的人,在我思考下一步該何去何從時,他們同樣出現在我面前。感謝曾以各種各樣的方式給予我力量的人:Emma Alberti、Hugh Alberti、Jenny Calcoen、Nicola Chessner、Stef Eastoe、Patricia Greene、Jo Jenkins、Mark Jenner、Bridget McDermott、Paddy Ricard、Barbara Rosenwein、Barbara Taylor以及Sandra Vigon。感謝Javier Moscoso 2017年邀請我在歐洲哲學學會情感史論壇上做基調演講,正是這次演講讓我有機會檢驗這本書中的一些觀點。感謝Sarah Nettleton,在最合適的時機讓我意識到她的關愛項目的重要性。感謝約克大學及約克醫院的各位,他們不僅對討論來者不拒,還提供了關于孤獨的洞見,尤其是Holly Speight、Sally Gordon、Lydia Harris、Bhavesh Patel、Yvonne Birks、Andrew Grace、Kate Pickett、Neil Wilson以及Karen Bloor。很開心我可以成為這個集體的一員,以及成為由Sonia Johnson和Alexandra Pitman領導的倫敦大學學院心理健康網絡中的孤獨與社會孤立項目的一員。謝謝“結束孤獨運動”的Kellie Payne邀請討論,感謝Stephanie Cacioppo分享她的研究,以及Pamela Qualter邀請我參加經濟和社會研究委員會(ESRC)的述評。感謝Millie Bound和Jacob Alberti對封面做出如此強烈的情感反應(幸運的是,結合了藝術的眼光)。最后,由衷感謝Peter Stearns和《情感評論》不具名的評論者,在我研究獨處(oneliness)和孤獨(loneliness)之間的過渡時,你們慷慨地提供了頗有見地的建議。
費伊·邦德·艾伯蒂
2018年5月11日于倫敦
孤獨無分好壞,它不過是一個強烈而永恒地覺察到自我的節點,一個激發全新感受與意識的開端。它最終讓一個人與其自身的存在深刻接觸,并和他人產生根本上的聯結。
——克拉克·莫斯塔卡斯,《孤獨》
你獨自生。你獨自死。從生到死之間的價值,唯有信任與愛。所以這一幾何的輪回,只是孑然獨“一”。其余一切都是他人給你的。你要能夠抵達他人,否則你只是那個“一”。
——路易斯·布爾喬亞,《父親的毀滅》